胡俊修 吳思宇
為城市聲譽而戰(zhàn)
——1934年《閑話揚州》風(fēng)波的文化史解讀
胡俊修 吳思宇
1934年,易君左因在 《閑話揚州》一書中丑化揚州風(fēng)土、侮辱揚州婦女,招致眾怒,被 “揚州究易團”告上法庭,風(fēng)波持續(xù)半年之久。從文化史視野解讀這場風(fēng)波,不難發(fā)現(xiàn)背后的豐富意蘊與文化沖突:關(guān)于民國時期的揚州到底是落伍抑或摩登的質(zhì)疑,揚州人民似乎還沉醉在歷史的摩登與榮光里;在青樓女子社會形象變遷后的民國,再談妓女問題傷及揚州人的集體自豪感;由盛轉(zhuǎn)衰后揚州市民的虛驕之氣、本鄉(xiāng)人不共戴天與外鄉(xiāng)人隔岸觀火的國民性,皆潛行其間。
《閑話揚州》;市政生活;妓女;現(xiàn)代性
1934年,易君左因在 《閑話揚州》一書中露骨批評揚州市政設(shè)施和生活方式落后,戲謔侮辱揚州婦女,招致眾怒。 “揚州各界追究易君左法律責(zé)任代表團” (以下簡稱 “揚州究易團”)對易君左侮辱揚州的行為予以嚴厲譴責(zé),并將之以誹謗罪告上法庭。在多方勢力的斡旋之下,這場風(fēng)波最終以易君左公開道歉得以平息。
學(xué)界對 《閑話揚州》風(fēng)波有所關(guān)注。已有研究成果有的比較詳實地敘述了事件發(fā)展始末,有的從現(xiàn)代性的時空觀就 《閑話揚州》的文本進行分析,得出文本時空的割裂導(dǎo)致了這場風(fēng)波發(fā)生的結(jié)論①。但是學(xué)界鮮有從文化史角度對這場風(fēng)波進行解讀。本文以此次風(fēng)波中爭論的焦點問題,即揚州市政生活、妓女話題,以及看客心態(tài)為切入點,試圖從文化史視角來揭示風(fēng)波背后的文化沖突。
1.《閑話揚州》風(fēng)波始末
易君左,1899年生于湖南漢壽,有 “才子”美譽。早年求學(xué)于北京大學(xué),后赴日本早稻田大學(xué)留學(xué)。歸國后曾在安徽大學(xué)任教授。1931年,易君左辭去安徽大學(xué)教職,應(yīng)同鄉(xiāng)好友、留日同學(xué)、時任江蘇省教育廳廳長的周佛海邀請,到江蘇省教育廳做編審室主任。1932年, “淞滬會戰(zhàn)”爆發(fā),日軍入侵上海,唯恐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時任江蘇省主席的陳果夫下令將省政府機構(gòu)從省會鎮(zhèn)江遷到長江對岸的揚州。易君左也隨教育廳搬到揚州辦公。當時烽煙彌漫,人心惶惶,自然是無心辦公,更何況也無公可辦。一向喜歡舞文弄墨的易君左,面對繁華千年、風(fēng)光秀美的淮左名都揚州,難掩向往之情。于是他整日悠哉游哉,沉醉于揚州的湖光山色、老街古巷、民俗風(fēng)情之中,快活似神仙。在揚州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里,易君左寫下了大量的游記小品,又查閱了海量的歷史文獻,結(jié)合在揚州的見聞,很快就寫出了一部游記——《閑話揚州》。
1934年,上海中華書局出版了易君左的 《閑話揚州》一書,未料得罪了揚州民眾。以郭堅忍為團長的 “揚州究易團”因易君左 “丑化揚州風(fēng)土,侮辱揚州婦女,以誹謗罪將其告上法庭。這場揚州市民為捍衛(wèi)城市聲譽引發(fā)的風(fēng)波鬧得滿城風(fēng)雨、沸沸揚揚,半年之后才得以平息。
這場風(fēng)波不光吸引了 《申報》、 《大公報》等各大報刊爭相報道,甚至還驚動了當時的黑白兩道,讓國民黨政界明星、時任江蘇省主席陳果夫和教育廳廳長周佛海奔走斡旋,乃至于開罪了上海的黑幫頭目阮慕伯。而且,一些文化名流像魯迅、周作人兄弟,還有朱自清、郁達夫、曹聚仁等也紛紛加入評論。最后,在周佛海和陳果夫的努力下,由“揚州究易團”幕后最大靠山,人稱揚州土皇帝、時任國民黨中央委員的王柏齡 (字茂如)出面,才制止了事態(tài)進一步擴大。雙方兩次對薄公堂,最后以易君左離職,并在 《申報》、 《新江蘇報》刊登道歉啟事而平息了風(fēng)波:
“敬啟者,君左去年曾著 《閑話揚州》一書。本屬游記小品,其中見聞不周、觀察疏略,對于揚州社會之批評頗多失實之處,以至激起揚州人之公憤,引起糾紛。事后詳加檢點,亦自覺輕率,實鑄大錯,撫躬自省,以明心志。荷蒙中委王茂如 (柏齡)先生本息事寧人之善意,愛惜君左之苦心,不辭煩累,毅然出面斡旋,而揚州人士亦深喻君左自責(zé)之誠意,承蒙諒解,撤回訴訟,謹此公布。諸希鑒諒為幸!”②
正如道歉啟事上所說,易君左寫 《閑話揚州》本屬游記小品,是一時乘興之作,并非刻意侮辱揚州百姓。那么,易君左究竟在書里寫了什么,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2.《閑話揚州》妙筆生花之處
其實, 《閑話揚州》一書文辭華美,連當時國人文學(xué)偶像周作人都說其文字漂亮。 《閑話揚州》全書4萬多字,分為三部分:揚州人的生活、揚州的風(fēng)景 (上)、揚州的風(fēng)景 (下)。在附錄部分,易君左還介紹了揚州形勢、歷史沿革和揚州雜話。在今天看來, 《閑話揚州》用細膩優(yōu)美的文字描摹了揚州的風(fēng)景名勝,頗有些詩情畫意的意味,使讀者身臨其境。時任北京大學(xué)教授的周作人曾在此事鬧得沸沸揚揚之際也說: “從頭至尾用心讀了一遍,覺得文章還寫得漂亮?!雹?/p>
易君左敏感地捕捉到了揚州風(fēng)景之美,美在細膩;說揚州的景致是細致的,不是偉大的。 “‘不見塔而有塔意,無山而有山情’的小金山; ‘不知今夜秦淮水,流到揚州第幾橋?’的小秦淮,都充分地表示揚州風(fēng)景的細膩?!雹芩€提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說揚州的風(fēng)景是好風(fēng)景,而好風(fēng)景的標準便是不要花錢。 “要不花錢而能賞到的風(fēng)景才是好風(fēng)景!要花錢才能賞到的風(fēng)景只是臭風(fēng)景!揚州風(fēng)景的本質(zhì),比如清風(fēng)明月、青山綠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任你去賞玩流連?!雹?/p>
易君左對揚州的瘦西湖情有獨鐘,甚至還別出心裁,把瘦西湖比作女人的眉心俏。他說: “假如天下湖光是一副美人的嬌面,太湖就好像胭脂般的兩頰,洞庭絕似一對酒窩,西湖就好像是一對剪水的秋波,瘦西湖就好像夾在翠眉間的一線眉心俏!”⑥
3.《閑話揚州》開罪揚州民眾之處
(1)丑化揚州風(fēng)土
《閑話揚州》觸犯眾怒的內(nèi)容主要在書的第一部分: 《揚州人的生活》。易君左說,雖然揚州在歷史上,由于大運河水運之便,還有隋煬帝、乾隆皇帝的青睞,加之鹽業(yè)繁盛,曾經(jīng)繁華上千年。但在民國時期,隨著鐵路的出現(xiàn),揚州水運優(yōu)勢一去不復(fù)返,鹽業(yè)貿(mào)易也隨之衰落,已經(jīng)為一個破落的世家,社會生活顯得落后不堪,讓人印象惡劣。
《閑話揚州》集中批評了揚州的市政和衛(wèi)生:揚州市政最壞的是路,除去熱鬧的街區(qū), “無論大街小巷都是亂石砌成,上無漏水,下無陰溝,下一次大雨,通街便可行白石之舟”⑦。易君左奚落揚州沒有摩登大廈, “在揚州你如果發(fā)現(xiàn)有樓房,我出一塊錢;發(fā)現(xiàn)兩層樓,我出兩塊錢;以此類推”⑧。這句話雖是調(diào)侃,卻顯得很輕佻。
易君左在書中指責(zé)揚州人生活衛(wèi)生習(xí)慣的不潔凈。 “住宅以外的清潔真談不到。所有灰屑并沒有一定的儲所,任各戶自由的傾積;什么水都向街心潑。無論何處都是小便所,許多土著都在紅男綠女過路的草坪中公開的大便?!雹?/p>
易君左還批評揚州人的生活一點都不摩登,透露出衰敗之感。 “揚州有一句最普通的俗語,就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雹馑^ “皮包水”,就是喝茶。所謂 “水包皮”,就是泡澡。易君左說揚州大老爺們上午喝喝茶,下午泡泡澡,一天就過去了, “這樣的和時間做仇敵,可憐一天經(jīng)得起幾消磨”?! “在橋頭放鴿子的人,在茶館兒喝茶的人,十有九個是煙鬼。”?“在街上很難遇著一個精神飽滿的人。”?
