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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蹤

2017-03-17 14:20俞帆
福建文學 2017年1期
關鍵詞:老鄭老子

俞帆

1

他們就跟在我身后,我知道,他們就在那里,寸步不離。

我不停地跑,一刻都不敢停下來,就算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停下來。

但是我壓根就不知道該往哪里跑,因為被他們帶來的時候,那輛快要散架的小五菱,所有窗戶都遮得嚴嚴實實。我不敢走公路,連小路都不敢走,依靠兩條腿,哪里跑得過汽車輪子和摩托輪子?所以我凈揀樹木多、石頭多、山坡多的方向跑,這樣就算他們追上來,也要多費點事。讓那些狗娘養(yǎng)的東西也累成狗樣,我心里充滿惡意地想著。我明白得很,現(xiàn)在他們肯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肯定已經(jīng)出發(fā)在追我的路上了。

兩條腿機械地邁動著,我累極了,在被折磨了大半年,瘦得就跟柴棒一樣的身體里面,根本就沒有多少力量能支持這樣劇烈的消耗。身體的姿態(tài),越來越難以控制好,搖晃中,不斷地有樹木的細枝擦過我的身體,在裸露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道傷痕,跑得越久,這樣的剮蹭就越多,那些傷痕與原有的鞭痕相互交錯,看上去和一些野獸皮毛上的條紋很有些相像。

不過,我感覺不到疼痛?;蛘哒f,恐懼已經(jīng)讓我感覺不到疼痛了。早一點的時候,我腦子里還有一些擔心的念頭,擔心他們能夠從折斷的樹枝、樹枝上沾染的血跡上,很容易找到我的蹤跡,但是這點念頭很快就在劇烈的喘息中,在如同泥漿一樣塞滿腦子和全身的疲倦中,消失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恐懼。

上一回他們故意讓我們看那兩個被抓回去的逃跑的人,兩百多號人圍成一圈,幾乎連咳嗽的聲音都沒有,就看著兩具已經(jīng)不成人形的血淋淋的身體,在黑色的煤渣地里,被好幾條鞭子抽打著,來回地拖拽著,不遠處饑餓的狗群正在興奮地咆哮。

“看到了嗎?這就是逃跑的下場!告訴你們,就算我們不追回來,山里頭的老虎也會收拾你們!”他們停止抽打那兩個人,抱著手站在一邊,昏暗的燈光照著他們因為極度興奮而顯得扭曲的面孔。他們身后不遠的地方是礦井,黑糊糊的洞口依稀可見,遠遠望過去,也像一張猙獰可怖的獸嘴。

我忍不住打起寒戰(zhàn),有個痛苦的、充滿獸性的號叫再一次在我腦子里面響起來,這個聲音幾乎每天都能夠把我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無論我有多累,睡得有多沉。我瞪著眼,看著用厚草泥搭起來的破爛屋頂,三面簡易磚墻上沒有窗戶,只有在我頭頂?shù)囊唤怯袀€破洞,有時候月光可以從那里透進來,照在這個緊緊地擠了八個人的通鋪上。

我大口地喘氣,房間里充滿了汗臭、腳臭、傷口膿臭、腐臭、尿臭等各種臭味混合成的惡臭,第一次進來的人都會有窒息的感覺。身邊的人在磨牙或者說夢話,然而接下來的一刻,我卻無法確定自己是仍然處在一個無窮無盡真實得可怕的噩夢里,還是蘇醒到同樣恐怖的真實中,因為那個如同野獸一樣的號叫仍然若有若無地在腦子深處游蕩。

我突然意識到,如果某一天它不再被聽到,我將會連恐懼都再也無法感覺到,因為那個時候它已經(jīng)將我完全吞噬。也許,這才是讓我一次又一次從睡夢中驚醒過來的最大的恐懼。從那一刻起,我就發(fā)誓,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面,而且這個念頭一天比一天強大,就像一只趴伏在黑暗的叢林中、靜靜地等待著獵物的猛虎。

但是我現(xiàn)在虛弱得連一只常年吃不上草的羊都不如,眼前陣陣發(fā)黑,差點都站不住,只能抱住一棵從石縫里長出來的樹,艱難地喘氣。周圍的樹非常茂密,有的大樹粗得我都抱不過來,看著這么大的樹,我才明白自己跑進老林子里頭來了,這樣也好,越偏僻越?jīng)]有人的地方,他們就越難找到我。

2

滿地都是落葉,當有風吹過的時候,會傳來葉子相互摩擦的聲音,隨著風來的,偶爾還有林子里的一些奇怪響聲。更遠的地方,似乎還有水流的聲音??諝饫镲h蕩著木頭和葉子腐爛的味道,但是并不算難聞。

稍微休息了一會兒,雖然還是呼哧呼哧地喘氣,不過總算能夠勉強站起來了,這倒是要感謝大半年來非人的高強度勞作,當我意識到這點的時候,禁不住搖頭苦笑。這時候我才感到山里氣溫的降低,猛不丁里打了個寒戰(zhàn),接著,在我重新站起來的瞬間,胸口上、背上、腰上、屁股上、腿腳上的傷突然一起爆發(fā),每個地方都火辣辣地疼痛。那些傷口大多數(shù)是監(jiān)工打的,一部分是下井時落下的,還有一些是爭奪食物和別人廝打時候留下的。最大的傷口在大腿上,原本稍微結痂的地方已經(jīng)裂開了,不過流出來的不只是血,更多的是膿液。我不知道自己這個樣子還能跑多遠。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很低沉粗壯的聲音從遠處的樹林里傳過來。

雖然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但也許是動物的本能,我還是能夠聽得出來,那是一只兇猛的、致命的野獸。在那聲低吼之后,整個林子都安靜了下來,只剩下樹葉在夜風中搖晃,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的錯覺。

那是一只野獸,我下意識地在嘴里反復念叨著,那是一只野獸……那是一只老虎,我被緊接著突然閃出的這個念頭嚇壞了,以前他們說山里有老虎,我一直以為那只是他們編造出來嚇唬我們的謊言。原本就因為山里低溫而微微發(fā)抖的身體,現(xiàn)在顫抖得更加厲害。我保持著依靠樹枝、隨時準備往樹上爬的古怪姿勢,一點聲音都不敢發(fā)出,如果那真的是一只老虎的話,以我現(xiàn)在的體力,無論如何都無法和它對抗。

這樣半屏著呼吸、僵直地站立了不知道有多久,我方才敢稍微動了動,然后小心地走了幾步,就像是在地雷陣里行走一樣。不過看來那只野獸對我沒有興趣,在發(fā)出那么一聲低吼以后,就再也沒有動靜了。

摸摸索索地走出一段路,我又一次竭盡全力地奔跑起來,就像那只野獸追在屁股后面一樣,不過說實在的,就算竭盡全力地跑,其實我的速度也慢得太可笑了,如果那只野獸真的追上來的話,早就將我撲倒在地上了。

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可能是兩三個小時,也可能只有十來分鐘,因為在整個奔跑過程中,我完全處于驚嚇過度、六神無主的狀態(tài),直到在某個下坡的地方踩到一塊光滑的石頭,猛然間失去平衡,整個身子翻飛出去,重重地拍在地上,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身體里面的骨骼、內臟,都在這一下里被拍成碎泥了,就像只剩下外面的一層皮包裹著果凍。自己居然沒有在如此巨大的疼痛中暈過去,而且還能聯(lián)想到小時候很稀罕很嘴饞的食物,這讓我非常驚訝。

當稍微能夠順暢一點地呼吸的時候,我忽然聽到并不太遠的地方有動靜。

那是物體有節(jié)奏地落下、碾壓在落葉上的聲音……越來越近……慢慢地可以聽出來是腳步的聲音,我用力地想要爬起來,但是卻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徒勞地抓住身邊的一叢草。我害怕極了,滿腦子都是重復出現(xiàn)的野獸流著涎液、露出獠牙的近鏡頭。

在寂靜的夜林里,那聲音越來越清晰。

不過沒多久,我就聽出那不是動物,而是人。盡管如此,我的恐懼并沒有因此而減少。

他們終于追上來了。

這下腦子里出現(xiàn)的畫面,從野獸一下子轉變成六七條饑餓的狗。我害怕得想要喊叫,但是喉嚨里發(fā)出的卻只有嗬嗬的古怪的低嘶。費盡心機拼盡性命地逃亡,就要這樣結束了嗎?等待我的仍然是暗無天日的牲畜一樣的日子嗎?或者,也許我應該祈禱他們不會折磨我,而是干脆地殺掉我了事?

腳步聲很穩(wěn)定地越來越近,只有一個人。

只有一個人?

那個人在離我兩米多的側后方站住,沒有再往前走,也沒有說話,他用手電筒的光束快速地來回掃過我的身邊。

“是哪果?”好一陣子后,他終于開口了,帶著四川口音。

我也終于積累了一點力氣,讓自己能夠稍微翻過身,面朝向他,但是依然說不出話來。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能稍微辨認出,那是個中等個子、身形偏瘦的男人。不知道為什么,看著他的身影,我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他好像是在等待我的回答,又好像是在想著什么事情,一直都沒有更多的動作。過了一小會兒,他才嘆了口氣,慢慢地又向前走了兩步,在我身邊蹲下來。在搖晃的手電筒光線中,我依稀看清那是張中年男人的臉,上面有粗短的眉毛和一雙銳利的眼睛。他張開嘴原來想要說什么,但是大概看見了我臉上的淚水,最后只是嘆了口氣:“你動不動得喲?”

我還是說不出話來,只能任由眼淚不斷地流著,說實話,我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這樣流過眼淚,尤其是當他終于伸出手,輕輕地撫摩過我身上的那些傷口的時候。實際上剛開始我心里是非常提防的,畢竟這里離那個煤窯不算特別遠,他很有可能是那些惡人們請來的獵手——他當時的模樣看起來也的確像是個獵手:上身是武警的綠色作訓服,內穿套頭針織衫,下身穿著耐磨的藍色帆布工裝長褲,使用強功率手電筒,和那些獵手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肩膀背后缺少一支斜挎著的長槍,取而代之的是前胸掛著的一個古怪的黑色皮盒子,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多看了他幾眼后,我就知道可以信任他。

然后我就昏了過去。

3

我做了一個悠長的夢,夢境里的景象清晰得歷歷在目:我躺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有月光、樹林、色彩鮮艷的果實、茂盛的草,一只巨大得令人敬畏的野獸靜靜地伏在我身邊的草叢里,強壯的肌肉隨著呼吸而起伏滾動,我甚至可以感覺到它細長的絨毛下的體溫。它轉過頭,用深邃的眼睛看著我,我一點也不明白為什么在整個夢里,它一直都盯著我。

忽然下雨了,那只野獸站起身,充滿威嚴地慢慢走向草叢深處,無數(shù)的草狀的陰影隨著它的動作,從它的軀體上蔓延而出,四散開來,如同靈性飄忽的綢帶。在完全消失前的一瞬間,它停了一下,懶散地甩了甩絨毛上的水珠,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是被滴到臉上的水珠驚醒的,睜開眼,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但是卻陰沉沉的,下著小雨,滴到我臉上的水珠,正是從頭頂樹葉上落下來的。

我的身上蓋著一層毯子,躺在懸空的吊床上,身子下面鋪著兩件衣服,頭頂上方拉開了一層塑料布,勉強遮住了雨水。那個男人昨晚一定費了好些力氣來做這些事情,我回想起剛見面時候他的表情,那是一種非常不情愿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不小心踩到了狗屎。

雨越來越大,匯聚起來的雨水從樹上傾倒下來,打在頭頂?shù)乃芰喜忌?,發(fā)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再順著斜度流到旁邊的石頭上,整個樹林里面都是嘈雜的水聲。

“啊,你醒了?!币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

我努力地轉過頭,看見他彎下身子,鉆進塑料布遮住的小空間里來。我轉頭的時候動作稍微大了點,牽扯到胸部的傷,立刻痛得倒抽了一口冷氣,接著就咳嗽起來。

“莫著急,娃兒,莫著急?!彼S意招了招手,看我有點喘不上氣的樣子,又鉆了出去,快手快腳地從前面找了位子再鉆進來?!案杏X哪里疼?”他把雨衣的帽子推開,在我面前蹲下來,蜷著身子躲雨,又擔心靠得太近碰到我。

我有些難為情地笑了笑,一邊咳嗽一邊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沒有大問題。

他皺了皺眉頭,露出并不太相信的表情,昨天他在搬動我之前,應該已經(jīng)看過我的身體情況,在差不多算是赤裸的身體上,那些層層疊疊、縱橫交錯,仿佛野獸毛皮上的斑紋的新舊傷痕,是如此的顯而易見。

“你莫要硬頂,老子曉得你身體是個啥子情況。”他從身邊的小包里掏出一個水壺,示意我喝點。

我接過水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嘴唇已經(jīng)干裂出血口子,喉嚨里也是一團亂糟糟的,連發(fā)出的聲音都是破碎的摩擦音。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水里加了點鹽,但是卻很好喝,我想不比我有限的幾次在麥當勞里喝到的可樂差。大概是躺著的姿勢喝起來別扭,又或者是喝得急了點,第二口我就被嗆到了,又咳嗽起來。

他看著外面的雨,一邊點起一根煙,“這雨落得好兇喲,曉得好久落個完哦?”

