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德彬
中篇小說《夜茫?!穼懹谧x研期間,我努力回憶彼時心境。
一個怪異的初冬。北方過早漫天飛雪,南方空調消解暑熱。
昏睡到中午,走出房門,路邊一樹紫荊開得正好,染紅整個夏天的三角梅重新散發(fā)仁慈之光。花叢下生銹的路燈桿貼滿代寫論文的小廣告。整整五年,我躲在大學校園里,穿著藍白相間的校服,遇事便露出學生般的驚恐眼神。
我的內心憂傷繚繞,它們卻讓我強顏歡笑;我的夢想早已幻滅,它們卻用夢境麻痹我。長久以來,我能做的,只是等待他們丟給忠犬一根沒肉的骨頭,等待往往漫漫無期。我不知道它們是誰,它們無處不在,電視、報紙、書刊,甚至在親戚朋友蒙昧未開的頭腦里占有一席之地。真想鉆進一個地洞,來躲避紛繁的遮蔽和污染。一年來,我多次翻讀卡瓦菲斯的一句詩,并把它抄在心愛之書的扉頁上:“你會永遠結束在這座城市。不要對別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沒有載你的船,那里也沒有你的路?!?/p>
年幼生活在山東鄉(xiāng)村,除了語文課本沒有讀物。二十三歲在衙門做合同制刀筆小吏,領了月俸才開始由著興趣讀書。當然,之前大學時代強制性閱讀的遮蔽性教材算不上真正的閱讀。二十五歲初讀卡夫卡的《地洞》,沒有多大感想,待我辭職南下,一路漂泊,經(jīng)歷了一些人事,而立之年重讀該篇,不禁拍手叫絕。我也亟需建造一個自己的地洞,來躲避時代的噪音,回避我厭惡的一切。關閉手機,遠離圈子,遠離相互撕咬的畜群。
卡夫卡在《地洞》中說:“以前那種生活,既沒有任何希望又沒有保障,只有危險。如今,我正當壯年,可是一顆心卻一直無法安寧,總是擔心自己會死在暗綠色的地衣之下。我經(jīng)常會夢見貪婪的野獸,它們老是久久地徘徊在地衣周圍。地洞外面的敵人有很多,敵人的幫兇更多。它們雖然是一伙的,但有時也會相互斗爭?!边@位現(xiàn)代文學偉大的魔法師發(fā)現(xiàn)并揭示了巨大的真實——孤立而絕望的個人。在他的《地洞》中,個人不過是一只長著絨毛的弱小動物,充滿恐懼地躲進地洞,艱難地享受片刻的安寧。那個身材瘦長目光溫柔的脆弱青年,躲在布拉格的出租屋里給心儀的女人寫信,埋頭寫一段便抬眼看看緊閉的斑駁房門,生怕有人打擾,哪怕是親人的打擾。每當捧讀卡夫卡的小說,我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這個靜謐場景,書頁之間投射出一束白光,照亮我腳下的路。偉大的作家讓讀者在作品中看到自己,作家與讀者超越時空互為鏡像??ǚ蚩ㄒ悦镆暫皖j廢的姿態(tài)對抗社會法則,跟貝克特的“我已經(jīng)不追求成功只追求失敗”達成共鳴。他躲進地洞,躲進自我的小天地,回避庸眾的狂歡和無意義的生活。
我近期的失眠癥。午夜之后,躺在床上,焦慮與夢魔攜手而至。白天瞎忙,午夜之后直面命運,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我讀文學碩士的最后一年,導師南翔退休,我成了關門弟子。對他的稱謂,我更樂意用師父,有古時拜師學藝的味道。學院體制的“導師”稱謂在我眼里是侮辱性的標簽,“導師”往往是那種高高在上開學畢業(yè)各見一次的掛名導師,并且喜歡在學生的文章前署名為第一作者。顯然,南翔不是,他是作家,所以,稱呼師父更為合適。五年來,我們每個星期見面,談文學聊女人百無禁忌,他像很多開明的成名作家一樣,對文學晚輩提供蔭庇卻從不干涉寫作自由。他在自己的簡介中習慣把教授頭銜寫在前面,我更樂意視他為作家。對于學院體制內的導師,我從來抱有一絲質疑,不相信那種抄來抄去的學術,還得時刻提防講臺上的那個人是不是拘捕人靈魂的秘密警察。我也不相信茫茫大海中的舵手,我更相信握在自己手中的羅盤和指南針。寫作是私人事件,只忠實于自我,任何強制性的寫作培訓都是對寫作自由的粗暴干涉。
