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向輝

1

傻子有名字，但馬嘴子村的人們都叫他傻子，因為他從小就傻，而且只會傻笑。

傻子他爹死得早，他娘根花怕再沒了娘傻子會餓死、凍死，所以，在傻子五歲那年，就帶著他進了地主劉福財?shù)募摇８ㄑ肭髣⒏Ｘ敚骸袄蠣?，長大了讓傻子給你老人家當(dāng)長工放羊吧，只要有口飯吃，讓我干什么都行?！?/p>

劉福財看著根花雖然消瘦但風(fēng)韻猶存的身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答應(yīng)了，但還是提出了一個條件：“如果傻子到了12歲還不能自己放羊的話，你們娘兒倆就必須離開劉家，沒有一分工錢，答應(yīng)呢，就留下，覺得不合算就趕快走人?！?/p>

根花狠狠心，就答應(yīng)了，至于劉福財撅的什么屁股要拉什么屎，她心里跟明鏡兒似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叫一聲，命苦??！

為了傻子，根花當(dāng)了丫環(huán)當(dāng)放羊婆，當(dāng)了牛當(dāng)馬，還要時不時地受劉福財?shù)牧枞?，但她有一個信念，就是教會傻子放羊。于是，進門第一天起她就開始煞費苦心地鍛煉傻子，只要出去放羊，不管怎樣都要帶著傻子，為的就是讓他耳濡目染，熟能生巧。

好像傻子懂了娘的心思，羊也懂了娘的心思，七年過去了，老天沒有瞎了眼，傻子學(xué)會了與羊一起生活，一起快樂，慢慢地，傻子可以獨自放一群羊了，而且不管走多遠(yuǎn)都能回家，不管回來多晚羊都不會少一只，劉福財也就放心了。

就這樣，和娘相依為命又過了七年，傻子長大了，長得五大三粗的。長大的傻子依舊很傻，天天除了放羊就是傻笑，除了傻笑就是放羊，但是根花很知足，因為傻子自己能掙一口飯吃了。

令根花沒想到的是，就在秋收剛結(jié)束的一天上午，一群日本鬼子突然來到了村里，把能搶走的糧食和牲畜、家禽都搶走了，只有劉福財?shù)难蛞恢灰矝]少，因為都被傻子趕到了很遠(yuǎn)的山上。

劉福財很高興，但是也更加擔(dān)心了，于是他把根花和傻子叫到跟前說：“山外面正在打仗，鬼子把咱們村也禍害得夠嗆了，雖然這次羊沒有被搶走，但肯定是遲早的事兒，我打算把羊賣了，到城里躲一躲。這樣吧，給你十塊大洋，算這些年的工錢，也算傻子保住了羊的報酬，你帶著傻子另尋出路去吧?！?/p>

根花接了錢，領(lǐng)著傻子出了劉家的大門。

2

回到自己的破屋，根花把其中的九塊大洋用油紙包了埋在院子一角，開始琢磨今后娘兒倆的生活，不覺淺淺的笑了一下。

而傻子呢，就沒事兒可干了，因為他不會干別的活計。沒事兒干的傻子天天在村口的大柳樹下坐著，一坐大半天，餓了就回家吃飯，吃完飯再回來，像趕場子看戲一樣。誰也不知道他為什么總是坐在村口，當(dāng)然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呢，他坐著的任務(wù)就是傻笑，嘿嘿的，或者嘻嘻的，時不時的還流下一長條哈喇子。

七天之后，根花臉上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消退下去呢，村里又來了三十幾個日本鬼子，只一袋煙工夫，就把村民集中到了村里最大的空地上。

鬼子小隊長嘰里咕嚕地亂叫著，翻譯官趙慶豐清了清公鴨嗓子說：“鄉(xiāng)親們，松下小隊長說啦，皇軍來到咱們村，是為了實現(xiàn)大東亞共榮，只要聽皇軍的話，今后保準(zhǔn)有好日子過。從現(xiàn)在起，村里以前管事兒的不算了，今天就選一個維持會，替皇軍辦事，誰想當(dāng)維持會長就自動站出來，??！”

