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淼
摘要:《繁花》的先鋒性似乎就在于小說敘述方式、敘述結(jié)構(gòu)以及敘述內(nèi)容的非同一般。然而,我們從一個宏觀的角度去品讀小說,不難發(fā)現(xiàn)全篇小說都籠罩在一種灰調(diào)的氛圍中。本文就對小說的灰調(diào)敘述進行了具體分析,分別從敘述節(jié)奏、敘述色彩和敘述語言上進行闡釋。試圖呈現(xiàn)出小說灰調(diào)敘述的特色,探求小說的與眾不同之處。
關(guān)鍵詞:灰調(diào);敘述;節(jié)奏;色彩;語言
金宇澄以低姿態(tài)的說書人的視角徐徐講述了兩段遠離上海宏大生活背后的平凡故事,以三個主人公的成長故事去映射時代的特征,展現(xiàn)人性的本質(zhì)。小說將生活截取為兩段,一段從1960年代說起,一直講到1970年代末期,描寫的多為悲劇。一段從1900代初期寫起,一直講到1990年代末期寫的多為鬧劇。《繁花》的驚艷無疑在于它取材的獨特性和敘述方式的特殊性。在敘述內(nèi)容上,《繁花》呈現(xiàn)出兩大特色,一是以城市為中心,且描摹的是城市中平凡瑣屑的生活。書中多寫世態(tài)人情、飲食男女、男歡女愛,反映出一種平凡真實的城市生存狀態(tài)。二是以上海為中心,《繁花》采用吳方言對上海日常生活進行精密重構(gòu)和再現(xiàn),還原上海幾十年的生活史,作者極力去展現(xiàn)人生的真實,以一個集結(jié)各色人物的上海為背景,刻畫一個個人物的影像并將其交織在一起,展現(xiàn)出交織著各種欲望的灰色都市生活畫面。在敘述方式上,采用交叉穿插式的結(jié)構(gòu)方式,以繁體字標出的單數(shù)章寫過去的歲月,以簡體字標出的雙數(shù)章寫當下的故事。
然而,仔細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全書的敘述呈現(xiàn)出一種灰調(diào)的色彩,這種灰調(diào)的敘述特色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其一,作者的敘述節(jié)奏緩慢如流水,沒有突出激烈的情節(jié),而給人以灰色平靜之感。其二,在敘述內(nèi)容上,小說展現(xiàn)的是都市小人物的灰色人生,小說的人物大多帶有悲情的色彩,全書的基調(diào)也因此帶有灰色之感。其三,在敘述的語言上,小說多采用對話的方式,沒有特別的刻話描摹,也可歸為灰色語言。
灰色的敘述節(jié)奏
金宇澄以一種近乎不帶感情的敘述方式平靜沉穩(wěn)地對數(shù)十年間的人生變幻進行描寫,小說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一種不急不徐舒緩自如的敘事姿態(tài)。
這種灰色的敘述節(jié)奏主要通過兩種方式來展現(xiàn),一是,作者在事件的描摹刻畫上,始終采用客觀的描摹而有意控制自己感情的流露。正如王春林教授說:“這種超穩(wěn)定的敘事控制,給讀者留下一個突出的感覺就是,哪怕山崩地裂山呼海嘯也都我自巋然不動穩(wěn)如泰山?!盵1]如文中第十一章中關(guān)于“文革”中死亡場景的敘述,本應是非常慘烈的景象,在金宇澄的筆下卻沒有強烈的渲染,只有對細節(jié)客觀冷靜的描寫,在這里你看不到人物的內(nèi)心情感變化。文中對于文革中自殺的場景,作者是這樣描述的:兩人剛走幾步,滬生忽然說,這是啥。姝華停下來。滬生發(fā)現(xiàn),路邊陰溝蓋上,漏空鐵柵欄之間,有一顆滾圓紅濕小球,仔細再看,一只孤零零的人眼睛,黑白相間,一顆眼球,連著紫色筋絡(luò),白漿,滴滴血水。姝華微微發(fā)抖,勉強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墻,安定幾分鐘。[2]
