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一、到達
那里有我的兄弟,一群羅茨鐵礦的勞動者,我再次站在鐵礦的辦公樓前,是為了向他們致敬,了解礦山生活。那天已近黃昏,光線灰暗,空蕩蕩。羅茨鐵礦距離昆明約 110公里,地處云南祿豐縣,氣溫稍高,空氣中聚積的熱情,透出無處可去的緊張,沒有風,四野寂靜,熱氣懸浮,時間停止。
幾排建于五十年前的灰色矮樓和紅磚墻舊屋,臥在暮色中一聲不響。落日在遠山之后,余光將盡,晝夜交替前的神秘呼喚咔咔震動。睡在路旁柏樹下的兩條狗,一條黃毛,一條黑毛,迷迷糊糊。黃毛狗受驚動,耳朵豎起,站起來朝無人的小路前方跑遠,瘦小的黑毛狗一躍而去,沖進暮氣下墜的夜晚,消失不見。
天黑了。
三個月前我第一次來過。
當時,駛進羅茨鐵礦辦公區(qū)的大巴車,載了30個人,其中有我。我?guī)б粠腿藖硎菫榱藢ぴL,用形式主義反對形式主義,做一次自以為正確的全新調(diào)查。為此我請來了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中國著名的社會學家、老友朱曉陽。請他在出發(fā)前講課,向 30位昆明青年作家介紹社會學調(diào)查方法,教大家從社會學角度觀察創(chuàng)建于五十年前的老國企。
我們頭天晚上在昆明郊區(qū)的昆鋼集團公司賓館會議室上課,次日清晨出發(fā),奔向想象中的昆鋼羅茨礦山。大巴車七拐八繞,駛上高速公路。窗外是云南司空見慣的風景,起伏的山、綠色的樹和青草、山坡上一晃而逝的低矮房子。
車窗外沉默的零散村莊,提醒我此次行動也許平淡無奇。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此趟出行意義重大,也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我全新設(shè)計的社會學調(diào)查行動真會有收獲。我不著急,坐在車上閉目養(yǎng)神,老實說沒有收獲無所謂,也許沒有收獲恰是最重要的收獲?也許什么也沒看見恰恰能揭示世界的真相?
但確有收獲,收獲大。
車子奔馳兩小時,駛近與鄉(xiāng)村毗鄰的礦區(qū)土路,我被車輪的震動顛醒,扒著車窗玻璃,看到大片荒地,路兩邊一溜空房子,亂草從磚縫和墻邊的裂口處長出來,肆無忌憚,噴吐出寂寞的濃煙。
這些路邊的紅磚房小屋,曾是一戶戶恩愛忙碌的礦工的家,男人腳步沉重,女人尖聲叫喊,娃娃奔跑吵鬧。兩口子每天穿著大皮鞋去上班,娃娃送進礦山的幼兒園或?qū)W校。有的男工人,老婆來自鄉(xiāng)下,男人上班,在噪聲滾滾的選廠開機器,或坐著鐵罐嘎吱下井,老婆在家里帶娃娃,在院子里養(yǎng)雞,在屋后的空地種菜,跟隔壁一家又一家的女人東拉西扯說閑話。
現(xiàn)在房子空了,院子也空了,無聲無息,人走光,只剩裸露的紅磚,荒地里搖晃的亂草綿延到地平線遠方,我很震驚。
我們大巴車下來幾十個人,也不能填滿四處彌漫的巨大空虛。我看到辦公樓前面也是一排空屋,路上幾無人影。那些空屋也是老式紅磚矮房,另有一幢灰色的高大禮堂。
紀念碑似的大禮堂,臥在辦公樓右前方的不遠處,走近看,兩扇稍有變形的大門緊緊關(guān)閉,門上貼了發(fā)黃的干裂紙條,紙上的“危房莫入”幾個字已經(jīng)褪色。墻上的禮堂大窗子無法辨認,窗玻璃蛛網(wǎng)密布,掛滿枯葉,糊著厚厚的時光泥灰。
我瞪大眼睛,看著門窗緊閉的大禮堂,心頭碾過記憶的生銹車輪,咕咚顛簸?,F(xiàn)在的人不知道大禮堂,但我知道,它是萬眾一心的干燥時代象征。以前,所有工廠,所有礦山,所有工人和干部,每天要坐進大禮堂,開會、表決心、念捷報、跳生產(chǎn)舞、唱革命歌。后來,時代屏幕翻轉(zhuǎn),經(jīng)濟車輪滾滾而來,大禮堂還有用,也開會,也跳舞唱歌,但只在晚上經(jīng)常開放。它變成工廠或礦山的電影院,晚飯后開門迎客,小彩燈擠眉弄眼。青年礦工成群結(jié)隊走來,掏錢買票,坐在電影院的木椅上,目光追隨頭頂?shù)木薮蠊庵???粗y幕,心亂如麻,愛情在黑暗中綻放,肩膀靠攏,男青工抓住了女工姑娘的手。
現(xiàn)在的羅茨鐵礦大禮堂,是時間空地上的歷史遺物。從前禮堂門口有一間賣電影票的小屋,墻上貼著花花綠綠的海報,玩槍的男人、穿短裙的女人、黑影上滴了血。售票女工坐在小窗口里,驕傲自大?,F(xiàn)在售票屋只剩臨街的一面墻,墻上的小窗口空洞開裂,后面的三面墻拆光了,雜草爆動,占領(lǐng)了敞開的空地。那些曾在電影院門口許下愛情諾言的礦工,兒女長大,人到中年,大部分退養(yǎng)和退休,四處走散。
從前全礦上千人坐進禮堂,紅布標高掛,噪聲滾滾,熱氣撲面,現(xiàn)在井下的采礦工程外包,機關(guān)和選廠的全部在崗職工不足兩百人。羅茨鐵礦的朋友告訴我,晚飯后約人打麻將,湊不齊一桌。幸好有網(wǎng)絡(luò),更要感謝微信,晚上關(guān)門閉戶,捧著手機,也能傾聽世界的喧囂,送走漫漫長夜。玩手機累了,揉揉脖子上床睡覺,窗外風聲刮遠,帶走所有憂慮。
他們的日子少有人知。
所以我獨自再來,重訪羅茨鐵礦。
二、意外
幾天的調(diào)查,讓我倍感意外。
原來,我以為荒郊野嶺的國企老礦山,在鋼鐵過剩的嚴峻現(xiàn)實中,苦苦掙扎,正被世界拋棄,但情況并非我所猜想的樣子。
現(xiàn)實確實嚴峻,疼痛無處不在。很多職工被裁員回家,淚流滿面,下崗退養(yǎng),每月領(lǐng)取千元左右生活費。幸運在崗的職工,不斷經(jīng)歷停工折磨,停工時,礦財務(wù)室借錢發(fā)放,暫時提供生活費,開工后,再把借出的錢扣回來。
我以為他們可憐,其實不然。
下崗退養(yǎng)的職工,哭一陣,嘆幾口氣回家,不再吵鬧。在崗職工一人頂幾人,工作無比辛苦,收入忽高忽低,卻干活認真,活得很高興。
我面前坐著一個年輕女性,看上去她像一個姑娘,其實已做母親。這個羅茨鐵礦的年輕大學生,80后的女工程師,來自四川,名湛自麗。她剛做媽媽其實還只是一個女娃兒,臉很白,目光清澈,臉上掛著坦誠的微笑。
她的解釋給了我很大啟發(fā)。
那天我正采訪她,跟她面對面坐在鐵礦辦公樓四樓的會議室說話,她突然打斷我的提問,披露秘密似地說,外面不懂,我們這里的人有一種很特別的感情,大家都理解礦山的處境,很團結(jié),相互之間很關(guān)心,兩個月領(lǐng)不到工資也沒有怨言,開工就很認真地干活。
這話像老工人講道理,湛自麗是 80后大學生,家中的獨生子寶貝,從小被疼愛,為何在羅茨鐵礦學會說大道理?誰教她成長,變成年輕一代的好工人?
