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松林
(安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尋求越界:羅蘭·巴爾特的性別觀念
金松林
(安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11)
羅蘭·巴爾特特殊的成長經(jīng)歷使他成為了同性戀者。他迷戀這樣的性別身份,甚至認為這是世間存在的“最完美的性別”。在《米什萊》、《S/Z》、《中性》等著作中,他將自己的性別身份理論化為“中性”(雌雄同體),并且運用這一策略對傳統(tǒng)的性別建制以及異性戀霸權(quán)進行了后現(xiàn)代解構(gòu),其目的在于跨越性別之間的鴻溝,模糊性差,從而使性別成為“一種自由流動的設(shè)計”。
羅蘭·巴爾特;中性;雌雄同體;性別越界
羅蘭·巴爾特在解釋“中性”(neuter)一詞的含義時,舉了很多例子,譬如在語法方面,“中性”既非陽性,也非陰性;在政治方面,“中性”指那些不持任何政見者;在植物學中,“中性”指不能順利受精的花蕊;在動物學中,“中性”專指工蜂,因為它們沒有性器官,無法交配;在物理學中,“中性”指那些自身不能帶電并且無法導(dǎo)電的物體;在化學中,“中性”既不是酸性,也不是堿性。他隨后用總結(jié)的口吻說:“中性的基礎(chǔ)顯然還是和性別相關(guān)?!盵1](p8)這一概括為他的性別討論埋下了伏筆。其實,在《米什萊》(1954)、《S/Z》(1970)、《戀人絮語》(1975)以及作為遺作面世的《中性》(2002)里,我們也可以看到他作為一個后現(xiàn)代理論家在性別領(lǐng)域的“操演”,而這些構(gòu)成了巴爾特及其理論中鮮為人知卻又充滿魅力的方面。用瑪麗-波爾·哈的話說,在我們所熟悉的視野之外,還有“另一個巴爾特”[2](p95)。這是一個怎樣的巴爾特呢?以下為了論述的簡便,我們將從他的身體說起。
“我的本質(zhì)主要取決于我的特殊身體,這個身體同其他社會表現(xiàn)者的身體不同?!盵3](p9)這是美國學者布萊恩·特納所提出的觀點。而巴爾特的自我評價可以看成是對這一理論的注腳:“他的原樣派的朋友們:他們的獨創(chuàng)性,他們的真實性(他們的才氣和寫作的天分除外)在于,他們說一種共同的、普遍的、抽象的語言,譬如政治語言,他們每個人都通過自己的身體來說它?!敲矗銥槭裁床徽諛幼瞿??——這大概是因為我沒有和他們一樣的身體,我的身體不適應(yīng)于普遍性以及語言中所存在的普遍性威力?!盵4](p175)巴爾特究竟擁有怎樣的身體?答案是性倒錯或者同性戀的身體。
朱迪斯·巴特勒說:“性別是一種制造?!盵5](p1)是什么制造了巴爾特與眾不同的身體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必須簡單回顧他個人成長經(jīng)歷。1916年10月,也就是在巴爾特尚不滿一周歲時,他的父親路易·巴爾特在海戰(zhàn)中遇難。從此,他便圍繞在女人(祖母、母親和姑姑)身邊長大。在這個女性氛圍的家庭里,他找不到可以效仿的男性榜樣,而在家庭往來的??椭?,又大多以女性為主,這也就難怪他感嘆自己的童年“沒有可殺的父親”[4](p45),這種心理困境“真是俄狄浦斯式的欲求不滿”[4](p45)。因為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理論,在一個男孩成長為男人的過程中,“如果生命中沒有一個強勢的父親,性倒錯行為就更容易滋生”[6](p44)。更何況,他的祖母、母親和姑姑總是用培養(yǎng)女孩的方式來撫養(yǎng)他,使他在幼年就產(chǎn)生了女性認同。在他的傳記中,收錄了這樣一張照片:幼年的他剪著齊耳的短發(fā),身穿百褶裙,雙手極不自然地交搭在一起,目光驚恐地望著攝影機的鏡頭。日本學者鈴村和成評論說,這簡直是“裹著花衣的小丑”[7](p3)。巴爾特為何要將這張照片納入他的傳記呢?其暢銷書《戀人絮語》(1977)中的一段文字似乎道出了其中的秘密:“我想讓你知道我向你隱瞞了什么。這是我急需解決的一個悖論:我必須同時讓你知道又不想讓你知道,我要讓你知道我不想向你流露的我的感情,而這正是我要給對方傳遞的信息。”[8](p42-43)