村里人都保持著沉默，只有傻子嘿嘿地笑出了聲。

松下小隊長發(fā)現(xiàn)了傻子，其實他早就發(fā)現(xiàn)傻子了，在村口的大柳樹下。他伸出右手，食指沖著傻子勾了勾說：“嗯，你的過來?！?/p>

傻子不知道什么意思，站著沒動。

趙慶豐走上前去拉傻子，被傻子一晃膀子甩了個大跟頭，人群里傳出一陣笑聲。

兩個鬼子兵氣勢洶洶的上來就要抓傻子，根花急了，冷不防沖上去咬住了一個鬼子兵的手，鬼子兵疼得嗷嗷地直叫喚，和平常人的叫聲是一模一樣的。

另一個鬼子兵抬起槍就把刺刀刺進了根花的胸膛，根花一手攥住刺刀，一手緊緊地揪著鬼子兵，鮮血從胸前慢慢滲出來，鬼子兵一腳把根花踹倒了。

人群中一陣騷動，但很快就又恢復(fù)了沉默，因為鬼子們端著刺刀站在人群前面，一個個兇神惡煞的，人們被嚇住了，畢竟誰也沒見過如此兇殘的殺人游戲。

傻子不笑了。

根花痛苦的眼神直直的望著傻子，想說什么但是說不出來，只是吃力地抬起胳膊用手指著前面一個地方。

慢慢的，根花的手臂放了下來，整個身子一下子變沉了，但眼睛一直也沒有閉上，像是在望著遠(yuǎn)方的天空和山野。

傻子抱著母親的尸體，淚花從兩頰滾落下來。

趙慶豐又嚷嚷起來：“快點選維持會長，過一個時辰再選不出來，皇軍就開始?xì)⑷肆?，誰也別想搗亂，這個女人就是下場?！?/p>

人群中走出來一個精干的中年漢子，四十來歲，只見他還沒說話呢就開始點頭哈腰：“長官，看我行不行？”

松下小隊長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轉(zhuǎn)身對趙慶豐說：“什么的干活？”

趙慶豐趕緊上前問道：“太君問你呢，以前干什么的？”

漢子不慌不忙地回答：“種地?！?/p>

趙慶豐又問：“最遠(yuǎn)去過哪里？”

“村北面的太陽山?！睗h子用手指了指遠(yuǎn)處笑著說。

趙慶豐接著問：“當(dāng)真？”

漢子又一哈腰：“哪里敢瞞長官啊?！?/p>

“愿意給皇軍做事兒嗎？”

“給錢就干?！?/p>

趙慶豐弓腰對松下小隊長說：“太君，符合條件?！?/p>

松下小隊長“嗯”了一聲，趙慶豐趕緊對漢子說：“好啦，就是你了，叫什么名字？”

漢子答道：“林東峰?！?/p>

“林東峰，你還得挑一個副會長，幫著你干一些事情，現(xiàn)在就挑?！壁w慶豐得意地說。

“那就趙明心吧，他挺能干的?！绷謻|峰毫不猶豫地說。

松下對著人群問：“誰是趙明心？”

沒有人應(yīng)聲。

松下又大聲地問了一句。

還是沒有人說話。

松下急了：“巴嘎，死啦死啦的?！?/p>

林東峰急忙走到人群中，拍了拍一個小伙子的肩膀說：“站出來吧。”

小伙子就是趙明心，但是他站在那里一動也沒有動。

林東峰低聲說：“好漢還不吃眼前虧呢，出來吧?！?/p>

趙明心壓低聲音罵了一句：“漢奸?！敝蟊銠M著脖子走出了人群。

松下拔出東洋砍刀對趙明心比劃著說：“你的，聽話，否則死啦死啦的?！?/p>

林東峰趕緊接話：“太君，我們一定替皇軍好好干活，否則死啦死啦的?！?/p>

松下露出了一絲笑容：“喲西。”說完帶著小鬼子離開了村莊。

3

林東峰扶起傻子，然后叫上幾個人幫著傻子埋葬了根花。

傻子一直是淚水漣漣的，再也沒有傻笑過。

林東峰秘密地找到趙明心說：“明心，你誤解我了，上次我到縣城買豬崽兒，在藥材鋪遇到了一個人，他說日本人打到中國來了，中國人就應(yīng)該起來反抗，有事兒還可以找他。沒想到日本鬼子這么快就到了咱們村，我是怕鄉(xiāng)親們吃虧才把維持會長先應(yīng)承下來的，咱們明著給日本人干，暗地里組織人反抗，不是更好嗎？我是信得過你，才點了你的名的，你敢不敢打鬼子？要是敢的話現(xiàn)在咱們就合計合計咋個組織法兒?！?/p>