“謝謝,”我終于能艱難地說出話來,“昨天要沒你,我可能就死在那里了?!?/p>

“莫要謝,要謝就謝你龜兒運氣好。你這個娃兒,啷個跑到深山老林里頭來?”

這個問題好像給我打開了一個宣泄的口子,我斷斷續(xù)續(xù)地把大半年來的遭遇講給這個陌生男人聽,把每個能夠想起來的細節(jié)都講出來:鞭子的抽打,饑餓的狗群撕咬著直到露出白色的骨頭,從坍塌的坑洞里拉出來的因為窒息而烏黑的臉孔,細節(jié)如此之多,多到很多地方都說得顛三倒四。

他沒有打斷我的敘述,只是一直靜靜地抽著煙,一直到我說得差不多的時候,遞給我一個面餅,示意我填填肚子。

“昨天看到你這娃兒的樣子,老子就曉得這事情麻煩了,老子管你也要不得,不管你也要不得,”他嘆了口氣,“但是你能從那里逃出來,硬是要得,”他也拿出個餅,看著大雨含含糊糊地說,“現(xiàn)在你就莫擔心啰,雨落得這么大,啥痕跡都沒啰,那些龜兒子追不到你啦,”但是最后他又接了一句,“老子也追不到那個龜兒子了……”

面餅咬起來有些費力,我嚼得也不算快,因為嘴里長了很多潰瘍,而且這也是很長時間以來,第一次可以不用被人催趕著謾罵著,慢慢地品嘗一種食物,我想好好享受一下。老實說,這個面餅做得很粗糙,不過隨著反復咀嚼,倒是越來越有點香甜,沒多久一大塊就都吃得干干凈凈,可是肚子里面的饑餓卻被點燃了,我眼巴巴地看著他,看著他手里還沒有吃完的面餅。

開始的時候,他沒有留意我,光顧著看雨勢,想著心事,當他發(fā)現(xiàn)我一直盯著他手里那塊咬了一半面餅的時候,忍不住笑罵道:“你這個瓜娃子,吃完自己的還想要老子的,老實跟你說,你吃老子喝老子的,回頭一樣一樣都要跟你算個明白,”說完就把手里的餅子遞過來,“這個餅子也不多算你,回頭一個給老子一塊錢?!?/p>

我接過餅子,也跟著他笑起來,還別說,這種餅子還真是越吃越好吃,就算真的花錢買,這個價錢好像也還是可以接受的,而且我覺得這樣的玩笑反而讓我在他面前不會那么緊張。

4

交談下來,我知道他叫鄭大隆,年紀跟我爸差不多,當過兵,退伍后當過農民、木匠、獵人、采藥人、向導,聽起來很多姿多彩的感覺。在這么多經(jīng)歷當中,很明顯,他說他最喜歡的還是當獵人,因為他經(jīng)常說著說著就會提到他當年打過的獵物,說起來的時候那個投入呀,就像女人對自己衣櫥里那些漂亮衣服一樣一往情深——這句話是很多年以后,我在一本書里看到,覺得寫得真生動,不過當時第一個反應卻是老鄭的樣子。當我問他為什么會剛好遇到我的時候,他皺著眉頭,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一直望著雨水綿綿的山林深處。

“你知道這里以前有過花貓兒嗎?”

“花貓兒?”我困惑地問,“那是什么?”

“老虎?!彼锍鼋破胀ㄔ挵l(fā)音。

我說我不知道,不過他這一問,我馬上想起昨天的經(jīng)歷,那個從森林深處傳來的低沉有力的吼聲。摔倒后躺在地上,有段很短的時間里,為了讓自己的注意力從疼痛中轉移開,我琢磨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因為它只響了一次,而且是在我渾身傷口突然爆發(fā)出劇烈疼痛的時候聽到的。如此想來,我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真的聽到了,也許那是幻覺,那是很長時間不斷積累起來的極度的恐懼和疲倦所爆發(fā)出來的幻覺,就像在煤窯里每天夢里都能聽到的野獸的號叫,又或者那根本就是那個號叫的再次出現(xiàn)?再加上昨晚上的那個夢,我越發(fā)地覺得那不是真實的。

老鄭——我原來是叫他鄭叔,但是他堅持讓我叫他老鄭——指著一個方向:“看到那座山?jīng)]得?那里有個虎嘯嶺,以前真的有花貓兒在那里吼,一吼就把山里的走獸飛鳥都駭趴哈了,”他流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似乎有些惱火,有些迷茫,有些尊敬,又有些散發(fā)出狂熱的執(zhí)著,“你有沒有聽過大貓叫?你看過真的花貓兒沒得?”他轉過頭來,盯著我,眼睛里閃爍著光芒。

我回想著那個聲音,但是還沒等我回答上來,老鄭又自顧自地往下說:“你沒有看過吧?動物園和馬戲團的那種不算,那不是大貓,那跟我們養(yǎng)的狗啊貓啊沒有區(qū)別,你曉得我的意思吧?”他有點壓抑不住激動,“老子看到過,老子聽到過,老子真的看到過那個龜兒子,老子真的聽到過它把整個林子里的野物都駭?shù)美藵M地粑粑,”他頓了一頓,咽了一口口水,“老子跟他們說,這里真的有花貓兒,這個地方真的有花貓兒,但是他們都不信,說我沖殼子,到最后還把老子抓起來,說老子謊報軍情……”他忽然咳嗽一聲,喉嚨里咕噥了一下,狠狠地朝前面吐了一口濃痰。

“呸,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老鄭的這口痰讓我有點目瞪口呆,不過我跟著也學他狠狠地吐了一口痰,覺得胸口里面的郁悶隨著那口痰也少了不少。

雨水很快就把痰跡沖散了,不過有幾點稍微濃膩的黃綠色星點,散開后卻在薄薄的水流中浮了起來,隨著不斷的漣漪而搖晃著,看上去如同幾朵細小的花瓣。

吐完痰,老鄭大概是覺得自己這個舉動顯得有些幼稚,伸手去掏上衣腰間口袋。剛才他把煙放回到那里,但是或許因為這個動作只是臨時起意做出來的,不是很自然,結果并沒能掏出煙來,反而帶出了一樣黑色的方塊形物體,那東西一下子滑出去,他哎呀叫了一聲,手忙腳亂地去抓,就像試圖抓一條鮮活亂蹦的魚,幾個倏忽間,好不容易才將那東西撈在懷里,他喘了口氣?!案窭献拥摹!彼R了一句,將那東西抓在手里,對著亮處仔細地上下檢查。

那是一只手機,諾基亞,我認得出來,因為我曾經(jīng)也有過一只一模一樣的,那是我在鎮(zhèn)子里幫人扛了半年的煤氣瓶才掙到的,那是我第一次花錢買那么貴的東西,打開包裝盒的時候,連封條都舍不得撕破,是用指甲一點一點地摳開,連一點損壞都沒有。直到現(xiàn)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只嶄新的機子拿出來時所散發(fā)的奇怪的香味,那是我從來沒有聞過的味道,從此每天睡覺前我都會把它放在枕頭邊,聞著那種味道入睡,似乎只有那樣睡得才更加安穩(wěn)。后來被騙到煤窯后,那伙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從我貼身的口袋里搜出來,搶走。

老鄭轉過頭,發(fā)現(xiàn)我一直盯著他手里的手機看,這才意識到什么?!袄献硬铧c忘啰,”他有點尷尬地打了個哈哈,將手里握得緊緊的手機遞過來給我,“給你家里頭打個電話,報個平安嘛?!?/p>

抓住手機,非常熟悉的手感,在那一瞬間,仿佛我身體上失去的一部分又重新回來了。手機尚未開機,我熟練地按開電源,機子在手掌中短暫地顫抖,就像一只忽然蘇醒的小獸。深深吸了口氣,平復一下情緒,我等待著屏幕上的開機信息結束,短短的幾秒鐘,對我來說,卻有點漫長。

然而那個最重要的圖標卻沒有出現(xiàn)。

我不甘心地輸入號碼,手指重重地按下?lián)芡ㄦI,放在耳邊聽,然后拿下來掛斷,再次輸入號碼,再舉起來放在耳邊,反反復復地好幾次,直到一只手伸過來,按在我的手上。

老鄭的臉上帶著略微扭曲的表情,他搶過手機看了一眼,有點心疼地說:“你個龜兒子,沒有信號你按個鏟鏟?”

我沒有答話,卻一下翻過身站了起來,頂?shù)筋^上的塑料布,上面一大攤水立刻呼啦啦地傾倒下來?!斑@個地方信號不好,換個地方肯定可以?!蔽液暗?,連身上的疼痛都顧不上。

他不巧正蹲在水流的地方,那一大攤水一下子就砸在頭上,他“哇”地叫了一聲,身子飛快地縮了一下,緊跟著立刻弓起身子,護住了手里的手機,猛然跳起來?!澳愀闵蹲余纾俊彼麧皲蹁醯卣驹谟甑乩?,朝我憤怒地吼道。

我身上的衣服也濕透了,貼著身體,冷冰冰的,雨水順著脊背和胸膛往下流。

大概我失望的樣子實在太難看了,老鄭吼了一聲后,沒有再說什么。他嘆了口氣,鉆回淋不到雨的角落,低頭將手機上水漬擦干凈,關掉,然后找出一個塑料袋裝好,重新藏到口袋里。

“莫傻挫挫站在那兒淋雨啰,老子沒得衣服給你換?!?/p>

和之前相比,這個時候的雨水已經(jīng)小了很多,只有綿綿的細絲??吹贸鰜?,天上的烏云正在逐漸散開,就像逐漸被稀釋開的顏色,從最稀薄的地方,開始有一些天光滲透出來。風順著山坡,從樹林的頂部吹過來,可以聽到它們穿過濃密的樹冠縫隙時搖晃出的沙沙聲,可以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的一些動靜。

我坐下來,望著被蒸騰的雨汽和云團半遮半掩的遠山,沒有說話。老鄭丟過來一塊毛巾,雖然已經(jīng)破了好幾個口子,不過居然還是干的,真不知道他怎么藏的。

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費力地脫下破得不成樣子的上衣,忍著疼痛擦身體。老鄭注意到我別扭的動作,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他嘴里叼著煙,所以沒有說話,接過毛巾,開始幫我擦身子。他盡量地小心輕柔,大概這種經(jīng)驗他也不多,所以動作很是笨拙。

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氣息中包含著長久抽煙所積累起來的口臭味,這是我熟悉的味道,村子中每個抽煙的人都帶著這種味道。

“老鄭,從這里到山外,還有多遠?”

“遠得很,最近的鎮(zhèn)子最少也要走上一天半,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兩天都走不到?!贝笾虏亮艘魂囎雍?,他一口吐掉嘴里的煙,抓起我脫下的衣服,用力擰干,迎著風用力抖開,但是接著立刻皺起眉頭,轉過頭去,手忙腳亂地把衣服隨便團了起來,大概是被那衣服上的味道給熏到了?!澳闫ü上旅婺羌路?,先穿上,別冷到啰,”他沒有回頭,端詳著天空,“看樣子,雨要停了啊?!?/p>

不過雨水并沒有馬上完全停下來,稀稀拉拉地拖了好幾個小時,這讓老鄭非常郁悶,因為他只能困在這里,跟我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差不多把我的父母、兄弟、常來往的親戚、村子里跟我有關系的每個人都問了一遍,特別是他們的家庭經(jīng)濟情況。對我來說,那些人里有很多已經(jīng)沉沒在記憶深處,現(xiàn)在經(jīng)過這樣的聊天,他們就像是從叢林的包圍中走出來一樣,一個一個重新來到我跟前,或者站著,或者蹲著,有些形象甚至鮮明得都能讓我看到他們皮膚上的皺紋。

“錘子哦,跟老子一樣,都是些窮光蛋,”老鄭最后下了這個結論,他又一次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老子就不該管你這個娃兒的屁事?!?/p>

5

雨完全停下來以后,老鄭問我能不能走動,他說昨晚是沒辦法,不然也不會在這林子里待一個晚上。他原來正貓在前面山崖下面的一個小洞里,那里有火烤有熱乎的東西吃,還淋不到雨,舒舒服服的,但就因為忽然聽到下面的動靜——那動靜跟我也沒有關系——下來查看,結果就倒霉地遇上了我。

“你現(xiàn)在動不動得?”