我很驚訝。
這個礦確有不尋常之處。
湛自麗說的領(lǐng)不到工資,原因是停廠。中國的鐵礦生產(chǎn),自 2002年起遭遇嚴重困難,那年國際鐵礦價劇降,采礦不如買礦,昆鋼的幾家鐵礦合并裁員,女職工 38歲,男職工 48歲,一律退養(yǎng)回家。每月發(fā)生活費 800—600元。工程技術(shù)人員,學有專長并經(jīng)驗豐富的鋼鐵工業(yè)專家,根據(jù)需要,重新安排工作。
那時湛自麗還是一個孩子,遠在四川老家,她的母親也許不到 38歲,正滿懷希望地干活,可在遙遠的昆明,羅茨鐵礦的同齡女工,已走到職業(yè)工作的盡頭,即將下崗。
女人 38歲,最美麗豐韻、最有女人味、最善解人意和精力旺盛、最有工作經(jīng)驗和事業(yè)心,最想干工作也最能把工作干好。正處人生最動人時刻,卻要離職,退養(yǎng)回家。
她們哭成一團,洶涌淚水淹沒了礦山低矮羞愧的辦公樓。
彭礦長對我說,2002年我媳婦 38歲,也退養(yǎng)回家了,一刀切,誰也不能特殊,我早就是家有閑妻了,哈哈!
彭礦長的妻子師范畢業(yè),有豐富的幼教工作經(jīng)驗,但文件下來,必須退養(yǎng)回家,等到退休年紀來辦退休手續(xù)。
退休是遙遠的將來??!漫長等待中的日子怎么過?
我問,她跟你吵架嗎?閑在家里沒事干,朝你發(fā)火嗎?
彭礦長說,吵啊,我也煩,可是沒得辦法,我這個人脾氣暴,為了磨脾氣,就開始養(yǎng)鳥,我2002年就養(yǎng)鳥了。
想起來了,我來羅茨礦,住在彭礦長宿舍隔壁,他養(yǎng)的畫眉鳥,3只,每天叫出婉轉(zhuǎn)的聲音。
我問,現(xiàn)在,你家里的閑妻還抱怨嗎?
他說,沒有啦,她現(xiàn)在忙得很,書法協(xié)會,跳舞,各種活動,一天的事忙不過來哦!
2004年,國際鐵礦市場未見起色,公司再次裁員。
轉(zhuǎn)機也就從這年開始。
彭礦長告訴我,2004年到 2008年,有過最好的日子。
那時,普氏指數(shù)的國際鐵礦價飆升,鋼鐵最賺錢,鐵礦石價格每年上漲。2006年、2007年直到 2008年,鐵礦石從 130美元一噸,漲到最高 179美元。當時羅茨鐵礦賺過足夠多的錢,每年給祿豐縣交稅 4千多萬元。
祿豐縣稅局每年給羅茨鐵礦 20萬元獎勵,感謝他們的巨大貢獻。那時羅茨礦的產(chǎn)量不高,每月 18萬噸,但利潤高,職工工資也高,科長20多萬元年薪,一般職工年薪 8萬左右。
危機在 2012年出現(xiàn),中國鐵礦生產(chǎn)進入嚴冬。
國際礦價持續(xù)走低,當年,羅茨鐵礦只有幾百萬元利潤,次年的 2013年,全年利潤降到幾十萬元,僅剩百分之十稍強,2014年猛虧 3千萬元。
2015年,原來由羅茨礦統(tǒng)管的上廠礦、八街礦和王家灘礦,交回昆鋼總公司,那三個礦早就停產(chǎn),交回就輕松了,大大減少管理成本,彭礦長松一口氣。他笑著說,每年節(jié)省 1千多萬元,夠發(fā)一部分退養(yǎng)職工生活費啦,可以放手大干。
沒想到,當年的國際礦價再跌,虧損近 5千萬元。
彭礦長挨了當頭一棒。
于是,生產(chǎn)不為賺錢,是為了減少虧損,我看到羅茨鐵礦辦公樓的外墻上,掛著的口號是:控虧減虧。
2016年一季度,國際礦價的普氏指數(shù),62的品位礦,每噸 39美元,只有最高價時的約五分之一。這是一把刀,刺在勞動者的心頭,越生產(chǎn)越虧,賣多了鐵礦,只能跳樓。
羅茨鐵礦趕緊停產(chǎn),研究再次裁員。
裁員不是暗箱操作,是公開動員,清楚解釋,條款明白。這就是湛自麗告訴我的秘密,也是羅茨礦人團結(jié)一心的國企秘密,標準的當家作主原則,誰都難過,又誰都認賬,職工手挽手,相互依靠,保住礦山和大家的飯碗。
從此更團結(jié)。
2016年 5月后,可喜跡象出現(xiàn),國際礦價緩慢爬升,一只小蟲,悄悄朝上爬行。40美元、50美元、60美元。羅茨鐵礦恢復生產(chǎn),從 2016年 5月起,全部機器開動,精礦賣出,一個月能賺 50萬元。
50萬元,相比從前每月賺幾百萬或幾千萬元,微不足道。
但,這已是天大的好事。
彭礦長告訴我,2016年上半年,虧了 900萬元,下半年努力,可以減虧,礦價保持 60美元,明年日子會有些好過。
我到達羅茨礦的當晚,坐進彭礦長的小辦公室采訪。夜深人靜,窗外是四處擴散的寂寞,我們熱烈交談,錄音筆記錄了彭礦長的嘆息和大笑。
