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嬋妮

論邁克爾·坎寧安《試驗年代》中的創(chuàng)傷體驗

傅嬋妮

美國當代作家邁克爾·坎寧安在小說《試驗年代》中敘述了3個人物在19世紀工業(yè)革命中喪失家園、21世紀 “9·11”襲擊后尋找家園、150年后在遺失的家園中渴求家園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作者借小說譜寫出一首哀婉動人的家園戀曲，表達了作者對科技與工業(yè)文明的憂思，對美好家園強烈的渴求以及向傳統(tǒng)價值觀念回歸的傾向。

邁克爾·卡寧安；《試驗年代》；創(chuàng)傷體驗；家園

痛苦和創(chuàng)傷是人類情感體驗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是作家進行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源泉?！皠?chuàng)傷”（trauma）一詞，原指“身體遭受的傷害”［1］3。 但在弗洛伊德看來，“創(chuàng)傷”更指向“對精神的傷害——精神在時間、自我和世界的經(jīng)歷中的破壞（breach）”［1］4。 弗洛伊德將“創(chuàng)傷”拓展到了人的心理和精神層面。20世紀90年代以來，有關(guān)創(chuàng)傷的理論性研究逐漸升溫，在心理學、社會學、人類學、文學、文化等領(lǐng)域，創(chuàng)傷的倫理、文化、社會意義被更多地挖掘。進入21世紀，“9·11”恐怖襲擊再次給人類社會帶來了巨大的沖擊。時至今日，恐怖襲擊接連不斷，給遭受災難的國家和人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chuàng)傷，因而對“創(chuàng)傷”的思考、研究和書寫具有了更加現(xiàn)實的意義。

《試驗年代》（Specimen Days）是美國當代文壇著名作家、“普利策”最佳小說獎得主邁克爾·坎寧安（Michael Cunningham，1952—）的作品。 他設紐約為故事發(fā)生地，展現(xiàn)了西蒙（Simon）、凱瑟琳（Catherine）和盧卡斯 （Lucas）3位主要人物在19世紀工業(yè)革命中喪失家園、21世紀紐約遭遇“9·11”襲擊后尋求家園以及150年后渴求家園的創(chuàng)傷經(jīng)歷，用美國民族詩人沃爾特·惠特曼的詩句串聯(lián)起這3位主要人物的宿命，將人物的故事雜糅進宏大的時代背景中，復調(diào)式地凸顯了作品對創(chuàng)傷的書寫，表達了他對家園的眷戀與渴望。

一、機器離散家庭的創(chuàng)傷

小說的第1節(jié)“在機器中”，以19世紀下半頁的紐約為時空背景，敘述了機器致人于死地而導致家庭離散的創(chuàng)傷故事。當時的紐約已進入到了機器大生產(chǎn)時代。西蒙年方20，迫于生計而工作，卻不幸被機器奪走性命，化為幽靈躲在機器里表達對家人與家園的思念。他的未婚妻紡織工凱瑟琳以淚洗面。他的弟弟盧卡斯年幼而善良，為減輕家庭重負，懷著喪親之痛頂替哥哥工作。本將組成的家庭，好端端的家人，因為突如其來的創(chuàng)傷事件而瞬間喪失了。

機器對家庭的離散是由機器對人的禁錮與異化引起的。盧卡斯在廠房里就覺得“這里好像不是工廠，而是馬廄或農(nóng)場，機器就如表情平和的牲畜一般”［2］30，他感受到了機器的冷酷無情。因為高強度的工作，長期單一重復的動作，盧卡斯深感到：“在工廠里，時間是那么漫長，從頭到尾只有一個動作，不斷反復，就是一個小世界，住在里頭的人，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這里，偶爾會到另個世界吃飯休息，然后再回到這里。這里的人都放棄了原來的身份，移民到了工廠……”［2］64。

機器使人異化，人變成了機器。工廠的監(jiān)工“說話時只有嘴巴在動，好像就是個鋼鐵做的人”［2］28。機器的噪音讓盧卡斯最終知道原來哥哥“走入了機器世界……他通過機器的嘴巴對活人唱歌”［2］97。人歸西后不像惠特曼說的會變成草，而成了機器。弗洛伊德認為“事件性的創(chuàng)傷，是由離開的行為所承載的……不僅對離開的人……也與那些因事件而遭受創(chuàng)傷并試圖弄明白事件的人有關(guān)”［1］4。 “自由地離開”不是“生的自由，而是死的自由：在離世時向他人傳遞自己的聲音”［1］4。 西蒙的離去仿佛獲得了“死的自由”，但依然沒有離開機器。機器扭曲了盧卡斯的心靈。他十分害怕凱瑟琳也被機器掠走，不惜自殘來阻止凱瑟琳回到機器旁邊，從而使凱瑟琳躲過了工廠的火災。這一切努力就是盧卡斯想要戰(zhàn)勝機器神，延長凱瑟琳的生命，帶給她未來。西蒙用生命，盧卡斯用決心與肉體戰(zhàn)勝了無情的機器，保護了家人。在死亡與保全，犧牲與奉獻間，坎寧安似乎暗暗為創(chuàng)傷的撫平尋找良方：以愛的名義、用愛的行為與決心撫慰創(chuàng)傷的心靈。