“沒有問題?!蔽艺酒饋砼ち伺ぱ?,有些地方還是很疼,不過總的來說,比昨晚要好很多了。

“老子曉得你站得起來,我問的是你走不走得動?”

我想天色開始晚了,總不能讓老鄭再坐一晚上,便再次回答沒問題,于是我們收拾好,一起往那個山洞走去。

路上我們走得很慢,一來大概是老鄭看出來我剛才在吹牛,二來道路的確不好走,尤其是離那個山崖越近的地方情況越多,一路上我們就遇到了好幾處小規(guī)模的滑坡,泥土和石塊順著山坡沖出來的痕跡,從遠處看,有些像傷口中流出來的血。

我們沿著一條山谷不斷向上走,身邊是剛收納了一整天雨水而水量大增的溪流,溪水撞擊在石塊上發(fā)出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地上是各種石塊,那些棱角分明的應該是新從高處掉落的,而更多的是大小不一的圓石。這些濕漉漉滑溜溜的石塊,以及滿地混雜著腐葉的泥漿,更增加了不少行走的困難。走到這里,在數(shù)次差點滑倒?jié)L下坡之后,我就不得不接受老鄭的攙扶了,這樣速度就更慢了,而且兩個人都很累,按照老鄭的講法,他好幾次都想一腳將我踹到山坡下面去,然后自己一走了之。

在比老鄭預計的時間多花了一個半小時以后,我們終于可以坐下來,面對著燒得旺旺的火堆。山洞不算小,差不多有二十多個平方米,剛進來的時候有些陰濕的霉味,不過隨著火堆的燃燒,木柴油脂的香味漸漸彌散開來。

我在火堆這邊烤衣服,老鄭在洞的另一頭忙碌,他事先已經(jīng)在洞里儲存了很多東西,像吃的就有方便面和火腿腸,用的就有鍋碗瓢盆——他正在燒水準備煮面。在一個角落里,甚至還懸了幾條線,上面掛著他的換洗衣服和幾塊臘肉,甚至還有好幾串鮮紅的辣椒。

“老鄭,你在整什么,這么香?”我聞著鍋里的香味,那里面肯定放了香腸,而且是混合了辣椒和花椒的那一種,隨著水開后的翻滾,加上山洞中的封閉空間,我覺得那香味把我全身每個毛孔都變成饑餓的嘴巴。“老鄭,你不要再整了,可以吃了,可以吃了?!蔽掖罂诘赝萄士谒?,朝老鄭喊道。

“作料都還沒有放齊整,龜兒子你著急個啥子?”老鄭叼著煙,一邊用筷子撈了撈面,敲了敲鍋,然后斜著眼看了看我,順手又切了幾塊臘肉丟到鍋里,一邊含糊不清地嘟嘟噥噥,“老子跟你說,你吃這些老子的東西,回頭都得跟你算錢,一分錢一塊錢都莫想少!”

這是他第二次這樣說了,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上一頓你吃了老子兩個面餅,一個算你一塊錢,總共兩塊錢,等哈這碗面,你在鎮(zhèn)上吃,咋個也要個十塊八塊,老子也不多算你,吃一碗五塊錢,瓜娃子你要吃不吃?”他板著臉,很快撈了一碗,遞了過來,等我接過去后,又繼續(xù)說,“還有,老子幫你抹的藥,你可曉得,那也不是普通貨,不管是摔瘸了腿還是傷了五臟六腑,抹上就好,藥店里買都買不到,老子自己都舍不得用,留著救命,昨天晚上黑黢黢的,給你抹了個結結實實,好嘛,一哈子都用了老子大半瓶!”

一直到剛接過碗之前的那一刻,我都還在試圖理解老鄭說的話,但是當滾燙的碗底一沾上手掌,濃郁的香味隨著熱氣直沖鼻孔,我就什么都顧不上了,幾乎將整個頭都埋到碗里去,吮吸面條的聲音回響在山洞里,響亮得近乎粗暴。而他在一邊的絮絮叨叨,對我來說,都只是沒有意義的背景噪音。

“我不訛你,就算你……一百塊錢……”他似乎一邊說著一邊觀察著我,一句話微微拖著才說出來,“我看你情況也不好,給你打八折,你到時候給我八十塊……”不過他看我只顧抱著大號搪瓷碗狼吞虎咽,聲音就慢慢地小下去,最后只是朝著山洞的角落,將嘴里的煙頭“呸”的一聲,狠狠地噴吐出去。

不到三分鐘,第一碗面就吃了個干干凈凈,我一邊用舌頭舔著筷子上和手指上的湯汁,一邊死死地盯著看還在冒著熱氣和香氣的鐵鍋。

“還想吃就自己撈,只要給老子記住,一碗五塊錢?!崩相嵍自谂赃厫灺曊f。

那一整鍋面,老鄭只吃了一碗,剩下的都歸了我,總共吃了六碗,按照老鄭的價錢,這頓我就吃掉來三十塊錢。長這么大,我還沒一頓吃掉過這么多錢,要是讓我娘知道,估計會嘮叨好幾天。其實肚子填到半飽時,我就已經(jīng)在想一碗面要五塊錢這回事,只是我覺得那更像是老鄭的某種怪癖,即使他丟了本小本子給我,讓我在上面簽字的時候,我也還是這么認為的。有些人面對陌生人會有很奇怪的反應,就像我還是個煤氣罐搬運工的時候遇到過的,例如有的用戶非要我把衣服脫得只剩下背心才讓進門。

老鄭看著我隨便簽好后丟回給他的本子,對著火堆費力地辨認我的名字:“張……建……是建字吧……華,你寫的什么錘子字哦……老子告訴你,瓜娃子你現(xiàn)在名字簽在這里,白紙黑字,莫想賴賬。”

“我跟你說,老鄭,你也看到我身上光溜溜的一分錢也沒有,就算要錢也要等到我們出去才行。”我無所謂地朝他笑,心里忽然有點小小的惡意跳了出來,像一只小獸惡作劇地咬破絲絨布鉆出來一樣。我忽然想起煤窯里的那些惡人,他們有時候也會這樣笑。接著我馬上醒悟過來,略有些歉疚,默默地拿起空碗站起來,準備出去找個地方洗洗。

“就丟那里吧,”老鄭抬頭看了我一眼,“你付了錢,總沒有讓下館子吃東西的客人洗碗的道理。”

6

山洞外面的天完全暗下來了,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雖然從聲音中可以感覺得到,下了一整天的雨應該也停了,但是不斷吹過的山風中,偶爾還是會帶來星星點點的水珠。離山洞不遠的地方,傳來嘩嘩的流水聲,聽得出來那應該是山上積聚的雨水,順著斜坡流下來。雨后的空氣非常清爽,干凈得就像剛剛洗過的衣服。

我就像晚上吃過飯坐在家里門口的石條上一樣,坐在洞口,看著黑漆漆的天幕發(fā)呆,老鄭也在洞外忙著洗碗刷鍋,兩個人都不說話,不過聽著他那里發(fā)出的叮當聲,那種在家里的感覺也越發(fā)地明顯,連空氣都新鮮和潮濕,和記憶中的家的感覺悄悄地重疊起來。

“老鄭你不在家里待著,跑山里來做什么?”

“來找一個龜兒子?!彼^都沒抬。

我以為他還會往下再說點什么,但是等了好一陣子,也沒聽到他說話,他就悶聲不響地蹲在那里把事情做完,悶聲不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悶聲不響地在山洞里面給火堆添柴。柴火大概是他在下雨前就收集好的,基本上沒有受潮,燃燒中還能發(fā)出清脆的嗶剝聲。在火焰跳動的光亮中,老鄭一直沒有說話,坐在那里做自己的事情,先是抓著一本小本子對著火光看了半天,有時候還會用筆在上面寫幾個字。收起本子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從背包里取出一個黑色皮盒子,謹慎的程度比上午拿出手機時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記得昨天晚上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胸前就掛著這個盒子,當時看起來覺得古怪得很,所以就記得特別清楚。老鄭先將那盒子的掛繩套到脖子上,輕輕勾開盒子上的紐扣,小心地取出盒子里的東西,非常溫柔地托在左手掌中,慢慢地舉起來,就像在進行某種需要極為投入、需要全神貫注才能成功的精密工作。盡管他的動作讓人覺得有些笨拙——某種謹慎過頭的、會讓人忍不住微笑的滑稽的笨拙,不過在他那種一點雜質都沒有的專注里,卻又有著一種沉重得讓人連呼吸都有些困難的嚴肅。

當那東西舉到與他的鼻子齊平的位置的時候,我才終于認出那是一臺相機,而且應該還是一臺非常昂貴的高級照相機。之所以到現(xiàn)在才認出,固然跟我見識少有很大關系,不過我覺得更多是因為我對能夠在他身上看到這么個東西沒有一丁點的思想準備,就像當你在田埂邊遇到一個常年在地里耕作的農民,你通常都不會認為他身后會背著高爾夫球桿。

那臺相機在老鄭的手里發(fā)出細小柔和的吱吱聲,就像一只乖巧安靜的小獸,忽然從禁閉的幽暗中放了出來,正小聲地抱怨或者撒嬌。

“你這個相機看起來真是……”我一時間想不起來城里人贊嘆一樣特別的好東西時用的那個詞。

老鄭含含糊糊地笑著說了一句,我沒聽明白他說什么,不過可以聽得出里面包含的得意,就和我們村里那些人一個樣,當有一個什么稀罕的東西的時候,總會顯擺一下,差別只在于,是用特別招搖的方式還是裝出一副云淡風輕見多識廣的架勢。

“老子告訴你,我這一輩子的身家都在這山洞里了,其中一大半就在這臺相機上,”他大概是已經(jīng)完成相機的調試檢查工作,說話的時候正一邊小心地將機子裝回到皮盒子里頭去,“你知道這東西是什么嗎?”

“相機?!蔽荫R上回答,雖然他救了我,但是也不能這么小瞧我,我是鄉(xiāng)下來的沒錯,但是也不是沒見識到連相機都不認識的地步。

“相機?”老鄭嘎嘎笑著很不屑地說,“是相機也沒錯,只是你要說數(shù)碼單反相機!數(shù)碼,單反!單反!你曉不曉得單反是啥子哦?加上單反這兩個字,這個相機就要貴好多錢!”然后他開始嘮嘮叨叨地說了半天,那是一大堆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東西。

“你買這么貴的相機做什么?”那個光是名字就應該一個字一個字念出來的數(shù)碼單反相機,那個跟我們這種人應該沒有多少關系的奢侈品,老鄭用一大半的家當去買,實在是再古怪不過了。

正說到興頭上的老鄭,張了張嘴,沒好生氣地哼了一聲:“問,問,問個鏟鏟?!彼稚先绻皇沁@臺數(shù)碼單反相機,估計就一頭砸過來了,不過他最后還是回了一句:“為了一個龜兒子!”

這個回答我想這應該是第二次聽到了,但是他沒有想要多說的意思。這時候對老鄭的脾氣我也算稍微有點了解,所以我也沒有去觸他發(fā)火的想法,于是就訕訕地接過他遞過來的塑料布開始整理鋪蓋。

我們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各自忙各自的?;鸲牙飻鄶嗬m(xù)續(xù)地傳來的,除了木柴燒著后的脆響,還有趨光而來卻被火苗吞噬的蛾子燒焦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正好是蚊蟲開始大量活動的時間,感覺一下子山洞里多出了好多。我倒是無所謂,隨便拍打幾下,一會兒應該就能睡著。跟在黑煤窯的時候比起來,已經(jīng)算很好了,至少空氣是清新的,而且肚子是飽的。不過老鄭似乎對漸漸多起來的蚊蟲很不爽,在接連幾次拍打之后,他爬起來在柴火旁找什么東西,但是沒有找到,于是罵罵咧咧地站起身,打著電筒走出山洞去。

我不知道他出去干什么,睡前散步還是因為忍受不了蚊蟲,不過他對這里這么了解,我也不覺得有什么好擔心的,就閉上眼睛打算先睡了。

但是卻一直也沒睡著,因為身子下的地面不太平整,尤其是靠近腰的某個地方,有塊堅硬的、似乎已經(jīng)松動的突起,形狀并不尖銳,但是在翻身的時候,總會硌到我那里的一個傷口,只要我翻身動作稍微大一點,就會痛得難以忍受,最后我不得不坐了起來,捂著腰間,掀開地下的席子和塑料布,打算將那個惱人的石塊挖出來。

結果那不是一塊石頭。

老鄭回來的時候,我正拿著那塊東西對著火光琢磨?!澳氵€不睡?”他隨便看了我一眼,直接走到火堆旁邊,“日他仙人板板,”他喘了幾口粗氣,厭煩地揚起手,用手里抓著的一把蒿草趕開跟隨而來的蚊子,“這咬死人的蚊子!”他低聲咒罵著,把蒿草丟到火堆里去。

草上面還沾著水,在火里一下子沒燒著,沒多久就冒出一大股刺鼻的濃煙來,我坐得稍微近了些,沒留神,頓時被迎面熏了個正著。

他看我灰頭土臉地坐在那里咳嗽,卻嘎嘎笑起來:“瓜娃子坐得那么近要做啥子?”