彭礦長是好兄弟,樂觀向上,打不死壓不垮,永遠一副笑臉,再急也是笑臉,痛苦在笑,高興更笑。他還有一個特點是語速快,跟跑步一樣快,讓我聽得很忙,思路跟著奔跑,沖向窗外羅茨鐵礦蒼茫無邊的黑夜,沖向彭礦長三十年前嘻嘻哈哈的青年時代。他告訴我,年輕時在學校參加運動會,跑步一直是他的強項,嘩嘩沖出去好遠,把對手拋在身后,馬上就拿到了第一名。
彭礦長告訴我,很多退養(yǎng)回家的職工,重新找到工作,有人做小區(qū)物管,干保安或做綠化員,有人賣保險,各自走向另外的人生。
三、控虧
羅茨鐵礦誕生于半個世紀前。
當時,羅茨礦采出的鐵礦石,用汽車經(jīng)云南祿豐縣狹窄彎曲的山區(qū)公路,艱難運送去 100多公里外的昆明安寧縣昆鋼廠區(qū)。
后來開采量增大,昆綱修了一條鐵路專線,從昆明通往祿豐縣羅茨鐵礦,聲勢浩大。1985年后,羅茨鐵礦建了年產(chǎn) 40萬噸精礦的選廠,44%品位的鐵礦原石,經(jīng)選廠加工,成為 58%的鐵精礦,用鐵路專線的火車,運送到昆鋼冶煉。
現(xiàn)在,鐵路專線早就不再運營,鐵礦石恢復汽車運輸。
彭礦長告訴我,羅茨鐵礦 1958年上馬,做各種采礦準備。當時人少,規(guī)模小,1962年招進一大批人,找礦和探礦,工作規(guī)模越來越大,開始大干,正式擴大生產(chǎn)是 1985年的事。
羅茨鐵礦開工之初是露天開采,在一片山坡上打眼放炮,鏟除地表泥土,采集泥土下面的礦石。四十年后的今天,山坳中的羅茨鐵礦露天開采區(qū),變成一大片灰黑色的凹陷巨坑,草木稀疏,空無一人,那巨坑很像我在云南臨滄市高山見過的詭異天坑。
站在塌陷的露天開采遺址前,我有些恍惚。
眼前的巨坑,讓我想起漏氣后的大汽球。我認為巨坑的出現(xiàn),是地表鐵礦采光后的地質(zhì)陷落。經(jīng)彭礦長解釋,我才明白自己的直感基本正確,理解卻有錯。
彭礦長告訴我,山坡上陷落的大坑,與露天采礦無關(guān)。恰恰相反,這個凹陷大坑,是井下挖礦的結(jié)果。露天鐵礦采光,進行地下開采,幾十年后井下鐵礦采完,坑道廢棄。無人光顧的礦井里,回聲悠長,坑道的頂板和洞壁一天天下沉,地下的巨大空洞,造成空曠地表無所依托后的塌陷。
所以,羅茨鐵礦面臨的另一個困難是:礦山資源枯竭,露天鐵礦早就采光,地下礦石也快采完了。
就是說,即使不停產(chǎn),即使國際礦價飆升,也沒有多少礦石可以開采,羅茨鐵礦的生命史,已快要走到盡頭。
誰能想到時間如此之快?
上世紀八十年代,羅茨鐵礦很熱鬧,名聲遠揚。
山中的一座礦山,1200多名職工,晚飯吃過,生活區(qū)禮堂前面的小亭子里坐滿人,外面也圍著不少人,亭子的尖頂和路邊的柏樹上掛著彩燈,不遠處的兒童樂園里一片脆聲稚語,籃球場亂成一片。
當時沒有電視,沒有電腦,吃過晚飯,大家出來玩。礦上在籃球場經(jīng)常放露天電影,每人抬個小凳,在夜風中仰著頭,心潮起伏,被巨大白布上浮現(xiàn)的情感打動。1986年后,電影改在禮堂里放,后來更新潮,礦上周末組織舞會,職工自己組建樂隊,吹拉彈唱,出盡風頭。
當時礦上有很多工種,采礦、車隊、選廠、機修、行政科和教育科,學校辦到高中,礦區(qū)的農(nóng)村孩子來上學,交幾塊錢,就可以跟鐵礦的職工孩子同坐。社會主義的學校,有書同讀。后來高中取消,再后來初中小學和幼兒園全部消失,職工一裁再裁,羅茨鐵礦只剩選廠和辦公樓里的三分之一人員。
羅茨鐵礦的選廠,最多時 300人,現(xiàn)在只剩88人,是原來的四分之一。人員太少,只能加班。2015年,一噸礦的成本是 668元,2016年,成本降到一噸礦 400元,2016年,所有生產(chǎn)成本,再降 100多元。
每噸成本再降 100多元,一個月就省出幾十萬元了。
成本怎么降?
首選裁員,降人工成本。
2016年開年,國際礦價猛降,羅茨鐵礦經(jīng)歷第三次陣痛,職工再次減員退養(yǎng)。男職工 55歲,女職工 47歲,也是一刀切,減員 60多人。
職工又哭訴,娃娃上學用錢,還房貸用錢,一千多元生活費,怎么花?
我問彭礦長,你怎么回答?
彭礦長說,我們的職工很不錯,都為礦山著想,為別人著想,哭歸哭,我問他們?nèi)绻V山辦不下去,被公司停掉怎么辦?現(xiàn)在你們過窮日子,我們上班的人過苦日子,也許能挺下來,他們馬上噎住,無話可說。
我說,人員不能一裁再裁,無休無止???