二、恐怖襲擊破壞家園的創(chuàng)傷

小說第2節(jié)“孩子的圣戰(zhàn)”發(fā)生在遭受“9·11”襲擊后不久的紐約。黑人女警凱特（即凱瑟琳）負責尋找和破獲一起炸彈恐襲案件。而制造恐襲的人是 “圣戰(zhàn)組織”中的一個孩子。孩子利用凱特對自己已故孩子的思念獲得凱特的信任，喚起她無處寄托的母愛，最終使凱特落入他的陷阱。

作者將現(xiàn)實中恐怖襲擊對社會家園地破壞與小家庭的喪子之痛連結(jié)起來。凱特的創(chuàng)傷融入到了“9·11”空襲后悲傷氣息彌漫的紐約，雖然在小說的第1節(jié)中失去愛人的凱瑟琳在本節(jié)中與男友西蒙相愛并團聚了，但卻遭受了喪子之痛。她經(jīng)常沉浸在對逝去孩子的回憶中，“如果盧克還活著，今年應該12歲了……他一定還在某個地方……不在天堂，也沒變成幽靈，但他就在某個地方……在這個危險重重的世界，她只相信此以及正義得到伸張”［2］295。 凱特強烈的母性和善心戰(zhàn)勝了她的職責感，當她看到制造恐襲的孩子時，她經(jīng)過一番思想斗爭后就獨自帶著孩子遠走高飛了。這樣的情節(jié)安排更加烘托出喪子之痛帶給凱特的精神創(chuàng)傷，也折射出2001年“9·11”事件后，美國文化思潮急劇地向傳統(tǒng)價值觀念回歸的趨勢：人們對家園及家園所代表的價值表現(xiàn)出更加熱切的渴望［3］119。

孩子對成人善與愛的利用更讓人感到了恐襲對人類精神家園的破壞與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孩子在得知凱特故去的孩子名為盧克（即盧卡斯）時，故意說：“我知道你的孩子叫盧克。但我也可以叫盧克，難道你不覺得嗎？”［2］433在思子心切與愛的善意中，凱特以為她獲得了孩子的信任，卻未料到這不過是孩子設置的陷阱。孩子說：“你現(xiàn)在也是家人了”［2］436。 所謂“家人”是指凱特也成為了恐怖分子大家族中的一員。凱特才意識到“他是殺手……她突然明白，她已經(jīng)掉進去了”［2］437?？植澜M織早已使孩子喪失了應有的純良，不相信除“圣戰(zhàn)家人”外的一切善與愛，唯有毀滅目標的念頭，這便是精神家園淪喪的深深悲哀?？僧攧P特意識到這點時，卻已回不去了，“她還是想當他的母親……他已經(jīng)殺死她了，不是么？”［2］438作者透過本節(jié)的故事仿佛在訴說光憑愛是無法撫慰創(chuàng)傷的，僅靠愛與善也無法拯救創(chuàng)傷的世界與靈魂。

人們對恐怖襲擊破壞家園的悲痛被作者巧妙地通過一個不論氣質(zhì)還是外形都很像19世紀的美國民族詩人沃爾特·惠特曼的婦人之口道出，她仿佛是詩人惠特曼的輪回轉(zhuǎn)世。她認為惠特曼是美國第一位偉大的預言幻想詩人，意味深長地說到：“沖動、沖動、沖動，世界不停繁衍的沖動……時候到了。什么時候到了？重新來過。重新來過什么？世界。受傷的世界”［2］371。當凱特問婦人，世界會如何重新來過時，婦人只能搖頭地感嘆“孩子已經(jīng)死了”［2］372。 這句雙關(guān)語既指其他制造恐襲的其他孩子已經(jīng)隨著人肉炸彈而毀滅，也指孩子的純真已經(jīng)喪失，他們已不再是人類印象中的孩子。喪失孩子的家園是殘缺和沒有希望的家園，這樣的精神創(chuàng)傷是永遠無法愈合的。這里作者再次嚴厲聲討了恐怖組織和恐怖襲擊，他們對人類家園的破壞是慘痛的。