我舉起手,那個木頭做成的東西躺在掌心里。

隔著火堆,老鄭卻一眼就看出那是什么,他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了?!板N子,你從哪個旮旯里找到這個東西?”他沒好聲氣地問。我說睡覺的時候它就在席子下面硌著我。

老鄭把東西接過去,在手里拋了拋,把玩了一會兒,才嘆口氣說:“沒想到這里還剩了一個,老子以為早都燒光了,”火光跳躍著,在他的臉上照出忽明忽暗的變化來,“你在鼓搗它做啥子用的吧?”

“看著像是一個野獸的腳掌,你不會是用這東西放在菜盤子里面,騙人說是熊掌吧?”我打趣道。

“騙人?”老鄭又長嘆了一口氣,“倒是讓你說對了,這東西就是用來騙人的?!?/p>

這下子我反而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只好不作聲地給火堆添柴火。剛才老鄭放到火堆里面的蒿草總算燒著了,開始散發(fā)出一種略有些刺鼻的香味,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隨后讓人惱火的蚊子的嗡嗡聲似乎還真的少了很多。

“你想不想知道這東西怎么用?”他忽然轉過頭來問我,我傻笑了一下點點頭。

老鄭找了個沙土比較多的地方,又看了看那個木質腳掌,自嘲地笑了一下,低頭將它按了下去,就像寫毛筆字畫毛筆畫的那些人,寫完以后拿個印章在紙張上蓋個戳,不過還是有點差別,沒那么用力,蓋好后他很小心地順著一個方向輕輕斜提起來,最后這下又有些像是在模仿一種特別的動作。

在不穩(wěn)定的火光中,地上留下一個略微模糊的梅花形狀的腳印。

老鄭瞇著眼睛,盯著地上的腳印看了很久,點了點頭,然后用一種奇異的腔調開始說話:“這是一個典型的新鮮老虎腳印,從形狀和壓痕,可以判斷這是一只成年雄性老虎的右后掌,掌印后面的品字型掌墊和前面三個梅花狀的趾印,形狀清晰,最外側一個趾印壓在苔蘚上,其方形邊界依稀可辨,屬于老虎外側趾印的特征性壓跡?!彼拖袷潜灰粋€完全陌生的靈魂上身附體一樣,表情僵硬,顯得過分嚴肅莊重,但是在僵硬的變形扭曲中又流露出某種狂熱。他站起來,彎著腰,繞到地面上印記的另外一邊,火光落在他的臉上和身上,明晃晃紅艷艷的,在黑暗的洞穴的背景前,將他的形容,映照得就像正在進行某種古怪巫術的巫師,“它的體重大約三百五十斤到四百斤,行走速度不快,步距大約九十厘米,我們可以想象,它正威嚴地漫步在山林里,像國王一樣巡視自己的領地……”

說到這里,他好像一口氣沒能順暢地吐出來一樣,又像是跳大神的巫師突然從附體中清醒過來,在稍微卡頓了一下之后,一屁股坐到地上,將那塊木質的虎掌隨手丟到一邊,看著火光,呼吸沉重,表情似笑非笑。

“老鄭……”這實在太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了,我完全無法想象,一個跟我差不多的泥腿子居然能夠如此完整、流利地說出剛才的那么一大段,我指著他,吃力地說,“你在逗我玩?”

“逗你玩?”他摸出一根煙來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后,聲音才和煙霧一起噴吐出來,連聲音都有點云山霧罩,“你先說說,要不要得?”

“怎么要不得,太有水平了,要不是我就坐在你身邊,我都不敢相信剛才講話的那個人是你?!彪m然這話里面有些恭維的成分,不過也算太夸張,我真的是目瞪口呆。

“那是專業(yè)記者的報道,登在很有名的報紙上,白紙黑字,還有專家的鑒定,老子花了好幾天才背下來的,那個時候老子也算是全國出名了!”老鄭說著,忽然嘆了口氣,“說起來,事情本來也不會鬧得那么大,也怪老子太好面子,要是不為爭那口氣,后頭也不會倒霉到現(xiàn)在。”

我開玩笑說,我還從來沒這么近距離地見到過全國名人,這個也的確如此,我見過的最有名的人是我們鎮(zhèn)長,那天也是下大雨,他來我們村看汛情,站在雨水里扯著嗓子喊人扛沙袋,即使我離他最近的時候只有四五米,但是隔著雨水,其實也就只看得出是個矮胖的中年人,腦門亮亮的差不多要禿光了,跟老鄭相比,差別還真是很大。

“你這娃娃,馬屁拍得響得很,不過老子愛聽,”老鄭叼著煙說,“你曉得老子為什么要搞出大貓的腳掌?還不是因為老子愛吹牛。那年在山里頭遇到一頭大貓,嚇得差點尿褲子,回家喝酒就吹上了,結果事情傳出去了,你曉得這個地頭上已經(jīng)有四十年沒看到過大貓了,突然一個鄉(xiāng)下的泥腿子說看到了,誰信你?都說老子沖殼子。沖個錘子,老子親眼看到的,就站在離老子十米遠的地方,那么近還能看錯?老子又不是近視眼!他們不相信老子,老子就偏要讓他們相信,夸了口說老子還能找到它,可是那個龜兒子也尖得很,知道老子在找它,就躲得遠遠的,連毛都不留下,這哈老子就難受得很啰,他們說沒有證據(jù)老子就是個講大話的鏟鏟!”

事情從這個時候開始失控,老鄭的木匠手藝得到發(fā)揮,成果就是在不同地點出現(xiàn)的老虎腳印,腳印的照片很快傳了出去,好幾個專家的鑒定結果點燃了大眾的熱情,隨后各種質疑開始出現(xiàn),對此脾氣暴躁的老鄭口氣強硬,耿著脖子說了很多火藥味很濃的硬話,那些硬話引來了更多的專家,其中交鋒最厲害的一個,幾乎就揭露出真相,這更加激怒了老鄭。

“老子那個時候想要收手應該還來得及,但是老子心里頭想,反正那個龜兒子就在那里,啷個跑得掉,早晚要被逮到,老子現(xiàn)在做點手腳又咋個嘛?”老鄭給火堆添了幾根木柴,盯著柴火上搖曳的火苗,“老子日他個仙人板板!”

當林業(yè)、旅游、縣政府等等各級領導找上門來的時候,老鄭才發(fā)現(xiàn)自己酒后失言滾動起來的小雪球,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一只恐怖的巨獸,正隆隆地咆哮著向他碾壓過來,而他卻深深地陷在地里動彈不得。

政府有關部門的介入,又一次讓各種媒體的關注持續(xù)升溫,畢竟新聞元素實在太豐富了——瀕臨滅絕行蹤神秘的野外老虎、復雜的山地環(huán)境、正在審批中的自然保護區(qū)、旅游資源、貧困縣、倔強的退伍老兵、專家與草根的對峙、巨額獎金等等。

“你曉得獎金有好多錢?”老鄭抬起頭,“老子拿過一次,省里給的,記者說有三萬元,結果老子拿到好多?三百塊!縣里那幫龜兒子還要老子跟他們一起照相,拍老子拿到錢時哈拙拙的樣子!他們說,現(xiàn)在證據(jù)不夠,讓老子再去山里整整,要是能整出更有力的,還能給更多的獎金?!?/p>

于是老鄭又一次進山,帶回來幾十張照片,其中一張將事情推向高潮,在后來它成為一張被永遠記入歷史的照片。

“老子就是個哈兒!”老鄭停了停,有些話在即將傾倒出來前,卻給他狠狠地咽了回去,他似乎有些憋得難受,用力地深吸了兩口煙,接著說起照片出來后,他與各種人之間火星四濺的交手,“有個教授說,敢以腦殼擔保照片是假的,老子說,老子也能用腦殼擔保是真的,你看現(xiàn)在老子的腦殼還在不在?”說到這里,老鄭笑了起來,反倒不怎么生氣了,我覺得相比之下,他似乎更在意我居然對那個事情、那張照片一無所知。

“那張照片是真的?”

“真?zhèn)€錘子!不說啰不說啰,”老鄭將手里正在挑火的木棍一丟,“那個龜兒子害得老子坐了三年班房,老子跟它沒得完。”

于是他把家里能賣的東西都賣掉,不夠錢就去借債,接下來做的所有事情都只為了一件事——上山找老虎。撿垃圾、幫人割莊稼、做家具、扛包、賣山藥材、送桶裝水,所有能賺錢又不需要占用長時間的零工,他都干過,所以當我說到扛煤氣罐的時候,他很有共同語言地跟我探討了好幾個用力的小技巧。

“也不是所有人都覺著老子扯謊騙人,有個老板說,只要老子能再拍到一張大貓兒的照片,就給老子十萬元,十萬元啊,你曉得十萬元是好多錢?老子要掙好久才掙得到那么多錢?”老鄭最后嘆了口氣。

“老鄭,那個大貓……”聽到這里,我咽了口口水,吞吞吐吐地說。

“你想說啥子?”

“我是說,老鄭,我可能聽過那個,那個老虎……那個大貓的叫聲。”

“娃兒,你說啥子?你聽到大貓兒叫?”老鄭丟掉嘴邊的香煙,“啥時候聽到?在哪個地方聽到的?不是動物園吧?”

我說不是,就在這個山里聽到的,不過我沒直接說是在什么地方,一來是因為我的確說不太清楚,畢竟那個時候是在夜里,二來是我覺得直接說出來的話,以老鄭這個性子,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我可吃不準。

果然,老鄭干勁上來了,他咕嚕一下爬起身,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你有沒有看到那只大貓?”

“沒有,”我搖頭,“當時我非常害怕,而且晚上黑麻麻的,不過,可能,那個時候它離我應該不太遠,二十米……十米……”我閉上眼睛回憶昨天晚上那個時刻,但是能想起的只有黑暗和黑暗中的如同實質一樣的恐懼。

“明天帶我過去那個塌塌,看哈找不找得到龜兒子留下的東西,噶要得?”

我不想往回走,哪怕只是往回走一步我都不愿意,因為那意味著距離那些人重新近了一步,這個念頭光是讓我想起來,都會不寒而栗。不過在老鄭炯炯的目光中,我卻又不敢直接說出來,只能含含糊糊地哼了一聲。

“睡了嘛。”老鄭看了我一會兒,也沒再多說,慢慢回到山洞的另一頭,躺了下來,沒多久就傳出鼾聲。

7

洞口吹進來的夜風潮濕微涼,可能因為附近各種青苔和喜陰濕的藤草正在這個時候盡情生長的緣故,風中的氣味被它們的氣息浸透了。

我靜靜地躺著,似乎有些透明的綠色粉塵飄浮在頭頂?shù)目臻g中,還能聽到它們像孩子一樣的笑聲,它們在幽深的黑暗中閃爍著,不斷地飄落下來,落在身上,穿透皮膚,在我身體深處,緩慢地再次匯聚起來,一點一點地生長成一只什么活物。

我想要掙扎,但是一點也動彈不得,而且更加恐怖的是,連我的意識似乎也在一點一點地被那只活物所吞噬,剛剛開始的時候,還能隔著我的軀體去觀看,然而漸漸地,一點一點地,似乎有一些意識轉移到那只活物身體里,就像站在鏡子的兩端互相觀看一樣,只是在同一瞬間看到的,是一個人和一只尚未完全成形的活物。那意識的轉移一刻不斷,一直到那個視角完全轉移到那雙非人的野獸的眼睛背后,而它也在那最后的這一刻里,完全長成,猛然間撕開一直滋養(yǎng)著它卻又牢牢束縛住它的肉體,站起來,用力地甩著身上的鮮血,就像甩著細毛上被沾濕的雨水。它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這具躺在地上的傷痕累累的瘦弱男人的身體,有些迷惘、快意,還有一絲畏懼。最后,它扭轉過身體,一躍而起,從火堆上跳過,沖入到山洞外那無邊無際的叢林黑暗之中去。

