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乙

對世人來說，煙草有著與時俱進的穿越感。它的角色、功能和性質(zhì)如此復雜，難以一語道之。它衍生成香煙，或以噴云吐霧為性質(zhì)的別的物事，如旱煙、水煙等，不為美色，卻魅惑一眾，不管社會人群予其好評惡評，它依然故我。

對于煙草的道德評價，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似乎不相容，但又隱隱兼容，它即是如此這般地糾纏在社會歷史進程中。

現(xiàn)代社會中，煙草是一柄雙刃劍。它給工業(yè)文明帶來一定活力，讓人們體會到具有現(xiàn)代性特征的文明快感；煙草還帶來收益，一方“煙草”養(yǎng)活一方人，當世界被煙草的煙霧“熏黑”時，人們有了足夠的理由和動力擴大煙草種植和生產(chǎn)的規(guī)模，趨利性下，為煙草吶喊和喝彩的人不在少數(shù)，“煙草”有了發(fā)聲權(quán)。同時公眾輿論認為它有害國民健康，危及國家未來，而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也有足夠的依據(jù)支持這一點。

歷史上，不同時代的人們對待煙草有過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國族領(lǐng)袖，不時實施“禁煙”“控煙”，或為了一己私利，或不得已而為之。煙草與社會交織在一起。社會性是煙草存在的根基，縱觀煙草的起伏沉淪，道德旗幟的高揚無疑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動員。進行道德教化時，煙草曾被美化成拯救人靈魂的神奇物事。但人類歷史發(fā)展，道德不再是愚昧的假裝，剝?nèi)ァ皞紊啤钡耐庖拢赖氯鐭煵?，赤裸裸地被眾生審視?/p>

回頭再看煙草，雙刃劍，但用現(xiàn)代社會的道德去評判煙草，雙刃劍卻并不是雙刃一樣鋒利，孰優(yōu)孰劣，孰輕孰重，已在世人心中有所評判。

自上而下的煙草文化運動

在中華大地，自清末民國以來，禁煙運動無疑受到近代越來越普及通俗化的科普書籍的影響，另外受西方醫(yī)學科學以及宗教人士所廣為傳播的禁煙思潮的推動?？責熥鳛橐环N衛(wèi)生政策逐步推行，而且越來越有一種迫切感。這也是對煙草危害不斷深化認知的結(jié)果。

閔杰先生編撰的《近代中國社會文化變遷錄》收錄了從晚清報紙輯錄的“不吸紙煙運動”史料，從中可知晚清不吸紙煙運動的興起，以及在改良社會行為方面呈現(xiàn)的一些態(tài)勢。

楊國安先生主編的《中國煙業(yè)史匯典》第五十章，則詳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新生活運動中的反吸煙風潮”。新生活運動，是指1934年至1949年間，由中華民國政府及其領(lǐng)導人蔣介石發(fā)起的國民教育運動，其以“禮義廉恥”思想為主，意在使人民提升思想認識，從而具備“國民道德”和“國民知識”。據(jù)說此前蔣公視察民間時，看到一個稚童在吸食紙煙，小小年紀即已成為癮君子。他對類似社會墮落現(xiàn)象極為不滿，因而發(fā)起新生活運動?！靶律钸\動的出發(fā)點，是從國民的基本日常生活做起，務求達致一個全面的社會風氣的革新。”

從清末到民國年間，年代背景和政治形態(tài)有較大差異，“不吸紙煙”影響卻日趨擴大，我們再聯(lián)系其后中國社會數(shù)十年間屢有出現(xiàn)的“討伐煙草”的行動，這都可以看成是一種倡導“愛國衛(wèi)生”的社會趨勢?？責熍c愛國順歷史時針走到了一起。