文中除了一句“姝華微微發(fā)抖,躲到梧桐樹下干嘔”流露出作者的情緒外,其他敘事話語均屬于一種冷靜到極致的客觀描述。然而,作家越是冷靜克制,就越能夠凸顯出死亡本身的殘酷意味來。對于死者極真實極細致的客觀描寫,更能凸顯文字刺痛心靈的力量。如此灰色的敘事節(jié)奏,展現(xiàn)的事物也近乎帶有灰色的色彩。
其次,金宇澄在敘述中通過對標點符號的控制而達到這種灰色的敘述節(jié)奏。在小說的敘述過程中,金宇澄除偶爾使用書名號外,自始至終都只是用逗號和句號兩種標點符號。他的這種安排,正是以一種說書人的話語方式塑造出一種平靜如水的敘述境界,有效地控制故事的跌宕起伏,進而呈現(xiàn)出一部近乎沒有“高潮”的小說。
同時,正如金宇澄所說:“能夠到傳統(tǒng)文字里尋找力量,瞬息之間,具有‘閃耀的韻致。”[3]作者以說書人這一弱化的敘事者的身份,降低了俯瞰生活的視線,使得故事宕開了緊縮的發(fā)條,沿著平面發(fā)展開去,朝著一條放松的筆致而行。這種在閑聊中展開的緩慢敘述,也可看作是灰色的敘述節(jié)奏。作者以特殊的視角,放低姿態(tài)呈現(xiàn)出灰色的敘述節(jié)奏。
顯然,作者通過刻意的安排呈現(xiàn)出一種灰調(diào)的敘述節(jié)奏,不疾不徐,平靜地敘述那段瑣屑的都市生活,而這一點正使《繁花》呈現(xiàn)出不一樣的風味。
灰色的敘述色彩
小說沒有波瀾壯闊的宏大場景,有的只是上海百姓的日常生活,在他的筆下有午后悠閑地麻將,街頭巷尾的八卦,一次又一次重復的飯局以及現(xiàn)代都市復雜的感情糾葛。金宇澄以敏銳的目光直擊城市的靈魂深處,呈現(xiàn)出一種灰色的日常生活姿態(tài)。而這種灰色實際上是一種頹敗,正如賈平凹在《廢都》里所說,“百鬼猙獰,上帝無言。”[4]
在《繁花》的開頭處,滬生就被賣大閘蟹的陶陶拉住攀談,陶陶對其大吐苦水,抱怨性生活過度亢奮的老婆。在“引子”結(jié)尾處,陶陶又津津有味地講起弄堂里的捉奸故事。小說的最后,作者又通過小琴的日記告訴大家,陶陶心中與小琴的壯麗私奔不過是她設(shè)下的一個圈套,而在他與發(fā)妻芳妹離婚的當天,小琴卻意外身亡,他的所有謀劃都變得毫無意義。這種混沌、散漫、無聊、惡俗的生活,在金宇澄的灰色敘述中得以一一展現(xiàn)。
《繁花》描寫了眾多人物,每個人都是一朵花,散發(fā)著各種怪異的味道,呈現(xiàn)出一片灰壓壓一大片的人物群落。他們被時代裹挾著前行,雖是“上帝不響,像是一切由我決定”,但最后是向生活無奈的低頭。他們的生活用“飲食那女,人之大欲”概括最合適不過,他們被欲望推動著前行,用著各自的生存智慧謀求生理、心理上的滿足。作者沒有用過多筆觸刻畫某一個人物而是將其身影交織在一起,呈現(xiàn)出一種都市的灰色生活場景。作者通過對他們的命運描述,傳遞出一種悲情色彩,表達他的悲憫情懷。在小說的二十九章,有這樣一段話:“小毛說,世界變化快。老毛講,彈指一揮。揮就是灰,一?;覊m。理發(fā)店,大自鳴鐘,所有人,是一粒灰塵,有啥呢?!盵5]
而這段話所傳遞出對于自身渺小的感嘆和對于人事的種種無奈包含了作者對于人生的感悟和無限的悲憫之情。此時,距離小毛因病去世已不遠,仿佛是小毛的讖言。小毛作為一個悲劇人物,始終沒能逃脫命運的安排。先是追求銀鳳不得,在母親的安排下尋到春香結(jié)婚,不料,春香死于難產(chǎn),留下小毛單身一人。