趙明心這下才明白了，一拍大腿說：“有什么不敢的，日本鬼子到咱們這一畝三分地兒上又搶東西又殺人的，我咽不下這口氣，說干就干，我先把二生、大膽兒、明利他們幾個找來，把我們家的獵槍也拿來，不信打不了小鬼子?！?/p>

“好，我也去琢磨武器，明天我到縣城去找那人，讓他教教咱們。”林東峰高興地說。

兩個人分頭行動去了。

第二天，傻子依舊坐在村口的大柳樹下面，但是現(xiàn)在他坐著只是流眼淚，誰也沒有看見他傻笑。

林東峰在村口遇見傻子的時候，傻子依然沒有笑，倒是跟著林東峰走了一段路，被林東峰勸了回來，回來后他又坐在了大柳樹下，望著林東峰的背影發(fā)呆。

天還沒有黑透的時候，林東峰回來了，在村口等急了的趙明心一群人呼啦一下就把林東峰圍了起來，紛紛問這問那，傻子也在旁邊聽著。

林東峰雙手叉腰給人們賣了個關(guān)子：“你們猜我?guī)Щ亓耸裁?？?/p>

大膽兒立即說：“是不是錢？”

林東峰笑著給了大膽兒一拳說：“就知道錢?！?/p>

大膽兒也笑了：“我是說，沒錢拿什么買槍??？”

林東峰又說：“你小子還真行啊，我?guī)Щ貋淼木褪菢?，兩把手槍，還有50發(fā)子彈，那人還教給了我怎么用呢，走，咱們到家里再詳細(xì)說?！?/p>

到了林東峰家放置閑物的小西屋，幾個人一看，傻子也跟來了，林東峰一合計，跟來就跟來吧，反正是個傻子，于是七個人就一同進了屋。

還沒等大家找地方坐好呢，明利就著急地問：“快給咱們細(xì)說說，那人是干什么的？真有能耐，還有槍?！?/p>

林東峰壓低嗓子說：“咱們幾個除了傻子都是想打鬼子才在一起的，對不對？”

眾人也壓低嗓子齊聲回答：“對！”

林東峰說：“那好，既然都想打鬼子，咱們就擰成一股繩，打不跑鬼子不罷休。但是有一個條件，因為咱們現(xiàn)在還沒有什么武器，也缺少人手，我還當(dāng)著日本人的‘官兒，所以一切有關(guān)的行動都要秘密進行，包括今天開會，還有我?guī)尰貋淼氖聝?，都不能給外人說，就是家里最親的人也不能說，能做到嗎？”

眾人聽完，立馬就嚴(yán)肅了起來，紛紛表態(tài)：“能。”

林東峰開始從懷里往外掏手槍和子彈，剛掏出來，大膽兒和二生就搶了過去，別人也湊上來左瞧右看，有的還用手摸了摸，都感覺很新鮮。傻子也伸出手要摸其中的一把手槍，被二生制止了。人們分明看到，傻子的眼神里滿是失望。

林東峰接著說：“手槍我和明心先用著，咱們再想辦法偷偷弄一些獵槍、砍刀什么的，爭取每個人手里不管什么都有家伙兒，到時候好對付鬼子啊?！?/p>

趙明心打斷林東峰的話問：“你看見的城里那人到底是誰呀？”

林東峰說：“我只知道他是開藥材鋪的老板，但是懂得很多，不僅給我講了國內(nèi)抗日的大形勢，還分析了我們當(dāng)?shù)卮蚬碜拥木唧w方法，不僅教會了我打槍，還教會了我如何組織群眾、發(fā)動群眾，用群眾的力量打擊日本鬼子，聽著特過癮?！?/p>

明利問：“那咱們下來該干什么了？”