在老家巴永納,他雖和異性有過接觸,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與眾不同。以下這段文字說得非常明確:“這組照片在我身上激起了某種晦澀的夢幻,其組成單位就是牙齒、頭發(fā)、鼻子、瘦身材、穿著長筒襪的大腿,它們不屬于我,然而除了我之外它們又不屬于別人。從此,我便處在這種惶恐不安的狀態(tài),我竟然看到了主體的分裂(對此,他甚至無話可說)。”[4](p2)這種分裂就是在性別上的錯位。隨后他青春期的經(jīng)歷更是加劇了這一過程。1941年,由于結(jié)核病復(fù)發(fā),他被送到位于法國南部山麓的圣萊伊大學生療養(yǎng)院接受治療,他在那一直呆到二戰(zhàn)結(jié)束。療養(yǎng)院的生活不僅單調(diào)無聊,而且十分壓抑,特別是對于年輕人來說,這種壓抑既是心理上的,也是生理上,因為在那里他們幾乎接觸不到任何異性。長期的性苦悶強化了他的“同性情欲”。據(jù)傳記作家路易-讓·卡爾韋調(diào)查,巴爾特在那里遇上了他心儀的男孩羅伯特·達維德。“達維德雖然對巴爾特懷有很深的友情和更深的欽佩,但對同性戀完全不感興趣,他對巴爾特一再表明,他們的友誼是建立在某種契約之上,他們有精神上的親密關(guān)系,但是毫無愛情,當然更談不上性愛?!盵9](p61)為了躲避巴爾特的糾纏,達維德很快便逃離了療養(yǎng)院。下面這段文字具體而詳?shù)孛枋隽税蜖柼厥俸蟮男那椋?/p>
我很快從這種遺忘中蘇醒過來。倉促之中,我重構(gòu)了一段記憶,一種悲傷。從我的體內(nèi)迸發(fā)出一個(古典的)詞匯:嘆息,它傳達了痛失我愛的情感?!盀樯眢w的在場而嘆息?!贝菩弁w的兩半各自為對方而嘆息,似乎彼此呼吸不全,需要尋求彼此的融合:一個相互擁抱的意象,兩個形象在此融為一體。而令人傷感的是,在思念遠方的情人時,我心煩意亂,形容干枯,臉色泛黃,精神萎靡不振。[8](p15)
由此可以得出結(jié)論:巴爾特在山中時期已經(jīng)確立了自己的同性戀身份。后來,他身邊盡管不乏多情女子,卻始終沒有動搖他對男孩的迷戀??ㄈR爾·奧伯希爾在論文《巴爾特與女性氣質(zhì):一種通感式寫作》(1994)中不僅強調(diào)了巴爾特的女性氣質(zhì),而且認為他的寫作徹底填平了男性和女性之間的溝壑,因為在性別上他完全是個跨性者。[10](p317-337)莎朗·米格爾在論文《作為女性書寫/閱讀巴爾特》(1996)中也突出了這位“蝴蝶獵手”的女性氣質(zhì)。[11](p51-60)
然而,巴爾特的獨特之處在于他不僅迷戀自己的性別身份,還一步步地將它理論化了。在《米什萊》這本“實際上的處女作”[7](p51)中,巴爾特就借米什萊之口唱了一曲女性的贊歌。米什萊是法國19世紀著名的歷史學家和散文家,他一生筆耕不輟,給后人留下了卷帙浩繁的作品。山中時期,巴爾特閱讀了米什萊幾乎所有的著作,甚至想以他為題材撰寫博士論文,由于二戰(zhàn)爆發(fā),這一計劃很快就擱淺了。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對米什萊的熱愛。鈴村和成分析認為,巴爾特早在米什萊的著作中就已經(jīng)悟出了結(jié)構(gòu)主義的思維。[7](p56)這一說法不無夸大之嫌,其實對于巴爾特來說,他迷戀米什萊主要是因為他的雙性氣質(zhì):
