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雪

南宋詞之騷怨傳統(tǒng)探析

趙 雪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弊郧?，“騷怨”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傾向、抒情傳統(tǒng)，長久以來被文人賦予濃重的愛國情懷、憂患意識、批判精神。南宋士子面對相似的政治環(huán)境，感慨身世命運不由生發(fā)同先賢一樣的怨憤之心、中正之意。詞體經(jīng)由李煜，蘇軾，辛棄疾等人的完善發(fā)展至南宋更趨成熟。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下，南宋詞人將這種纏綿已久的騷怨情懷、怨憤之意融入到詞藝寫作中，創(chuàng)作出凄咽蒼涼、寄托遙深的優(yōu)秀作品。從南宋詞的創(chuàng)作高峰以及后世清詞的中興，可以清晰的看出騷怨傳統(tǒng)對詞體發(fā)展產(chǎn)生的重要意義。

宋詞；南宋；騷怨傳統(tǒng)

古代文人講究不平則鳴。作為中國兩大抒情傳統(tǒng)之一的騷怨傳統(tǒng)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由起初的不平則鳴到后來情動于衷，而形于言。詞之為體，要眇宜修。相較于詩，詞更適宜表達那種幽微綿緲的情緒。詞體研究的成果比較豐富。陶爾夫、劉敬圻的《南宋詞史》是研究南宋詞史的重要著作，全書通過“1個基點，2條主線”貫穿南宋詞史，將其劃分為4個時期：詞壇的重建期，詞史的高峰期，詞藝的深化期和宋詞的結(jié)獲期［1］。曹翠、劉素祎的《南宋詞“騷雅”內(nèi)蘊探微——從南宋兩部詞集選本的共同篇目來探究“騷雅”內(nèi)蘊》（文藝理論）以2部南宋人編訂的詞集選本為范例，對“騷雅”內(nèi)蘊進行了初步探討：鑒于整個大時代背景和詞壇雅化的傾向，南宋詞人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大都以“騷雅”為旨歸?！膀}”和“雅”更類似于內(nèi)容和形式的關(guān)系。南宋這種特殊的時代大背景勢必會對當時的文學產(chǎn)生影響。衛(wèi)宏偉在《試析政治對南宋詞嬗變之影響》一文中談到，詞至南宋因政治因素而發(fā)生諸多嬗變，涉及詞之題材風格、功能、言情方式、情景關(guān)系、詞體觀念發(fā)展諸方面。筆者將從南宋詞取得成就反觀騷怨傳統(tǒng)對其的影響，進一步探析南宋詞取得輝煌的重要原因。

一、騷怨傳統(tǒng)的由來

騷怨中的“怨”，一方面來自于《詩經(jīng)》中西周末年厲、幽兩朝的大小雅的怨刺精神“王道遂衰，詩人作刺”，另一方面，由屈原《離騷》演變而來。劉勰在《文心雕龍·辨騷》中，明確地把“騷”作為《楚辭》的代表，認為其“敘情怨，則郁悒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 ”［2］“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受小人構(gòu)陷的屈原被君王放逐，披發(fā)行吟澤畔，將美政理想、哀怨愁思寄托于香草美人，將其寫入《離騷》形成了怨而不怒，忠貞不二的“騷怨精神”的底色［3］。西漢賈誼被貶長沙，以滿腔怨憤寫下了《吊屈原賦》，展開了與屈原的精神問話。淮南小山、東方朔、王褒、劉向諸人也仿照屈原創(chuàng)作了一類這樣的“類騷”作品。司馬遷身心遭受重創(chuàng)，憂憤深廣，創(chuàng)作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傳世作品《史記》。到了中唐，出現(xiàn)了一批以韓愈，柳宗元等為代表的貶謫士人群體，繼而在文壇掀起一番風浪，引發(fā)騷怨情懷。韓愈始提“不平則鳴”。清人施補華《峴傭說詩》中說：“柳子厚幽怨有得騷旨?！蹦纤危L雨飄搖的亂世也是詞史發(fā)展的高峰時期，人們的世界變得前所未有的廣闊，他們從宇宙、生命、歷史的角度考慮百姓，思慮家國。以《詩經(jīng)》的怨刺以及屈原的“離騷”為代表的騷怨精神長久以來一直影響著南宋士子，滿腔熱血的愛國志士通過詞這一文體表達對國家的焦慮與憂愁，同時也表明自身不與亂世同流合污的高潔品質(zhì)。騷怨精神之所以能一直作用于文壇，一個重要的契機在于“賢人失志”群體的層出不窮［4］。他們往往具有坎坷的政治生活，悲天憫人的赤子之心，對黑暗現(xiàn)實的鞭撻，對民生疾苦的關(guān)注以及對理想和真美不懈的追求。“賢人失志”群體的存在，傳承著幽怨纏綿的“騷怨傳統(tǒng)”。

