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嬋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明故奉議大夫山東按察司僉事原任戶科給事中孫公墓志銘》考釋
邵 嬋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1965年出土于陜西潼關的孫振基墓志詳細地記載了明末官員孫振基的家世、生平履歷及其社會關系等諸多方面的內(nèi)容,是研究晚明社會的重要史料。該墓志中所記載的諸如蝗蝻的史料彌補了正史記載的不足,可以作為明代農(nóng)業(yè)史研究的重要資料,而關于社會“輕生”的史料亦是研究晚明社會風尚的重要歷史文獻。作為中下層官員,孫振基在科場關節(jié)案及地方紳權對抗中央權力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可作為正史中的一個參考,并豐富人們對晚明多元化社會的認識。孫振基墓志所記載的歷史事實豐富了明末政治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等方面的史料。因此,通過對墓志相關問題的考釋,可以窺見晚明社會的側(cè)影。
孫振基; 墓志; 考釋
《明故奉議大夫山東按察司僉事原任戶科給事中孫公墓志銘》*《明故奉議大夫山東按察司僉事原任戶科給事中孫公墓志銘并蓋》見吳鋼主編,劉蘭芳、張江濤編著:《潼關碑石》《孫振基墓志銘并蓋》,西安:三秦出版社,1999:17,114-116。錄文有改動。,萬歷四十四年(1617)八月初十日刊,1965年出土于陜西省潼關縣沙坡村,志蓋分別由該村村民湯陸發(fā)、湯兵治收藏。方形,長92厘米,寬88厘米。墓蓋5行,滿行5字,篆書“明故奉議大夫山東按察司僉事原任戶科給事中孫公墓志銘”,字徑10厘米。志文楷書51行,滿行46字,字徑1.1厘米。今予以刊布。
其文曰:
明故奉議大夫山東按察司僉事原任戶科給事中孫公墓志銘」
賜進士第奉議大夫右春芳右庶子兼翰林院侍讀前司經(jīng)局洗馬國子監(jiān)司業(yè)纂修國史記注起居管理制誥官」渭上南師仲撰」
賜進士第朝列大夫國子監(jiān)祭酒關門盛以弘書」
賜進士第嘉議大夫奉敕整飭赤城等處兵備分巡口北道山西提刑按察司按察使渭上張經(jīng)世篆」
萬歷丙辰季春下旬四日,肖岡孫公卒于里。其時冢嗣進士君方得雋,訃聞,徒跣歸哀。少定,策杖過余曰:“先君子長已矣,」所不朽者,幸先生之言在,敢以銘請?!庇嗦勚疁I簌簌下曰:“公剛方寡合,世人欲殺,宜矣。造化胡為者!”且知公莫余,若曷可辭。志曰:公孫姓,諱振基,字爾構,肖岡其號。上世三原人,七世祖諱大者始徙居潼關。大生讓,讓生壽官全,全生太學生璟」,璟生庠生元。元生二子,長重光,儒官;次承光,選貢,仕為沔縣令。配謝,生二子,公其長也。孫氏世儒術,至沔縣公始以經(jīng)術」顯。往謝孺人生公時,夢金甲神繞其室,故公生而倜儻卓犖。四五歲即日誦數(shù)百言,解大義。十齡能綴文。十六補博士弟」子員。既廩時,督學丹陽姜公開館正學,試必冠,諸士深為器重。甲午舉于鄉(xiāng),兩上春官不第,耆學倍篤。庚子偕訃,值道有」贖罪鬻女者,割資斧以贈。明年,成進士,除黃縣令。黃蕞爾近海,公至,擒巨盜數(shù)十人,釋誣死者數(shù)人。又黃俗輕生,曲諭嚴」禁,民風丕變。時珰使開采,豪莫敢向,公逮礦官抵法。珰怒,脅以危言,恬不加意。是秋大旱,公議賑設廠,且單車馳封內(nèi),盡」活其饑羸者,毋敢冒。治黃隃歲,以卓異調(diào)安丘,黃立石紀德。安丘疲劇倍黃,公移令黃者,令安丘臚列興革,出詢士民,調(diào)」劑適宜。其它瑣欵歲入約三千金,咸報罷。丁未,考三載績,」封父文林郎、母孺人。