易君左認為揚州人的懶惰、頹廢之氣,導(dǎo)致了貧苦落后。 “揚州人的生活象征實在是散漫的很,沒精打采的。從這種現(xiàn)象里可以看出揚州人的性格至少是帶有幾分懶惰、浪漫、頹廢的不景氣!揚州人的生產(chǎn)力不是薄弱而是放棄,所以陷入一般的貧苦?!?
(2)侮辱揚州婦女
易君左另一失誤,就在于他書中多有侮辱揚州婦女之詞。 《閑話揚州》說: “在揚州很不易看見幾個摩登女性。老年婦女坐在大門邊抽旱煙,這是一個模型;中年婦女,一年到頭扎褲腳,這是一個模型;少年婦女,花枝招展,這是一個模型;但很少有摩登化的。”?他的這種評價顯然尖酸刻薄,其實在一般人印象中,揚州女子中面容姣好、引領(lǐng)時尚的也不少。
更加過分的是,易君左暗指揚州之所以出名,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出妓女。他說: “出姑娘的原因,就我的直覺所及,大約不外三種:一、經(jīng)濟的原因。即一般生活很苦,地低水患多,收入不饒。二、歷史的原因。即由于一種習(xí)慣人情和風(fēng)俗,浸至不以當娼妓為恥。三、地理的原因。即近水者多楊花水性。揚州楊柳特多,且完全水鄉(xiāng)見不著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輕浮活動,女性尤然。”?易君左的聯(lián)想毫無道理。
易君左甚至胡言亂語道: “古人說的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全國的妓女好像是由揚州包辦,實質(zhì)揚州的娼妓也未見得比旁的地方高明?!?易君左把李白“煙花三月下?lián)P州”,理解成 “全國的妓女好像是由揚州包辦”,這明顯是故意曲解、嘩眾取寵。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里批評揚州市政和生活方式,出語輕佻、不負責(zé)任,尤其是對揚州婦女的不敬之詞,惹怒了揚州百姓,他的這種 “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做法,最終替自己招來了官司。
1.揚州落伍乎?摩登乎?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中嘆息揚州的衰落,直言揚州 “是繁華的落伍者”。 曾經(jīng)繁盛一時的大都市,如今卻呈現(xiàn)出了衰敗之勢,一點都不摩登,甚至是落后不堪。這引起揚州人士的極大憤慨與強烈反駁。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中對于揚州落伍、不摩登的描述,主要集中在揚州的市政建設(shè)和揚州百姓的生活方式兩個方面。 《閑話揚州》中這些露骨的批評激起眾怒。1934年8月6日, “揚州究易團”在揚州商會召開了聲勢浩大的動員大會,為即將開庭的官司造勢,動員大會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對易君左批評揚州人生活不摩登進行反駁。
與會代表浙江大學(xué)大二學(xué)生曹寅亮發(fā)言,列舉了揚州哪里有樓房、哪里有下水道的事例,來反駁易君左有關(guān)揚州市政落后的批評。曹寅亮總結(jié)道,易君左的 《閑話揚州》使得揚州給人的印象就是“揚州人除睡覺外,隨時隨地人人都在吃。女人們則是:三種紅臉蛋,身穿藕色衫,頭插一枝花;少女賣風(fēng)流,中年扎褲腳,老來抽旱煙;男人們則是: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精神萎靡,煙容滿面,放鴿看戲,隨處小便。街上則是滿眼土地廟,垃圾成堆,污水橫流,整個揚州籠罩在烏煙瘴氣之中。而揚州的特產(chǎn)就是妓女。”?這道出了易君左觸犯眾怒的原因,也表達了包括曹寅亮在內(nèi)的揚州百姓的觀點,在他們看來這些論述都是對揚州人的丑化,是不實之詞。
其實,曹寅亮的反駁與易君左的批評在邏輯上是一致的,兩人爭論的焦點在于揚州是否現(xiàn)代和摩登。他們都把市政和生活方式看作是一個現(xiàn)代性問題。只不過易君左是站在現(xiàn)代性的立場上批評揚州;曹寅亮并不否認易君左的現(xiàn)代性標準,而是說揚州其實是有現(xiàn)代性的,只是易君左故意看不見?。