林東峰說：“先找一塊兒比較隱蔽的空地，咱們在那里練習(xí)打槍和耍大刀，明心負(fù)責(zé)吧。我和進祥、二生負(fù)責(zé)秘密發(fā)展隊員，一定找那些可靠的。還有大膽兒和明利負(fù)責(zé)收集武器，收集到了都打磨好，沒準(zhǔn)兒什么時候就用上了呢。怎么樣？注意，這一切都要秘密進行，讓鬼子知道了就壞菜了?！?/p>

傻子忽閃著眼睛看著林東峰，林東峰也看著他，忽然傻子的眼里就又流出了幾滴淚珠，人們笑了，笑這傻子一直跟著他們，還很認(rèn)真地聽他們說話，心說，他能聽得懂嗎？

4

三天后，武器收集了不少，地方找著了，林東峰他們也秘密發(fā)展了二十三個隊員，還有一名女隊員呢，加上現(xiàn)有的六個人，二十九名隊員就組成了一支小小的抗日隊伍。

第二天上午，明心通知所有人到太陽山杏樹林集合，隊員陸陸續(xù)續(xù)到了之后，不知道怎么傻子也悄沒聲兒地跟來了，大伙兒都不拿他當(dāng)回子事兒，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林東峰按照名單把隊員分成了三隊站好，開始宣布：“咱們就叫城東抗日隊，我當(dāng)大隊長，趙明心、王進祥當(dāng)副隊長，趙明利當(dāng)?shù)谝唤M組長，張二生當(dāng)?shù)诙M組長，郭東立（大膽兒）當(dāng)?shù)谌M組長，秀蘭就負(fù)責(zé)救傷員吧，現(xiàn)在把武器分發(fā)給大家，每組只能分三支火槍，其他人先用大砍刀，等從鬼子手里搶了武器再說，誰先搶到誰就先用，怎么樣？”

“好！”眾人嘻嘻哈哈地嚷道。

林東峰接著說：“武器拿到手后，咱們就要趕緊練習(xí)，這里就是練習(xí)場地?！?

隊員們紛紛到各組長處領(lǐng)武器去了，傻子也走上前來，看著人們發(fā)呆。

大膽兒自己留了一把用著最順手的大砍刀，在那里舞了起來，虎虎生風(fēng)，人們都圍著看，傻子還一個勁兒地拍巴掌。

不一會兒，大膽兒就渾身是汗了，他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日他奶奶的小鬼子，我一定第一個搶到槍?！?/p>

傻子伸手摸了摸他那把大砍刀，大膽兒笑著問他：“你也想打鬼子嗎？”傻子不回答，因為他不會說話，只會呆呆地看著人流眼淚。

其他隊員也各找位置練了起來，有槍的練瞄準(zhǔn)兒，用刀的練姿勢，練瞄準(zhǔn)兒的林東峰手把手兒的教，練姿勢的雖然都是按自己的辦法練，但是都練得熱火朝天的，半天很快就過去了。

林東峰把大伙兒召集起來說：“今天先到這里，咱們有活兒干活兒，沒活兒就到這里來練習(xí)，統(tǒng)一行動時通知大家，平時留心關(guān)于鬼子的消息，及時向我報告，村口每天要有人站暗哨，各組輪流出人，防止鬼子搞突然襲擊，再有就是注意保密，因為咱現(xiàn)在不知道村里有沒有不可靠的人。解散。”

5

一天上午，大膽兒到村西二龍溝砍柴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通往山外的大道上走來四個人，像是小鬼子。他不敢確認(rèn)，便趴在一塊大石頭后面等著，等走近了，看清楚是兩個鬼子兵和兩個穿黑制服的家伙，每個人手里都拎著一桿槍，看得大膽兒直眼饞，恨不得馬上就搶過來一支，但他一合計，不行，他們是四個人，我是一個人，鬧不好要吃虧的，還是走著瞧吧，反正離村子還有五六里地呢。

于是，他柴也不砍了，在鬼子前面順著山間小路往回跑，盼望能遇見一名隊員，合著伙兒把槍給搶過來。還別說，離村子還有三里地的時候，真碰上了一個人，他是第二組的孟大海，倆人一商量，就決定怎么干了。

