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鈞堯
默
最懷念的互動,是與孩子,一起移動了歲月。那時光點點滴滴,孩子的方寸,我的世界,我與孩子鎮(zhèn)守客廳、房間,有時候,或抱或推,到屈臣氏跟頂好,指陳尚待命名的一切。
最愛單臂抱他。一個娃兒、一種柔軟,他仿佛自知,緊拎我衣領,以免這世界變得過度堅硬。抱他上頂樓,常在黃昏前。蚊蟲還沒肆虐,胳臂不需要遮掩;太陽已經(jīng)揉皺,宛如穿舊的毛線。孩子與我齊高,當時盆地在,一衣淡水,映山帶樓,緩緩流??凇6衽璧卦?,樓之外還有樓、高之外還有高,淡水流域不曾撤離,只是城市長高,顯得它變矮。
詩人吳晟與歌手吳志寧,發(fā)表《野餐詩歌》,父親的詩、孩子的曲。這在華山,但不論劍,而抒親情的招法。若說親情有招,吳晟肯定反對,只能說我們勤練心法,不過在于描繪出父母親的一兩句話,如同吳晟的母親說,我們用不了這么多,食不了這么厚,何必汲汲賺取?
如果親情有招,一練幾百式,最終不過歸于一。不一統(tǒng)江湖與江山,而召喚往者的行誼。那些個幽幽,我們一旦氣足,便召喚為神。盡管只是一個人的神。想起我跟孩子的頂樓,那一刻,我恐怕比落日更像落日,我是他完整的一天,從開始到結束。而今吳晟父子一起登臺,招式各自練了,再又融合。我若說,這是一個各自為神的世界,吳晟又要反對了,當一個人,就該漸漸消解人與人、人與物的界線,哪能允許睥睨,虎視眈眈,以為三人成虎。
其實三百人、三百萬人,也不能把人變成老虎。只是人選擇相信,他是虎。
吳晟蓋了書屋,我還沒去過,痖弦紀錄片、文友照片,都讓我得以圍觀:書屋也是樹屋,屋外頭有樹,樹的視角有屋。吳晟與土地的移動,是不移動它們,是練一口真氣,立樁,成為一棵樹。他的孩子,無論社運、唱歌或學醫(yī),農(nóng)忙時一律卷高褲管,彎著腰,凝視著默默大地,一株株草翠。
什么時候呢,拎我衣襟的孩子,不僅能與我同臺,還可以一塊彎腰,掬露水、迎朝陽?這時候,我不會比日出更像日出。這只是一天的,兩種開始。
后來,我們的眉目,都是等待別人再來發(fā)現(xiàn)。猶如這一天的華山與吳晟。我們一起跑回了童年。若吳晟能偷聽我心聲,勢必又要反對,他年長我?guī)讉€世代,哪肯占我便宜。文字是神、音樂也是,我一路跑回去,奇怪的是我甚么也沒有逗留,只記得割高粱,必須左手握高粱稈,右手使鐮刀,角度需斜、力量得巧。紅土田埂中掏花生,雙手持梗頭,一起施力。否則,有的拔了出來、有的還在土堆里,必將遺落更多的收成。曬干的玉米土紅土紅,以平口起子犁出幾道縫,雙手得扭,才能一口氣卸了玉米。
每一種作物的收獲,都有接取它們的方式。正如每一種谷物,都長著不同的毛毛蟲。如果說,對待作物也必須出招,我跟吳晟會一起反對,這人間,人的聲音著實多了,也雜了、亂了,這時候,該是不去移動的時刻,我們可以靜靜靜地老,靜靜靜地,躺成“一”。
“一”,就夠了,而不是“三”。
飛
那些年,很多人到臺北逛花博。我也去。帶父母與孩子,看花朵開在室內(nèi)與戶外。父親不愛游旅,說:花朵這款,開在哪里都一樣。我們指著東南亞區(qū),幾只大象與錦簇花園,說:臺北不生大象,以及得翻看說明,才得知道的花種。