它在山林中奔跑,腳下踩著濕漉泥濘的枯枝敗葉,速度越來越快,就像是要躲避那具給了它生命、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死亡的軀體,就像是它還能從地面上站起來,從后面追趕上來,將要重新奪回已經(jīng)開始發(fā)熱的血肉。它血液里的野性在奔跑中被逐漸點燃,伴隨而來的是越來越旺盛的力量,火熱的呼吸從鼻孔中噴吐出來,它在奔跑中逐漸適應使用四肢,從剛開始的笨拙蹣跚,到后來已經(jīng)能夠靈巧地躍過各種障礙,而這種適應的時間并不太長,仿佛這才是它天生的狀態(tài)。

就這樣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一個再無前路的懸崖,狂暴的山風迎面撲來,除了灌耳而入的風聲以外,它聽不見其他任何的聲音,除了面前鋪展開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它看不見其他任何的東西,而站在這個地方,除了腳下這個小小的平臺和返回的道路以外,它再也沒有其他任何的地方可以去跳躍、奔跑。

它在平臺上團團地轉著,就像是被一個無形的牢籠所包圍囚禁,它邁著細碎的腳步,零星的細雨飄落,在接觸到皮毛的瞬間,就化為蒸騰的水汽。

體內燃燒的火焰讓它痛苦地仰起頭,沖著黑暗的天空長嘯,火焰從它的嘴中噴涌出來,從它的肌膚下面燒灼出來,在皮毛上一條條、一圈圈、一層層地烙出焦黑。

它用盡全身的力量吼叫,在被越來越無法包裹住的火焰燒成灰燼之前,或者在最后朝著黑暗用盡全身力氣跳出去之前。

我一下坐起來,大口地喘氣,渾身都是汗。

天已經(jīng)微微亮了,從洞口望出去,可以大致看出外面仍然是陰天,不過總算還有光線照進來。

老鄭坐在洞口邊,正抽著煙,聽到我起身的動靜,轉過頭來,“你這娃娃睡覺也不安生,大呼小叫,搞得老子一晚上都沒睡著。”

我好容易才讓呼吸平穩(wěn)下來,卻發(fā)現(xiàn)身子軟綿綿的,而且頭暈得厲害,開始的時候以為是坐起身的動作太猛了的緣故,但是好一會兒后仍然感到周圍的事物在旋轉?!坝兴畣??”我虛弱地問。

老鄭指指一個角落,那里有個水壺,但是看我半天也爬不起來,就皺著眉頭走過去拿來遞給我,“啷個,你還要老子服侍你?”

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斜靠著洞壁,眼看著面前以無休止的波浪的形態(tài)呈現(xiàn)出來的一切,那又有些像火焰上方由于熱氣擾動而無規(guī)則扭曲的影像。接過水壺,貪婪地喝掉一半,才稍微緩過勁來,我想我現(xiàn)在的樣子一定很糟糕。

老鄭又遞過來一個餅,“吃不吃?還是昨天那個價,一個一塊錢?!?/p>

看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我禁不住又想笑,可是卻笑不出來,真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我嘴角微微牽動,估計看起來也就是個皮笑肉不笑。“要得,”我慢慢地咬一口,“一塊錢就一塊錢。”

“搞快點噻,等哈我們去你昨天說的遇見大貓的那個塌塌,”老鄭又摸出那個小本本,真的又認真地在上面寫下什么。他告訴過我,這本本子記錄了所有跟大貓相關的點點滴滴,有時候還很得意地、炫耀一般地仔細念給我聽,

“老鄭,我動不得了?!蔽覜]打算馬上說那個地方。

“為啥子?”可能是因為光線暗的緣故,老鄭大概沒看清我現(xiàn)在的模樣。

“我病了,打擺子?!?/p>

“病了?打擺子?”老鄭不太相信,他湊近過來,發(fā)現(xiàn)我真的是面色蒼白,臉上都是虛汗?!白蛱於寄檬拢€睡一覺就搞成這個樣子噻?你莫要駭老子,”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摸了摸,似乎一下子也判斷不清楚,又或者是不知道該怎么說,過了好些時間才縮回手說,“莫事,是有點燒,但也不厲害,你再喝點水,一哈哈就好啰?!?/p>

我在昏昏沉沉中勉強吃掉那一小塊餅,喝掉壺里剩下的水,就不管不顧地又躺下去接著睡,睡著前只聽到老鄭在那里嘮叨什么,語氣中似乎有一些惱火。

不過我想這次并沒有睡多久,因為再次醒來的時候,從洞口照進來的天光并沒有變強多少。老鄭就在我身邊,手里拿了條濕毛巾,正彎腰要放到我額頭上,我就是被額頭上的涼冰冰的感覺給弄醒的。他看我忽然睜開眼睛,倒有點吃驚的樣子,愣了一下才問?!艾F(xiàn)在好點沒有?”

他示意我先不要動,再次摸摸我的額頭,不知道是不是我感覺出問題,我覺得他臉上的線條似乎稍微柔和了一點?!昂人畣幔俊?/p>

我喉嚨的確干得厲害,于是又喝掉整整一壺的水。微涼的水流過咽喉,滋潤著那里的干涸。

“你感覺咋個樣?”老鄭又問了一次,聲音里隱隱有一絲焦急。

“頭沒有剛才那么暈了。”不過這不完全是實話,旋轉感雖然沒有剛才那么強烈,但是暈眩仍然像波浪一樣,一重重反復蕩漾,我眼中那些巖石呈現(xiàn)出的常常是各種柔軟的形狀。那個回答是我下意識說的,后來回想起來,覺得當時想要表現(xiàn)得堅硬一些,可能是對自己實際狀況的一種逆反,在極度軟弱、極度需要別人的柔軟的時候,卻又竭力維持一點自尊,以免自己的軟弱變成一種乞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那樣別扭的心理,我一直沒有搞明白,因為我不算一個非常敏感的人。

多年來從來沒有病過,即使是在黑煤窯那種暗無天日的環(huán)境里,也一直沒有病過,為什么會突然生病了呢?也許是因為傷口,因為逃跑時候完全的體力消耗,因為終于逃出來而心里放松,我想這些都可以解釋得上來,但是又總覺得似乎還有點什么說不清楚,那場病解釋成身心發(fā)生劇烈變化的結果,似乎也未嘗不可。我總能看到身體上那些留下的痕跡,那就像是煤炭的黑色滲透到交錯的傷痕里,深深地滲透進去,無論怎么清洗也無法洗掉,最后慢慢形成獸皮斑紋一樣的紋理,它從那個時刻開始發(fā)芽生長,一直不斷地生長到心里深處。我知道那是我的幻覺,那是仇恨的烙印,也是在悄然生長的對這個世界的惡意。

8

“動不動得?”老鄭把濕毛巾翻了個面,不過看得出來,他心不在焉,因為他一直張望著洞口外面。

我沒有回答,原來想要說的話卻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我點點頭,把額頭上的濕毛巾拿下來,默默地攤開,貼在整個臉上,軟弱的淚水終于控制不住涌了出來。

老鄭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異樣,他又一次去看洞外的天色。

我擦干臉上的汗水和眼淚,撐著地板坐起來,稍微喘了兩口氣以后,覺得還有點力氣,于是扶著洞壁慢慢地爬起來,跺了跺腳,讓自己確認腳下的堅實。

“娃兒你站起來做啥子?”老鄭轉過頭,有些驚訝,又有些開心。

“我……”我費力地吐出第一個字,聲帶震動時候,喉嚨有點疼痛,不過我能夠忍受,“離開這里……”我慢慢地說著,“你帶我出去,到山外面去……現(xiàn)在就走,好不好……”控制著情緒,我沒有說出求字,“老鄭……”

“現(xiàn)在出山去?”老鄭皺起眉頭,“你走得了那么遠嗎?這個路不好走,你還是先跟著老子,我們在這附近轉轉,你情況好點了再離開,也是可以的。”

“我不想在這個山里頭……我要出去……”

他搖搖頭:“去個鏟鏟,你看你這個樣子能走多遠?”

“老鄭,我不想在這里多待了,一刻都不想多待?!?/p>

“你不想多待?老子這邊跟那個龜兒子的事情都還沒弄歸一,老子能走個錘子!”老鄭狠狠地瞪著我,“我跟你說,你瓜戳戳的再啰唆,莫怪老子收拾你?!?/p>

“老鄭你帶我離開吧?!蔽彝斑~出一步,不過不是很成功,搖搖晃晃的,一方面是因為身體里剩下的力氣幾乎無法控制、協(xié)調好我的動作,另一方面是因為感覺和實際之間不斷出現(xiàn)的偏差,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像一個因為受熱而正在融化的蠟人。

他在我摔倒以前,一把抓住我的手,將我扶穩(wěn)了,非常惱火地說,“你莫開口,我不會答應你,你帶老子去那個碰到大貓的塌塌看才是正經(jīng)事?!?/p>

“老鄭,我要回家……”

“你就不能等一哈?先帶老子過去那塌塌看一哈要不要得噻?”他試圖用小小的妥協(xié)來安撫我。

燒了一晚上的火堆也差不多快要滅了,有一些煙味散發(fā)出來,隨著從外面吹進來的風,在山洞里回旋擴散,也許還有一些灰燼也隨著在空中飛揚。風的強度并不太大,但是吹在我身上,卻讓我冷得不斷地哆嗦。

“我們不能在這里待下去……相信我,老鄭,我能夠感覺得到,如果繼續(xù)待在這個山里頭,一定會有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緊緊抓著他,搖晃著他的手臂,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但是卻沒有辦法將那種感覺很準確地表達出來,只能生硬地重復著強調自己的直覺,“相信我老鄭,那個感覺從來沒有騙過我,我能從那幫人手里逃出來,我知道他們那天晚上在不在附近,我知道那幾條狗躲在什么地方,我知道……”

老鄭試圖從我的雙手中掙脫出來,又要小心不讓我摔倒,還要聽著我反復地念叨,他的耐性快速地消磨殆盡:“你莫說了,說得我腦殼疼,你鬼扯的那些一點用都沒得,這個山老子都來了幾十趟了!老子是倒了八輩子霉,撿了你這么個倒霉貨回來,早知道就把你這瓜娃子丟在那個塌塌,”他搖著頭,“跟你說,你病的這一哈,把老子都難倒了,我是一定要去找那個龜兒子大貓,忙不贏來管你死活,早上你還沒有醒來的時候,老子就想自己走了,但是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老子又不放心,你把老子的東西卷包走了咋個辦?”

他這句玩笑,產生出讓我笑一下的效果的時候,卻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后了。但是現(xiàn)在,我一點也聽不出來,發(fā)燒造成的感官混亂將噩夢殘留的恐懼不斷延續(xù)放大,完全覆蓋了正常的思維能力,結果就是口不擇言:“算了吧,老鄭,就算你找到那只老虎又怎么樣,誰會再去相信一個騙子?”

老鄭明顯呆了一下,他瞪大眼睛看著我:“格老子的,你再說一遍?”

“騙子就是騙子……”

我還沒有說完,臉上就挨了一個耳光,打得非常重,不比以前挨過的差多少,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又跌回到從前的噩夢當中,立刻條件反射地松開原本抓緊他的手,抱著腦袋,蜷縮身子,飛快地蹲到地上,那個速度一點都不像發(fā)著高燒站都站不穩(wěn)的病人,讓老鄭目瞪口呆,連揚起的手都僵硬地停在空中。

他站在我身邊,過了一陣子才嘆了口氣,輕輕地踢我一腳,“你這娃兒哦……起來噻,老子不跟你瓜娃子計較,”然后就靜靜地走開,到一邊去整理行裝,很快,他又走回來,“老子要出去找找那個大貓,你能不能跟我走?走不動的話,跟我說一哈,你前天碰到大貓的那個塌塌在哪兒?”

我緊緊地抱住自己,顫抖著,不僅僅是因為一陣陣吹進來的風讓我寒冷,還因為那種由錯覺所造成的、怎么逃也逃不出去的絕望,就像被工頭單獨關在狹小逼仄的礦井下,就像那只困在狹小的山崖上,面對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只能團團打轉的老虎。

老鄭在我身邊蹲下來,他的眼睛里帶著柔和的光亮,“沒事啰,你自己在這里待一哈,我晚上應該可以回來了,沒回來的話,山洞里面的東西你自己隨便弄來吃,等老子回來再跟你算錢,我找我的十萬塊錢去了噻?!?/p>

不過他也沒能馬上走成,因為我像是一下子清醒過來一樣,突然又伸手抱住他的腿,不讓他離開。“老鄭,不要丟下我一個人……”我很清楚,如果他不回來,病成這樣的我,肯定會死在這里。

“你這是要鬧哪樣?”老鄭有些哭笑不得。

“我跟你走,我?guī)闳ノ矣龅嚼匣⒌哪莻€地方……只要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老鄭摸摸我的腦門,大概是覺得燒已經(jīng)有退下去的跡象,“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動不得就不要勉強,”可能還有一些歉疚心理,讓他接著又說,“你再休息一哈,然后你帶我到那里,我們看一哈,如果還是什么都沒得,老子就帶你出山,要不要得?”