碩士畢業(yè)對我來說并不意味著手捧畢業(yè)證學位證覓得一份體面的工作,而是我即將失去安穩(wěn)的寫作環(huán)境。三年來,我完成了兩部長篇小說和一系列中短篇小說,這才是最重要的收獲。我站在命運的十字路口:要么考文學博士,繼續(xù)謀求安穩(wěn)的讀寫環(huán)境;要么踏上前途未卜的專業(yè)寫作之路。尋覓一份安穩(wěn)的體制內工作是我首先排除的選項,因為磨滅個性和生產(chǎn)蠢貨是現(xiàn)行體制的拿手好戲。從小到大,總有各類小丑跳出來指導人生,指導價值觀,指導寫作,也總要強制參加各種考試各樣培訓,真他媽的受夠了。作為個體的人誕生于世,卻總有虛妄癥患者提前為你設計好人生道路,讓當事人自行建構自己的生命變得尤為艱難。個體的人異化成工具性的螺絲釘,遵從奴隸美德,在時代的傳送帶上徒然勞碌向死而生,哪一天是為自己而活?
對熱衷寫作的文學青年來說,就讀文學院的怪誕不亞于顛沛流離的怪誕。尼采在《悲劇的誕生》里說:“沒有任何的藝術時代能像我們在這個時代所看到的這樣,所謂的修養(yǎng)與真正的藝術竟會如此陌生地相互對立。”當下的文學院為此提供了最佳注腳,一邊大談文學藝術,一邊排擠寫作青年;一邊抱怨高校培養(yǎng)不出作家,一邊舉起劊子手的屠刀;一邊宣傳支持學生創(chuàng)作,一邊獨尊拼湊剪裁資料之術。堅硬的巖石上無法盛開美艷的文學花朵,課堂上的教義顯得邪惡而愚蠢。就我個人學院經(jīng)歷,尚遇一本正經(jīng)之教授先生當堂指責文學創(chuàng)作是不務正業(yè),以培養(yǎng)之名奉勸我放棄寫作,還威脅說再瞎寫不發(fā)給畢業(yè)證。聽之駭然,連夜拜讀其論文,卻發(fā)現(xiàn)涉獵淺薄,文筆粗糙,智識褊狹,毫無可觀之處,倒是浪費了不少打印紙。為了分析一部文學作品寫就的論文永遠比不上作品本身,何況當下論文陷在近親繁殖的內循環(huán)泥淖中,論文作者卻往往擺出不可一世的傲慢姿態(tài),仿佛見解遠遠超過作品本身。
走出現(xiàn)代化教學設備一應俱全的文科教學樓,響晴的冬日天空下回蕩著凱爾泰斯·伊姆萊的呼聲:“人們在我的四周筑滿了圍墻,將我的意識據(jù)為己有,這就是教育。他們時而用關愛的話語,時而用嚴厲的教誨使我慢慢成熟,他們在徹底毀滅我?!?/p>
期待城市邊緣一個帶簡單家具出租的狹小單間。臺燈投射出昏黃的光影,燈罩是一方彩繪的瓷器,書架上擺滿自己喜歡的書,白紙黑字在昏黃的光影下柔和可愛。這正印證了卡爾維諾對理想讀寫環(huán)境的想象:現(xiàn)在不過是窗外的噪音,而我們追隨經(jīng)典,讓經(jīng)典清晰地回響在房間里。
可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有著永恒的沖突,畢業(yè)后,不得不工作。疏離在周遭彌漫,我想逃,帶著躁動不安的幻想,逃進紙筆之間,享受編織詞語的樂趣和自由飛翔的快感。小說中的那個人,行走在夜幕下的城市,拉著姑娘的手,全然不顧別人的目光。他不想成為別人希望他成為的人,他只想做他自己。姑娘終會走,姑娘一走,他就孤單了,唯見夜茫茫,又在黑暗中,尋找一絲螢火蟲的幽光,把自己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