米什萊本人既非男,亦非女,他只是一道目光;他接近女人的方式不要求有任何雄性特征。恰恰相反,出于某種遺傳方面的禁忌,男性通常頭一個要求遠離女人經(jīng)血,米什萊因而竭力去掉自己的生殖器官;而且,既然這一來潮只在其他女人、女伴、母親、姐妹或乳母那里才形成景觀,米什萊于是把自己也變成女人、母親、姐妹、乳母和妻子的女伴。為了以觀眾的身份而非拐騙者的身份制造女眷集會的效果,老獅子穿上了羅裙,憑著一種地道的女子同性戀,含情脈脈地躋身于女人世界,他甚至認為婚姻不過是姐妹之間的事情。[12](p142)
米什萊注定要以知己而非劫掠者的身份接近女人。因此,他只能一身兼具男女兩性。實際上,他把亦男亦女視為理想的性別,把女性化的男人視為完整的人。[12](p164)
在巴爾特看來,米什萊筆下的英雄都是雌雄同體的生命。如圣女貞德,成就她的并不僅僅是她的女性特點,在她身上還具有堅強的男性氣質(zhì)。米什萊所描述的其他英雄豪杰,像拉伯雷、路德、霍什、卡修澤科等,也無一不是這種組合。由此,巴爾特得出結(jié)論:“沒有女人,便沒有陽剛之氣;然而,沒有幾粒雄性的火星,也絕不會有女中豪杰。才能的定義是:既是男人,也是女人?!盵12](p167)在《米什萊》的結(jié)尾部分,他將歷史上那些“雌雄同體的生命”(即亦男亦女)簡稱為“中性”、“超性”或者“第三性”。在巴爾特看來,這是一種近乎完美的性別。
尼采在《權(quán)力意志》中曾經(jīng)呼吁人們“要以肉體為準繩”[13]([152],因為在他看來,“肉體乃是比陳舊的‘靈魂’更令人驚異的思想”[13](p152)。五十年代,巴爾特雖然還不是尼采主義的信徒,卻聽從身體的律令選擇了米什萊并且通過對他的闡述建構(gòu)了一套新穎別致的性別理論,其目的不僅僅是為長期被污名化的同性戀“正名”,更是為了消解傳統(tǒng)的性別對立,即“非男即女”的二元論思維。這點,在他七十年代的論述中體現(xiàn)的尤為明顯。譬如在《羅蘭·巴爾特談羅蘭·巴爾特》(1971)中,他就非常明確指出:“性別對立不應(yīng)該是一種自然法則;因此,必須解除所有的對峙和聚合體,使意義和性別變得多元化。”[4](p69)1978年,巴爾特在法蘭西學院的研討班上再次回到“雌雄同體”的問題。他舉了很多例子,譬如在創(chuàng)世之前,上帝是雌雄同體的,因為《圣經(jīng)·創(chuàng)世紀》第一章第27節(jié)說:“(第六日)神就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人,乃是照著他的形像造男造女?!盵14](p1)還有人類的始祖亞當,巴爾特援引歷史學家鮑姆的話說他是“陽性貞女”(a masculine virgin)[1](p193),因為上帝趁他熟睡從他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并且制造了女人;還有日耳曼人的祖先杜伊斯科,塔西佗在歷史中就認為他是雌雄同體的生命;還有羅馬人的雙面神雅努斯也是男兒面,女兒身。除了這些之外,巴爾特還特意提到了柏拉圖的《會飲篇》,在這篇文獻中,蘇格拉底曾借阿里斯托芬的口說:“人本來分成三種,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的人除了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有男女這兩種性別之外,還有第三種性別,既是男性也是女性?!庩柸恕?hermaphrodite)這個詞現(xiàn)在只用來表示輕蔑,但過去確實是一種不男不女,或半男半女的人?!腥耸翘柹?,女人是大地生的,陰陽人是具有兩種性別特征的月亮生的?!盵15](p227)對于男女同性戀者,阿里斯托芬不但拋開世俗偏見,還給予了非常正面的評價,特別是對于同性戀男子,他說:
這樣的男子有一種多情的氣質(zhì),愛慕男童,依戀同性。因此,當愛戀男童的人,或有這種愛情的人,幸運地碰上了他的另一半,他們雙方怎么不會陶醉在愛慕、友誼、愛情之中呢?對他們來說,哪怕是因為片刻分離而看不到對方都是無法忍受的。盡管很難說他們想從對方那里得到什么好處,但這樣的結(jié)合推動著他們終生生活在一起,在他們的友誼中,那些純粹的性快樂實在無法與他們從相互陪伴中獲得的巨大快樂相比。他們的靈魂實際上都在尋求某種別的東西,這種東西他們叫不出名字來,只能用隱晦的話語和預(yù)言式的謎語道出。[15](p229-230)
通過這些例子,巴爾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即對于雌雄同體的生命來說,“男性活力與女子氣質(zhì)的融合,它意味著對立面的結(jié)合,這是一種理想的完滿性,在性別構(gòu)成上簡直精妙絕倫”[1](p193)。
酷兒理論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在西方興起的一種性理論思潮。“酷兒”(queer)一詞在英語中有“反常的”、“奇怪的”、“妖里妖氣的”、“娘兒們似的”意思。美國加州大學桑塔克魯斯分校教授、著名的女權(quán)主義者特蕾莎·德·羅麗蒂斯在文章中率先使用這個概念來指代那些長期被異性戀制度所壓制和排斥的邊緣人——男女同性戀者??醿豪碚撜J為性是壓迫的媒介。葛爾·羅賓說:“性體制是一場卡夫卡式的噩夢,那些不幸的犧牲者變成了人形畜群,對他們施行的身份辨別,監(jiān)視,逮捕,處置,監(jiān)禁和懲罰,為成千上萬的風紀警察、監(jiān)獄官員、精神病醫(yī)生和社會工作者提供了工作機會和自我滿足感。”[16](p47-48)
酷兒理論首先向社會的“常態(tài)”發(fā)難。所謂常態(tài),即異性戀制度以及僅僅把婚內(nèi)的性關(guān)系和以生殖為目的的性行為視為正常的觀點,否則就被看作生理失?;蛐睦碜儜B(tài)。朱迪斯·巴特勒認為,這種被自然化了的觀點其實是將人的生理性別、社會性別和欲望納入一種強制性的框架,即從性道德或者意識形態(tài)的層面強行要求它們一致。實際上,“不管生理性別在生物學上是如何地不可撼動,社會性別都是文化建構(gòu)的。因此,社會性別既不是生理性別的一個因果關(guān)系上的結(jié)果,也不像生理性別在表面上那樣固定”。[17](p8)在《性別麻煩》中,巴特勒不但切斷了生理性別和社會性別之間的關(guān)系紐帶,并且認為社會性別是一種自由流動的設(shè)計,“結(jié)果男人(man)與男性(masculine)大可以意指女性身體,就像它們意指男性身體一樣;而女人(woman)與女性(feminine)也大可以意指男性身體,就像意指女性身體一樣”[17](p9)。其次,酷兒理論還向男女二分的對立結(jié)構(gòu)宣戰(zhàn),反對長期在西方社會占統(tǒng)治地位的二元論思維。一些理論家認為,它不僅是壓抑人自由選擇的淵藪,而且是身體和性別的監(jiān)獄??醿豪碚撟杂X地跨越了性別的尊卑秩序,既強調(diào)性差,同時也主張性別的多元化。
巴爾特雖然沒有活到九十年代,但是他對于“中性”(雌雄同體)的討論,在旨趣上和酷兒理論如出一轍。因此,在《私密的身體:羅蘭·巴爾特的男同性戀欲望》(1996)一文中,皮埃爾·圣-阿曼德不但揭秘了巴爾特的酷兒身份,并且認為他對于“中性”的討論和??碌淖髌?特別是《性史》)一起開創(chuàng)了酷兒理論的先聲。[18](p41-55)以下,我們將以《S/Z》為中心進一步闡明巴爾特的性別觀念。