彭礦長說,我們有計算的,并非盲目裁員。
他說的計算,是按照 40萬噸原礦廠的產(chǎn)量,進行人員和成本核算。
核算有如下系列內(nèi)容:
第一,每個崗位幾人,工資總額核定。
多一分錢沒有,車間想增加人員,自己看著辦,工資不增加。前幾年,有些企業(yè)出現(xiàn)貴族工人,在編職工不干活,照拿錢,活都交給勞務(wù)承包工做。羅茨鐵礦的部分工種,也曾出現(xiàn)類似情況?,F(xiàn)在,外聘勞務(wù)工全部辭退,活都是自己人搶著干。
第二,材料費核定。
第三,備件費核定。
第四,電費核定。
第五,勞保,發(fā)手套等,也核定清楚。
成本壓緊,擠盡所有水分,超出的費用,各部門自己拿工資支付。
彭礦長說,今年狠抓控虧減虧,成本又降啊。車間里有些機器壞了,他們自己就修好,不花錢。以前動不動就交來,配件一換一整,錢就出去了。
機關(guān)管理成本也降。
原來機關(guān)一個部門 4、5人,現(xiàn)在只剩 1、2人,其他人員都去車間,補充一線工人。機關(guān)90多人,一刀砍,只剩 30多人,60多個人安排進選廠,填補車間一線的減員空缺。
剛來的大學生未蛻去書生氣,很苦悶,本想干技術(shù),發(fā)揮專長,下車間當工人了,難過。
不去也得去啊,這就是現(xiàn)實,彭礦長說。
還有大招。
減車。
原來財大氣粗,羅茨鐵礦有 21輛車,神氣活現(xiàn)?,F(xiàn)在,減得只剩 5輛,機關(guān)各部門,用車統(tǒng)一安排,任何人,包括礦領(lǐng)導,都沒有專車。
礦上給每個機關(guān)部門安排了用車計劃,規(guī)定每月用幾趟車,跑一趟車 350元,全年費用核算后,超出的費用自己支付。
于是,機關(guān)各部門經(jīng)常協(xié)調(diào),共同要一輛車,一起外出辦事。比如先去祿豐縣政府辦事,再去昆鋼總公司交報表,兩三個部門的人,安排好辦事路線,坐同一輛車,順序辦完一連串事回來,費用大大節(jié)省。
再就是辦公費重新核算。每個部門多少錢,再次核定數(shù)額,接待費等也重新核定,超支自己出錢。
彭礦長說,減少了虧損,大家干勁十足呢。
沒有人叫苦,人人為找到了解決困境的辦法高興。
我也為他們高興。
四、尊嚴
今日中國,大部分國營企業(yè)改制后,國家編制的工人下崗走散,已被遺忘,即使在崗,因為改換身份,變成私企雇員,早年以廠為家的感覺幾近消失,干活拿錢,干完活走人,似無“家”可歸。
但未改制的國企,工人顧“家”的感覺仍然強烈。
比如羅茨鐵礦。
羅茨鐵礦的彭礦長解釋市場困境,工人和管理干部都聽得明白,一起著急,為保生存,大家想辦法,退養(yǎng)的受窮,在崗的吃苦,一起出力。他們的傳統(tǒng)習慣,讓新來的大學生大開眼界,看到了傳說中的崇高情懷。
這個大學生是非常年輕的小伙子,中等個,瘦而精干,黝黑皮膚透出青春力量,清純目光里又流露出羞澀的書卷氣。他不足 30歲,已經(jīng)是羅茨礦的領(lǐng)導,中層干部,選廠一線的主任。
我問,你怎么來到這個礦工作的?
他說,我是臨滄云縣人,在昆大上學,以前經(jīng)常去昆鋼的姨媽家玩,畢業(yè)以后,就覺得在昆鋼找工作比較好。
小伙子叫李天祥,從臨滄考大學來到昆明,在昆大學機械自動化專業(yè)。這個專業(yè)在工科中最實用,運用廣泛,就業(yè)容易。2009年畢業(yè)后他被昆鋼錄用,分到礦山實習。新來的大學生,昆鋼安排到四個礦山作業(yè)區(qū)輪轉(zhuǎn)。當時八街礦停產(chǎn)沒去,其他王家灘礦、上廠礦和羅茨礦,李天祥都去過了。在王家灘礦實習后,換到上廠礦,次年三月份來到羅茨礦。羅茨礦需要學機械的人
才,就把他留下了。他被分配到羅茨礦選廠,做朱師傅的徒弟。國企的優(yōu)秀技師朱師傅,給了李天祥深刻印
象。
朱師傅是全礦惟一的機械高級工程師,手藝好,責任心更好,朱師傅教李天祥熟悉設(shè)備的點檢和巡檢流程、圖紙分析與機器測繪等,更讓李天祥見識到國企老師傅不可思議的高度責任心。
那是到羅茨礦工作第一年發(fā)生的事。
時值冬天,選廠的一臺細碎機忽然壞了,朱師傅在早晨接到搶修設(shè)備的工作安排,立即帶著徒弟李天祥和另一個幫手趕去。他們把那個錐型體的巨大機器拆開,發(fā)現(xiàn)里面的銅套壞了,再拆除,進行修理。
時間緩慢流逝,他們把機器中拆出的配件仔細研究并進行修理,不覺送走了一整天的時間。冬天氣溫低,金屬設(shè)備冰冷,礦山空氣也冷,夜晚降臨后,外面漆黑,車間里高懸的照明燈投射出冷嗖嗖的稀薄光芒,朱師傅卻干勁十足,圍著機器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全神貫注地工作。
他們面臨一個難題:修好的銅套,必須在冷卻狀態(tài)下安裝。
冷卻的目的是使銅套體積縮小。雖是冬天,空氣的奇寒遠遠達不到使堅硬金屬器件冷卻并縮小的地步,可他們需要這個銅套體積縮小。這個配件的安裝要求絕對嚴密,所以,只有銅套在體積縮小幾絲的條件下裝入細碎機孔洞,待恢復常溫,其體積膨脹并在機器里繃緊,封閉性才能達到嚴格要求。
把一個沉重的金屬件冷卻得體積縮小,談何容易。要在較短時間內(nèi)做成這件事,更加困難。怎么辦?李天祥看著朱師傅,既好奇,也深感茫然。朱師傅說,去我家,把被子抱來。被子抱來?在這里加班嗎?李天祥問。趕緊,朱師傅不解釋。李天祥跑出車間,摸黑趕去朱師傅在礦山生
活區(qū)的家,很快抱來了一床新被子,只見朱師傅把被子接過去,鋪開,放進銅套,倒進準備好的干冰,趕緊把被子包了起來。把銅套冷卻到零度以下,要用干冰操作,干冰包住銅套,才能降溫。李天祥奇怪地問,為什么要用被子?朱師傅說,被子包起來,才能保持低溫,就像個保溫瓶。這是你家的被子啊?李天祥說。朱師傅不以為然地揮揮手。如今六年過去,那一幕還在李天祥的記憶中重復出現(xiàn)。
他沒想到,一個工人,為了工作,沒有任何上級提出要求,理所當然地抱來自家棉被,在車間現(xiàn)場包裹機器零件。如此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朱師傅做得毫不猶豫,心氣平和。