父親說,知或者不知,又干卿底事?不能與父親爭論一朵花、一枝草,至于玉山與石頭,說到底,又干卿底事了?在孩子撒嬌下,父母站上魁儡立像的后頭,往前,透出他們的臉。花,把他們的白發(fā)都遮花了,他們站得拘謹,跟花鬧的立像衣裳,形成兩個世界。
我想起斗牛場景。斗牛士招展手上的紅旗,瞪著它們的黑眼睛,則興奮咆哮。一個靜,一個非常動;一個帥,另一個非常暴。這是一場以“靜”為核心的暴動,我看著牛、看著父母,很明白這是一場時間的戰(zhàn)爭。
我們都會敗,這是逛花博的一層意義。所以要拼一口氣,爭奪這一季,不該開與不能開的,我們用溫室、用藥劑,讓百花都一一開了。
我們都會敗,這是一個朋友說的。她還說,再聰明的人,沒有為感情做過傻事,也是遺憾的。
飛啊飛。是的。我的聯(lián)想很無端,所以當不了詩人。年少上過詩人白靈的新詩講座,一個即席的測驗是,給你“天空”,請發(fā)想十個有關的意象。像是給你十條路,讓你找到自己的天空,但我找啊找,天空不見了,只有自己飛啊飛。
不一定能飛,就更靠近天空?君不見,飛蛾怎么飛?尤其窮夜孤燈,都隔著玻璃了,窗外不時傳來,針灸般的沖擊。啪咧,脆弱與剛硬;啪裂,其實沒裂,而是漸漸碎了。
所以,誰能不敗,允許自己一身弱翅,繼續(xù)與火拼搏?
這即是你說的,沒有遺憾,不要萬事聰明,而選擇一個葬場,葬蝕聰明。
盡管我們都將敗北,但還是很怕很怕,怕一個不留神,牛從西班牙那頭跑來。糟糕的是手上沒有招展的紅旗,糟糕的是,空蕩的人生地盤上,就一個自己,身著紅衣?牛啊,它很興奮,它看見戰(zhàn)場上,總是以死亡延續(xù)新生。于是它瘋狂奔跑了。所謂啊,人生只有一回,不單是人,牛也是;不單是愚蠢之徒,聰明之輩亦然。
當年的我,沒在白靈的課程上,找到發(fā)現(xiàn)天空的十種法門,到今天,歲月的塵埃更重了,靈性已不開,剩肉性、頑性、還一些傻性,繼續(xù)在我心底爭執(zhí)?爭,該由哪一個,帶領我飛?
我很佩服一個電蚊香品牌,它是“滅飛”。這是聰明人的產(chǎn)物,凡飛行的害蟲,都該滅絕。它,指蚊子,一個能飛而且能飛得很高很高的昆蟲,卻沒有人歌頌它的飛。一只聰明的蚊子只能煙它、熏它,使之頭昏腦漲,靜靜而死。滅的,不單是蚊子,而是飛啊飛,關于那個題目:給你十個詞匯,請你走進天空來。
來掉個書袋。孟子曾說,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跟朋友說,意思是笨蛋,更容易打敗聰明人,擁有愛情?如果我有惑,而續(xù)問父親愛情,他肯定說,愛,愛甚么呀?愛情這玩意,能吃呀、能飯呀?
多可怕呀,父親突然能說京片子了呀!
對
西部,離現(xiàn)在很遠了,除了那是另一個國度,還因為那款君子之戰(zhàn),久不見矣??肆忠了雇亍⒈A_紐曼、勞勃瑞福等,與對手背身而走,十、九、八……快速扭身鳴槍擊發(fā)。或者不背轉,直接對峙。風蕭蕭兮壯士寒,塵煙起兮傲骨膽。黃土大街上,一扇被吹歪的酒吧門閂,不停地哎呀。然后你看著我,哎呀地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