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強(qiáng)
排行峽江
韓永強(qiáng)
過去的峽江民間,有“三月桃花水”之說?!疤一ㄋ笔侵柑一ㄊ㈤_時節(jié),峽江里的春風(fēng)春雨讓春水漲起來。整個峽江一年的繁忙就此開啟。桃花水還意味著發(fā)財?shù)臋C(jī)會就要來了,因為漲了桃花水,峽江江面就會開闊很多,川江的木排子要借水開排,歷川江闖峽江到下江。靠江吃江的故鄉(xiāng)人心里早就癢癢了!他們除了把包谷種子和梅豆子、豇豆、茄子、廣椒、南瓜、絲瓜、冬瓜等蔬菜種子點進(jìn)土里,最為關(guān)心的就是眼前的峽江里會漂來什么樣的“財喜”。大人們每天很早很早就會來到九龍奔江的回水沱里,看看有什么意外之喜會橫置在眼前。
長江三峽里的歸州人對木排(方言讀pa)子有幾種稱呼,如木排子、排子、木排、筏子。其中“木排”具有書面語言和官方稱呼的味道,老歸州民間都叫排(pa)子。
排子在我們兒時的心中,是峽江里最不可缺的神秘風(fēng)景。在峽江開始泛黃豐腴起來時,從上游遠(yuǎn)山的拐彎處,猛然間會順著江水?dāng)D出來一座起伏跌宕的茅草屋。只要有機(jī)會,我們都會爬到九龍奔江的石梁上,看那“長”著茅草屋的排子順流而下。
九龍奔江之間的吒溪,是峽江最為神秘的險灘,川幫的柏木船要過吒溪是必須泊船頂塘,請當(dāng)?shù)氐拇洗笠^灘的。那些排子因為體型巨大,人工很難隨意控制,不能泊岸請引水,只好麻起個膽子自己闖吒溪??粗抛永@過九龍奔江的第一道石梁,大浪立馬給排子一個下馬威,一下子就凌空而起撲到排子上了,那些搬梢的人一個個好像從水里鉆了出來,但是他們依然拼命搬著梢,幾乎用盡全部力量控制著排子不向石梁撞去。這還僅僅是一個開始,接下來是一道石梁接著一道石梁地闖,排子就在巨浪的沖擊下一會兒躍出水面一會兒鉆進(jìn)入浪里。搬梢的人也跟著躍起又沉沒,排子上的茅草屋成了排子不沉的標(biāo)志。在第七到第九道石梁之間,沒有了鋪天蓋地的巨浪,卻有更為險象環(huán)生的漩渦在等著排子的到來。吒溪的詭譎神秘就在這些漩渦里。那些游走的漩渦飄忽著,變幻著,時而鼓起巨大的“泡”,把排子幾乎要托舉起來,時而又偃旗息鼓;排子還來不及喘息,漩渦就糾纏過來把排子拼命向漩渦的“心”里拖去。抗?fàn)幙範(fàn)庍€是抗?fàn)?,抗?fàn)幍膭恿褪悄切┌嵘业娜恕K麄冎?,此時他們的命運(yùn)就在他們抗?fàn)幍倪^程中。只要有一絲絲膽怯或者懈怠,他們就會被卷入漩渦的“心”里永遠(yuǎn)也掙脫不出來。那些搬梢人或許不知道有一個成語叫“生死攸關(guān)”,但是他們最懂得在生命的緊要時刻,自己才是自己的救命人。
那樣的場景不僅僅是我們兒時觀賞到的最激動人心的畫面,也是我們兒時最為重要的人生啟蒙。在那樣驚心動魄的生死抗?fàn)幹螅嵘胰送瓿闪巳松挠忠淮文鶚?。因此他們在得以喘息之后,有理由讓自己輕松一下,于是峽江移步換景:排子隨江水蕩漾著,江風(fēng)里會傳來搬梢人曠達(dá)的號子。掌頭梢的人領(lǐng)唱,眾排工附和合唱。
領(lǐng):江心排工,眾和:哦嗬。
領(lǐng):號子昂啊!眾和:哦嗬。
領(lǐng):峽江兩岸,眾和:哦嗬,
領(lǐng):回聲蕩啊,眾和:哦嗬。
領(lǐng):哦嗬喊得,眾和:哦嗬,
領(lǐng):山搖動啊,眾和:哦嗬!
領(lǐng):排子沖破,眾和:哦嗬,
領(lǐng):千層浪??!眾和:哦嗬!