李天祥永遠難忘。
冬天的夜晚很冷,礦山更冷,干冰與金屬接觸,溫度極低。年輕的大學生李天祥抵不住寒冷,守在車間的火爐邊烤火,朱師傅守著機器,坐在包裹住干冰的被子上,一動不動。
那年朱師傅 56歲,他個子矮,很瘦小,高大空曠的車間,把夜晚的稀薄燈光吞噬,四周光線暗淡。朱師傅穩(wěn)穩(wěn)地坐著,黑乎乎的臉,看不出表情。
剎那間李天祥鼻子發(fā)酸,流下了眼淚。
夜晚熬盡,天色漸亮,打開棉被,取出包裹其中極度冰冷的銅套,戴上兩層手套,抵擋金屬的冰寒。用卡尺測量,銅套果真縮小了幾絲。小心謹慎地嘗試后,銅套慢慢卡進孔洞了。
機器修好,大功告成。他們在朱師傅的帶領(lǐng)下,從早上開始,連夜干到次日清晨,送走了整整 24個小時。這就是傳說中的國企高級技師愛崗如命的品
質(zhì)。這就是工業(yè)操作中必不可少的匠人之心?,F(xiàn)在朱師傅退休了,年輕的李天祥升為選廠副主任,2016年再升為正職領(lǐng)導。朱師傅的身影,始終在他的眼前晃動。繼承了朱師傅工作傳統(tǒng)的李天祥,一天的工作是這樣開始的。早上進車間,7點 40分開早調(diào)會,聽取工段長報告生產(chǎn)和安全情況,然后安排當天工作,查閱當天的文件,寫報表,再后就離開辦公室,進車間巡視。
人手太少,李天祥要負責全面管理,還要兼技師的設(shè)備巡檢員工作。
設(shè)備壞了,引起停產(chǎn),整個生產(chǎn)線開機停機一次,要產(chǎn)生三四十萬元的成本,損失巨大。停產(chǎn)一天,當月的任務(wù),永遠追不回來。
李天祥說,一點錯誤也不能犯。
這個話,我也從姚小平口中聽到過。
姚小平,現(xiàn)任羅茨鐵礦行運保障組的科長,以前他是羅茨礦的高級電工,曾負責全礦的電力運行保障,管理四座變電站,那時的羅茨礦,與上廠礦、八街礦、王家灘礦合并,主管機關(guān)在上廠礦,姚師傅和他的工友,監(jiān)護著從玉溪到上廠礦的惟一一條 35千伏供電線路,這條線路共 24公里,姚小平和他的工友,必須保證它正常供電,因為沒有第二條線路。
刮風、下雨、下雪,機修電工都要外出,巡查戶外線路。
下雨時穿著雨衣,背著砍刀,上山巡視線路。樹倒了會把線路打斷,雪的堆積會把樹折斷并砸斷電線。下雨地基松垮,電桿翻倒的事故時有發(fā)生。下雨下雪,上山搶修,路爛泥滑,又冷又濕,到達出事地點,撿濕柴費力點燃,烤火熱了身子,趕緊扛電桿。山高坡陡,電桿很滑很重,累得夠嗆。
姚小平那時年輕,當小班長,領(lǐng)導說,小平哪個上?他說我上。
當時不興雇民工,都是自己干??鸽姉U,架電桿,肩扛手提,從不叫苦。從山腳到山頂,爬一小時的山。背著絞磨、電線、磁瓶。絞磨幾十公斤重,磁瓶也重,電線同樣重,非常辛苦。
全礦十四五個電工,維護惟一一條生死供電線路,每年都會花一個月時間上山,砍樹,去除隱患。在山上干活不能帶太多東西,有時為減少干活的累贅,雨傘和雨衣也不帶,只帶水和面包。遇到下雨,趕緊把外衣脫下,用塑料袋扎起來,保持衣服干燥。人光著身子,只穿短褲,躲在樹下避雨,雨停后打開塑料袋,穿上衣服,接著干活。
有一次,姚小平帶隊上山,架光纜,20個人,一輛東風車,從上廠礦到小營,20多公里路,20天內(nèi)砍出了一條四公尺寬的通道,沿路的雜草和灌木全部砍光,相當辛苦。他們累病和冷病了,晚上打吊針,白天上山干活,如期完成了任務(wù)。
機關(guān)的另一個管理干部錢慶豐對我說,礦山的虧損帽子,老是摘不掉,著急啊!錢慶豐并不是礦長,卻跟礦長一樣操碎了心。
這就是敬業(yè)傳統(tǒng),國企的純美集體感情。
現(xiàn)在,很多人,帶著這份記憶下崗,維護著企業(yè)生存的尊嚴。
五、愛情
那份記憶中,有彭礦長青年時代的愛情。
彭礦長全名彭光強,老家在云南祿勸縣撒營盤,1982年,他高中畢業(yè),考取昆明冶金工校采礦專業(yè),三年后畢業(yè)分配到昆鋼,再分配到羅茨鐵礦,干到現(xiàn)在。
他說,作為農(nóng)民娃娃,有鐵飯碗就很好,我非常自豪。工資每月 35塊錢,夠花了。當時的礦山熱火朝天,不得了,我心情激動,再苦再累也高興得很。
他的老家祿勸縣與礦山所在地的祿豐縣,相隔幾十公里,年輕的彭光強住在礦山,晚飯吃完,直奔籃球場。礦上有一個游泳池,打完球,翻墻跳進去游泳,冷水澡沖一下,回宿舍看書,學英語。八十年代的全國英語熱,彭光強趕上了,他學英語,還讀專業(yè)書。中專生在礦上已算知識分子,他不滿足,大學的采礦專業(yè)書,全部自學了一遍。
老式的國企集體主義工廠生活,萬眾一心,廣播站必不可少,愿意不愿意,大喇叭都把所有人熱烈擁抱。馮小剛的電影《手機》,開場就是廣播站大喇叭在響,那時的羅茨鐵礦也如此。大禮堂樓上設(shè)有廣播站,每天早上六點半,大喇叭高聲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節(jié)目,再播報礦上的生產(chǎn)報道,把整座礦山的人叫醒。彭光強愛寫作,給廣播站投稿,稿子被選中,引起了播音員的注意。
女播音員已婚,妹妹卻未婚,她的妹妹師范畢業(yè),在礦上的幼兒園做教師。當時的風氣是逃離礦山,礦上的姑娘只想嫁昆明男友,至少嫁個昆明郊區(qū)安寧縣的男青年??墒?,這個整天住在礦山的能寫愛笑還會寫稿子的彭光強,卻讓廣播站的女播音員另眼相看,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播音員的老公是副礦長,早就聽說采礦工區(qū)的中專生彭光強能干聰明,沒想到他還會寫作,人才難得。
他們覺得這個彭光強有前途,跟自家小妹相配。
于是,播音員跟老公合謀,約來師范畢業(yè)的妹妹,悄悄相親。他們買了電影票,把彭光強和自家小妹約去大禮堂看電影,播音員姐姐坐在中間,彭光強與小妹各坐兩頭。
愛情之花,如期開放。
四十年后追憶往事,彭礦長哈哈大笑,他說礦上有些姑娘,當時嫌我們農(nóng)村來的伙子出身低,籍貫不好,我好歹是中專生知識分子呢,嘿嘿,現(xiàn)在后悔了吧?