二、騷怨傳統(tǒng)的形成土壤及內(nèi)涵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中道：“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边@種以個體為主體的抒情發(fā)奮之作，為屈原所繼承。屈原出身高貴，“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他不斷追求，堅持自我修養(yǎng)，認為自己可以引導君王，興盛邦國，實現(xiàn)“美政”理想，然而卻受奸人構(gòu)陷。“王使屈平為令，眾莫不知。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為非我莫能為也?！睉淹跤古郴杪槪患颖婷?，就怒疏屈原?！扒郊餐趼犞宦斠玻嬚~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崩硐牒同F(xiàn)實的激烈沖突，使屈原“雖體解吾猶未變兮，豈余心之可懲？”這種求而不得的心緒，詩人難解其懷，哀怨惆悵。

戰(zhàn)國時期的楚國，雖然同樣尊崇中原禮樂文化，然而，“巫鬼神祀”彌漫湘江，澧水流域。屈宋諸騷，皆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屈原本人也深受楚文化影響，鬼神崇拜，奇異玄妙的浪漫色彩。愛國和忠君的志愿使他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在痛苦和徘徊中，他的感情也醞釀成熟，憂愁憂思而作《離騷》。騷怨情感的“騷”即發(fā)端于此，悱惻幽隱。然而，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文學觀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不斷引申擴大，作品中舉凡與國家興廢，政治教化相關(guān)聯(lián)，且字里行間處寓有規(guī)諷之旨，忠怨之辭，怨悱之情的“賢人失志”者，皆可稱之其具有“騷怨精神”。在文學作品中，往往通過描繪南方風物，借助比興美刺意象，滲透進作品表現(xiàn)出濃厚的楚騷味，孤寂感，傲然志。

三、詞之興觀群怨

孔子認為，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在這里主要強調(diào)要把握詩歌的社會功用和美學價值。經(jīng)歷了漫長的孕育演變，隋唐時期，燕樂興起。唐中期，詞進入文人視野，南唐后主李煜將伶工之詞變?yōu)槭看蠓蛑~，北宋蘇軾改變詞風，洗磨過濾掉了唐五代詞倚紅偎翠，淺吟低唱的柔情，提升了詞品，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功能，進一步開拓了詞境。詩言志，詞言情，詩莊詞媚的傳統(tǒng)觀念被打破，詞不再是余力所做的盡興之筆。而后，元祐詞人進一步完善詞體，將其輕柔婉約發(fā)揮至極致。正如后代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評論：“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盡在此中矣?！蹦纤螘r期，特殊的政治背景下，詞人們通過詞這一文體，抒發(fā)自身行藏出處，將內(nèi)心深處幽微綿緲的騷怨情懷酣暢淋漓得表現(xiàn)出來。

屈原生活的戰(zhàn)國和南宋有著近乎相似的政治背景。北宋盛世繁榮，市井興旺，詞人大多不識愁滋味。偶有抑郁也不過是佳期又誤，煙鎖重樓的小山疊怨。靖康之變后，山河破碎，國運危急，詞的發(fā)展進入了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楚國沒落而產(chǎn)生的輝煌——楚辭與南宋詞史的高峰似乎再次向世人印證了一個普遍規(guī)律：蚌病成珠，不平則鳴。宋朝臣民眼見國破家亡，隨宋王朝一同南遷，偏安一隅的宋王朝當權(quán)者沒有想要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廷的主戰(zhàn)大臣，身負國仇家恨，現(xiàn)實和理想的不斷交割使得愛國志士一再失望，紛紛產(chǎn)生了一種舉世皆醉而我獨醒，不容余世的寂寥與愁苦。個人和時代的交互，相似的政治遭際使其生發(fā)出真正的足以流傳后世，響徹千古的優(yōu)秀作品。正如趙翼所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苯?jīng)過時光洗禮，風雨凈化的詞，開始成為南宋時期才子士人借以表達騷怨心緒的媒介。

