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佳維,浙江省寧??h西店鎮(zhèn)初級中學(xué)教師。
2013年12月2日全國中小學(xué)名師工作室發(fā)展論壇現(xiàn)場課堂上,王君老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湖心亭看雪〉》(《初中生輔導(dǎo)》2014年32期)和2007年12月23日重慶天寶實驗中學(xué)舉行的第三屆“中國教師文學(xué)修養(yǎng)與語文教學(xué)研究”大會的研究課上,王君老師《咬文嚼字讀張岱——〈湖心亭看雪〉》(《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2008年04期)指出:張岱偶遇金陵人,內(nèi)心是感到遺憾的,張岱和金陵人的關(guān)系是不和諧的。理由:其一,“強飲”說明張岱喝酒很勉強,并不高興;“拉余同飲”的“拉”說明張岱被動,喝酒是為了應(yīng)酬。其二,張岱喝完就走,不夠盡興。其三,張岱和金陵人答非所問,故非知音。王老師這一看法,很多老師爭相模仿,甚至克隆王老師的《湖心亭看雪》課堂教學(xué)(曉東《像王君那樣教〈湖心亭看雪〉》)。《語文濕地》卷首語(2015年12期)也大加贊賞王老師的《湖心亭看雪》教學(xué):“君姐的《湖心亭看雪》以其精準(zhǔn)的解讀,精巧的設(shè)計,備受老師們推崇,成為很多老師學(xué)習(xí)和模仿的對象。”
筆者以為王老師曲解了《湖心亭看雪》的主旨。因為王君老師引導(dǎo)學(xué)生的理解,看似咬文嚼字,實則望文生義,而且言語之間多有矛盾。究其原因,王老師對三百年前的這次巧遇,先入為主,這不符合這篇文章的旨意和知人論世的原則。
一、“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貶耶?贊耶?
王老師在課堂上采訪學(xué)生:“如果你遇到一個知己,要分別了,你們會彼此留下什么呢?”生答:電話、地址、QQ、電子郵箱……老師對這個答案給了充分肯定:張岱沒有留下聯(lián)系方式,就是和金陵人不和諧。所以認(rèn)為張岱對金陵人的感受是遺憾的。
試問:我們以現(xiàn)代人的處事,來揣測明末的名士之風(fēng),來揣度張岱的性情,是否恰當(dāng)?張岱偶遇金陵人,內(nèi)心真的是遺憾嗎?張岱和金陵人的關(guān)系真的是不和諧嗎?非也。王老師曲解《湖心亭看雪》的關(guān)鍵是沒讀懂本文的主旨“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內(nèi)涵。
《陶庵夢憶》寫于明亡后。整部《陶庵夢憶》抒寫作者記憶中那些最為美好、值得留戀的東西,以此來表達(dá)故國之思、鄉(xiāng)土之情,寄托興亡之嘆?!逗耐た囱芬膊焕猓沂恰短这謮魬洝分凶顬閴艋妹篮玫囊黄?,絕無像王老師所說的是不和諧的,遺憾的。
文中寫張岱在“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的萬籟俱寂之夜,獨往湖心亭看雪,只見“霧凇沆碭,天與云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那種空寂、清寒、渺遠(yuǎn)的境界美到極致。此時張岱本以為這種遺世獨立、卓然不群的高雅情趣,唯我所獨有吧。不料,早有雅士在湖心亭上燒酒爐正沸,張岱“事必求真,語必務(wù)確”,一個“沸”字,大有意趣。因為真飲酒的人是不煮沸酒的,恐怕湖心亭這兩人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張岱在《五異人傳》中的“奇論”:“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金陵人竟與張岱一樣在“人鳥聲俱絕”的時候賞西湖,癖絕、雅絕、癡絕!此時的張岱該如何吃驚,竟然有跟自己癖好如此相同之人!
金陵人見岱大喜,脫口而出:“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其同飲。作者采用反襯法,寫金陵人“大喜”,其實襯托自己在“人鳥聲俱絕”的西湖巧遇知音的驚喜!舟子喃喃不解:“莫說相公癡,更有癡似相公者。”同樣是襯托手法,作者借舟子的話來贊許金陵人,實則用金陵人的“癡”來烘托了自己的“癡”。如果張岱不認(rèn)可金陵人,是不會借舟子來贊嘆他們的。古人寫文章,常常卒章顯志,作者在這里把本文卓然高遠(yuǎn)的意趣推向高潮后,戛然而止。
二、“強飲”是勉強而飲,還是“不勝酒力”卻盡力而飲?