說笑話,是感嘆時光,平常日子變成了歷史,回憶就幻化成藝術(shù)。早年的羅茨礦鐵廣播站從記憶中退遠,大喇叭不知所終,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礦工,有人駕車來礦上上班。
現(xiàn)代年輕人的愛情,跟當年的彭礦長大有不同,所謂城鄉(xiāng)之別,幾乎消失,感覺最重要,浪漫的奇遇,更有吸引力。
羅茨鐵礦選廠的年輕主任李天祥,就在大學讀書期間,放假回老家的路上,捎回了一樁愛情。
放假的最初一段時間里,他在昆明西站一家網(wǎng)吧打工,掙到車錢,離過年的時間也已接近,就順便在西站客運站買票,準備回家。那天很奇巧,他在西站買票上車,被車主轉(zhuǎn)手倒賣,送到了昆明的南部汽車客運站。別人生氣,他無所謂,年輕的大學生不計較,能回家就行,卻不知一樁與己有關(guān)的愛情,已在車主的轉(zhuǎn)換中悄悄埋伏。
車是夜班臥鋪,天色微暗時啟動,緩緩離開昆明城,沿著黃土坡的路口,駛向城外漫長的公路。從云南中部的省會昆明,前往滇西南的臨滄市,全程約 600公里,要行駛一整夜。乘客上車,爬到臥鋪床上躺下,隨著車的顛簸,漸漸睡著。
窗外天色下沉,光線暗下來,車燈灰白的光柱投向公路前方,馬達轟鳴,蓋住了眾人的鼾聲。
夜黑風高,窗外漆黑,車內(nèi)也漆黑,李天祥床鋪右邊的男乘客睡著了,左邊床鋪睡的姑娘始終有動靜,咕吱翻身。這個同路的姑娘,上車時他就注意到了,長相很清純,估計不到 20歲。李天祥仰面睡著不動,清楚感受到左邊姑娘的呼吸。姑娘翻幾次身,在黑暗中掙扎著坐起來,伸手去推車窗的玻璃。
有風,姑娘嘀咕著,自言自語地。他翻身坐起,夠過身子,幫姑娘關(guān)車窗。兩人在黑暗中躺下,開始低聲說話。姑娘說,剛才風吹進來有些冷。他說,天黑了是冷,蓋我的衣服吧。你要蓋呢。我不要緊。他把衣服送過去,蓋到姑娘身上。小小年紀,竟如此高明,把自己的衣服送給
姑娘披上,是戀愛的經(jīng)典動作,衣服送過去,世界馬上變樣。
車到臨滄,天大亮,姑娘坐起來,嘻笑著看他,似乎已成為他熟識的朋友。李天祥幫姑娘提行李下車,相互留了電話,第二天,他們就如約見面。那次假期結(jié)束,李天祥返回昆明,姑娘也回昆明,從新學期開始的大學四年級起,愛情如愿以償?shù)亟蹬R在他們的生活中。
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結(jié)婚,孩子快半歲了。無獨有偶,羅茨鐵礦年輕的女大學生湛自麗,也在大學假期的回家途中,與愛情不期而遇。湛自麗告訴我,如果不是愛情,她跟云南不會扯上關(guān)系,更不用說來到昆鋼的羅茨鐵礦工作了。
那是發(fā)生在 2003年 8月的事,當時,在成都讀大學的四川攀枝花市女孩湛自麗,放假回家。剛上大一,第一次經(jīng)歷大學假期,完全缺乏買票經(jīng)驗。她去到車站,才發(fā)現(xiàn)票已售罄,成都駛往故鄉(xiāng)攀枝花市的火車票賣完了。
湛自麗慌了神,在車站逛幾圈,發(fā)現(xiàn)有黃牛兜售火車票。人家告訴她,買張中途票,上車補攀枝花票就行。她似懂非懂地買了黃牛手中的一張中途車票,坐車到峨眉站,果然在車上補到了票。可是沒有座位,大峨眉前往攀枝花,還有幾百公里,一路站下去很要命,她就在車廂里游蕩,搜尋空位。正巧,有人補到了臥鋪票,從硬座站起來走開。她問座位旁的小伙子,知道是空位,趕緊坐下。于是,她就與面前這個從四川綿羊出發(fā)的云南大學男生相遇。
真是天意,湛自麗成都上車,那個大學男生綿羊市上車,茫茫人海,兩不相干,他們本無機會相遇。可是,神奇之手暗中使力,設(shè)計了峰回路轉(zhuǎn)的關(guān)口,讓湛自麗上車補票,尋找空位,讓一對陌生男女悄悄推近。最后,在極富文學意味的火車旅行途中,經(jīng)典的愛情事件揭開序幕,他們坐到了一起,熱烈交談。
他們一路閑聊,有說有笑,下車時,已變成難舍難分的老熟人。
湛自麗在成都讀農(nóng)大的環(huán)境保護專業(yè),一個新學科,車上相識的大學男生讀四川科大的采礦專業(yè)??瓷先?,這兩個專業(yè)也無聯(lián)系,可從此他們難舍難分,經(jīng)常 QQ交流,越來越相互了解。大學三年級時,湛自麗應(yīng)邀前往云南,去大學男生的家中探望,愛情的火車轟隆隆駛得更遠。
畢業(yè)后,他們訂下婚約,一起去貴州找工作,后換回昆明,男友應(yīng)聘昆鋼,湛自麗先在昆明市區(qū)的國貿(mào)中心上班,后來結(jié)婚,湛自麗做了媽媽。為小家庭方便,她換到羅茨鐵礦。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我問,你一個年輕媽媽,浪漫的大學生,每周幾天住在礦山,下班后怎么打發(fā)時間呢?
她說,這里時間過得慢呢,太陽老不落山,哈哈!