2.近代學(xué)人眼中之摩登上海與落伍揚州
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上海被奉為了現(xiàn)代城市的標尺。一談及現(xiàn)代城市,人們自然而然地會將參照物定為上海,易君左恐怕也不例外。與上海的高樓大廈、聲光色電相比,揚州確實不夠現(xiàn)代。歷史上的揚州,曾因帝王出巡的偏愛,運河溝通南北,鹽米漕運之盛繁華千年。但這種輝煌步入近代,隨著鐵路興起和海運流通而一去不復(fù)返。
當時曹聚仁在 《閑話揚州》風(fēng)波出現(xiàn)后也寫了《閑話揚州》一文指出: “海道既通,煤鐵棉花代替了鹽米的地位;津浦路成,運河綰不住南北的樞紐”?,揚州衰敗了。 “歷史上繁華的揚州已踢出于一般人記憶之外,被上海代替了她的地位?!?1朱自清在 《說揚州》中也說: “現(xiàn)在的揚州卻不能再給我們那種 (過去的)美夢?!睋P州 “簡直就算個‘沒落兒’的小城”22。郁達夫眼中的揚州 “平坦蕭殺,沒有一點令人可以留戀的地方”23,與其夢想中的六朝金粉氣相距甚遠。他感嘆道: “到揚州的一路上,所見的風(fēng)景,都進了城去……只見到些狹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開的綠楊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揚州好夢,已經(jīng)醒了一半了。”24古時的揚州可以說是當時中國的摩登之都,這與民國時期沒落的揚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3.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辯
在易君左、曹寅亮和同時代人心中,可能形成了一種刻板印象,那就是現(xiàn)代的,都是好的;傳統(tǒng)的,都是不好的。這是一種典型的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對立的二分法,不符合事實。正如歷史學(xué)家馮天瑜先生指出的, “以工業(yè)文明為基石的現(xiàn)代化進程,不是單一式的進步,而是一個苦樂同行、善惡并舉的過程”25。
傳統(tǒng)不等于壞,現(xiàn)代也不等于好;現(xiàn)代也有自己的弊端,傳統(tǒng)也會有它的好處。即便被人奉為現(xiàn)代城市標尺的上海,工作效率高,財富也多,卻也有它不好的地方,那就是人們丟掉了生活中的許多的閑適。即便易君左所批評的民國時期的揚州,保留了許多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喝茶、泡澡,生活節(jié)奏緩慢,它也有它的好處,那就是能充分享受生活的趣味。
就在易君左出版 《閑話揚州》的1934年,吳組緗和謝國楨,就在 《清華周刊》發(fā)文章,推崇揚州的閑適溫雅,批評上海太嘈雜。吳組緗在 《揚州雜記》中說道: “我們一面喝著酒,一面談著天,一直到街傳更鼓,四壁寂然,連街上行人的足部都可以聽得見,這和上海的紅塵十丈,車走雷聲,真大不相同。”26謝國楨面對有人問及自己對揚州的感想時說道: “自己能擺脫一切人事,忘記世界,到這里來做一個閑人,真是幾生修到?!?7只是易君左、曹寅亮都不覺得這是一種福分,而是散漫、懶惰的表現(xiàn)。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中將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對立起來有失偏頗。給易君左帶來惡感的揚州傳統(tǒng)的生活方式,在來自現(xiàn)代都市之典范——上海的吳組緗和謝國楨看來,卻盡是舒緩和愜意。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中寫道: “揚州是一個產(chǎn)女人的地方”, “全國的妓女好像是由揚州包辦”。一時之間,以揚州女權(quán)主義者、婦女界領(lǐng)袖郭堅忍為首的揚州婦女界代表,對易君左展開聲討,誓要告其誹謗之罪。