他們每人手里掂著把農(nóng)具，趴在道邊上等著鬼子到來。

鬼子漸漸走近了，他們倆的心臟撲騰撲騰一個勁兒的亂跳，畢竟頭一次干這事兒呀，都有點兒害怕，孟大海小聲問：“萬一不成可怎么辦呢？”大膽兒說：“就趕緊往村外頭跑唄，可不能讓他們知道是哪個村干的?！泵洗蠛Ｓ謫枺骸澳且浅闪四兀俊贝竽憙赫f：“成了也得往外跑，再繞回來?！?/p>

鬼子到跟前了，走過去了，一緊張，倆人空著手從背后一躍而出，大聲喝道：“都不許動，誰動打死誰！”

鬼子還真聽話，聽見喊聲乖乖地就把手舉了起來，三下五除二把四個人的槍下了之后，倆人撒丫子就往南跑了去，鬼子回過神兒來抬腿便追，邊追還邊嘰里咕嚕地亂喊，有一個小鬼子掏出一顆手榴彈扔了出去，手榴彈在離倆人四五米遠(yuǎn)的地方爆炸了，一塊兒小彈片打在了大膽兒的肩上，他只看了一眼，接著拼命地向深山跑去，鬼子不明情況也就不敢多追。

聽到爆炸聲，村里的人已經(jīng)亂作一團了，只有傻子靜靜地望著遠(yuǎn)處，林東峰他們幾個勸大家不要慌，先藏起來看看情況再說，等過了個把時辰，不見什么動靜，人們又都出來了。

這時，孟大海和大膽兒也把槍藏在一個地方后順利地回到了村里，他們偷著向林東峰作了簡要匯報，林東峰察看了大膽兒的傷情后說：“這件事做得機智勇敢，就是有點兒冒險，往后不光要打擊敵人，更要保護好自己，現(xiàn)在主要是把槍保管好，一共有多少發(fā)子彈，數(shù)了嗎？”

倆人齊聲回答：“哎呀，忘了子彈的事兒了?！?/p>

林東峰說：“沒關(guān)系，槍里面肯定有幾發(fā)子彈，先誰也別告訴?！?/p>

“知道了?！眰z人的興奮勁兒還沒有過去呢。

6

第二天一大早，林東峰就召集幾個干部開會，他嚴(yán)肅地說：“大膽兒和大海搶了敵人四支槍，昨天的爆炸聲就是鬼子的手榴彈，敵人丟了槍，肯定不會吃啞巴虧的，所以我們要早作準(zhǔn)備，各組馬上集合隊伍加緊操練，村口的暗哨要密切注意觀察?！?/p>

各組隊員都到齊了，傻子也來了，也不知道他從哪里得到的消息。大膽兒和孟大海把繳獲的步槍拿了出來，大家看了都嘖嘖稱贊，羨慕得不得了，這個摸摸，那個瞧瞧，傻子也把槍抱起來走了幾步。

開始操練了，傻子站在旁邊眼淚汪汪地觀看。隊員們雖然都像模像樣的，但是林東峰很擔(dān)心，這支隊伍剛剛建立起來，沒有作戰(zhàn)經(jīng)驗，鬼子真的來了，會是什么結(jié)果，他心里也沒有底，可是又不能對別人說，一說人心就該慌了，對隊伍發(fā)展不利，怎樣才能讓這支小隊伍盡快成熟起來呢？

他把趙明心和王進祥叫過來說：“我到縣上去一趟，找藥材鋪老板看看有沒有新武器給咱們，你們帶著隊伍操練，鬼子來了就帶著鄉(xiāng)親們先到山里躲一躲?！逼鋵崳謻|峰是想去尋找?guī)ш犖榈暮棉k法。

深秋的夜晚來得早，人們都吃過晚飯了林東峰才回來，而且?guī)Щ貋硪粋€陌生人。

剛走到村口，騰地就從墻上跳下一個人，林東峰定睛細(xì)瞧，是二生。二生正在村口放暗哨呢，他急切地問林東峰：“咋樣？咋才回來呀？”

還沒等林東峰回答呢，又一個身影像幽靈一樣閃了過來，是傻子，二生趕緊說：“哎呀，傻子，你在哪兒藏著來著？把我嚇一跳。”