王老師認(rèn)為“強飲”說明張岱喝酒很勉強,并不高興;“拉余同飲”的“拉”說明張岱被動,喝酒是為了應(yīng)酬。
其實恰好相反,這是因為張岱把兩個金陵人引為知音,雖不勝酒力卻盡興而飲。
張岱在《陶庵夢憶·張東谷好酒》中自敘:余家自太仆公稱豪飲,后竟失傳,余父余叔不能飲一蠡殼,食糟茄,面即發(fā)赪,家常宴會,但留心烹飪,庖廚之精,遂甲江左。一簋進(jìn),兄弟爭啖之立盡,飽即自去,終席未嘗舉杯。有客在,不待客辭,亦即自去。
文中交代了張岱家從其父、叔開始皆毫無酒量,并且還夸張地說他們家的人連螽斯(類蚱蜢)殼那么點酒都不勝,吃酒糟炒的茄子,即面紅耳赤。張岱兄弟們更是只狂吃肉不喝酒,吃飽就走。搞得酒徒張東谷很掃興跟他父親說:“爾兄弟奇矣!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會吃不會吃?!贝嗽掝H有晉人韻味。
《湖心亭看雪·陳章候》記載:“崇禎己卯八月十三,侍南華老人飲湖舫,先月早歸。余敦蒼頭攜家釀斗許,呼一小劃船再到斷橋,章侯獨飲,不覺沾醉。”這里記張岱陪著陳章候喝酒,讓家仆給陳章侯帶好酒,張岱自己看著陳章侯獨飲,竟然也能沾上醉意?!短这謮魬洝分校瑥堘诽岬阶约号c酒的故事,大都與陳章侯有關(guān),他和陳章侯交往甚密。張岱在《讀畫錄》刻畫了陳章侯特立獨行性格,其志氣,其才藝,其性情,都可謂與張岱心氣心意相得。但是即便如此,張岱也不輕易喝酒,即便是與性情相投的朋友。
當(dāng)然也有記載張岱飲酒的,但那是特殊情況。如《龍山雪》記:“萬山載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坐久清冽,蒼頭送酒至,余勉強舉大觥敵寒,酒氣冉冉,積雪欲之,竟不得醉。”天寒地凍,不會飲酒的張岱“勉強”舉大觥敵寒,居然沒有喝醉,想必作者本人也是很奇怪自己的超水平發(fā)揮,所以用了“竟不得醉”的表述。
可見,湖心亭的這次巧遇,張岱連喝了三大白,已拼盡了全力,表達(dá)了自己對金陵人“傾蓋如故”的誠意。張岱如果不是對金陵人引為知音似的賞識,怎么可能連喝“三大白”?“強飲”是針對其不擅飲酒而言,若非志趣相投,不忍拒絕,以其率真之性情,怎會隨便應(yīng)酬?“拉”字可見金陵人也極贊嘆張岱,張岱當(dāng)是幾番推托,盛情難卻。
三、張岱喝完就走是“不夠盡興”,還是“名士風(fēng)度的率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王老師認(rèn)為張岱“喝完就走”,“不夠盡興”。學(xué)生:“張岱看到兩個金陵人在島上那么熱鬧,好像湖心亭就是他們的地盤了。張岱挺失落的。所以,他趕忙應(yīng)酬一下就跑了?!蓖趵蠋熢u價:“這就對了。同學(xué)們,這就叫讀書,咬文嚼字地讀書。”
大概在王老師眼里看來,張岱認(rèn)為金陵人煞風(fēng)景,“他的興致是無論如何好不起來了”。其實以張岱“蠡殼”酒量,喝三大白,已是非常“盡興”。“喝完就走”,興之所至,率性而為,是張岱“名士風(fēng)度的率真性情”的自然流露,怎么會被解讀成“應(yīng)酬一下就跑了”?