湛自麗是開心單純的年輕女人,愛讀書,喜歡安靜,做媽媽后,小孩子由婆婆照料,她每周來礦山上班,下班后散步鍛煉,繞著礦山旁邊的田壩行走,呼吸新鮮空氣。有了小家庭的女人,更具生活趣味,礦上宿舍外面有很多空地,為了好玩,也為了環(huán)保,湛自麗和其他同事一起,在山坡的空地里種菜,還養(yǎng)了幾只雞。哈哈!她笑著說,打發(fā)時間嘛。
湛自麗的小寶寶將要送進幼兒園,這是全家人的大事,小夫妻和照料孩子的婆婆,都很激動,每天熱烈議論,涌出各種擔心。怕娃娃不吃東西啦,不會上廁所啦,在幼兒園睡覺著涼啦,見不到家里人害怕啦。諸如此類,均是人生的危險,怎么辦?湛自麗的婆婆帶孩子,最為害怕,要把親手帶大的孩子交出去,交給陌生的幼兒園老師,總是不放心,每天去幼兒園偵察,不斷打電話,把發(fā)現(xiàn)的危險告訴在礦山上班的湛自麗。
小寶寶長大了,表示時間流走,消失的歲月永不再來,這就是事實,也是他們慌亂的重要原因。
從大學一年級在火車上遭遇愛情算起,時間悄然消逝好幾年。
現(xiàn)在,湛自麗新的時間計劃是,再生一個小寶寶。撫育生命成長,是觀察和體驗時間的最深刻經(jīng)歷。火車從攀枝花市駛向成都,再從成都駛向云南,太陽從羅茨礦山的東邊升起,再從西邊落下。這就是時間,也就是人生,其中滋味無窮。
這里,太陽落得太慢了,她說。
是慢,她和年輕一代的大學生工程師,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
六、文學
礦山也好,大城市也好,都有痛苦和歡樂,都有麻煩,也有好玩的事。對羅茨礦的朋友來說,好玩的事之一,是讀書寫作。寫文章給彭礦長帶來了愛情,還給張?zhí)鞂帋砹藷o數(shù)充滿幻想的充實日子。
張?zhí)鞂幨桥淼V長的老同學,冶金工校同年畢業(yè),分配到羅茨鐵礦工作。當時他年紀小,只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昆明的大單位,卻沒有想到,汽車把自己拉著出城,越開越遠,有永遠不得下車的感覺。
他說,看到車子開到羅茨山上,翻山過村,就在車上問,還有多遠?什么時候到?送他們到礦山的人事科干部說,快了快了!
那時的山路是毛路,由干燥的石頭和泥土鋪成,汽車駛過,灰塵滾滾,路兩邊的樹木和雜草上,蒙著厚厚的灰土。人事科干部說快到了,其實不快,天黑盡,車子停下,下來一看,四處是蒼茫群山,把他嚇一跳。
他說,感覺跟曲靖農(nóng)村的老家差不多。
哈哈!說到這里,張?zhí)鞂幮α恕?/p>
他們一批分來的 6個學生,被礦上安排住進了招待所,4人一間的房子,一住就是一年。平時在礦山,周末,礦上的交通車載人進城,把大家拉到昆明城的潘家灣,下車逛武成路,吃碗米線,看看百貨大樓里賣東西的姑娘,或者在新建設(shè)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然后,坐著交通車,返回百公里外的羅茨深山。
19歲的張?zhí)鞂幧造t腆,不像彭礦長敢沖敢闖,見姑娘就打招呼,下班后,他經(jīng)常獨自讀書,伏案寫作。有時,他也帶書去車間,休息時看。他從圖書室借過艾蕪《文學手冊》,學到了寫作知識,還參加大專自學考試,考漢語言文學專業(yè)。礦上的教育科,鼓勵年輕人學習,自考通過一科,獎勵 20塊錢。今天聽來,20塊錢很可笑,當年的20塊錢,已是半月工資,相當于今天的 3千塊。
張?zhí)鞂幍搅_茨礦工作的第二年,開始自學考試。自己看書,坐車去安寧考試,現(xiàn)代漢語、古代漢語、外國文學史、中國文學史、寫作,一科一科地考完并通過,1989年,如期拿到了大學文憑。
他在冶金工校讀書時,寫作的才華就很突出,畢業(yè)分配到羅茨鐵礦,寫個工作總結(jié),經(jīng)常被夸獎。昆鋼是非常重視文化的企業(yè),工人中有名聲遠揚的作家和畫家,宣傳科辦了一份雜志,內(nèi)有文學專欄。張?zhí)鞂帉懙膱蟮篮驮姼瑁?jīng)常寄給昆鋼的雜志。他還寫廣播稿,投稿給礦上的廣播站。廣播站投稿很有意思,不用寄,也不用面交,寫完抄好,從廣播站門縫下塞進去就行。播出了算發(fā)表,沒播出就白寫。
張?zhí)鞂幍膹V播稿經(jīng)常被礦廣播站播出,寫的是生產(chǎn)報道、或歌頌礦山的小詩,以及紀念革命節(jié)日的短文,但是,聽到自己字斟句酌寫出的文字,被播音員用普通話念出,無比快樂。那些文字像一群自由的鳥,高聲鳴叫,從大喇叭里飛出,繞著籃球場和大禮堂,拍翅盤旋,漸漸飛遠。他青年時代的礦山業(yè)余生活,因此充實、豐富和得意。他的太陽不是落得慢,是特別漂亮,光彩奪目。
他脫穎而出,文學才華倍受稱贊,工作一年就調(diào)去化驗室。
化驗室有寫實驗報告的工作,需要文字表達能力強的人才,他字寫得好,會寫詩文,文字表達條理清楚,是化驗室的急需人才。在化驗室干了五年,張?zhí)鞂幵俦恢匾?,調(diào)往礦辦公室做秘書,一直干到現(xiàn)在。
從此,礦上的文字材料,大多出自張?zhí)鞂幹?,文件起草、會議紀要、職代會報告、領(lǐng)導講話等,他寫得太多,很忙。建黨建國節(jié)日,他還要寫朗誦詩,祖國啊我的母親之類。
公家的官樣文章之外,張?zhí)鞂庍€跟一些較純民間的文學團體建立了聯(lián)系。昆明的馬街電廠,有個叫朱零的青年,辦一份報紙,開了“紅色土”詩歌專欄,遍撒英雄帖,經(jīng)常向熱愛文學的工廠朋友約稿,搞些小活動。這個朱零,大概是幾經(jīng)周折,最后混到北京的一個詩人。張?zhí)鞂幗o朱零投稿,由此認識了昆明的詩歌愛好者洪海波,也給洪海波辦的民間文學雜志投稿。他報名參加《詩刊》的函授班,定期交作業(yè),漸漸寫出了更好的感覺。
在昆鋼的雜志上發(fā)表作品,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后的事,畢竟是本單位的重要雜志,作品刊出,很快傳開,張?zhí)鞂幜⒓醋兂衫ヤ撔∮袣饷奈娜耍V上議論紛紛,不得了。
羅茨礦寫出好文章的人,還有彭礦長。