三、核輻射摧毀家園的創(chuàng)傷

小說的最后一部分“類似于美”圍繞對美的感知和渴望展開。作者將故事推進到了150年后的紐約，懸浮車、機器人等高科技在那時已經(jīng)變得普遍，但核泄漏事件讓整片地區(qū)了無生機，滿目蒼夷，基本沒有人類的蹤跡。核輻射對地球家園的摧毀與人物對美與家園的渴求形成了強烈的比照。來自“納迪亞”星球，外形酷似蜥蜴的凱瑟琳遇見了生物機器人西蒙，為了彌補自己身體的“欠缺感”，西蒙決意去尋找制造自己的科學家。善良又富于正義感的凱瑟琳決定幫助西蒙，找尋的路上他們遇到了人類小孩盧克，3個人結(jié)伴而行。最后，奄奄一息的凱瑟琳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愛上凱瑟琳的西蒙錯過了前往另個星球的飛船，獨自向西進發(fā)，盧克搭上了飛船，去向了一個好壞不得而知的星球。分離的結(jié)局寓意在地球家園毀滅的情況下想要擁有個人的家園是個不切實際的奢望。

本節(jié)中，凱瑟琳與西蒙都無法感知美。西蒙說“我有種欠缺感……我知道何為美，也可以理解它……但是我卻感受不到”［2］514。 雖然西蒙體內(nèi)被插入了“讀詩芯片”，以除掉機器人可能的極端和暴力，變得更有道德感，西蒙卻覺得他沒有與世界產(chǎn)生連接感。凱瑟琳的“納迪亞”星球意思是“空無”的星球，因為她知道星球的富庶和智慧始終無法形成，既然無法形成智慧，也就無法感知到美，這也就是她在西蒙說出“美”這個詞時，感到十分詫異驚愕的原因。

在此，作者以小見大，借兩人的感受批判以核技術(shù)為代表的科技對地球與人類的毀滅。在一個美已不在的星球渴望感受美，這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諷刺，也是人類心靈創(chuàng)傷的寫照。而這種反諷的效果通過西蒙對旅途中所遇事物不斷地贊美得以強化。在西蒙看到蜥蜴凱瑟琳時，他暗自贊美她；當他們在遭受核輻射的水中游泳時，他贊美到“多美啊，動物！多美好，我的靈魂！多美啊，地球和地球上細小的生物！”［2］587，即使上岸后他們馬上就感覺到身體不適，呼出的氣都具有放射性。無法感知美，表面上是制造西蒙技術(shù)的問題，但實際上如果美已不復存在，無法感知美就是自然的邏輯。小說中，核輻射過后紐約及其美國他處荒蕪的模樣與西蒙對所見事物與景象的贊美交織并敘，在不斷地表現(xiàn)科技之破壞性的同時又不斷喚起人們對美的渴望與回憶，營造出一種更深沉的幻滅感和對科技更擲地有聲的批判，渲染出了一種厚濃重的悲觀情緒。

四、結(jié)語

《試驗年代》中的3個主人公實際代表著男人、女人和孩子，他們間的關(guān)系與組合象征著千千萬萬的普通家庭。作者將故事從小家到社會之家再到地球家園層層推進，從身體的創(chuàng)傷升華到精神家園缺失的創(chuàng)傷，通過書寫機器離散家庭的創(chuàng)傷、失去孩子的母親尋求孩子與精神家園的創(chuàng)傷以及人類在荒蕪的家園對新的家園的渴求，表達出對科技與工業(yè)文明的憂思，抒發(fā)出對美好家園的眷戀與渴望之情，表現(xiàn)出向傳統(tǒng)價值觀念回歸的傾向。但這一創(chuàng)傷難以愈合，因為科技進步給人類帶來的困境正是人類自釀的后果，而作者只能借書寫家園毀滅喪失的創(chuàng)傷表達對家園的眷戀與渴望，譜寫出一首哀婉動人的家園戀曲。

[1]CARUTH C.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

[2]CUNNINGHAM M.Specimen days[M].New York： Farrar，Straus&Giroux，2005.

[3]江寧康.文學想象與民族認同[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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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7）10-0069-02

傅嬋妮（1980—），女，碩士，湖南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美國文學與文化研究。

2017-06-20

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美國當代作家邁克爾·坎寧安小說研究”（15C0564）；湖南省教育科學規(guī)劃項目“英語專業(yè)教育中的文化批評精神與文化信仰培育研究”（XJK016BGD026）。

（編輯：王苑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