幾十個男人一邊跺著腳,一邊搬著超長巨笨的木梢,一邊這樣應(yīng)和著放聲向天而歌,整個峽江都跳躍著,奔騰著生機(jī)。
看著龐大的排子奪灘而去,我的心似乎也隨著排子去了。那些排子會到哪里?排子上的那些漢子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了?排子上的那些房子最終會怎么樣呢?沒有想到有一年春天,突然漲起來的桃花水,把過去我們只能站在九龍奔江的石梁上看的排子,送到了我們眼睛皮子底下。那天早上去上學(xué),一個龐然大物一樣的排子,居然橫陳在唐馬河邊,一群人正嘰嘰喳喳地指點著抵在岸邊的排子。我們幾個小伙伴當(dāng)即決定干脆不去上學(xué)了,就去排子上玩兒。我們歡呼著奔向排子,很快就擠到了水邊。
那時候,“哇塞”這樣時尚夸張的詞語還沒有出世,我們只能面對排子目瞪口呆!記得我們小學(xué)課本里有一篇課文叫西瓜兄弟,里面有形容“長”的一句話:“前面看不見頭,后面看不見尾?!蔽覀儺?dāng)時很快就想到了這句課文,努力地想把這樣大的排子的頭和尾看清楚,卻怎么也看不清楚。我最關(guān)心的是排子上的茅草屋,怎么會在漂著的排子上“長”得那么牢實。抵在頂塘岸上的排子比任何一條船都要穩(wěn)當(dāng),浪來了動都不動一下。有人說排子起碼有一米厚呢,抵在坡上的一根木頭差不多就有一米厚。排子上的工人們看到這么多人來看稀奇,有了幾分自豪。他們?nèi)宄扇旱乇е蜃幼哌^來,聽著大家嘰嘰喳喳,很大方地邀請我們到排子上去看。我一下子就竄到排子上的茅草屋那邊,去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茅草屋建在排子的中間,都是木頭壘起來的。打開粗糙的木門,仔細(xì)看過去,里面有用木料搭起來的架子床,“地基”也是木料,有的地方鋪有木板。木板上堆放著南瓜、冬瓜、土豆、辣椒、包包菜等菜蔬,另外一頭也有木門,靠近門的地方安有鍋灶,灶里燃著火,鍋上蒸著蒸籠,熱氣撲撲地飄向屋頂,木梁上掛著的臘肉和臘豬油卷兒也被熏香了。茅草屋的“墻壁”當(dāng)然也是木料壘起來的。從茅草屋里出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排子上居然還種有辣椒、茄子、黃瓜。幾個婦女正在菜地里采摘新鮮的蔬菜,還有幾只雞在菜地里竄來竄去??匆娢业纱蟮难劬?,一個婦女指著不遠(yuǎn)處說,那里還有豬圈呢,不久前才把豬殺噠。聽了婦女輕松的說道,我就覺得自己對排子上的茅草屋有興趣簡直太對了!這跟我們在岸上過日子沒有區(qū)別呀,不同的是他們用水比我們方便多了,洗東西也好、煮飯也好,把桶往江里一丟,拉起來就是水,不像我們還要跌跌竄竄地到溝里去挑水。
大清早的,一個漢子坐在一把很大的木椅子上抽著大腦殼煙袋,四川毛煙在大大的銅煙袋里被漢子吸得紅艷艷地跳著火苗??次业芍闷娴难劬?,漢子招手讓我過去。我問他,你們從哪里來的?漢子哈哈大笑著說,遠(yuǎn)得很喲,今年水不順,走到你們這里三個月了,現(xiàn)在“墩”到這里,不曉得幾時才走得動哦。我小心地問:你們自己不能推著排子走嗎?漢子又笑了,你這個娃兒,曉得這個排子有幾莽大嗎?我擺著頭說,不曉得。我曉得你不曉得的。這個排子一根木料就可以打一房結(jié)婚的家具,整個排子有一千多根這樣的木料,你說有好多?汽車來拖要拖幾百車喲。我的媽呀,我心里想,那是多大一座山??!他用大腳跺跺木排子說,你看到的只是一層木料,這個下面還有四五層這樣的木料,你看我用勁跺,木料顫都不顫一下,不然的話峽江里的水那么厲害,一下子就會把木排子扯個稀巴爛。我指著木排子上的房頂問,上面只能蓋草嗎?壯漢說也有蓋樹皮或釘木板的,但是蓋茅草最好,在江里太陽大沒有躲閃,茅草頂子可以遮陰涼,大熱天的坐在里面涼快得很。他還告訴我,有的木排子還在前后蓋兩座小房,供女人男人分開住。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有的木排子上會有兩座小木屋。