9

從山洞出來,由于我的緣故,走得更加艱難,一路上走走停停,幾乎就沒有能連續(xù)走上超過二十分鐘的路。老鄭不是個耐性很好的人,一路上不斷地嘆氣發(fā)火,抱怨自己沒事找事找了個這么大的累贅,我知道有幾次他都已經(jīng)快要爆發(fā)了,只是在最后一秒鐘才克制住。

后來我在回憶這段的時候,從他的角度設身處地來想想,覺得自己也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一筆巨額獎金幾乎可以說是唾手可得,卻因為拖著一個累贅,很可能最后不得不放棄,對于一個差不多將全副身家都投進來的人來說,那無疑是非常難受的,以老鄭的暴躁脾氣,沒有再甩我巴掌,沒有踹我,沒有將我丟在路邊自生自滅,已經(jīng)算是非??酥屏?。

天上的云層開始有消散的跡象,不過偶爾還會落下零星雨滴,隨著中午時分的臨近,氣溫漸漸升高,地上吸飽了雨水的厚厚的腐葉,開始蒸騰出水汽,如果沒有不時穿行而過的山風,整個山林里的窒悶感即使不像礦井里那么糟糕,恐怕也相差不遠了。

我們沿著溪谷往下走,中午最熱的時候,距離前天老鄭遇到我的地方不太遠了,就找了個稍微陰涼點的地方停下來吃午餐。我筋疲力盡,渾身濕淋淋的,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喘著氣,就差沒有像一攤爛泥那樣躺倒。

老鄭將背包放下來,他也流了一身汗,看樣子也累得夠嗆,這一路走下來,差不多都是他架著我。我躺下休息,他還在那里東張西望,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他走到林子邊緣的一棵樹下,那里長著茂盛的、半人高的青草。他蹲了下來,對著面前的一小塊泥土反反復復地看,就差沒有把頭埋到土里去。

“那里有什么?”

他搖搖頭,站起身,“看著有些像大貓的腳印,不過不是。我們以前在這個地方找到過那個龜兒子的蹤跡,后來為了給證據(jù),干脆在這里做了一張照片,結果就是這張照片出了破綻,被人認出來啦。吃飯吃飯,過去的事情不說了,”老鄭走回來,從背包里找出吃的,還是那種面餅,又拿出刀來切了兩片香腸夾好,遞給我,“你將就著吃吧,長點力氣,下午還要走好遠。”

我吃不準他是要表達疑問句的“還要走多遠”,還是感嘆句的“路程遙遠”,所以不作聲地接過來,咬一口,費力地咀嚼。其實這個地方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出來了,前天晚上我的確是經(jīng)過這里,記得那個時候還依稀聽到溪水的聲音,但是我猶豫著是否要告訴老鄭。

老鄭看我一眼,把水壺丟過來,“喝慢些,莫要都喝完,給老子留點?!?/p>

他的話剛說完,遠處有說話的聲音傳過來:“應該是這個方向,不會錯……”

聲音在山林深處傳來,因為距離很遠,被山風和樹木扭曲阻隔分割,聽起來有些怪異,斷斷續(xù)續(xù)忽重忽輕,就像一只行跡略略暴露,隨后又開始潛行的食肉野獸。

我驚恐地望向老鄭。

“是他們嗎?”他低聲問我。

我搖著頭,用力抓住老鄭:“我不知道……老鄭……幫我,不要讓他們抓到我,他們會打死我的……”

“莫怕,”他把我扶起來,慢慢地帶到他剛才觀察了半天的那片半人高的青草叢里,示意我躲好,“老子來跟他們碰碰,看看是哪路神仙?!?/p>

我靜靜地趴在那里,草叢里濕漉漉的,可以明顯感覺到微熱的水汽正從泥土中蒸出來,飽含著泥土的腥味和古怪的爛草氣息,它們發(fā)出淺綠色的淡淡光澤,順著神經(jīng)和血管,正在緩慢地滲透到我的軀體里。身子下的土地正在呼吸著,就像某種極為巨大柔軟的生物,悄悄地、安靜地將我一點一點融化吞沒。

從林子里陸續(xù)走出來的有三個人,他們大約一點都沒有想到會在這樣深入的山林里遇到人,所以在看到老鄭的時候,顯得非常吃驚,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向導裝扮的,甚至做出戒備的姿勢,將手里的一根長條狀的、被雨布包起來的東西端了起來——那應該是一把槍。

老鄭背對著我,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不過從背影來看,他似乎并不太緊張,很隨意地站起來,“你拿根燒火棍子對著老子想咋個?以為老子沒玩過槍噻?你倒是動一哈看?”

那三個人里面的第二個是個矮胖子,穿著件紅色的衣服,鼓鼓囊囊的就像個裝得滿滿的購物袋,他從旁邊繞過來,看了一眼老鄭,連忙按住向導手里的槍,圓臉上笑容可掬,“老鄉(xiāng),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們的不對,”接著他一邊擦著頭上的汗,一邊走了過來,“跟你打聽個事,老鄉(xiāng)……”

這時候走在最后的第三個人咳嗽了一聲,打斷了胖子的話,他是三個人里面最年輕的,像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肩膀上也同樣背著被布包裹住的長條狀的東西,看形狀也是一把獵槍。胖子回頭跟他眼神交流了一下,走到老鄭身邊,掏出一包中華香煙拆開,彈出一根自己叼上,剩下的就整包遞給老鄭,然后才又接下去說:“老鄉(xiāng),我們迷路了,你知道有個叫虎嘯崖的地方嗎?”

老鄭也不客氣,接過來也彈出一根,然后將整包煙收到懷里,他拒絕了胖子點著的打火機,自己掏出一盒火柴來點上,深吸一口,“這煙不錯,中華,你剛剛說啥子?虎嘯崖?老子曉得啊,你們要往那一頭走。”他指著另一個方向。

年輕人拿出一張地圖,又對照著指南針看了看,對胖子點點頭:“老鄉(xiāng)說的沒錯,是那個方向的,看起來不算很遠了?!?/p>

“能問一哈嗎,你們去那里要做啥子?那兒就是個光禿禿的懸崖,也沒得啥子風景可以欣賞,從這里過去連條路都沒得,還要翻過一個山頭,難走得很?!?/p>

那三個人互相看了看,沒有馬上說話,一會兒年輕人微笑著問:“老鄉(xiāng),我們聽說虎嘯崖那里有老虎,你曉不曉得這個事情?”

“曉得,啷個不曉得,我就親耳聽到過老虎叫撒?!?/p>

“你聽到過?”胖子原來已經(jīng)找了個地方坐下來,解開了衣服,正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在那里擦汗,聽到老鄭這句,一下子跳起來,沖到老鄭面前。

“是聽到過撒,但是關你個錘子事情?”老鄭的聲音聽起來好像有些不高興。

“沒有沒有,”胖子賠著笑,“老鄉(xiāng),我實話跟你說,我們就是聽說那里有老虎,特地過來看的?!边@話才說完,那個年輕人也站了起來,走到老鄭身邊,“老鄉(xiāng),你什么時候聽到過的?有沒有看到老虎?它長得什么樣?能跟我們說說嗎?”

老鄭蹲在地上,身體向前伸,伸得更遠的手上夾著煙。他微微扭轉頭,側著臉,斜眼看著那兩個人,“老子那天是聽到了,但是離得很遠,又是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楚?!?/p>

那兩個人有些失望,又互相對視了一眼,這時候那個向導忽然說話了,“我認得這個人,你們莫要聽他沖殼子,他就是個騙子,”他朝著老鄭輕蔑地笑了笑,“你是不是姓鄭?”

他的話音才落,老鄭就一下跳了起來,他直著脖子沖過去,照著他臉上就是重重的一拳,“老子就是鄭大隆,你再說一哈老子是騙子,再說一哈,看老子拿石頭焊你腦殼上!”接著又是連續(xù)好幾拳,每拳都往臉上去,他一邊咬牙說著,一邊真的從身邊隨手抓起一塊半個排球大小的石頭就往向導的腦門上砸去。向導沒料到老鄭一上來就動手,而且下手如此之狠,他完全被打懵了,稍微醒悟過來時,已經(jīng)挨了好幾下,看到那塊碩大烏黑的石頭往腦門而來,慌亂地叫著繞著圈跑起來。

老鄭拿石頭砸人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身上的血流得快了起來,一顆心跳得怦怦作響,就像是在煤窯里的時候,一邊恐懼得渾身發(fā)抖縮在人群中,一邊卻舔著舌頭喘著氣帶著興奮瞪大眼睛等待馬上要發(fā)生的事情。

胖子和那個年輕人看見勢頭不對,都沖上來拉人,幾個人亂成一團,好半天方才分開。

向導大約是被打怕了,縮著身子蹲得遠遠的,捂著頭,哆哆嗦嗦地對年輕人說著什么,偶爾會偷偷地向老鄭的方向瞄上一眼。

老鄭看打不下去了,也不啰唆,將手里的石頭隨隨便便一丟,拍拍手,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過一樣,走到邊上去點了根煙抽上。胖子跟著也走到他身邊蹲下來,跟他嘀嘀咕咕地說了兩句以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半轉過身,笑著指向我藏身的草叢,手上比畫著,接著又從背包里拿出一臺相機來,讓老鄭給他指點角度,“咔咔”拍了幾張。我想不明白這個方向有什么好拍的。

年輕人也走過去,三個人湊在一起又聊了一會兒,就聽到老鄭忽然大聲問道:“你們昨天在山那邊遇到流氓?”

“是啊,是啊,五六個人,兇得很,攔著我們問這問那,要不是下著雨急著找地方躲,又看到我們身上也有槍,搞不好就沖上來搶東西了?!迸肿狱c頭說。

“他們問啥子?”

“就問我們從哪里來,打算干什么。奶奶的,這山又不是他們家的,我們愛干嗎干嗎,關他們鳥事。”

“我覺得他們好像是在找人,”年輕人說,“你忘記最后他們問你見沒見到過一個男的嗎?”

“是啊是啊,我想起來了,他們問得沒頭沒腦的,一個男的,也不說那個男的長什么樣?!?/p>

“一個男的?你們見過嗎?”老鄭問。

“進山三天,除了那幫混蛋和你,我們就沒見過人,這里可真是深山老林了。”

“他們問完話,往哪個方向走?”老鄭用若無其事的腔調問,不過誰都聽得出來他在裝模作樣。

“怎么,你認識他們?”胖子拍拍他的肩膀。

“不認識,就問問,”老鄭吐了口痰,“老子不想遇到他們?!?/p>

年輕人又把地圖拿出來,看了一下后給老鄭指了一個方向,說:“他們應該是朝那里走,當時雨比較大,我們也匆匆忙忙找地方避雨,就沒太在意他們走的方向。”

“這么說,你們是在追大貓,不是在追人?”聽到這里,老鄭開始轉移話題。

“我們不追大貓,我們就是玩玩戶外活動,看看風景,打打兔子,什么都不追,”胖子干笑著回答。

“真的?”老鄭瞇起眼睛,歪過頭去看那個向導身上背著的槍。

“真的,那把獵槍是用來打兔子的,你以為能用來打老虎?”年輕人不耐煩地朝向導喊了一聲,“老張,你把裝兔子的口袋拿給他看?!?/p>

老鄭擺擺手,示意自己對向導從丟在地上的行李中找出的口袋沒有興趣,“不用看了,我曉得你們想做啥子,我跟你們說,那只大貓你們動不得,它是這山里的神仙,龜兒子才會想著去打它?!?/p>

“你說什么?”年輕人不高興了,“你怎么隨便罵人?”

“老子罵你了?”老鄭吐了一口煙,漫不經(jīng)心地說。

胖子連忙打圓場,“好啦好啦,老鄉(xiāng)的確也沒說什么,我們差不多也該走了,天色不早了,老鄉(xiāng)剛才不是說到虎嘯崖那里路不好走嗎?過去還要走上好幾個小時,對吧,老鄉(xiāng)?”

“至少還要走三個小時,”老鄭抬頭瞇眼看了看日頭,“不過,太陽下山前應該還是可以到那兒的。”這個時候陽光正好從頭頂上照下來,倒是讓他原本微黑的臉在強光中顯得略微白皙,遠遠地看過去,在明亮中隱約帶著一絲狡黠。

“謝謝你啊,老鄉(xiāng)!”胖子走的時候還很客氣地向老鄭招手。

“我跟你們再說哈,莫要打那只大貓兒的主意,它鬼精得很,”老鄭最后朝還沒走遠的他們喊了一聲,“千萬不要開槍,那龜兒子你們千萬打不得!”