具有悲劇色彩的不單單只有小毛一人,作者還塑造了一群帶有灰色色彩的女性形象。她們所有人的出場都個個鮮艷生動,但每個人的人生又都以悲涼為底色,在各自的年代中盛開而后凋零。無論是單數(shù)章中的蓓蒂、姝華、蘭蘭、大妹妹、春香,還是偶數(shù)章中活躍在各個飯局的李李、梅瑞、汪小姐、玲子以及小琴、芳妹、白萍,她們的出場或清新典雅或美麗妖媚。然而,她們的結(jié)局卻多多少少帶有悲劇的色彩,投上了灰色的筆調(diào)。姝華是單數(shù)章中悲情的女性,她富有思想和才情,喜歡寫字、抄詩。然而,在經(jīng)歷知青下方和文革浩劫過后,她卻落得精神失常的結(jié)局。當滬生再次與她相見時,她已分不清上海無錫,語言混亂,憔悴不堪。單數(shù)章中的蓓蒂本是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由于抄家的緣故,她和紹興姆媽永遠的消失了。此處,作者沒有明寫,而是借助姝華之口賦予二者神話的意味,講其變成兩條金魚被貓銜去黃浦江上了。出場于20世紀90年代的李李、汪小姐、梅瑞、玲子、小琴等人,表面上看都是那個時代,市場經(jīng)濟中貪于世俗的繁華女子,實則這些女子卻有不能把握人生命運之苦。善于交際的“至真園”老板李李,年輕時被朋友欺騙淪落風塵,臍下三寸,被刻上一行英文刺青‘fuckme,從此成為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她和阿寶的一場歡愛終究是萍水相逢,李李終以遁入空門來尋求自贖。梅瑞徘徊于母親與母親的情人之間,生意失敗后無家可歸,只能寄宿到前夫家中伺候癱瘓前夫。汪小姐因外遇懷上怪胎,小琴在奪得陶陶后意外墜樓身亡。這些女性人物形象都帶有某種悲情的色彩,她們的命運仿佛是上帝的安排,在任何奮力的掙扎過后,卻依舊以悲劇結(jié)尾。
《繁花》中的人物籠罩在一種灰色的迷霧中,給人以昏昏沉沉,凄凄慘慘之感。作者以一種客觀冷靜的敘述描繪他們的人生沉浮,在灰色的敘述中凸顯出他們?nèi)松纳n涼感,進而表達自己的悲憫之情。
灰色的敘述語言
灰色的敘述語言指的是作者沒有過多的渲染和刻意的描繪,而是以對話的方式交代事情,表現(xiàn)人物。此外,在吳方言的應用方面,我們可以看到一種平和的語調(diào),這一點也是小說語言的特別之處,可看作灰色的語言。
小說中對于人物情態(tài)的描寫只有寥寥數(shù)筆,作者沒有對人物形象進行細致的刻畫而是通過大段的對話來推動情節(jié)的發(fā)展。他將人物的心理活動融入到對話中,常以“某某不響”結(jié)束,呈現(xiàn)出一種灰色的敘述語言。
第五章有這樣一段:“蓓蒂說,是這種橘子樹呀。阿寶不響。蓓蒂說,我進來幫忙。阿寶說,不要煩我。蓓蒂說,看到馬頭,不開心了。阿寶不響。蓓蒂說,馬頭過來呀。馬頭走過來,靠近籬笆。蓓蒂說,這是阿寶。馬頭說,阿寶。阿寶點點頭。蓓蒂說,不開心了。阿寶不響。”[6]阿寶和蓓蒂之間是一種青梅竹馬的關(guān)系,當傾慕蓓蒂的阿寶看見他的新朋友馬頭時,心中自會有一種抵觸的情緒。雖是不響,其實阿寶心中的不悅已經(jīng)展露無疑。金宇澄沒有直接表現(xiàn)人物的心理活動,而是用一種灰色的敘述語言暗示人物的感情,此處的三個不響恰恰傳遞出阿寶微妙的心理狀態(tài)。
