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廬詩草》自序
余年十五六,即為學(xué)詩。后以奔走四方,東西南北,馳驅(qū)少暇,幾幾束之高閣。然以篤好深嗜之故,亦每以余事及之。雖一行作吏,未遽廢也。士生古人之后,古人之詩,號專門名家者,無慮百數(shù)十家。欲棄去古人之糟粕,而不為古人所束縛,誠誠戛戛乎其難。雖然,仆嘗以為詩之外有事,詩之中有人。今之世異于古,今之人亦何必與古人同。嘗于胸中設(shè)一詩境:一曰復(fù)古人比興之體,一曰以單行之神,運排偶之體,一曰取離騷樂府之神理而不襲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縮離合之法以入詩。其取材也,自群經(jīng)三史,逮于周秦諸子之書,許、鄭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舉今日之官書會典方言俗諺,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歷,皆筆而書之。其煉格也,自曹鮑陶謝李杜韓蘇,訖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專一體,要不失乎為我之詩。誠如是,未必遽躋古人,其亦足以自立矣。然余固有志焉,而未能逮也?!对姟酚兄唬骸半m不能至,心向往之?!绷臅诖耍再顾?。
光緒十七年六月在倫敦使署 黃公度自序
岡千仞詩評
(光緒五年十二月十九日 1880年1月30日)
詩之為道,性情欲厚,根柢欲深。此事似在詩外,而其實卻在詩先。舍是無以為詩。至詩中應(yīng)講求者,曰家法,曰格律,曰句調(diào),曰風(fēng)骨,凡此皆可學(xué)而至者也。若夫神韻之高渾,興象之深微,此不可造而到焉者。優(yōu)而柔之,漸而漬之,饜而飫之;或一蹴即至焉,或積久而后至焉,或終其身而不能一至焉,蓋有天限,非人力之所能也。先生沉浸酞郁,其書滿家,而中經(jīng)亂離,倦倦君國,又深有風(fēng)人之旨蘊蓄于中者,固可謂深且厚矣。此卷撫時感事,慷慨悲歌,不少名篇。顧煉格間有未純,造句間有未諧;樹骨甚峻,而亦過于露立,過于怒張,則講求于詩之中者,似尚有所未至也。從事于學(xué)所能至者,而徐而俟之,他日造就,蓋未可量也。譬猶龍駒鳳雛,骨相既具,而神采未足;又譬猶名花異卉,苞蕊既含,而爛漫猶待。憲雖不才,拭目企之矣。
己卯臘月十九日 黃遵憲妄評
《明治名家詩選》序
(光緒六年六月 1880年7月)
居今日五洲萬國尚力競強、攘奪搏噬之世,茍有一國焉,偏重乎文,國必弱,故論文至今日,幾疑為無足輕重之物;降而為有韻之聲詩,風(fēng)云月露,連篇累牘,又益等諸自鄶無譏矣。雖然,古者太史巡行郡國,觀風(fēng)問俗,必采詩臚陳,使師瞽誦而告之于王。《春秋》為經(jīng)世之書,孟子謂其因詩亡而作。昔通人顧亭林之言曰:“自詩之亡,而斬木揭竿之變起?!鄙w詩也者,所以宣上德、達民隱者也。茍郁而不宣,則防民之口,積久而潰,壅決四出,或釀巨患焉。然則詩之興亡,與國之盛衰,未嘗不相關(guān)也。
自余隨使者東來,求其鄉(xiāng)先生之詩。卓然成家者,寥落無幾輩。而近時作者,乃彬乎質(zhì),有其文。余嘗求其故,則以德川氏中葉以后,禁網(wǎng)繁密,學(xué)士大夫每以文字賈禍,故囁嚅趑趄,幾不敢操筆為文。維新以來,文網(wǎng)疏脫,捐棄忌諱,于是人人始得奮其意以為詩。余讀我友城井氏之所選,類多杰作。其雍容揄揚,和其聲以鳴國家之盛者,固不待言;偶有傷時感世之作,而纏綿悱惻,其意悉本乎忠厚,當路者亦未嘗禁而斥之,是可以覘國運矣。以余聞歐羅巴固用武之國也,而其人能以詩鳴者,皆絕為當世所重。東西數(shù)萬里,上下數(shù)千年,所以論詩者,何必不同。尚武者不能廢文,強弱之故,得失之林,其果重在此歟!抑有為之言,不必?zé)o用;而無用之用,又自有故歟!后有輶軒采風(fēng)之便,其必取此卷讀之。
《養(yǎng)浩堂詩集》跋
(光緒五年九月 1879年10月)
此卷詩格益高,詩律益細,即隨意揮灑之作,亦皆老蒼無稚弱氣,可稱作者。
詩之為道,性情欲厚,根柢欲深。此其事似在詩外,而其實卻在詩先,與文章同之者也。至詩中之事,有應(yīng)講求者:日家法,日句調(diào),日格律,日風(fēng)骨,是皆可學(xué)而至焉。若夫興象之深微,神韻之高渾,不可學(xué)而至焉者。優(yōu)而柔之,詠而游之,或不期而至焉,或積久而后至焉,或終身而不能一至焉。栗香之詩,得之于天者甚厚。有才人學(xué)人窮年莫能究者,而栗香以無意得之。然其蓄積于詩之先,講求于詩之中者,有所未逮也。謬論請細思之。