林東峰說：“傻子其實不傻，他是在等我回來呢。好吧，傻子，咱們到家里再說?！?/p>

林東峰和陌生人走街串戶找到趙明心和王進祥，直接到了傻子家。進了屋子，黑咕隆咚的，林東峰找了半天才找到一盞很舊的油燈，拿火鐮點上，屋內(nèi)鋪滿了桔黃的光。傻子的眼里露出了一絲笑意，但很快就又被淚水沖淡了。再看林東峰，渾身上下都是泥點子，滿臉疲憊，但是笑容一直沒有離開過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

林東峰指著陌生人介紹說：“這是為窮人打天下的共產(chǎn)黨先生，啊，不，是同志，齊雙立同志，幫助咱們帶隊伍、打鬼子?！?/p>

齊雙立伸出手與趙明心和王進祥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林東峰也把倆人作了介紹，然后說：“讓齊同志給咱們講講吧?！?/p>

齊雙立毫不遲疑地說：“眼下，我們必須要做的是加緊操練，保存實力，隊伍剛建立起來還不便硬拼，也不宜過多招惹鬼子。不過這次既然招惹了就不要怕，一方面讓鄉(xiāng)親們把糧食和值錢的東西都藏起來，隨時做好往深山里撤的準(zhǔn)備，另一方面把隊伍正大光明地拉起來，真刀真槍地和鬼子戰(zhàn)斗，明天我到隊伍面前再細(xì)細(xì)地講清楚?！?

傻子癡癡地看著他們，像是有話要說，但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林東峰接著說：“這次我?guī)Щ貋硪话侔l(fā)步槍子彈，就不怕鬼子來了。明心、進祥，你倆通知所有隊員明天早晨務(wù)必集合到練習(xí)場開會?！?/p>

7

晨曦中，隊伍按組排成了三排。

齊雙立和林東峰也早就到了。林東峰介紹說：“這是齊雙立同志，受上級領(lǐng)導(dǎo)委派，在咱們這一帶開辟抗日根據(jù)地，現(xiàn)在請他給咱們講話?！?/p>

齊雙立站在隊伍面前，“啪”地來了一個立正敬禮，姿勢非常標(biāo)準(zhǔn)，非常優(yōu)美，然后他放下手臂說：“往后隊伍里的人互相都叫同志，就是為了一個共同目標(biāo)的意思，還要學(xué)會敬禮，現(xiàn)在先練一下?！闭f完他就做了一個示范。

隊員們都照著樣子做了起來，林東峰過來糾正了一下黑虎的姿勢說：“敬禮應(yīng)該用右手?！比藗兒鋈豢匆娚底右苍诓贿h(yuǎn)處學(xué)敬禮呢，林東峰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回憶里面。

齊雙立接著說：“同志們，敬禮姿勢自己再練習(xí)就行了，今天我主要講的是如何打擊鬼子的事情，記住，在敵人后方，就用游擊戰(zhàn)打鬼子，效果非常好，但是必須依靠老百姓，沒有老百姓的支持我們是打不垮鬼子的，至于具體方法，咱們都會慢慢學(xué)習(xí)、摸索的。關(guān)于郭東立和孟大海同志奪敵人槍的事情，鬼子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近些日子必然會來村里掃蕩，大家加緊練習(xí)打仗本領(lǐng)，隨時做好迎戰(zhàn)準(zhǔn)備?！?/p>

林東峰大聲說：“解散?！?/p>

大伙兒就開始練習(xí)了，傻子也跟著“嘿”“嘿”“哈”“哈”地喊著，齊雙立悄聲問林東峰：“這是誰呀？”

林東峰也小聲說：“一個傻子，上一次鬼子來的時候，他娘被鬼子殺死了，從此天天只會傻笑的他多是一臉哭相，有時面無表情，每次我們開會、操練他都會來，也沒人通知他，鬧不清他是怎么知道的，都感覺很奇怪，但誰也沒把他當(dāng)回子事兒?！?/p>

齊雙立說：“一定要注意保護他。還有，一會兒我就回城里，有事情我會派人送信兒的。”