張岱生活于明朝末年。以王艮、李贄為代表的王學(xué)左派,公開標(biāo)榜利欲、欲為人之本性,反對理學(xué)家的矯情飾性,主張童心本真,率性而行。在張氏祖孫的交游中,不乏這樣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黃汝亨、陳繼儒、陶望齡、王思任、陳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這樣的家庭出身,這樣的社會思潮、人文氛圍,造就了張岱的名士風(fēng)度,率真性情。上文《張東谷好酒》中就介紹了他們張家兄弟有食物送來時“兄弟爭啖之立盡,飽即自去,終席未嘗舉杯。有客在,不待客辭,亦即自去。”
張岱在自己的《陶庵夢憶》有很多這樣率真性情的流露。如《金山夜戲》記崇禎二年中秋后一日,過金山寺,已二更天了,張岱突然來了興致,跑到寺里“呼小傒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蘄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劇。鑼鼓喧闐,一寺人皆起看”,興盡,也不跟寺僧打招呼,就解纜過江。以致“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這種做派承繼了魏晉時曠達(dá)風(fēng)流文人的作風(fēng),他們不以世俗的繁文縟節(jié)為意,自由、灑脫、狂放不羈。如書圣王羲之聞曇猷尊者“禪學(xué)造者甚眾”,“聞而故往,仰峰高挹致敬”(《高僧傳》),仰望山峰以表達(dá)敬意就回來了。再如《世說新語·夜訪戴安道》王子猷雪夜忽憶戴安道“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想念一個人了,坐了一夜船,竟然到了門前卻興盡而返。又如陶淵明《五柳先生傳》:“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喝醉了就回家,說走就走。張岱和他們一樣,盡興即走,是名士風(fēng)度的率真性情的自然流露。
四、張岱和金陵人答非所問,故非知音嗎?
關(guān)于王君老師的“答非所問”說,筆者認(rèn)為這是對文言語言的精煉性的把握還不到火候。古人惜墨如金,此文是回憶之作,當(dāng)不會贅言與金陵人所有的對話,而是記下頗有感觸的話。
我們來看張岱的原文:到亭上,有兩人鋪氈對坐,一童子燒酒爐正沸。見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飲。余強飲三大白而別。問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上文講到張岱“雖不勝酒力卻盡興而飲”,興盡而走時,忽然想起這兩人可引為知音(若是不合意之人,以張岱性情怎么可能問陌生人的姓氏?),所以才想到問姓氏。那兩個金陵人不僅答了自己的姓氏,還介紹了故土和客居的情況,這說明兩個金陵人和張岱互相引為知己。至于張岱為什么沒寫姓氏,而只寫了“金陵人”和“客此”,因為這是一篇明朝滅亡后的回憶文章,時隔多年,姓氏在文中沒有什么意義,而“是金陵人,客此”,寥寥六字,意蘊深遠(yuǎn)。
金陵是明初立國之故地!崇禎皇帝朱由檢年輕有為,可惜大明王朝氣數(shù)已盡,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衰微之地。崇禎皇帝曾想遷回金陵,重拾舊山河,但由于種種原因,最后還是沒有成功,反而以丟了大明王朝而告終。明亡后,張岱寫下此文,想到“金陵人”,更觸發(fā)了他的故國之思。此情此景此感和李煜的“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有異曲同工之妙。
“客此”的“客”字也大有深意。作者在回憶中單單把“客”字點出來,故國已遠(yuǎn),人生無常,都作了夢中的客了,如同李煜的哀痛“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張岱《西湖七月半》看月,“一無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其中第五類人“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樹下,或逃囂里湖,看月而人不見其看月之態(tài),亦不作意看月。”與湖心亭上的金陵人,可謂神似,金陵人也是在萬籟俱寂之時,避開人群賞雪。張岱對第五類賞月之人的心態(tài)是“吾輩始艤舟近岸,斷橋石磴始涼,席其上,呼客縱飲?!边@里,我們不能判斷張岱自己是否飲酒,但以張岱的酒量來看可能是“呼客縱飲”,自己盡力而為吧,因為張岱自己是看著“章侯獨飲”,不覺也能“沾醉”的人。相比而言,湖心亭的這場相遇,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可謂千載難逢,其強飲三大白的心境,可見一斑了。
總之,語文教學(xué)一定要“知人論世”,切入文本讀懂讀透文章的主旨。否則,無論如何“咬文嚼字”,都是“隔靴搔癢”,甚至曲解文本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