1.妓女話題的爭辯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中這樣寫道: “古人說的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全國的妓女好像是由揚州包辦,實則揚州的娼妓也未見得比旁的地方高明。”“在揚州看不到頂好的姑娘,這是一個什么緣故呢?大概因為好的多出門,留下的就不見得怎樣高明了。”28這樣的言論自然使郭堅忍在內(nèi)的婦女界人士怒目。根據(jù)當時參加過集會的李為揚回憶,一個女代表義憤填膺地說: “最難使人容忍的是易君左對揚州婦女的一系列公開侮辱?!碧貏e是書里的那句話, “古人說的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全國的妓女好像是由揚州包辦,實質(zhì)揚州的娼妓也未見得比旁的地方高明”。這位女代表譴責(zé)道:易君左偏偏要曲解“煙花三月下?lián)P州”,說是 “三月下?lián)P州,煙花巷里游”的意思,還立刻聯(lián)系上全國妓女的籍貫、各地妓女的比較、揚州妓女的去留這些問題,實在是侮辱揚州婦女29。詩仙李白有詩 《送孟浩然之廣陵》:“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睆V陵也就是揚州。李白的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這句詩,本意是說在柳絮飄飛的三月,從長江乘船而下,赴揚州游玩,是一件愜意之事。古時的揚州是中國最繁華的大城市和最具吸引力的旅游目的地,承載的是人們對于盛唐揚州的繁盛記憶。
揚州這段輝煌的歷史,讓民國時期的揚州人都很驕傲。但易君左卻故意曲解了這句詩的意思,這就顛覆了揚州人的城市記憶和集體自豪感。人們無比憤慨就毫不奇怪了。
除此之外,易君左還在書中分析了揚州多妓女的原因,其中兩條是 “由于一種習(xí)慣人情和風(fēng)俗,浸至并不以當娼妓為恥”, “近水者多楊花水性。揚州楊柳特多,且完全水鄉(xiāng)見不到山的影子,所以人性輕浮活動,女性尤然”30。易君左將揚州水多、楊柳多與 “水性楊花”劃上了等號,這確實太過牽強,極不負責(zé)。
2.歷史上的榮光
其實,古代揚州的青樓女子一直都是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古時候,文人雅士為了逃避禮法的壓抑,會光顧一個逸出禮法之外的合法娛樂空間——妓院。妓院在某種程度上承擔了士人逃避現(xiàn)實、炫耀才情、尋找愛情的功能。唐代詩人杜牧有一首名詩 《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讓揚州青樓和青樓女子深入人心。 “揚州夢”成為傳統(tǒng)文人心中最美好的夢,于是有了宋人的 “腰纏十萬貫,騎鶴下?lián)P州”之夢。揚州風(fēng)景秀麗,富庶繁華,又有才色雙全的青樓女子相伴,讓人心向往之。
在過去,揚州有一些窮苦人家,女兒出生后就教她琴棋詩畫,長大以后就把女兒賣到妓院做歌舞伎或者賣給富商做妾,從中牟利。明代人張岱稱之為 “揚州瘦馬”,因為窮人家的孩子普遍偏瘦,加上當?shù)嘏右允轂槊溃纱硕妹?。鄭板橋也寫過揚州人愛 “養(yǎng)瘦馬”的社會現(xiàn)象,說揚州城里是“千家養(yǎng)女先教曲”。朱自清也曾說過 “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但是我長到那么大,從來不曾在街上見過一個出色的女人,也許那時女人還少出街吧?不過從前人所謂 ‘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那個 ‘出’字就和出羊毛,出蘋果的 ‘出’字一樣。 《陶庵夢憶》里有 ‘揚州瘦馬’一節(jié),就記的這類事;但是我毫無所知。不過納妾與狎妓的風(fēng)氣漸漸衰了, ‘出女人’那句話怕遲早會失掉意義的吧”31。
歷史上的揚州,以其繁盛的經(jīng)濟和開放的文化氛圍,吸引了無數(shù)富商巨賈和才子文士。與富商才子交游的青樓妓女,在某種程度上展示著揚州的繁華與美麗,甚至彰顯了揚州歷史的榮光。
3.現(xiàn)實中的污點
從唐朝到清代被人津津樂道的揚州妓女,在民國時期為何讓揚州人恥于提及呢?因為妓女和妓院的文化意味在民國年間完全改變了。