林東峰干脆地回答：“好吧?！?/p>

8

齊雙立離開的第三天一大早，一個貨郎打扮的中年人來到了村里，指名道姓地要見林東峰，還說有非常要緊的事情。

放暗哨的孟強把他領(lǐng)到了傻子家，而后就出去找林東峰了。見到林東峰之后，孟強把情況一說，林東峰心說肯定有情況，就跟著直奔傻子家而來，一進門便大聲問：“找我林東峰什么事啊？”

來人并不回答，而是看了看孟強，又看了看傻子。

林東峰心領(lǐng)神會，對孟強說：“你去接著放哨吧?！比缓髮砣苏f：“這是傻子，不礙事的?！?/p>

來人自我介紹說：“我叫邊海青，和齊雙立同志一起開展地下工作，這次來是有重要情報。據(jù)可靠消息，明天一個中隊的鬼子要來掃蕩，加上偽軍大約有一百五十來人，可見是動了真的，也許鬼子知道了你們成立城東抗日隊的事情，你們一定要做好準(zhǔn)備，提前把鄉(xiāng)親們向深山里轉(zhuǎn)移，下午有一個排的八路軍戰(zhàn)士來幫助你們，請放心好了?！?/p>

林東峰說：“那太好了?！?/p>

傻子一直在旁邊看著、聽著，此時眼里露出了一絲光彩。

邊海青說：“我的身份不能暴露，馬上就要趕回城里，你也趕緊去安排一下吧，再見?！?/p>

林東峰不習(xí)慣地說：“再見?！?/p>

送走邊海青，林東峰把副隊長和各組組長召集到一起商量對策。最后決定，趙明心帶第三組負(fù)責(zé)動員并幫助鄉(xiāng)親們埋藏糧食，把能帶走的家禽和牲畜都帶上，王進祥帶另外兩個組在鬼子必經(jīng)的老人溝兩邊山上多準(zhǔn)備石頭，到時候用石頭當(dāng)武器。

各組隊員帶足中午吃的干糧，分頭行動去了。

林東峰留下第一組一名隊員和他一起在村口焦急地等候八路軍戰(zhàn)士，傻子也跟來了。他們?nèi)齻€連中午飯都沒有顧上吃，終于在后半晌等來了三十七人的八路軍隊伍，可把林東峰高興壞了。

八路軍排長叫狄西武，他對林東峰說：“我不僅帶來了人，還帶來了四十個土地雷呢，我們現(xiàn)在需要趕緊觀察地形，看把地雷埋在什么地方合適?！?/p>

其他戰(zhàn)士原地休息，林東峰領(lǐng)著狄排長向村外走去，邊走邊向他介紹了準(zhǔn)備情況。

經(jīng)過觀察，狄排長發(fā)現(xiàn)老人溝離村子有二里地遠(yuǎn)，中間有一塊開闊地，旁邊是梯田和樹林，適合打埋伏，也是埋地雷的好地方，而村口有一些矮墻和土堆，是好掩體，便決定在開闊地埋地雷，讓鬼子不知不覺中走進地雷陣，先把他炸個稀里嘩啦，再誘敵深入到村口，集中火力阻擊敵人，有必勝的把握，等殘余敵人撤退到老人溝時，再用石頭歡送他們一下。

林東峰派人把第一組的隊員找來，邊干邊學(xué)，和八路軍戰(zhàn)士一起把一多半兒地雷埋在了那片開闊地的必經(jīng)之路，而后在村口聽狄排長布置任務(wù)。這當(dāng)口兒，傻子一直跟著、看著，好像想幫忙似的。

9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邊海青又送來了情報，敵人吃過早飯出發(fā)，快晌午的時候才能到村里，所以還有時間作充分準(zhǔn)備。

沒想到剛吃過早飯，林東峰就接到了老人溝外流動哨的報告：“發(fā)現(xiàn)大隊敵人，離村有四五里的樣子，前進速度很快?！?/p>

傻子的身影閃了一下。

林東峰以最快的速度找到狄排長說：“情報有誤，敵人已經(jīng)離村不遠(yuǎn)，得趕緊組織大家到達指定位置?！?/p>

八路軍戰(zhàn)士好說，都在集中宿營，而抗日隊的隊員們就不那么好找了，東一家，西一家，林東峰想了一個辦法，讓被通知到的人再去通知別人，很快，全體隊員就集合完畢了，并迅速按照預(yù)先安排進入了臨戰(zhàn)狀態(tài)。隊員們第一次臨戰(zhàn)，都很興奮，也有點兒害怕，大氣兒都不敢出一聲，只等著那一聲槍響呢。