據(jù)劉文楠博士近著《近代中國的不吸紙煙運動研究》所述：晚清和民國的不吸紙煙運動，雖然基于不同的理由，有著不同的動員機制和組織模式，但在其追求的目的上相當一致，都是希望民眾為了“愛國”而不吸煙。怎么把“愛國”這么崇高的事情和“吸煙”這種個人嗜好聯(lián)系起來，則是不吸紙煙運動的核心內(nèi)容。作為個人應自覺而充分地認識到自己是國族力量的一個組成部分，因而“有責任”為了國家而“管理”好自己的個人習慣和身體健康——“吸煙損害的不僅是個人的身體，更是作為國民的身體?！?/p>

近代中國人最早開始反對吸食紙煙是在1899年，而原因竟是保守的清廷官員將之視為一種西化的標志——這也就是說，“吸煙”在當時本身就是現(xiàn)代性體驗。在20世紀的最初十年，紙煙在中國獲得飛躍式發(fā)展，在現(xiàn)代廣告技術(shù)的視覺沖擊下，紙煙被視為是“一種摩登、時尚、愉悅、衛(wèi)生、方便的嗜好”，老上海的月份牌上的美女往往手上夾著一支煙，其意味不言而喻。正像近代中國的政治思想界一樣，“吸煙”以及“反對吸煙”的思想資源都來自西方，兩者共為現(xiàn)代性的同一個進程的兩面。

沉迷人生瑣碎的感官欲望的自我滿足，是大多平常小民的常態(tài)。他們腦子很難容下太多的家國情懷，對政經(jīng)大事更是無從談起。說到底，他們時時在心的只有自己小家那一畝二分地的事兒。作為國家的統(tǒng)治者就有必要警醒、動員、改造和提升他們，尤其在國家風雨飄搖的戰(zhàn)亂時期。紙煙成為一種作為批判的工具，于是“不吸煙”被置于一種很高的意識形態(tài)。

蔣介石推行新生活運動，用心良苦，但成效不大，隨之無疾而終。這在意料之中。在舊中國，傳統(tǒng)習慣勢力是極為強大的?！皣楦脑臁辈豢赡芤货矶汀?/p>

新生活運動提倡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是自上而下推行戒除紙煙，應該說其邊際效應卻并不理想，而且?guī)缀跏窃絹碓讲睿鐣吘壧庯L波不起，無動于衷。“基層”就像一塊巨大的海綿，吸凈了所有對它來說不可接受的外界波瀾。這里只認可小地方多年形成的所謂道理。你說你的，我聽我的，猴子不上樹，多打十遍鑼也沒用。

這是地質(zhì)斷層般的阻隔，個人的理由天大地大。

社會底層“你敬我一支，我敬你幾根”的悠閑

我已過世的父親原是一位抗日軍人，他從民國過來，曾親身感受到國民政府發(fā)起的“新生活運動”，并由此成為一個“新生活”的虔誠信徒。后來，不管他淪落到什么處境，如開小鋪、做勞工，直至后半生當農(nóng)民，卻始終是一個“新生活運動”的誠篤信徒。他自己不抽煙不喝酒不信鬼神。在鄉(xiāng)村，幾乎人人抽煙，他是見一個告誡一個，勸阻人家抽煙，但每每受到眾人抵制、嘲弄，幾乎成為大伙笑柄。他依然堅持不懈，愈挫愈勇。

據(jù)我所知，沒人聽他勸誡，他的話在那個時代幾乎沒起過效用。父親的勸誡從無回應。

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期，作為一介孩童的我，隨父母家人生活在長江中下游流域的一個移民村莊。那里的老少爺們?nèi)巳顺闊?，連帶著不少婦女兒童也以此為樂。