四、騷怨傳統(tǒng)在南宋詞壇的表現(xiàn)

“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南渡士子觀感世界，客觀事物也帶有了凄涼蕭瑟的色調(diào)，醞釀了凄苦憤懣的情懷。本具細膩柔婉的詞也因雜入故國相思，南渡感慨，騷怨情懷，具有了歷史內(nèi)涵，悲婉中仿若有豪氣傾注其中。南宋詞人在柔婉與豪情2種不同風格的詞境中尋找靈魂的棲息地。

（一）忠正之心，怨憤之意，故國之思

古往今來，有才華并且渴望建立功勛的有志之士，壯志難酬，不得其用，往往選擇一種陶情寫憂的手段。正如憂愁憂思而作“離騷”的屈原。面對此時的“南北共，正分裂”，國家命運的暗淡、飄零，詞人們悲從中來，內(nèi)心的情感難以控制得噴薄而出，引吭高歌，交織著颯颯秋風、錚錚鐵馬，奏出壯志難酬、氣勢雄渾的不平之意。

面對紛繁復雜的政治局面，陳亮和辛棄疾一樣，力主抗金復國、重整山河。命運也離奇的相似，他們都在不斷地打壓誣陷之中，以布衣終了一生?；謴秃由降南＜揭仓皇且环N愿望。與辛棄疾主導的豪放不同，陳亮更多寓理于情的心靈美，通過另外一種纏綿悱惻寄寓規(guī)諷之意。在《水龍吟·春恨》一詞的開頭，便以“鬧”字引發(fā)無盡春恨，“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賞，都付與，鶯和燕”，同時還恨“金釵斗草，青絲勒馬，風流云散”。此時的寂寞無疑使得詞人更加偏向于不由自主的回憶，回憶往年盛游的細節(jié)，進一步離“鬧”添“恨”。這首“幽秀”風格的詞代表了作者的另一種風格，用事合題，收縱綿密，層層轉(zhuǎn)進，曲折纏綿。寂寞憑高念遠凝聚著對于淪陷故國臣民的思念，綿延悠長。

（二）比興寄托，使事用典，幽微綿緲

邵祖平在《詞心箋評》中曾這樣評價：“詞者，意內(nèi)而言外，尤非詩之略有比興多帶直致者可比。”屈原以香草美人意象或比喻君王，或自喻。香草、美人本來象征平凡美好的事物，詩人內(nèi)心的苦澀賦予它們另一種雋永持久的含義。南宋詞人借鑒屈子的香草美人意象充分發(fā)揮詞體言情的特長，抒發(fā)家國的愁思，未來的晦暗以及內(nèi)心不得志的騷怨情懷。如姜夔的《揚州慢》“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p>

發(fā)端自屈原的“騷怨”精神，因政治背景、個人際遇、文學氛圍的相似，在各個時代都有體現(xiàn)，而北宋南渡，面對同屈原、中唐南貶士子相似的政治命運，詞人們很自然地去追懷往哲先賢的寫作筆法，傳承幽微心緒，騷怨情懷。如辛棄疾在《摸魚兒》開篇即訴說“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shù)。”陳廷焯評曰：“詞意殊怨。然姿態(tài)飛動，極沉郁頓挫之致。起處‘更能消’三字，是從千回萬轉(zhuǎn)后倒折出來，真是有力如虎。”［5］詞人用幽微明滅的男女之情來隱喻前途暗淡，水深火熱的現(xiàn)實斗爭。這是由政治而造成的言情方式幽微隱約的比興寄托。詞人不掩飾自己對于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更加不可能抑制住對“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同時壯志難酬的憤懣與苦澀?！叭粲腥魺o的感嘆將閑愁孤寂推向了極致，穿越時空，震顫天地。那些身居廟堂之高的官員，江湖之遠的平民，沉醉于溫柔之鄉(xiāng)的權(quán)貴，浪跡于山水之中的隱士吃驚于這種山呼海嘯般的時代音響。”