在巴爾特的著作中,《S/Z》簡直是一部后結(jié)構(gòu)主義的奇書。因為在這本書中,他不但展現(xiàn)了漂亮的“閱讀術(shù)”,還大張旗鼓地將一種時髦的理論——“可讀的文本”和“可寫的文本”呈現(xiàn)給世人。從此以后,人們不僅得知文本具有復(fù)數(shù)的性質(zhì),它還能夠被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菲利普·托蒂、米歇爾·莫雷亞蒂、里克·李朗斯等人在對巴爾特分析的過程中視角基本一致,即從文本理論的角度來闡釋《S/Z》。如今,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慣例式的批評。實際上,這是一個相當混雜的文本,其中隱藏著許多路徑,性別就是其中的一條。
從性別的角度,如何閱讀《S/Z》呢?我們選擇從該書第14小節(jié)“對照Ⅰ:增補”開始。在這個段落中,巴爾特開宗明義:
數(shù)個世紀以來,修辭藝術(shù)取得了長足發(fā)展,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數(shù)百種修辭。通過分類的勞作,它們欲命名世界,為世界奠基。在眾多的修辭中,最為穩(wěn)固的乃是對照;其顯著的功能是,通過命名,通過元語言學的運作,形成對立物之間的區(qū)分,這種區(qū)分具有不可還原性。對照始終是分離,所以它指涉的是一種對立的屬性,而這種屬性是無法馴化的。對照的兩項遠不是僅僅依靠一種簡單關(guān)系的存在與否(就像在一些普通的例子中存在的聚合關(guān)系的對立)來區(qū)分,而是每一項都被標記(marked):它們的差異不是源于一種互補或者辯證的運動(空無相對于完滿)。對照是兩個對立的事物之間面對面的、遵從慣例的戰(zhàn)斗,就像兩個全副武裝的戰(zhàn)士。對照是既定對立的修辭,這種對立是永恒的,循環(huán)不已的:不可調(diào)和之對立的修辭。對照兩項之間的每一次交叉,每一次混合,每一次和解——簡言之,每次跨越對照之墻——因而形成了越界(transgression)。大家要相信,修辭學能夠創(chuàng)立一種新的修辭來命名越界;這種修辭存在,它就是paradoxism(或者詞語的聯(lián)姻):一種不同尋常的修辭,它是符碼為彌合不可調(diào)和之物所付出的最大努力。[19](p26-27)
為了使以上論述更加清晰,巴爾特假設(shè)了兩個對立的項次A和B,并且將它們的關(guān)系圖示如右:
在圖1中,A和B之間如果沒有溝通和融合,那么它們之間的對立就是絕對的、永恒的,就像星球的兩極。反之,如果兩者之間擁有調(diào)解之物,這種對立就會被跨越,以上表達式隨之轉(zhuǎn)變?yōu)椋?/p>
在圖2中,中間這條垂直線既是A和B之間的分界線,也是互看的鏡子;既是對照之墻,也是隱含的差異;既是調(diào)和之物,也是入侵之物。巴爾特說:“調(diào)和擾亂了對照之修辭學(或聚合關(guān)系)的和諧(AB/A/B/AB),而這種擾亂不是源于欠缺(lack),而是源于過度(excess):有一個多出來的因素,這個不合常規(guī)的增補就是身體。作為增補,身體是受敘事所影響的越界的場所:正是在身體的層面上,對照之修辭中兩個不可調(diào)和之物(外與內(nèi),冷和熱,死同生)被匯集在一起,相互接觸,在復(fù)合的事物中融匯成最令人驚愕的形象。”[19](p28)這段話意味深長,它既描述了對照的消失,同時也解釋了影響其消失的因素——作為增補的身體。將人的身體直接插入修辭學之中,這一做法絕對是巴爾特的獨創(chuàng),其目的就是要用身體來瓦解不平等的性別政治。