10

周圍非常安靜,也沒有風,不過奇怪的是,頭頂上茂盛的樹葉卻一直在晃動,將正午的陽光不斷分割或者重新聚合,不斷形成各種意味深長的紋理,在不斷的變化中如同一只從幻覺中逐漸成形、逐漸走近的巨獸。

“他們走了,你不用再瓜戳戳地趴那里了,”老鄭慢慢地走過來,站在我身邊,他看起來不是特別高興,一直皺著眉頭望著那三個人離開的方向,“你都聽到了,他們不是來追你的,倒像是來偷獵大貓的,呸,老子日他仙人板板?!?/p>

老鄭說得沒錯,那些人跟我應該沒有關系。

“不知道是哪個龜兒子告訴他們的,不過他們找的方向也算要得,”老鄭歪頭斜看我一眼,“錘子,老子還要拖著你這個累贅!”我苦笑著沒有說話,拿起身邊的水壺,大口地喝下去,幾乎將一整壺的水都喝完方才放下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稍微平復身體里面混亂不堪的情緒。

“你個龜兒,水都喝光了,一丁點都不給老子留!”他從我手里接過水壺,喝了兩口,就倒不出水來了,他有些惱火地瞪著我,“曉得老子剛才想啥子嗎?老子動了個壞念頭,想把你丟給那幾個人,讓他們帶你走算啰,要不然就我自己走,讓你一個人躺那兒自生自滅,到了這個地頭,老子大概也曉得你在哪里遇到那只大貓?!?/p>

“那你怎么不丟下我?”我梗起脖子,努力讓自己顯得稍微硬氣一些。

他一巴掌拍在我后腦勺上,力量不算大,“你個背時的瓜娃子,啷個那么不懂事?老子是那種不落教的人嗎?跟你說了要帶你出去,就會帶你出去!”他也坐到草地里,又找出幾塊大餅來,“再吃點東西嘛,打了一架,老子又餓了,你也多吃點,多吃點才有力氣……”但是這句話他說到最后,語氣卻放輕了,“一塊餅一塊錢,錘子哦,老子都差點忘了。”

老鄭吃東西非???,這點一直讓我十分佩服,即使在黑煤窯里,能比他快的也沒有幾個人,所以當他一連吃掉三塊大餅,爬起來拍著手到處轉悠的時候,我才剛剛開始在第二塊大餅上咬出一個口子。

他走到離我兩三米的地方,蹲下來,伸手去撥弄那里的長草,“曉得剛才老子跟那個胖子說啥子嗎?”我嘴里塞滿了餅,含糊不清地答應了兩句。

“剛才那個龜兒子說老子是騙子,其實也沒有說錯,還記不記得昨天老子跟你說的,老子當年出名得很,就是拍了一張大貓兒的照片。你曉得那張照片是在哪里拍的嗎?就是在這里!就在這里!”他指著前方十來米的一個位置,顯得有些興奮,不過還算在克制的范圍內,“然后你曉不曉得發(fā)生啥子事?那張照片火起來了,全國都曉得了!你曉得有好多專家都說那是真的哦?他們都被老子騙了!那個龜兒子說得對,老子就是個騙子,”他嘆了口氣,“但是他們曉不得,老子真的看見過大貓兒就趴在這里,”他重重地拍打著地面,一連拍了好幾下,“就趴在這里,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兇巴巴地瞪著老子,老子差點把屎尿都嚇出來!老子運氣好,那個龜兒子吃飽了對老子沒興趣。你說它放了老子一馬,老子還這樣追它,是不是不厚道?”

我沒回答,只是也拍拍地面,草叢里還能摸得出太陽曬過的溫暖,那個溫度剛剛好,根據(jù)有限的經(jīng)驗,我覺得跟動物身上的體溫差不多,例如貓狗或者牛羊差不多。我這樣想著的時候,竟然真的有種在拍打、觸碰、撫摩一只野獸身軀的錯覺,而大地似乎也如野獸一樣,懶洋洋地輕輕地呼吸。

“我們會找到老虎的,我們一定會找到那個龜兒子的?!辈恢罏槭裁?,我心里頭忽然有個惡念冒出來,接著就惡狠狠地脫口說出這句話,就像是要將一股惡氣發(fā)泄出來一樣,不過才一說完后,我就被這點莫名其妙的惡念給嚇到了,立刻閉上嘴。

“瓜娃子,你說找得到就找得到,我們一起去找,”老鄭笑起來,“吃完沒有?吃完我們出發(fā)。”

原來以為離目的地并不算很遠了,但是真的走起來,卻不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我跑得匆忙,在黑暗中沒記下行走路線,結果就是我們多花了兩個小時兜兜轉轉,才找到那個地方。

當時我的確沒有聽錯,三十多米以外,就是一個溪谷,不是我們之前走過的那條,不過流淌地方向都是一致的,在下游的某個地方,它們也許會不經(jīng)意地相遇,匯聚在一起。溪谷向著山上延伸出去很遠,而且也像我們之前走過的那條那樣,視線所及之處,已經(jīng)有好幾個地方出現(xiàn)小的滑坡坍塌,遠遠地看過去,有些像被流下的淚水沖開的眼影——在小鎮(zhèn)送煤氣瓶的時候,我曾經(jīng)見到過這樣的臉,那個打開門的女人身上只穿著內衣,白晃晃的身軀刺得我眼睛發(fā)疼,她面無表情地站著門邊,幾條深顏色的水漬痕跡,從眼角沿著臉頰蜿蜒而下。

我和那只野獸相遇的地方,正好是溪谷旁邊的一處稍微平整一些的小坡地,同樣長滿了這座山里隨處可見的長草。在山坡的一邊,則是一片樹林子,我找到那棵樹,就是前天晚上我抱著準備隨時爬上去的那棵,老鄭看了一眼以后,就毫不留情地嘲笑我,說我得有多傻才會以為老虎跳不上這么小的一棵樹,那可是這座山里最厲害的霸王,連豹子都能獵殺的,還跳不上兩米多高的樹?

我們邊說邊走到坡地上,老鄭一看到這個地形,就說那天我真是運氣好,簡直比他的運氣還要好。因為很明顯這里是大貓設伏狩獵的地方,那些草食動物會順著這個坡地下去溪谷里喝水,坡地上的鮮嫩青草,往往會讓它們在進食中進一步失去警惕,而更糟糕的是,坡地兩邊的起伏都很大,只有通向溪谷這個方向相對平坦,只要堵住后路,將獵物往溪谷方向驅趕,它們就很難逃脫。

“那只大貓大概已經(jīng)吃飽了,不然你瓜娃子早都被它吃到肚子里頭去啰,”老鄭搖著頭,在坡地上來回走動,反復地念叨著,“你這娃兒,運氣硬是要得,老子要是有你這個運氣,啷個會被人抓去吃牢飯!”

這個時候的陽光已經(jīng)沒有那么強烈了,曬在身上剛剛好,沒有那么熱。我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老鄭,你看,我也帶你來這個地方了,這里沒有錯吧,那么,我們……”

“你擔心個啥子?老子說話一口唾沫一顆釘,說會帶你出去就帶你出去?!崩相嵳吭谝惶幉萜律希呀?jīng)把那臺被他當成珍寶的單反相機拿出來,對著幾個角度四下里比畫著。他一邊又大喊著:“幺兒耶,這個地方真是好,我以前啷個都沒注意到?那只大貓兒肯定來過這里,肯定還會再來!老子得找個龜兒子聞不到的地方!”

“老鄭,天色不早了,你還要在這里待多久?”我望著已經(jīng)開始向西邊落下去的太陽,天空中雖然還有成片的云團,但是更多的地方是干凈的藍色,干凈到連偶爾掠過的微風都會讓你擔心,擔心風中可能落下的細小灰塵會玷污那片干凈——當我們看著牛羊溫順無辜的眼睛的時候,往往也會有類似的感覺,只是不知道老虎的眼睛里,是不是也同樣如此清澈干凈?

“馬上就好,跟你說哈,老子真的不想走了,說不好今天晚上在這里就可以抓到那個龜兒子!”

“你可是答應了到這里以后,你就送我出去!”我大聲朝他喊道。

老鄭朝我擺擺手,站起身,悻悻地從山坡上走下來。陽光在他身后,雖然不是很強烈,但仍然刺眼,尤其是從他因為背光而顯得黝黑的身形邊緣散射出來的光線,環(huán)繞出一圈,隨著他的行走而變幻著,遠遠看去,就像某種神秘奇異的力量,正團團圍繞著他,上下紛飛。

他一直走到我身邊,在我身邊坐下來,即使在這么近距離,那種神秘的力量也并沒有因靠得切近而消散,反而隨著他的坐下,像一大盆水一樣,朝我劈頭蓋臉地傾倒下來,連仍然從他身后照過來的陽光,也像是擁有了巨大的重量一樣,潑落在我的臉上、肩上。

“我們在這里再待一個晚上嘛?就一個晚上?!崩相嵟呐奈业募绨?,這讓我有點受寵若驚,我們相遇以來,我不記得他對我有過如此親昵的舉動,如果不是一直想著其他的事情,也許在這個似乎帶著某種神秘力量的時刻,我就會立刻同意的。

“不,我一刻也不想在這個林子里待下去了,”我看著老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說過,我們不能在這里待下去,不然的話,會有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說過,我有預感,我的預感一直很準,我說過……”

“停,停,瓜娃子,停停,老子曉得了,”老鄭搖搖頭,有些急,“你先停一哈,我也有話跟你說,”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猶豫著某個決定,一會兒才下了決心,“老子跟你說,我們再待一個晚上,如果能逮到那個龜兒子,你欠的錢,老子一分都不跟你算,拿到獎金,老子還跟你分,分你一成,二十萬,一成就是兩萬,你說要不要得?”

他這句話出來,我愣了一下,半天才說:“你不是說十萬嗎?”

老鄭也愣住了,他大概不記得之前跟我提到過,或者是沒想到我會記得那么牢,他顯得非常不好意思,尷尬地笑著?!袄献诱f過嗎?老子怕是記錯了,”然后他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兩萬,再多待一個晚上,要不要得?”

11

太陽現(xiàn)在明顯已經(jīng)西斜,遠處山峰的陰影開始向我們這邊鋪展開,雖然非常緩慢安靜,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分明能感覺到它們的運動,感覺到那種毛茸茸的柔軟,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陰冷,從四面八方向我們鋪蓋過來。不過即使如此,這個時刻仍然有夕陽照在我們身上。

我費力地與貪婪搏斗,張開嘴,想要說話,但是幾次都沒說出來,直到最后才勉強點點頭。老鄭又一次拍拍我的肩膀,笑瞇瞇地說這樣就對啰,然后他問我出山后打算干什么。

“跟住你,一直到你把錢給我?!?/p>

他看了我一眼,哈哈笑了起來,“格老子的,遇上你這個小財迷?!?/p>

其實后面還有句話我沒有說出來,雖然我不知道兩萬塊錢能做多少事情,但是我一定會用來報仇,全部都用來報仇,我要讓那些惡人也嘗嘗我吃過的苦頭,用鞭子抽爛他們的背和屁股,讓他們餓到連地上嘔吐物也吃得干干凈凈,讓他們背著上百斤重的煤炭像牲口一樣一次又一次地從礦井里爬上來?!拔乙玫蹲痈钏麄兊娜猓霉髯忧盟麄兊念^,要放狗咬他們,不,要讓老虎撕碎他們!”我想象著那些血淋淋的殘暴景象,惡狠狠地咬著牙詛咒著。老鄭聽不清楚,也沒問,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瓜娃子,如果這回真的拍到大貓了,會不會有人來抓它?”

“怎么不會?下午的那三個人,不就是來打老虎的嗎?”

老鄭掏出那包中華煙,敲了一根出來,想要點上的時候,又戀戀不舍地放棄了,只橫拿在手里,放在鼻子下嗅,不屑地說:“錘子,就他們三個那哈巴兒的模樣還想打老虎?那個龜兒子是那么好打哦?”

“就算他們三個打不到,來的人多了,總會有人打到的,一只野獸還能斗得過人?”我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搖搖頭說,因為我從來都相信人定勝天,不過說著的時候,卻忽然回想起那天晚上聽到的那聲咆哮,頓時條件反射地打了個冷戰(zhàn)。

老鄭也在我旁邊躺了下來,一邊聞著煙,一邊嘆了口氣說:“你說得有道理,老子在牢房里也想過,老子這是不是造孽啊,人家大貓在山林里本來自在快活,就因為老子要爭口氣,結果就要倒霉。這個道理老子說不通,但是老子要錢要面子,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什么叫作騎虎難下,老子這次曉得了?!?/p>

“老鄭,你說那只老虎是公的?”