這是他們選擇的經(jīng)久不衰的樂事。只不過由于收入微薄，一些人只能選擇劣質(zhì)的紙煙。而更多人是在自留地種上一小塊煙草，自收自食。他們把收獲的煙葉晾曬干后，切成細絲，拌上一點香油，于是煙絲香氣悠悠。這種自制的煙絲成本很低，而質(zhì)地卻不錯。由于其色澤呈黃銅色，被稱為“黃煙”，抽煙的煙具則稱為“黃煙袋”。長期抽黃煙絲的人對再好的紙煙也不屑一顧，你哪怕遞上“中華”，他笑而不納。村中的老人大多抽黃煙，干活休息時往那兒舒服地盤腿一坐，先點燃草紙卷就的“紙媒子”，再一袋一袋地吸吮。他們津津有味地抽著自家的煙絲，那樣子既自得又自尊。有的人早晨要靠在床上先抽一兩袋煙，然后才起床干活。有人深夜斷煙，煙癮發(fā)作，急得到處找人討煙抽。

那時，村里的男人們聚在一起，對于“吃香的，喝辣的”無不仰慕。這“吃香的”，我理解抽煙是其中之一吧！他們評議說抽煙喝酒是有本事的人，沒聽到哪個人抽煙喝酒搞窮的，是算計不到才受窮。于是就取笑那些連最劣質(zhì)的煙都抽不上或者不抽煙的人。

實際上，大多普通人的認知是，抽煙是一種男子漢的象征，顯示他有本事，吃得開。尤其煙的檔次更顯出你在社會上混得怎么樣。有些人要面子，身上揣著兩種香煙，一種高檔的專門在人際場合抽，另一種十分低廉的則在沒人處自己抽。

除了本地幾種牌子香煙，產(chǎn)自不同地域的名煙，尤其是外國紙煙則更為稀罕，成為大多男人們聚在一起時的交流物。你敬我一支，我敬你幾根，人抬人高，在這個場合特別能夠體現(xiàn)出來。各種各樣的煙袋，煙荷包，煙標圖案，打火機，成為顯擺，特別能引發(fā)饒有意味的民間話題。一邊共同噴云吐霧，一邊聯(lián)想到都市芳華，聯(lián)想到外國異邦，那種快樂可以想見。和香煙有關(guān)聯(lián)的這些物事，幾乎成了一種精神和文化的共融。著名相聲藝術(shù)家馬季的相聲中有“宇宙牌”香煙，一時間家喻戶曉，人們都喜歡模仿馬季先生說“宇宙牌香煙”時的腔調(diào)做派。興許并不存在的“宇宙牌香煙”，一時成為煙民四處尋覓的稀罕物。

在煙民占有絕對多數(shù)的地方，控煙運動即便擁有國族的強大意識形態(tài)，遭遇基層的抵抗也是毫無疑義的。煙草在基層總是受到“連親帶故”的接納，很少受到控煙運動的影響。

煙草，社會的病變

飯后一支煙，快活似神仙。這句話曾誘惑我去嘗試“飯后一支煙”。可惜的是，我并沒有體驗到“神仙”之樂，因此我也慶幸沒有成為煙民中的一員。

以我的觀察（當然有更多權(quán)威的醫(yī)學科學證明），煙草對人的危害是顯而易見的。例如我認識的農(nóng)民老鮑，他長年抽煙，患有支氣管哮喘，仍然在每天早晨下地干活時，一邊傴僂著身體，絕望痛苦地咳喘，一邊用力吮吸著黃煙袋，腦殼青筋暴起。那姿態(tài)的慘烈，簡直是以抽煙和死神抗爭。不少有病的老人，其得病和抽煙直接或間接相關(guān)。為了抽煙過癮，有時真是不惜命呵。

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中，我沒有隨著大浪起伏，奔騰出人生閃亮的巔峰，平常的我，過著平常人的日子。中國十多億人口，相信如我者，不在少數(shù)。