那么,何謂“作為增補的身體”?在《S/Z》中,“作為增補的身體”就是中性的身體,就是能夠不斷僭越(男女)性別界限的身體。這種身體是如何形成的呢?根據(jù)巴爾特的分析,它主要源自于對主體欲望的剝奪。在精神分析學中,對主體欲望的剝奪被稱之為“閹割”(castration)。這一術(shù)語最早出現(xiàn)在弗洛伊德的著作中。弗洛伊德認為,在3至6歲左右,當男孩和女孩首次窺見彼此的生殖器時,女孩會因為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像男孩一樣的生殖器而產(chǎn)生艷羨心理,而男孩會誤以為女孩的生殖器是被她的父母閹割了而產(chǎn)生情感恐懼。后來,拉康盡管打著“回到弗洛伊德”的旗號,卻基本拋棄了弗洛伊德的思想,因為他覺得弗洛伊德的這一理論帶有過于濃重的生物學或解剖學的意味。在《主體的傾覆和弗洛伊德無意識中的欲望辯證法》中,拉康說:“閹割的意思是‘原樂’必須被拒絕?!盵20](p247)所謂“原樂”(jouissance),根據(jù)大衛(wèi)·梅西的解釋,該詞至少包含三個方面的含義:一是對某個能夠引起快感的對象在法律意義上的享用和占有;二是生理層面的,指性亢奮或者在性交過程中產(chǎn)生的強烈快感;三是與宗教或者社會道德背道而馳的,因為僭越這些事物而引起的情感體驗。[21](p202)拉康在他的研討班上,經(jīng)常將它等同為欲望。這也就意味著,閹割就是欲望實現(xiàn)的不可能性,就是欲望的阻斷或者匱乏。在文章結(jié)尾,拉康寫道:
只要閹割是在$和幻象中的ɑ之間來回擺動,它就會把幻象變成一種增補,一種不斷伸展的鏈條。通過該鏈條,那個無法超越某些自然界限的對象投注就可以實現(xiàn)一種超越性的功能,那就是保證他者之原樂,并通過這一功能以法的形式把這個鏈條傳遞給我。[20](p247)
這就是說,閹割并不是僵死的,而是能動的過程。只要有欲望的對象(即“幻象中的ɑ”,拉康稱之為“對象ɑ”)存在,那么閹割的鏈條就會不斷延伸。巴爾特說:“閹割具有傳染性”[19](p202)。
在小說《薩拉辛》中,這一傳染性的鏈條是如何啟動的呢?我們需要將目光轉(zhuǎn)向內(nèi)故事。贊比內(nèi)拉多次暗示年輕的雕刻家自己的性別身份,可薩拉辛一直拒認這樣的事實。因為按照他的三段論邏輯,女人是美的,贊比內(nèi)拉既然如此之美,她怎能不是女人?女人是柔弱的,贊比內(nèi)拉既然如此柔弱,她怎能不是女人?當最終真相大白,薩拉辛對贊比內(nèi)拉說:“你這雙細弱無力的手破壞了我的幸福。我要奪走你的哪一種希望才能補償被你摧殘的種種希望呢?你使我落到了和你同等的地位。從今以后,愛和被人愛這兩個詞語對于我也象對于你一樣,是毫無意義的了?!盵22](p558)巴爾特評價這段話說:“象征符碼(SYM)。閹割的傳染:薩拉辛被閹割了?!盵19](p200)由此可見,在這個幻象的對象上,主體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他的欲望。而這句話的邏輯應(yīng)該反過來:薩拉辛遭受閹割,并且由此啟動了傳染的鏈條。在第84節(jié),巴爾特寫道:“贊比內(nèi)拉的的缺陷擊垮了薩拉辛(‘你把我拖垮到了如此地步’)。閹割的傳染力在此顯示出來。其換喻之力不可逆轉(zhuǎn):空無所觸及,不僅性欲全無,而且藝術(shù)遭到損毀(雕像被毀壞了),語言也壽終正寢(‘因此,愛,被愛!對于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盵19](p200)閹割傷害它所接觸到的任何事物,從薩拉辛到故事的敘述者,到德·羅什菲德夫人、到郎蒂夫婦以及他們的孩子——菲利波和瑪麗亞妮娜,其侵蝕之力甚至波及阿多尼斯的畫像。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而言,閹割所導(dǎo)致的結(jié)果,不僅僅是心理的去勢,更是性別身份的模糊。當一個男人的欲望被剝奪了,他就不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反過來,當一個女人的欲望被剝奪了,她也就不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而當所有人的欲望都被剝奪了,性別之間的柵欄也就徹底倒塌。在《S/Z》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類似的細節(jié)描述:
(22)瑪麗亞妮娜的兄弟菲利波,也象她一樣繼承了母親那絕頂?shù)拿烂?。用一句話來概括吧,這位少年是活生生的安提努斯,只是長得纖弱些。但是他那橄欖色的皮膚、濃重的眉毛、火熱的目光預(yù)示著他將來必有豪情壯志……象征符碼:閹割的軸線。盡管很快以委婉的手法將菲利波的女性氣質(zhì)修正了(“濃濃的眉毛”、“男子氣概”),既然說一個男孩是美的,這就足以表明他被女性化了,把他放到了女性的陣營,即主動遭受閹割的一邊。[19](p37)
(114)“作為一個男人,他太美了,”她像審視一個情敵那樣審視了一下畫像后又說。★《薩拉辛》中的身體,被閹割所定向或者迷失方向,不能被確切地定位于性別聚合體的任何一邊;隱含于其中的,是女性的過(完美)和男性的不及(被閹割了)。說阿多尼斯不是男人,既指出了真相(他是一個閹歌手),又拋出了一條錯誤的引線、一個圈套(他是一個女人):(闡釋符碼:謎5:真相和圈套:混合在一起)。[19](p72-73)
(302)他精心地打扮自己,猶如初戀的少女第一次出現(xiàn)在情人面前?!镂幕a:愛情心理學?!铩锬兄魅斯门⒌姆绞絹泶虬缱约海哼@種倒錯暗示了薩拉辛的(剛剛指出的)女性氣質(zhì)(意素:女性氣質(zhì))。[19](p137)
這些表明,性別并不是確定不移的,不同的性別之間其實可以相互越界。福柯在編輯出版赫爾克林·巴爾賓的日記時,顯然想借助陰陽人或雙性人的身體批判性別分類的管控策略。因為??抡J為性別不僅限制了我們的身體,而且限制了與我們的身體密切相關(guān)的其他事物,譬如一個人的穿著打扮、言談舉止、形象塑造,等等。所以他預(yù)測性別界線的消失必然帶來可喜的收獲,即各種功能、意義乃至肉體的解放,特別是那些在二元論性別框架之外的快感會得到增衍。[23](pi-ix)巴爾特在《中性》里曾經(jīng)提到??滤幍倪@本著作,雖然他沒有展開,但是按照他的思路,引證這部作品的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拆除性別之間的藩籬,使之成為“一種自由流動的設(shè)計”[17](p9)。在自傳中,巴爾特也曾明確指出:“性別關(guān)系在政治上的解放:這是一種雙重的僭越,既是性別對于政治的僭越,也是性別之間的相互僭越?!盵4](p65)對于長期生活在男女二分的性別建制以及異性戀傳統(tǒng)束縛下的人們來說,只有通過這種“雙重的僭越”才能徹底填平性別之間的鴻溝,模糊性別之間的差異,進而獲得性別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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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吉兵
2016-07-31
10.3969/j.issn.1003-8078.2017.01.13
金松林(1978-),男,安徽宿松人,安慶師范大學副教授。
安徽省人文社科重點研究項目,批準號:SK2014A296。
F234
A
1003-8078(2017)01-005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