其一,妓院的空間功能發(fā)生了變化。唐到清代,妓院特別是擁有高級藝妓的妓院是文人雅士合法的時尚交游空間。但到民國時期,新的娛樂空間,像公園、游藝場、電影院受到時髦人士的青睞,妓院卻變成了低俗落后的非正當娛樂場所,甚至成為取締對象。
其二,妓女提供的服務(wù)發(fā)生了變化。中國古代的妓女,特別是高級妓女,更多的是提供歌舞曲藝、詩詞書畫等文化娛樂服務(wù),可以說是藝妓、歌舞伎;而民國時期的妓女,幾乎全是靠出賣肉體謀生的人。
其三,妓女的形象在人們心中發(fā)生了變化。古代的藝妓在文人心目中是美好的,她們通過與文人階層發(fā)生聯(lián)系而贏得了較高的社會聲望,乃至于成為社會底層羨慕的對象。而民國時期,隨著西方衛(wèi)生觀念的輸入,特別是充斥于報章雜志的性病治療廣告,使妓女時常讓人聯(lián)想到不衛(wèi)生,甚至危險。
總之,與揚州妓女交游過去曾是被羨慕的時尚,在現(xiàn)代性標尺下卻是落后的,格格不入的,是需要被小心遮蔽的。而易君左卻偏偏要揭揚州人的瘡疤,遭到聲討就在情理之中了。
我們今天再來回看 《閑話揚州》引起的這場風(fēng)波,似乎沒有特別的贏家。揚州人自然是出了一口氣,讓易君左離開了江蘇,不過揚州人維護體面的熱情執(zhí)著,幾乎是人盡皆知了。易君左從最開始有性命之憂,到最終只是登報道歉,全身而退,結(jié)局對他也不壞。上海中華書局下架 《閑話揚州》、銷毀書版,破點小財而已,無關(guān)痛癢。不過,這場風(fēng)波卻為人們觀察國民性提供了又一個樣本。
1.“繁華的落伍者”——城市的虛驕之氣
易君左 《閑話揚州》里所寫揚州人的生活,未必不是他在揚州數(shù)月的親身感受。他之所以觸犯眾怒,奚落揚州人生活落伍和侮辱揚州女性固然是其原因,而觸及了揚州民眾的集體自豪感甚至是虛驕之氣,或者是背后的心理動因。
歷史的繁華和現(xiàn)實的落寞,讓揚州人產(chǎn)生了一種維護體面的虛驕。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中直言“揚州就好像一個中落的大世家。有些地方硬要打腫臉充胖子,越來越空虛”32。朱自清也說: “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小是眼光如豆,虛是虛張聲勢?!?3揚州有 “楊虛子”的名聲, “這個 ‘虛子’有兩種意思, 一是大驚小怪,二是以少報多,總而言之,不離乎虛張聲勢的毛病”34。朱自清在 《說揚州》里這樣寫道:“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如曹先生那文所說;現(xiàn)在鹽務(wù)不行了,簡直就算個 ‘沒落兒’的小城??墒且话闳诉€忘其所以地耍氣派,自以為美,幾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5
正如韋明鏵在 《揚州文化片談》中所說: “無論是一個人還是一座城市,還是一個民族,經(jīng)歷了極盛到極衰的變故后,的確容易滋生這種 ‘虛驕夸飾之氣’。”36不服繁華已逝的揚州人,為了維護體面而不惜與易君左對薄公堂。
3.本地人與外鄉(xiāng)人:不共戴天與隔岸觀火
80年前,揚州人對易君左的批評堅決說不,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易君左是個外鄉(xiāng)人。在 “揚州究易團”動員大會上,團長郭堅忍一開始就跟與會代表說: “作為一個外省人,在揚州僅住了幾個月,而要寫 ‘揚州人的生活’這樣的題目?!?7易君左作為外鄉(xiāng)人,被認為沒有資格批評揚州。他一批評揚州,揚州人就很敏感地群起攻之。如果換作一個本地人批評揚州,情況或許就大不同了。
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里說揚州是 “繁華的落伍者”、 “破落的世家”。其實,朱自清在 《說揚州》一文里,也表達了對揚州衰落的相似感受,說從前揚州是個大地方,但現(xiàn)如今成了一個沒落兒的小城。針對易君左 《閑話揚州》中 “揚州產(chǎn)女人”的話題,朱自清也寫文章回應(yīng)說,從前提起揚州這地名,許多人想到的是出女人的地方,不過從前所謂 “出女人”,實在指姨太太與妓女而言38。但是,朱自清沒有遭到揚州人的批評。因為朱自清從7歲開始,在揚州生活了13年,他旗幟鮮明地說:“我是揚州人?!敝熳郧暹@種來自于故鄉(xiāng)人民對揚州城的反思,不但不被認為是對揚州的侮辱,反而被認為是對揚州的辯護。而易君左這個批評揚州的外鄉(xiāng)人,受到的待遇卻有著天壤之別。這讓我們想到了魯迅先生所說的: “中國人幾乎都是愛護故鄉(xiāng)的、奚落別處的大英雄?!?9