我們都度過了幾乎什么都要憑票供應的日子，糧票、油票、布票、煙票……曾經(jīng)為了毛腳女婿上門或者婚禮宴席上的一條煙，不得不躲躲閃閃，托人情、走后門，在無情可托的情況下，甚至寫下過“今欠張三煙票兩張，保證明年歸還……”這樣的字據(jù)。物質(zhì)的稀缺，擋不住精神的渴望。不管是為了面子撐場面，還是為了滿足欲望純享受，香煙和縫紉機、自行車、手表等一樣，是富足生活的一種寓意、幸福日子的一種期盼。小人物，為伊消得人憔悴，卻付出得心甘情愿。

漸漸地，各種“票”銷聲匿跡，大街上富麗的百貨店、街角不起眼的煙紙店隨時都能買到一包煙。煙不再是個稀罕的事物，煙的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變化。在不富裕的年代，煙因其不屬于生活必需品，而是少數(shù)人的享受品，加上其獨特的寓意，所以，吸煙是一項被尊重的行為。煙也被當做一種禮品，在中國這個人情社會中，煙“禮”的含義超過了煙本身這個東西，與其說人們抽煙，不如說人們“用”煙。

遍地都能買到煙后，煙便迅速走入尋常百姓家。煙仿佛與那個膨脹的時代一樣，在無拘無束中，點燃的屢屢輕煙迅速將自由、財富等元素裹挾其中。吸煙被認為是一件非常自我的行為。那時，我已過而立之年，還是不抽煙。但我赫然發(fā)現(xiàn)，身邊的人，不管西裝筆挺還是衣衫襤褸，都被煙的“魅力”所俘虜。

煙似乎真的是個好東西?？ɡ璒K房、臺球房、麻將室，吞云吐霧的人，在喧鬧嘈雜中，交換著彼此的心情，仿佛只有通過煙霧朦朧的輕罩，才能窺得人生的悠閑與自在；酒店中、餐桌上、辦公室里，抽煙的人，無時無地，仿佛“不煙不人生”，人生就是用煙草去詮釋的一種肆意活法。漸漸地，我麻木了。煙不就是個東西么，沒什么大不了。所以很長時間，我對煙視若無睹。

但煙就是社會的一個縮影。關(guān)于煙的各種報道，不絕于媒體，如“假、私、非、超”煙的泛濫。在經(jīng)濟浪潮的奔騰洶涌之下，西方文明攻城略地，中國傳統(tǒng)文化精髓被拋之腦后，私欲無窮無盡地膨脹，人性變得虛偽而善變，隨之而來的，是亂象叢生。煙，注定是社會的病變，是病變，必然會成為社會的毒瘤。

就在此刻，你為了思考而吸食它，或為了它的存在而陷入思考。一縷香煙氣息不期而至，透入鼻孔。尋找煙味的源頭，不免連帶打量香煙后面嘈雜不已的世界。

不論你是千般喜愛沉溺其中，還是無比厭惡聲聲詛咒，你都得面對它。它披掛著時間的環(huán)珮，叮咚作響。它身上有著諸多可能性，或者說不確定性，甚或是某種黑白不彰的神秘感。

從煙草最初出現(xiàn)，人類對于它總有得樂其間、飄飄若仙的意思。煙草是人類文化的一個重要橋段，同樣反映人類自身，從亙古到現(xiàn)代社會的心理變遷。

在煙草的世界中，與生俱來似乎就有兩道明線，一道暗線。

兩道明線，一條是自上而下的，教化性或強制性的禁煙、控煙，但是路線太長，貫徹不到底；另一條是煙草總在基層泛濫，不聽前者號令，直到其危害震動上方。

一代代煙民在煙霧中生成、湮滅，對于煙草的言說由局內(nèi)外人共同形成。煙草的內(nèi)涵外延，到底是讓地球子民快樂，還是不快樂，這個問題將長久存在下去。

有些時候，道德力量和經(jīng)濟形態(tài)并不完全匹配，甚或是相互制衡。煙草問世后的歷史也是如此，我們贊美它、利用它；我們又譴責它，甚至焚毀它。這真是一種有趣的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