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澤
張岱喜歡的事是:深深庭院,眼神波俏的丫環(huán),繁花和少年,華麗的衣裳,駿馬奔跑的姿態(tài),神奇的燈,煙花在幽藍的夜空中綻放;還有梨園歌舞,紫檀架上的古物,雪白的手破開金黃的橘子,新綠的茶葉在白水中緩緩展開,這些都是張岱喜歡的事。
張岱還喜歡鑼鼓吹打,喜歡人群。浩大的、如粥如沸的人群,其中有張岱。張岱嘆道:人太多了,太擠了,太鬧了。但人群散去,天地大靜,一縷涼笛繞一彎殘月,三五人靜坐靜聽,其中亦有張岱。
張岱是愛繁華、愛熱鬧的人。張岱之生是為了湊一場大熱鬧,所以張岱每次都要挨到熱鬧散了、繁華盡了。
張岱,字宗子,居紹興,生死于明清之際。家世殷富,少有捷才。然學(xué)書不成,學(xué)劍不成,學(xué)節(jié)義不成,學(xué)時文不成,學(xué)仙學(xué)佛,學(xué)種地,皆不成。時人呼為廢物、敗家子、蠢秀才、瞌睡漢,到老了,一言以總之,呼之曰:死老鬼!
張岱之后百年,有賈寶玉生于金陵。張岱所愛亦為寶玉所愛,寶玉之閱盡大觀正如張岱湊夠了熱鬧。該二人皆有與生俱來的沖動——成為“廢物”,“廢”了自己。故異史氏曰:寶玉豈“死老鬼”張岱投胎轉(zhuǎn)世歟?張岱又字石公,莫不就是大荒山青埂峰下女媧補天所遺的一塊廢石?
張岱畢生足跡,南不過紹興,北至兗州。山東、江蘇、浙江,由圣人發(fā)祥之地到六朝金粉、湖上風(fēng)月,地圖上狹窄的一條正是古中國文明的中心。時當(dāng)晚明,據(jù)說資本主義在此萌芽了,據(jù)說這萌芽又被掐掉了。但是——
張岱和他的人群正無邊無際地歡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他們不知道北方的蠻族正撞擊帝國的長城,不知道一個下崗驛丁的身后正聚集著更廣大的人群,這是一支沉默、饑餓、仇恨的大軍。
張岱不知道。張岱知道的是:這世界正在瓦解,天柱欲折,四維將裂,張岱在內(nèi)心深處等待那一刻。那和滿洲的鐵騎無關(guān),和李自成的義旗無關(guān),和歷史無關(guān),那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是塵埃落定。所以——
張岱和他的人群見證了“末世”。他們見證無限的美、無限的繁華、無限的精致復(fù)雜,見證了緩緩降臨的浩大的宿命。休說是王朝鼎革、人事浮沉,這種宿命的末世感將穿越康乾盛世,結(jié)出一朵最美的花,所謂“閬苑奇葩”:《紅樓夢》?!都t樓夢》是無數(shù)夢的影子,其中有張岱的夢。
張岱晚年耽于夢。雞鳴枕上,夜氣方回,五十年來,總成一夢。癡人說夢,遂有《陶庵夢憶》。
張岱此時國破家亡,流離山野。所存者,唯破床一具,破桌子一張,折腿的古鼎,斷弦的琴,幾本殘書。還有夢。還有用禿筆蘸著缺硯寫下的字。字跡想來是枯淡的,但應(yīng)是依然嫵媚,如當(dāng)年舊事藏于白頭宮女眼角眉梢。
張岱真正喜歡的事是:文字。
張岱好文字。不是那種正大的好,是紈绔子弟的那種好。好得有點兒賴皮,好得不講道理。明代小品,文字通常是放得開了,但二袁其實還是官員氣派,作爽朗作灑脫,自高處平易近人;至于竟陵諸家,越放開越別扭,如仆人扮老爺,手腳不知何處安置。倒是張岱,便是賴皮,便是不講道理,也是娘胎里帶來的隨便。
張岱文字快。他喜用排比,快時直如大珠小珠落玉盤,目不暇接。張岱愛熱鬧,文字也熱鬧,眼觀六路,下筆如飛,無黏滯、無間斷。小品文字,寫慢容易,寫快難??於掷诶诼渎洹⒌戳鬓D(zhuǎn)如張岱者,尤難。
張岱紈绔也,故有霸蠻氣。行文如操刀,造句如欺男霸女。如《報恩塔》起首一句:“中國之大古董,永樂之大窯器,則報恩塔是也?!比纭扼拗ネぁ罚骸绑拗ネぃ瑴啒阋煌ざ?,然而亭之事盡,筠芝亭一山之事亦盡。”此類句子均如一聲斷喝,擋者披靡。
張岱在文字中注視他的城郭人民,他失去的一切,他權(quán)當(dāng)未曾擁有的一切。他竟無怨憤、無哀傷。偶爾張岱會感慨,但也只是一聲輕嘆。明季遺民中少有如張岱這般沒心沒肺。但張岱的沒心沒肺有更廣大的境界:冬天降臨時,凋謝的花、殞命的鳥何曾哭天搶地?而這古老文明的荒涼冬天已經(jīng)來了。
張岱于崇禎二年中秋次日途經(jīng)鎮(zhèn)江。日暮時分,至北固山:
月光倒囊入水,江濤吞吐,露氣吸之,天為白。余大驚喜,移舟過金山寺,已二鼓矣,經(jīng)龍王堂,入大殿,皆漆靜。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余呼小仆攜戲具,盛張燈火大殿中,唱韓靳王金山及長江大戰(zhàn)諸句,鑼鼓喧填,一寺人皆起看?!瓌⊥?,將曙,解纜過江。山僧至山腳,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金山夜戲》)
——這就是張岱的生命和生活,一場大靜之中熱鬧紅火的戲。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
(可可摘自《檢察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