光緒己卯秋九月于霞關(guān)使館黃遵憲記(《黃遵憲全集》上冊,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44頁)
致梁啟超函(節(jié)錄)
(1902年9月23日)
……
公言《新民報》獨力任之尚有馀裕,聞之快慰。欲求副手,戛戛其難,此亦無怪其然。崔灝題詩,謫仙閣筆,此乃今日普天下才人、學(xué)人,萬口一聲認為公理者,況于親炙之者乎?雖然,東學(xué)界中,故多秀異,即如宴花一出,不特?zé)o婢學(xué)夫人之誚,且?guī)讕缀跤袔煵槐刭t于弟子之嘆矣!公稍待之,必有繼起者。尤俊異者,乞標舉其名,列其所長以示我,當記之篋中,以志歆慕。怪哉!怪哉!快哉!快哉!雄哉!大哉!崔嵬哉!滂沛哉!何其神通,何其狡獪哉!彼中國唯一之文學(xué)之《新小說報》,從何而來哉?東游之孫行者,拔一毫毛,千變?nèi)f態(tài),吾固信之。此新小說、此新題目,遽陳于吾前,實非吾思議之所能及。未見其書,既使人目搖而神駭矣。吾輩鈍根,即分一派出一話,已有舉鼎絕臏之態(tài)。公乃竟有千手千眼,運此廣長舌于中國學(xué)海中哉!具此本領(lǐng),真可以造華嚴界矣。生平論文,以此為最難,故亟欲先睹為快。同力合作,共有幾人,亦望示其大概。
報中有韻之文,自不可少。然吾以為不必仿白香山之《新樂府》、尤西堂之《明史樂府》。西堂以前,有李西涯樂府,甚偉。然實詩界中之異境,非小說家之枝流也。當斟酌于彈詞粵謳之間,或三、或九、或七、或五,或長短句,或壯如隴上陳安,或麗如河中莫愁,或濃至如焦仲卿妻,或古如成相篇,或俳如俳技辭。即“駱駝無角,奮迅兩耳”之辭也。易樂府之名而曰雜歌謠,棄史籍而采近事。至其題目,如梁園客之得官,京兆尹之禁報,大宰相之求婚,奄人子之納職,候選道之貢物,皆絕好題也。此固非仆之所能為,公試與能者商之。吾意海內(nèi)名流,必有迭起而投稿者矣。
《日本國志》卷三十三
學(xué)術(shù)志二 文字(評議)
外史氏曰:文字者,語言之所從出也。雖然,語言有隨地而異者焉,有隨時而異者焉,而文字不能因時而增益,畫地而施行。言有萬變,而文止一種,則語言與文字離矣。居今之日,讀古人書,徒以父兄、師長遞相授受,童而習(xí)焉,不知其艱,茍跡其異同之故,其與異國之人進象胥、舌人而后通其言辭者,相去能幾何哉?余觀天下萬國,文字、言語之不相合者,莫如日本。日本之為國獨立海中,其語言北至于蝦夷,西至于隼人,僅囿于一隅之用。其國本無文字,強借言語不通之國之漢文而用之。凡一切事物之名,如謂虎為於菟,謂魚為陬隅,變漢讀而易以和音,義猶可通也。若文辭煩簡、語句順逆之間,勉強比附以求其合,而既覺苦其不便,至于虛辭助語,乃倉頡造字之所無,此在中國齊、秦、鄭、衛(wèi)之詩,已各就其方言,假借聲音以為用,況于日本遠隔海外,言語殊異之國。故日本之用漢文,至于虛辭助語而用之。法遂窮,窮則變,變則通。假名之作,借漢字以通和訓(xùn),亦勢之不容已者也。昔者物茂卿輩倡為古學(xué),自愧日本文字之陋,謂必去和訓(xùn)而后能為漢文,必書華言而后能去和訓(xùn)。其于日本顛倒之讀,錯綜之法,鄙夷不屑,謂此副墨之子,洛誦之孫,必不能肖其祖父。又謂句須丁尾,涂附字句以通華言,其禍甚于侏偶馱舌,意欲舉一切和訓(xùn)廢而棄之,可謂豪杰之士矣。然此為和人之習(xí)漢文者言,文章之道,未嘗不可,茍使日本無假名,則識字者無幾。一國之大,文字之用無窮,即有一二通漢文者,其能進博士以書驢券,召鯫生而談狗曲乎?雖工亦奚以為哉?
余聞羅馬古時,僅用臘丁語,各國以語言殊異,病其難用。自法國易以法音,英國易以英音,而英法諸國文學(xué)始盛。耶穌教之盛,亦在舉舊約、新約就各國文辭普譯其書,故行之彌廣。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然則日本之假名,有裨于東方文教者多矣,庸可廢乎?
泰西論者謂五部洲中以中國文字為最古,學(xué)中國文字為最難,亦謂語言、文字之不相合也。然中國自蟲魚云鳥,屢變其體,而后為隸書、為草書,余烏知夫他日者不又變一字體,為愈趨于簡、愈趨于便者乎?自凡將訓(xùn)纂逮夫《廣韻》、《集韻》增益之字積世愈多,則文字出于后人創(chuàng)造者多矣,余又烏知夫他日者不有孳生之字,為古所未見、今所未聞?wù)吆??周秦以下文體屢變,逮夫近世章疏移檄,告諭批判,明白曉暢,務(wù)期達意,其文體絕為古人所無。若小說家言,更有直用方言以筆之于書者,則語言、文字幾幾乎復(fù)合矣。余又烏知夫他日者不更變一文體,為適用于今、通行于俗者乎?嗟乎,欲令天下之農(nóng)工商賈,婦女幼稚,皆能通文字之用,其不得不于此求一簡易之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