彭礦長膽子大,不止是寫作,還抓住一切機會,展露才華,在節(jié)日的慶祝會上登臺,朗誦自己的詩:
……
多么美啊,礦山的夜,
優(yōu)美的樂曲,跳著迪斯科。
……
彭礦長是心中有火的人,滿懷激情,寫的作品,時代感很強。宏大敘事,高瞻遠矚,站在羅茨的山上看天下,振臂高呼。
張?zhí)鞂幍脑?,除革命?jié)日的應(yīng)景之作外,多寫個人心中的故鄉(xiāng)往事和旅游感懷,也寫些幽默的反諷詩,如《當吃飯也是工作》之類。
喜歡寫作的人,都有一個體驗,突如其來的靈感,不及時記下,會有稍縱即逝的危險。比如彭礦長,他某日看到樹下的落葉被秋風吹得滿地翻卷,想起幾句詩,趕緊記下:
……
樹葉知風的來意,
把情書寄給大地,
大地讀不懂情書,
樹葉散落一地。
……
他為此得意,告訴我,如不記下,精彩的句子就像鳥一樣飛走,不見了。
張?zhí)鞂幰灿写祟惤?jīng)歷,腦袋里忽然冒出好句子,沒有記下,過后就忘記,再也找不到。麻煩的是,此類感覺,經(jīng)常發(fā)生在臨睡前,上床倒下,眼睛剛閉上,腦袋里就冒出詩句了,想寫下,動作太多,起床開燈什么很麻煩,會吵醒瞌睡,不寫,麻煩更大。
他說現(xiàn)在好了,手機可以記。不用開燈,睡下去,想起好句子,打開手機,躺著也可以寫詩。
彭礦長對張?zhí)鞂幍脑姴藕苄蕾p,但是,他自己,也是愛文學欲罷不能的人。彭礦長從小學到高中,語文成績都很好,數(shù)理化卻一般,自幼愛讀文學書籍。當時,他在鎮(zhèn)上讀小學的附設(shè)初中班時,到處搜尋,癡迷閱讀,讀了《青春之歌》《林海雪原》《敵后武工隊》《金陵春夢》,只想著將來長大,也做個教書育人的老師。
彭礦長當年考取中專,在冶金工校學采礦,畢業(yè)來到羅茨鐵礦,業(yè)余時間也寫生產(chǎn)報道。因為熱愛文學寫作,他每天寫日記,記錄人生經(jīng)歷與情感。九十年代開晚會,他寫詩登臺朗誦,大受夸獎,一舉成名。
彭礦長說,知了叫,讓我感動,馬上這樣寫:
……
知了在輕聲嘆息,
蟈蟈還湊合兩句。
……
2001年,昆鋼集團建大紅山鐵礦,把彭礦長和張?zhí)鞂幷{(diào)去,在那里住著,有些孤單,晚飯后沒事干,彭礦長就讀詩寫詩,小貓小狗小草,見什么寫什么,有些詩,后來發(fā)表在《昆鋼之聲》上了,他還在團省委的《邊疆青年》雜志上,發(fā)表了《我是一名礦工》等詩,散文也寫過,還寫微型小說。七月半鬼節(jié),看到燒紙祭祖,他靈感涌現(xiàn),寫了篇《陰間快遞》的微型小說。
彭礦長說自己還寫得不好,為此他長期訂閱天津的《散文》雜志、北京的《詩刊》、及其他古詩詞和朗誦詩雜志等。家里的書柜塞滿書。《感動你一生的散文》,陳忠實的《白鹿原》,魯迅、梁實秋、胡適和朱自清的散文,都有。
他清楚記得,朱自清寫作的一則軼聞:據(jù)說,朱自清寫一首詩,提到夜晚知了的叫聲,有讀者寫信,告訴他晚上知了不會叫。這讓朱自清迷糊,于是他寫信給昆蟲學家,人家的回答也含糊。多年后,有一次在鄉(xiāng)下,夜月星稀的夜晚,朱自清忽然聽到知了的叫聲,一顆懸了多年的心,終于放下。
彭礦長說,寫作,就是這樣,要認真,要追問到底。
張?zhí)鞂幷f,《昆鋼之聲》一組一組地發(fā)過我很多詩了,《昆鋼報》也發(fā)過,我發(fā)的最高級的雜志,是《滇池》。
他為此驕傲,我也為他高興。
張?zhí)鞂帉懺姾芏?,也寫得有特點,做到這一步,跟他的閱讀有很大關(guān)系,他是中文專業(yè)的大學生,堅持多年,一直追蹤閱讀出版社每年選編的年度中國優(yōu)秀文學作品選本。
寫作,使堅硬的礦山變得多情,使單一的生活變得復雜。
平靜閱讀,觀察自然,研究社會,反省人生,梳理情感,這就是文學,它使生活不再平凡,使狹小的礦山與整個世界和人類綿長的歷史相通。
七、結(jié)語
我做過三年工人,工廠生活,尤其是金屬冶煉生活,我并不陌生。
這就是我喜歡羅茨鐵礦的原因,所以羅茨礦的工人是我的兄弟。
三十多年前,我結(jié)束兩年的昆明小知青混亂歷史,被招工回城。那是溫吞平淡的冬天,我們站在昆明馬街的西山區(qū)政府小院里,等待辦公樓二樓出現(xiàn)一個人,站到話筒旁,宣布所有知青的工作安排。當那個小個子,那個神秘而偉大的區(qū)政府干部,他的上帝之手拿著幾張紙,當他出現(xiàn)在二樓走廊一個很小的黑色話筒前,慢慢念出人名時,院子里響起了一陣陣歡呼。
名單念到最后,我和幾個朋友的姓名沒有出現(xiàn),細打聽,原來是念忘了。這個鳥人,這個冒充上帝安排我們?nèi)松娜耍尤话盐覀冞z忘?真該把他從二樓扔下去。后來,我們才知道,自己被分配進昆明馬街的冶煉廠。
我在昆明冶煉廠三車間做冶煉工,煉精錫。有色金屬冶煉,跟鋼鐵的黑色金屬冶煉相近,但昆明冶煉廠的生產(chǎn)規(guī)模、職工人數(shù)和產(chǎn)值等,比昆鋼差很遠。盡管如此,能招進昆明冶煉廠上班,領(lǐng)工資養(yǎng)活自己,我已經(jīng)知足。我跟彭礦長和張?zhí)鞂幰粯?,深感榮幸。禮堂里每天開會,籃球場熱火朝天,共青團經(jīng)常搞活動,辦墻報,寫文章,寫詩,我很快脫穎而出,成為宣傳骨干,坐進干凈的辦公室。
中國的國企,不只是經(jīng)濟機構(gòu),還是生活社區(qū),工廠給職工提供就業(yè)機會,還提供就學、婚戀、住宿、社會治安、醫(yī)療保障、文化學習種種幫助,它因此成為職工人生情感的全部依靠。我在那家工廠工作三年,考大學欲離開,工友們不以為然,只說,你以后好了啊,很不錯,可以不上夜班了!
媽呀!這是什么話?
如果不走,后果難料,早年我工作的那家工廠,已在很多年前倒閉,成為了歷史。
但人的感情永存,記憶永存。羅茨鐵礦的機器還在轟隆隆發(fā)出巨響,如果幾年后關(guān)門,人們會永遠懷念它,我也會懷念它。羅茨礦的青年工程師告訴我,礦石總有采完的時候,但他并不擔心,如果再找工作,還會在昆鋼找,會首選昆鋼。他說我喜歡羅茨礦,喜歡安寧這個地方,喜歡昆鋼這家企業(yè),這就是理由,不用解釋。
責任編輯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