“公的?!崩相嶋S口回答。

“你怎么知道?”

“上次有個教授看過腳印說的?!崩相崒熓掌饋?,雙手抱頭,望著天空漫不經(jīng)心地說。

“你不是說那個腳印是你偽造的嗎?”

他一下轉過頭,憤怒地瞪著我看,我這才想起來,那個是他還沒好清楚的傷疤,我正擔心他會不會揍我,卻沒想到好半天后,他居然嘿嘿地笑起來,然后又轉過去,也不回答我,擺出一副神秘的樣子。

“公的啊?!蔽蚁肫鹨郧八兔簹馄康臅r候偶然看到的一個大酒瓶,就擺在客廳的一個架子上,那上面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但是我就只記住那個大酒瓶,因為在暗黃色透明的玻璃瓶里,隱約可以看到一根奇怪的東西。那家主人見我愣頭愣腦地盯著那里瞎看,就拍我的腦袋嘲笑我,說我這個小娃娃倒是有點見識,知道看好東西。“老鄭,你知道公老虎的那東西可以泡酒嗎?”我有點賣弄地說。

老鄭明顯又被我刺激了一下,“你這個娃娃,說你瓜,你也不瓜,居然還曉得虎鞭泡酒,啷個,你有那個毛???”我連忙搖頭。老鄭有些恨恨地接著說:“造孽哦,一座這么大的山才有一只大貓,所有的活物都供它吃的,跟神仙一樣,當然有生命得很,當然金貴得很,你們拿去泡酒!”

我覺得老鄭說得好像有些道理,難怪那么多人想要打老虎,不知道我這輩子有沒有機會喝上一口虎鞭泡的酒,或者吃一口老虎肉。唉,那都是有錢人享受的東西,不知道我那兩萬塊錢夠不夠買一口老虎肉吃?不過那兩萬塊錢我是要用來報仇的。想起報仇,我的腦海里猛然間又響起久違的號叫聲。

老鄭突然一下子全身緊繃,緊接著他揮過手來按住我,示意我不要說話。他慢慢地爬起身子,彎著腰,小心地向前移動,看起來就像前面有個易碎的物品,只要動作稍微大點就會在一瞬間垮塌掉。

不知為什么,被高燒侵蝕干凈的力量,忽然毫無征兆地重新回到我的身上,軟塌塌了一整天的身體,在那個時候再次充滿了活力,就像某種極為神奇的魔術,以至于我后來每一次回想起來,都覺得那個時刻怪異得超過常理想象。我也跟隨著老鄭,慢慢地爬起,慢慢地在他身后彎腰前進,腳下小心地起落,即使是踩在草葉上的時候,連一點聲音也不敢發(fā)出來。

老鄭中途回頭看了我一眼,皺著眉頭,但是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已經(jīng)把相機重新拿了出來,雙手緊緊地抓住,我看得出來他的緊張,因為他居然微微地發(fā)抖。

遠方有令人心醉的晚霞,晚風從茂盛的樹林頂部吹過,映照在樹冠頂部葉子上的夕陽,就像是水面上的反光一樣閃爍,明艷熱烈的紅色從那里一直燃燒開,從山尖一路燃燒到無限的地平線上。

老鄭終于停下來,他蹲在草叢里,開始用相機捕捉遠處溪谷之間某個角落間的事物。

我蹲在他身邊,朝著他相機所對的方向張望,不過那里光線黯淡,我什么都看不清。剛要開口問,老鄭像是有預感一樣,再次按在我手臂上,這一次的力量比剛才更大,好像竭力克制積蓄的力量一下子泄露出來,全部壓在我的手臂上。

就在這個瞬間,一個低沉但是卻非常具有震撼力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從夕陽最明亮的地方傳過來,溪谷有些封閉的空間在那個聲音中震動起來,那就像一面巨大無比的鼓,將這個威嚴得令人渾身顫抖、畏懼到骨子里頭去的聲音,聚集起來,朝著我們放大了拍打過來。

我們蹲在那里,那個聲音里有種直接作用在靈魂和生命本能上的威壓,使我們幾乎喘不過氣來,差一點要跪到地上去。

“那是……”我控制不住自己,顫抖著對老鄭說。

他轉過頭,臉上由于亢奮和憤怒而略微扭曲——因為在這個應該靜默的時刻我竟然發(fā)出了聲音!他眼睛里燃燒著火焰,極力地壓抑住急促的呼吸。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用力地點著頭,然后一把推開我。

溪谷里極為安靜,除了水流的聲音。我不知道那只野獸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發(fā)出吼叫,是巡視領地時的一種例行的占有宣示,還是對這座山里敢于挑釁它的任何生命的威嚇?它在很遠的地方,遠到我看不清楚它到底在什么位置。它知道這里有兩個人正在悄悄地注意它嗎?這么遠的距離,它是否能從風中嗅出我們身上的氣味?如果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我們,它會做什么?會逃避我們嗎?

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溪谷中再一次傳來它的吼叫,雖然沒有上一次聲音大,但感覺上比前一次更近了一些,而且似乎正好朝著我們的方向而來,這一次連我都可以肯定,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我們了,這次的吼叫,更像是一種嘲諷,又或者是一種挑戰(zhàn)。我看看老鄭,他將眼睛緊緊地貼在相機上,在這個距離上,我不知道能不能拍攝到那只野獸,但是從剛才到現(xiàn)在,他只是一動不動地保持著這個姿勢,卻一下都沒有按動過快門。

緊接著我們聽到了第三聲吼叫,那聲音非常巨大,在空空的溪谷中來回晃蕩,嗡嗡地震動,就像是產生了共振一樣,草叢在顫抖,樹葉在顫抖,連地面也在顫抖,我甚至可以看到溪谷兩邊山崖上有幾個地方的石塊在顫抖中松脫,簌簌地砸落。

“他奶奶的,狗日的東西要跑,”老鄭憤怒地低聲罵了一聲,猛然站起來,“你在這里等我回來?!?/p>

我緊跟著也跳起來,撲過去抓住他的衣擺,“不,你不能離開我,你答應過我,你要帶我離開!”我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氣,居然能將他拖得差點從山坡上滾下去。

“松開你的爪子,”老鄭用力地搖擺身體,試圖將我甩開,“放開老子!”

但是我緊緊地抓著他,絲毫不放松:“你答應過的,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放開,狗日的東西,給老子放開,你聽到?jīng)]有?”即使到了這個時刻,他也仍然沒有忘記壓低聲音,試圖將動靜控制到最小。

“不,我不放手,老鄭,”我卻不管不顧地叫道,“我怎么辦?我不要一個人待在這個地方,我會死在這里的,老鄭!”

他忽然轉過頭去,望向吼叫來源——在他和那只野獸之間,似乎有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心靈感應,我不由自主地也跟著望了一眼,這次終于看見了,它站在一塊凸起的山崖上,扭轉過頭,并且微微低下頭,就像正在思考著什么,又好像也正在冷冷地望著我們。

老鄭同樣冷冷地看著我,他仍然用壓低的聲音說:“放開老子,最后跟你哈兒說一句,放開老子!”我毫不畏懼地瞪著他,緊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手里依然死死抓住他,整個人也同樣被勇氣所熊熊燃燒。我后來回想起來,發(fā)現(xiàn)這是一種很有諷刺意味的狀態(tài),那個時候充斥全身的勇氣,居然是來自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的恐懼!

“滾開!”

在他冰冷的低聲喝罵中,一道重擊打在我耳朵下方的脖子上,就像原來還低伏在草叢中的陰影,在一瞬間突然上漲起來,一下子淹沒整個視野整個身軀,而且從稀薄的狀態(tài),一下子變成濃稠的黑暗,濃稠得就像幾乎無法攪拌的泥漿,就像突然炸開的煤炭粉塵。下一秒鐘,我還沒從這個突如其來的劇痛和暈眩之中緩過氣來,胸口又挨了有力的一腳,更大的痛楚讓我?guī)缀踔舷?,痛得不得不彎下腰去,痛得不由自主地松開雙手,痛得再也無法站立,只能慢慢地跪倒在地上。

然而肉體上的疼痛并不算什么,隨著那決絕的一腳,被踢倒的不只是我的身體,還有心里深處這兩天剛剛才重新建立起來的一些東西,比如說剛見到老鄭時候不自覺的哭泣,比如說認為他一定會帶我出去的相信,比如說吃著面條時候滿頭大汗的溫暖,比如說傷痛和發(fā)燒時候的柔軟的依賴,都在那一腳里四分五裂。

“娃兒,在這里等到我……”老鄭的聲音顯得非常遙遠模糊,就跟我現(xiàn)在所能看到身影一樣扭曲怪異。他正彎著腰沖進溪谷,順著那里奔向遠處山崖上的那只野獸——這是他能夠選擇的最近的路線。他的身前身后,開始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塊掉落下來,就像以某種節(jié)奏在空中次第盛開的花朵一樣。那些形狀較大的砸在溪流中間,撞擊在兩側或者溪谷中突出的石塊上,零零星星地發(fā)出巨大聲音,在空洞的溪谷中轟然回響。老鄭迎著落日的方向,敏捷地奔跑著,蹦跳著,背影看上去就像一只羚羊,他的動作似乎帶著一種極大快樂的韻律,如同一個游子,奔跑在通往久別的家的最后一段山路上。我甚至荒謬地以為,也許在這個時刻,他的口中正歡樂地用荒腔走板的調子頌唱著某個歌謠。

奇怪的是,在這個極為短暫的時刻,我居然能看清楚那只野獸,一輪鮮紅得妖艷的夕陽懸掛在它的頭顱后面,它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們,目光平靜幽深,金色皮毛上的條紋,隨著呼吸而緩緩地變換著,仿佛樹林深處陽光被分割后的陰影,條紋下的肌肉也同樣隨著呼吸而滾動著,就像湖泊下的水流一般微微起伏。它一直注視著我們,卻又像是完全漠視我們一樣,目光從我們身軀穿透而去,如同一個高高在上的莊嚴的神明。

它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那里,等待著奔跑在溪谷之中的老鄭。

這是十九歲的我在這個山林之中,所能記住的最后的一眼,然后我就完全地陷入昏迷之中,甚至來不及將腦海里仇恨的誓言念完。

12

我后來再也沒見過老鄭,不過我也沒特別去打聽過他,我偶爾還是會上網(wǎng)去找關于老虎的報道,當然,這么多年過去,我看到過很多消息,但是可以說沒有一條是可靠的,也沒有一條能讓我從中看到老鄭的身影。

其實我心底深處早已經(jīng)有結論了,那是我清醒過來后,從救我的人口中猜到的。救我的人對我來說,并不算陌生,就是之前我們遇到的那三個人,他們也聽到了虎嘯——我不知道為什么聲音能夠傳出那么遠——匆匆地趕過來,發(fā)現(xiàn)了躺在地上昏迷的我,也發(fā)現(xiàn)那條溪谷已經(jīng)被無數(shù)個大小山體滑坡所掩埋。在無奈放棄繼續(xù)追蹤而上之后,他們居然決定將我?guī)С鲞@個山林,讓我能夠重新回到正常的世界里去。他們不僅呼叫了救援隊,還為我支付了前期的治療費。當我向警察舉報那些惡人的時候,他們甚至還做了旁證。他們開玩笑的時候說,當時還真的想把我丟在那里,但是三個人都覺得那樣心里過不去。為了報答他們,后來我盡可能地為他們解釋老鄭的筆記本——他們說是在我身邊的小背包里找到的。至于以后他們做過什么,如何被法律制裁,新聞里如何描述他們,我卻從來都不覺得他們是如何的罪大惡極,因為他們起碼還有一丁點的良知。

我一直為我逃離煤窯之后的好運氣慶幸不已,也為自己冒險逃離的決定慶幸不已,如果仍然待在那里的話,我不知道現(xiàn)在自己是不是已經(jīng)變成礦井里二十六具殘缺不全的骸骨中的一個——新聞里對此沒有詳細報道,只有冷冰冰的一組數(shù)字,但是我能看得見,那個暗淡的光線下張開的就像獸嘴一樣的洞口,我永遠也沒有辦法忘記,慢慢地被它吞沒的一個接著一個的軀體。

同樣永遠無法忘記的,是我最后一眼所看到的,帶有魔性一樣的景象,它會不時地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老鄭在紛紛的落石中,向著夕陽奔跑,向著那只野獸永不放棄地奔跑。

我明白,那只野獸仍然悄悄地臥伏在莽莽生長的叢林之中,仍然在那里靜靜地俯視著我們,如同一個難以名狀的神明,仍然會隨時跳躍起來,默不作聲地追蹤而至,最后會像陽光或者黑暗——仿佛潮水一般洶涌澎湃,無邊無際——從后面將我們撲倒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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