我把自己在排子上看到的講給爺爺聽,爺爺說放排子的人很遭孽(辛苦、受罪的意思)啊。他們不像我們駕船,只要識得了水使得了舵就可以行船。他們?nèi)迨畟€人駕著這樣大的家伙,碰到險灘礁石大浪,想躲也躲不過。好的是排子家伙大,只要綁扎得如法,一般不怕撞也不怕灘,但就怕擱淺了動不得,只能等漲水再走,所以他們上了排子就沒打算三五個月回家。爺爺還告訴我,川江上游的排子沒這么大,因為那里的河窄,水小,走不了大排子,幾根或者幾十根木料就可以扎一個排子漂到宜賓。我們說的長江,一般都是指從宜賓開始的,在那里,大大小小很多條支流都流進(jìn)了長江主航道,大水上走小排子就不劃算了,所以排子就要做大。一般有七八十米長,二十幾米寬,最大的還有一百多米長,三十米寬,走在川江里黑壓壓的就像一座山來噠。我問爺爺,為什么不像運(yùn)四川毛煙、大米一樣,用船把木料裝著運(yùn)到各地去呢?爺爺摸了摸我的腦殼說,用排子運(yùn)木料最省力、最方便,最便宜。在那些出木料的地方,溪河水不大,也沒有木船行走,最簡單的辦法是“放漂”,就是把原木砍倒溜進(jìn)水里,木料自己隨水漂流,有人在水大的地方等著,把那些漂來的木料一一歸攏,再用纖藤把一根根原木捆扎在一起,扎成十米二十米長的木排,由人工用竹篙操縱,運(yùn)送到與川江主航道交匯的宜賓,然后再扎成放到長江里的幾十上百米的大木排子。
長江上游的川江水流湍急、江面寬敞,行船也多,重新梱扎的木排必須十分講究。首先材積一般不超過1000立方米,這么多的木料還不能全部綁定在一起,而是分成多個“排節(jié)”。“排節(jié)”與“排節(jié)”之間有一定間距,方便木排漂流時在合理避讓、調(diào)頭時有一定的操作靈活度。每個排節(jié)要盡量選用長度和直徑都差不多的原木,采用木楔和橫木加牢,較細(xì)的原木扎成的排節(jié)放在前端,作排頭,轉(zhuǎn)向靈活。材積小的排頭配備放排工七八個,大的要配十多個。雖然采取了很多辦法,但是木排子到了川江上依然不好掌控,在激流的沖擊下破浪而來,如同爺爺說的“黑壓壓的就像一座山來噠”。無論大船小船,木船輪船,看到橫行無忌的排子,絕對都會俯首稱臣。那時候,我們對木排子充滿了無限的好奇和向往:長方形木排順江而下。木排四周環(huán)水,遠(yuǎn)遠(yuǎn)望去幾乎與江面齊平,奔騰的江水好像要漫了上去,排子上的小木屋卻飄著炊煙,雞鴨自由自在地跳著飛著,小狗不時汪汪叫著,在我們眼里,那隨意流動著的小木屋簡直就是童話世界。我們不知道,到了闖吒溪這樣特大的險灘時,放排子的人要齊力上陣,聲嘶力竭地叫喊著搬著梢,在駕長的指揮下左右搖動著長梢,躲避隨時都可以把排子撞擊得四分五裂的石梁、礁石。雖然辛苦艱險,但放排子的人卻過得很快活。不闖灘的時候,他們會聚在一起自在地唱情歌:
領(lǐng):樅樹圍子,眾和:幺妹子嗬嗨;
領(lǐng):杉木棹啦,眾和:幺妹子咿喲!
領(lǐng):新撬木排,眾和:幺妹子嗬嗨;
領(lǐng):順江漂啦,眾和:幺妹子咿喲!
領(lǐng):隔壁大姐,眾和:幺妹子嗬嗨;
領(lǐng):莫望我啦,眾和:幺妹子咿喲!
領(lǐng):放排回來,眾和:幺妹子嗬嗨;
領(lǐng):再看姐啦,眾和:幺妹子咿喲!