《閑話揚州》風(fēng)波出現(xiàn)之后, “揚州究易團”是恨得不共戴天,而旁觀者卻隔岸觀火。許多揚州民眾、還有一些文化人和媒體,都加入了討伐易君左的隊伍。而實際上, 《閑話揚州》剛一上市,還來不及大面積發(fā)行,就下架、成為 “禁書”,讀到的人可能并不多。當時在上海教書的曹聚仁,也模仿易君左的書名,寫了一篇文章 《閑話揚州》,就公然宣稱 “易君左的 《閑話揚州》,我沒有讀過”,他雖然沒有讀過,卻很坦然地批評易君左的書 “該是十分淺薄無聊的”40,因為他從報紙上看到了書里摘錄的句子,而這些報紙上的文章,有些也是斷章取義的。
據(jù)當事人李為揚回憶,當時參加 “揚州究易團”集會的群眾,多數(shù)也是沒有讀過 《閑話揚州》這本書,就跟著生氣,甚至起哄41。當事情鬧得沸沸揚揚,經(jīng)過 《申報》、 《大公報》、 《新江蘇報》等報紙一報道,其他省份和城市的人們,就都等著看揚州人的熱鬧。
可以說,當時的許多媒體和普通民眾,都是懷著八卦、圍觀的心理來看這場鬧劇的。當看到 “妓女”這樣的詞匯,民眾們便在好奇心的驅(qū)使下開始跟風(fēng)熱議。周作人曾說,中國人未免有些太關(guān)心男女之事了,若把 《閑話揚州》當禁書來讀,未免大失所望42。揚州文化研究學(xué)者韋明鏵也說, “把《閑話揚州》一書從頭到尾細心讀一遍,當禁書來讀,是不免要失望的”43。而那些熱衷于看熱鬧的群眾和媒體,卻很少有機會、有耐心把這本書從頭到尾讀一遍的。他們狂熱、不理性,只等著看熱鬧,那叫個看戲不怕臺高!
魯迅在他的 《答 〈戲〉周刊編者信》中就批評了當時人們的這種無聊的看客心態(tài)。他說: “我的一切小說中,指明著某處的卻少得很?!菚r我想,假如寫一篇暴露小說,指定事情出在某處的吧,那么,某處人恨得不共戴天,非某處人卻無異隔岸觀火,彼此都不反省。 一班人咬牙切齒,一班人卻飄飄然,不但作品的意義和作用完全失掉了,還要由此生出無聊的枝節(jié)來,大家爭一通閑氣——《閑話揚州》是最近的例子。”44他從國民性的弱點對這樁文壇公案作了深刻的解剖和透視,可謂入木三分。
3.民族命運:關(guān)心與忽視
當時的一些公眾和媒體,似乎對關(guān)涉男女之事的八卦消息太過熱情,乃至于忽視了對民族前途的憂患、對國家命運的關(guān)心。其實,易君左在 《閑話揚州》里批評揚州人生活太散漫,經(jīng)濟不景氣,是希望揚州人能夠振作并復(fù)興。易君左說: “若是揚州人能興奮,這一個破落的大家,必可復(fù)興!這一個衰頹的民族,方能有望!”45在1931年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加緊侵略中國的大環(huán)境下;在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fā),日本進攻上海,逼迫蔣介石政府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 《淞滬停戰(zhàn)協(xié)定》的背景下,易君左不免想到了中華民族的衰頹,不免為中國的生死存亡而擔憂。當時社會上,一般的看客沒有讀過易君左的 《閑話揚州》,自然也不了解易君左對國家前途、民族命運的憂慮了,只是揪住他的錯誤,準備一戰(zhàn)到底。
所幸的是,當時還是有明眼人看到了民眾的偏頗和對民族命運的淡漠。 《新生周刊》記者杜重遠寫了一篇 《為 〈閑話揚州〉糾紛進一言》。他說:“《閑話揚州》的作者因為觀察不正確,致動了揚州人士的公憤。其行文疏忽之責(zé)自是不能不負的。然而記者也希望揚屬同胞不要把此事件再擴大。我們要認清楚,易君左不過是文字方面不當心,也許是無心的錯誤。唯有那些公然蓄意侮辱我們中華民族的各帝國主義國家,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者,才是我們的真正敵人,才值得我們?nèi)ハ蛩麄兛範帯,F(xiàn)在的東北同胞受盡了日本人的侮辱,中國租界里中國人處處受各國外人的侮辱,很小的事如毆打黃包車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帝國主義者加于我們中華民族的大侮辱。我覺得我們?nèi)袊娜?,能認識清楚這樣的大侮辱,都一致地朝這方面去做努力地抗爭,那才有很大的意義呢?!?6