詞人吳文英的作品總是彌漫著低沉傷感的憂思，《靈巖陪庾幕諸公游》中，“宮里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獨釣醒醒?！笔故掠玫?，借古題諷時事。以古代吳越興亡，寄寓自身對現(xiàn)世家國的憂思，意境幽邃。下闋“五湖倦客，獨釣醒醒”表達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心志，“亂鴉、斜日”意象暗淡，曲折盤旋，展現(xiàn)南宋末期此時的文人心態(tài)：對國家命運，個人前途的灰心絕望以及人生新的追求目標“閑時享樂”?！耳L啼序》，一首悼亡詞。詞中的傾訴不僅反映了與所亡人之間凄怨纏綿的愛情關(guān)系，字里行間還流露出這一愛情悲劇造成的社會原因：動蕩不安的環(huán)境。感情真摯，筆觸細膩，寄慨深曲。結(jié)尾處，詞人還借用《楚辭·招魂》中的詩句，即“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進一步寄托自己的悼念之情，幽微綿渺?；蛟S詞人悼念的不僅僅是一個人、一段感情，而是一個時代、一段歲月。突破了個人，染上了時代的愁苦，上升到了宇宙之上大而化之的深層意蘊。

五、結(jié)語

中國詞壇不缺少感時傷世的愛國詞篇，但南宋詞蘊意最為深遠。在以屈原為代表的騷怨傳統(tǒng)影響下，后人不斷淬煉自己的抒情方式，至南宋后期將這種表達方式成熟化，借以充分抒發(fā)內(nèi)心的感慨。例如：滿腔愛國意的李綱、岳飛；生存在巢傾危卵之下偏離繁華軌道的辛棄疾，突破了前人的桎梏，進一步擴大了詞的表現(xiàn)范圍；以情開篇，以情結(jié)響，在層層鋪敘中哀傷逐漸深化的李清照；清空騷雅的姜夔；孤懷耿耿卻心緒纏綿的吳文英。王蒙曾經(jīng)說過，最好的結(jié)構(gòu)是沒有結(jié)構(gòu)痕跡的行云流水式的結(jié)構(gòu)，最大的匠心是完全放松，左右逢源，俯拾即是的，看起來像是毫不費力的，沒有絲毫匠氣的匠心［6］。優(yōu)秀的詞人，憑借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真正達到了這個境界。

南宋時期，“失志”詞人將騷怨融入到詞藝創(chuàng)作中，比興寄托，使事用典，變化萬千，順其自然地攀上巔峰，創(chuàng)作出凄咽蒼涼，寄托遙深的優(yōu)秀作品。不僅在當時有氣吞萬里如虎的效應(yīng)，即使在整個文學史上，也是振聾發(fā)聵的一頁。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騷怨傳統(tǒng)影響著后世詞人的創(chuàng)作，為“失意”文人找尋精神上的共鳴和心靈上的皈依。從清詞的再度中興可以看出，在相似的政治背景下，騷怨傳統(tǒng)對創(chuàng)作者的影響，如明末清初的“字字楚騷心”的王船山在其作品中流露出深有寄托的復雜情感。

[1]王兆鵬.深度與拓展：評南渡詞史[J].學習與探索，1993（5）.

[2]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中華書局，2012：51.

[3]翟滿貴.中唐南貶士子與“騷怨”精神[J].中國文學研究，2002（2）.

[4]王德華.屈騷精神在宋代的缺失與修復[J].學術(shù)月刊，2006（2）.

[5]唐圭璋，孔凡禮.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15.

[6]王蒙.漫畫小說創(chuàng)作[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52.

（編輯：王苑嶺）

I207.23

A

1673-1999（2017）09-0070-03

趙雪（1993—），女，中南大學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古代文學。

2017-0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