在漫長的放排子日子里,這些寫意的情歌能給他們帶來輕松和快活,但是,更多的時候他們唱的是勞動號子。長江進(jìn)入瞿塘峽后,被稱作峽江。峽江河谷陡峭,水流湍急,險灘重重,為了協(xié)調(diào)勞動節(jié)奏,振奮精神,統(tǒng)一放排和行排動作,排工們會唱響雄渾粗獷、鏗鏘豪邁的勞動號子。放排號子一人領(lǐng)唱,眾人以襯詞幫腔和唱。有人對放排號子和船工號子進(jìn)行過比對研究,發(fā)現(xiàn)放排號子與船工號子有很多相似處,也有起橈號子、平水號子、搖櫓號子、慢櫓號子……曲調(diào)極為豐富,旋律高亢優(yōu)美、激越奔放。放排號子的唱詞多為唱古人、唱故事、唱情歌等,或是信手拈來,現(xiàn)編現(xiàn)唱,活躍氣氛。闖灘時的號子,只有短促鏗鏘的應(yīng)和聲,有調(diào)無詞,只是起到統(tǒng)一協(xié)調(diào)動作、鼓勁加油的作用。不同的是這些放排漢子對于峽江的記憶沒有船工那么深刻,基本不唱峽江兩岸地理風(fēng)貌、水文變化、風(fēng)土人情。
為了讓險象環(huán)生的川江航行減少原始放木排子帶來的風(fēng)險,1957年7月,長航重慶分局“生儉”輪嘗試拖運(yùn)一只長84米、寬16米,材積900立方米的木排,從重慶順利到達(dá)宜昌,開創(chuàng)了川江輪船拖運(yùn)木排之先河?!吧鷥€”拖運(yùn)木排子成功之后,輪船拖排逐步取代了人工放排。隨著經(jīng)驗的積累,扎木排子的手段、使用的材料也越來越高級,所以木排子越扎越大。輪船所拖排子的材積從第一次的900立方米,到后來1800至2200立方米也為常見。排子體積控制在長55米、寬23米、高3米以內(nèi),用竹纖藤加鋼纜梱扎牢固,這樣木排子有了足夠的強(qiáng)度和承受能力,到目的地后拆卸起來也更方便。木排子體積倍增,但排工卻銳減至4到5人,他們在巨大的木排子上擔(dān)綱“巡視員”。“巡視員”白天在排子的四角插上小紅旗,夜航時則四角各掛一盞馬燈,作為警示。這樣的木排子在峽江上,是極為氣勢的,給人以君臨天下不可阻擋的威儀。為此,海事部門在信號臺專門設(shè)置了一個用竹篾編制的“大黑球”,作為木排子航行的特殊標(biāo)志。有木排子行走峽江時,信號臺會向上行的輪船升起三角形箭頭向下,綴著一個“大黑圓球”的標(biāo)志,讓輪船在控制航道外稍寬的江面候讓,等待木排子過了才能繼續(xù)上行。雖然有輪船拖運(yùn)木排子了,但峽江上依然有人工木排破峽而來。據(jù)說輪船拖木排子風(fēng)險小了很多但成本卻高了許多,因為國家沒有明確規(guī)定不能人工放木排子,所以很多買家和賣家都堅持用傳統(tǒng)方式放運(yùn)木料。
長江上游的云南、貴州、四川、鄂西山區(qū),自古盛產(chǎn)木材,而長江中下游又特別需要那些木材,當(dāng)時沒有更多的辦法運(yùn)送木料,這種簡單便利的放排子的方式就成為了最好手段。自長江上有了木材運(yùn)輸,就有了原始的放排,就有了千千萬萬個漂泊在驚濤駭浪中放排子的人。這些人把木排子從四川老家漂放到下游的指定買家后,各自領(lǐng)取了自己的報酬,然后分別或者結(jié)伴回家。家里比較寬?;蛘吣昀象w弱的人,會選擇乘船回家,有的則選擇給柏木貨船下力,不要船家工錢,只要管飯。但船家并不認(rèn)為雇傭放排子的人是賺錢的事。只有體力強(qiáng)健的人才勉強(qiáng)被雇傭。絕大多數(shù)放木排子的人,都要花上數(shù)月時間從長江下游徒步回到四川老家,其間艱辛想必是一言難盡。
興許是再多的木料也禁不住人的需求,到了上世紀(jì)八十年代晚期,峽江里的木排子日漸稀少。我最后看到那些威武的木排子“君臨峽江”,大約是在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第一年,從此以后的峽江就少了一道奔流的風(fēng)景,少了一些過客和孩子們眼中的浪漫和神秘,也少了一些澎拜的激情!
韓永強(qiáng),宜昌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宜昌市散文學(xué)會常務(wù)副會長。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中國民間文藝家協(xié)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散文集《簫者》《夢濕鄉(xiāng)關(guān)》《明月齋筆記》三部。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藝報》《長江文藝》《散文百家》等刊發(fā)散文數(shù)百篇,多次被《散文選刊》轉(zhuǎn)載,作品入選《當(dāng)代散文經(jīng)典》《中國中學(xué)生課外閱讀經(jīng)典》等五十多種選本,曾獲全國報紙副刊年度金銀銅獎30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