這個評說一方面指責(zé)易君左很多話不負責(zé)任,另一方面呼吁國人應(yīng)該團結(jié)起來去抗爭我們真正的敵人,而不是因為一個 “無心的錯誤”自己人打自己人。應(yīng)該說,杜重遠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清醒人!
概言之,1934年 《閑話揚州》風(fēng)波沸沸揚揚,若冷靜觀之,作文化史解讀,則不難發(fā)現(xiàn)背后的豐富意蘊與文化沖突。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辯、青樓女子的社會形象變遷、城市的虛驕之氣、本鄉(xiāng)人不共戴天與外鄉(xiāng)人隔岸觀火的國民心態(tài),皆潛行其間。
注釋:
① 參見張杰 《現(xiàn)代性、陌生人與地方性——以1934年 “閑話揚州”事件為中心》, 《開放時代》2009年第2期;黃毓璜 《“閑話揚州”雜咀》, 《書屋》1996年第3期。
② 易君左: 《易君左為閑話揚州道歉啟事》, 《申報》1934年10月15日。
③ 42 周作人: 《說禁書》,載周作人: 《知堂書話》(上),海南出版社1997年版,第28、28頁。
④⑤⑥⑦⑧⑨⑩???????28 30 32 45 易君左:《閑話揚州》,上海中華書局1934年版,第30、43—44、30、4、4、6、8、11、16、19、18、16、15、14、14、15、21、22頁。
?29 37 41 李為揚: 《〈閑話揚州〉風(fēng)波的前前后后》,載揚州市廣陵區(qū)政協(xié)廣陵春秋編委會編: 《廣陵春秋》1991年第1輯,第85、85、85、85頁。
? 張杰 《現(xiàn)代性、陌生人與地方性——以1934年“閑話揚州”事件為中心》, 《開放時代》2009年第2期。
? 21 40 曹聚仁: 《閑話揚州》, 《人間世》1934年第10期。
22 31 34 35 38 朱自清: 《說揚州》, 《人間世》1934年第16期。
23 24 郁達夫: 《揚州舊夢寄語堂》, 《人間世》1935年第28期。
25 馮天瑜: 《中國路徑與 “文化自覺”》, 《光明日報》2012年1月16日。
26 吳組緗: “揚州雜記”,載 《清華周刊》第41卷,1934年第3、4期合刊。參見張杰 《現(xiàn)代性、陌生人與地方——以1934年 “閑話揚州”事件為中心》, 《開放時代》2009年第2期。
27 謝國楨: 《瓜蒂庵文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41頁。
33 朱自清: 《我是揚州人》, 《人物》1946年第10期。
36 韋明鏵: 《揚州文化談片》,廣陵書社2004年版,第58頁。
39 44 魯迅: 《答 〈戲〉周刊編者信》, 《中華日報》副刊 《戲》周刊1934年第15期。
43 韋明鏵: 《揚州掌故》,蘇州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版,第115頁。
46 杜重遠: 《為 〈閑話揚州〉糾紛進一言》, 《新生周刊》1934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 胡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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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4-0089-07
胡俊修,三峽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教授、近代城市研究所所長,湖北宜昌,443002;吳思宇,三峽大學(xué)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湖北宜昌,443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