鬼子過了老人溝。

鬼子靠近了雷區(qū)。

但是鬼子突然停住了，左看看，右瞧瞧，嘰里呱啦說了幾句，整個隊伍就向左偏移了，因為左面有一條在半坡上的小路，正好繞過雷區(qū)，看來鬼子真是鬼精鬼精的。

狄排長和林東峰都很著急，要是地雷用不上就不好辦了，敵人太多，到時候只能全部撤出戰(zhàn)斗了，沒面子就沒面子吧，還是保存實力要緊。

正在人們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時候，傻子出現(xiàn)了。

傻子迎著敵人走去，嘴里咿咿呀呀地唱著，敵人竟然停住了腳步，沖著傻子叫嚷起來，而后就開始愣愣地看著傻子。

傻子剛走近敵人，又折了回來，人們都不知傻子在干什么，干替他擔(dān)心也沒辦法，不敢喊，又不敢動手。

傻子繼續(xù)往回折，鬼子不干了，兩個鬼子快步追上傻子就把他拉了回去。只見一個當(dāng)官模樣的鬼子向傻子說了幾句什么，傻子搖搖頭，就踏進了雷區(qū)，還用手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村子。鬼子好像商量了一下，跟著傻子就進了雷區(qū)。隊員們在心中想，傻子就是傻子，專往雷區(qū)跑個什么勁兒。

進入雷區(qū)都十幾步了，地雷還沒有爆炸，是不是出什么問題了，人們正想著呢，只聽傻子大笑起來，哈……哈……哈，是那種極度興奮的樣子。緊接著，地雷開始爆炸了，一個接一個，一聲接一聲，炸得敵人鬼哭狼嚎，惶惶如喪家之犬，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到處亂竄，亂竄時又引爆了許多地雷，在一陣陣的爆炸聲中，隱隱約約聽到傻子在喊“打——鬼——子——”。

人們這才醒過味兒來，紛紛激動地大聲叫起來，“李——秀——清”、“李——秀——清”，這是傻子的名字?。《嗌倌隂]人叫了，多少年來都是“傻子”“傻子”的，都快把他的名字給忘記了，這一炸，人們才記起來，傻子的學(xué)名叫李秀清，也許人們已經(jīng)永遠(yuǎn)記住了這個名字，在村里人的頭腦中，再也沒有傻子這個人了，有的只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挠⑿邸?/p>

爆炸聲漸漸停了，被炸得暈頭轉(zhuǎn)向的鬼子都趴在地上不敢動彈，埋伏在兩旁的八路軍戰(zhàn)士又是一陣手榴彈，隊員們則向村內(nèi)跑去，緊接著，八路軍戰(zhàn)士也撤回了村里。

鬼子還不敢動，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見沒什么動靜了，敵人才站起來東張西望，看著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體，鬼子中隊長跪在了地上，忽然又猛的站了起來，他抽出戰(zhàn)刀，向村里一指，已經(jīng)損失一多半的敵人開始向村子進攻。

早已準(zhǔn)備好的八路軍戰(zhàn)士和城東抗日隊隊員們，懷著刻骨的仇恨，把一顆顆子彈射向了敵人。摸不清情況的小鬼子不敢貿(mào)然前進了，所以，又丟下十幾具尸體后開始原路撤退，退至雷區(qū)的時候，倒霉的小鬼子又趟上了一顆地雷，嚇得他媽的那個中隊長一個勁兒地叫喚。不用說，到了老人溝，又是一頓石頭“干飯”，生生的把那個中隊長給“撐”死了。最后只剩下十幾個鬼子和二十幾個偽軍倉皇地逃回了縣城。

打掃完戰(zhàn)場，鄉(xiāng)親們回來了，聽說了李秀清的事后，都抹起了眼淚。在林東峰的操持下，把李秀清葬在了緊挨著他娘的地方，并用木板立了一塊碑，由狄隊長在碑上親筆寫下了“英雄李秀清之墓”幾個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