第八章也有這樣的敘述:“徐總驚賞說,真有性格,看得懂汪小姐的男人,看樣子不多了。李李不響。汪小姐羞怯說,徐總懂我就可以了,蘇安不響?!盵7]此時,正值阿寶一行人前往常熟游玩,李李和蘇安的不響其實各有玄機。當時的李李,正處在和汪小姐爭風吃醋的一個時期,當徐總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夸獎汪小姐的時候,李李心中自然不是個滋味。怨恨、失落、不滿全都匯聚在這個“不響”中了。作為徐總部下的安安早就對徐總心有所屬,她面對徐總與徐小姐的當眾“調(diào)情”,心中也有一種不滿的情緒。作者在此處的刻畫,沒有正面的交流和激烈的沖突,仿佛一切都在不言中。這種灰色敘述語言實則真實地反映了都市生活的生存法則,即使他們內(nèi)心有多大的波瀾,也都不能夠流露出來。就此來看,這種灰色的敘述語言,不僅凸顯出人物紛繁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是一種城市生活的真實還原??此埔磺衅届o,實則暗潮涌動,為小說籠罩一層氤氳的氣氛,使人感到人生的灰朦和猜詳不透。
其次,語調(diào)的平和也是灰色敘述語言的一種展現(xiàn)。小說采用吳方言來敘述使得人物說話時的腔調(diào)、語序都表現(xiàn)出南方小鎮(zhèn)特有的舒緩個性,就連小說主人公的性格也是那么如水溫柔,遇事不驕不躁,全然沒有脾氣。在小說的引子部分有一段極有意思的對話:
梅瑞頹然說,其實,主要是我崇拜一個男人。滬生說,我明白了。梅瑞說,這個男人,我現(xiàn)在繞不過去了。滬深說,我明白了。梅瑞說,啥人呢。滬生說,阿寶。
梅瑞說,寶總以前,談過幾個女朋友呢。滬生說,一言難盡。梅瑞說,寶總以前女朋友,為啥分手的。滬生不響。梅瑞說,寶總對我,如果有了想法,滬生要告訴我,滬生說,一定。[8]
滬生與梅瑞本來是男女朋友,梅瑞現(xiàn)在看上了滬生的好朋友阿寶,提出分手的時候,滬生表現(xiàn)出異常平靜。這種平靜很大程度上源自小說主人公作為南方男子溫順而平和的性格。小說中這種語言場景的敘述比比皆是,作者通過這種灰色的敘述語言表現(xiàn)南方生活的調(diào)性。
我們在灰色敘述語言中,看不到激烈的沖突,看不到人們表面的不滿,我們看到的只有不語、平靜、沉默。然而在這種表面上的祥和下卻埋藏了種種丑惡的欲望、不滿的情緒,使得小說帶有一種灰色的筆調(diào)。
總結(jié):
所謂灰色,指的是一種平淡中的殘酷,冷靜中的壓抑。整部小說,沒有“高潮”,沒有重點人物,沒有激烈的語言,一切敘述就如平靜的蘇州河一般緩緩流淌,載著歷史的過往,時代的氣息,人生的悲歡,去反映人生真處的悲涼。
作者用灰色的敘述節(jié)奏、灰色的敘述語言去講述一段灰色的都市生活,使整個故事都被投以灰色的敘述色彩。小說在談笑吃喝間盡顯人生的無奈與痛楚,每一個人物都是一朵花,他們以各自奇異的方式謀生、謀利,散發(fā)著奇異的味道,然而繁花終須落盡,一切又都沉匿于灰色的社會生活中?!斗被ā返幕疑珨⑹龉P調(diào)正與它的敘述內(nèi)容不謀而合,呈現(xiàn)出最真實的城市生活姿態(tài),也因此,小說變得和其他城市題材的小說有所不同。
參考文獻:
[1]王春林.《繁花》:中國現(xiàn)代城市詩學建構(gòu)的新突破[J].現(xiàn)代中文學刊,2014(01).
[2]金宇澄.繁花[J].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148.
[3]金宇澄,朱小如.我想做一個位置低的說書人[N].文學報,2012年11月8日.
[4]賈平凹.廢都[M].譯林出版社,2012,2.
[5] 金宇澄.繁花[J].上海文藝出版社, 第392-393頁.
[6]同上,第68-69頁.
[7]同上,第104頁.
[8]同上,引子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