邑故盜藪,有劇盜柳姓者,挺為眾亡命,倡青、齊、臨、淄之墟,烏合云擾,漸且縛官兵、據(jù)阨塞,聲言屠城。當」事者猗違,議同筑舍,致賊突逼境上。公奮不顧身,提部卒百余人往剿之,賊勢遂潰。公益修實政,出俸貿(mào)粟為常平兩倉,」又核侵冒贖鍰,緝學宮城池,不名民間一錢。歲蝗蝻蔽野,民不堪命,摛文虔禱,鴉遂逐蝗亂吞之,誠應如此。其它緝賢祠、」浚水利、招流移、明趙翰、撰匿盜之誣種種,未易殫述。無何,以近例擬補儀部主事。壬子,授戶科給事中。即焚香自矢,務以」正道忠厚為進。言本首陳用人圖治,謂:“廢棄諸臣摧敗,案已過半,且高風勁節(jié)尚自有人,俱令伏在草莽,尠克自效,臣竊」惜之。”已而巡視光祿,即核寺臣狥情濫支,出納不明。雖左中貴意,第自是請托悉社,諸商息肩矣。會科場嘖有煩言,公即」慷慨論列,得」旨會議。眾或語或黑,公執(zhí)論愈激,竟推見至隱,人服公氣識。稅監(jiān)馬堂摧天津,復營攝江左。公借故珰魯保為喻,言:“維揚稅鍰,」撫按業(yè)力任之,堂可拱手以待。今堂已抵徐境,計必憑寵縱暴,不至搜括殆盡未已者。魯保物故,遺鍰至三十余萬,方物」不貲。堂饕餮兇橫,更非保比,法宜倍治?!眻笾粒每?,旋撤天津矣。江南督學使杖斃青衿,按其土者奏,謂殺人媚人。御史大」夫主勘,人分左右袒,公獨憤憤謂:“不勘不足以核情實,慰幽魂?!比艘焉陨詡?cè)目公。會沔縣公家居抱病,公忽心動,日攜俸」錢飯貧人。長跪禱損己筭益父,瞻云之思倍切。而奷趨阿附者睹公忠義勃發(fā),略無環(huán)忌。且所摘一二事議論正紛,恐于」時不便,遂囑主爵者出公山東憲僉以杜口。既得」旨,公拜疏浩然歸,以承歡為幸。而臺省骨鯁之士彈文肆出,論主爵者狥私媚時,非忠于國者。公歸,沔縣公猶善飯,亡何,病且」篤。晝夜侍湯藥,涕泄不少離。洎歿,痛哭嘔血。且素患怔忡疾,亦轉(zhuǎn)劇。迨冢嗣必顯成進士報至,猶伸維娓娓數(shù)千言,咸持」躬涉世之法以訓必顯。乃一夕溘焉長逝,人咸曰:“孫伯子死于孝矣,惜哉!”公敦倫自天性,當王母見背也。沔縣公哀毀嬰」疾,一切皆公為政。送終之具,犁然畢備。兩令所積常俸,盡以奉父,橐無一錢。洎析箸,僅取磽確。豊膄者咸為第讓,至鞠諸侄如子。舅氏覃指揮逋帑藏千金,當塗督且急,公遂貸三百金。覃感,割舍以酬。公曰:“貸金原不冀報,乃圖舍邪?”謝不受。夜」有挾多金丐關說者,公嚴四知辭。既聞其非罪,復脈為之地,彼不知也。關門故不條鞭。公慨民窮賦重,率士紳敷陳當事,」創(chuàng)均徭法,大厘宿弊。千戶陳應祥被內(nèi)監(jiān)索賄,幾自縊。公予錢二十千,祥得不死,其周急類如此。至居室不蔽風雨,又稱」貸以緝。平生究心于字學,一探原委。讀史考古,質(zhì)今質(zhì)覩。僉邪得志,忠良去國,掩卷太息,不啻身與其事者。家居門足羅雀,」而外侮頻仍,第怡然順受,略無嫌怨,久皆愧謝去。自少不耽聲色,愛人好施,即窘甚不倦。所著有《掖垣獻納》《掖垣紀事》《安」民實務》《綱鑒纂要》《等韻直指》諸書藏于家。大歸公志剛氣夷,不能忍不平事,而所過輒化,不念舊惡。歿之日,遠近聞者又」莫不曰:“正人死矣!”詎生隆慶己巳孟春三日,年才四十有八耳。元配劉」,贈孺人;繼覃,封孺人。兩孺人懿行生卒載公自志中。繼賈,今稱未亡人。男子二。長即必顯,萬歷丙辰進士,娶于張,渭南山西按察使經(jīng)世」女,繼景,蒲州庠生封鞏女;次必茂,聘于盛國子監(jiān)祭酒以弘女。女子二,長適盛昭之,后軍都督府經(jīng)歷以達子;次聘朝邑」李調(diào)鼎戶部郎中樸子。必顯等卜歿之明年八月十日厝公關東湯家灣新兆兩孺人合。余惟西京直諒之氣,代不乏人,」文章功業(yè)咸有根底,至孤忠耿耿,九死不回,尤其天性云。往亡論矣,即近歷臺諫者,公及史義伯氏指佞鋤奸,有聞必奏,」意氣激烈,真天下非之下顧者。尠迎合交關之巧,而盡知畢誠,可稱一□直臣者矣。今義伯遭忌投聞,詠先王而狎鷗鳥?!构隋岱?,亡何有之。鄉(xiāng)人忌之,天亦忌之邪。嗟嗟!河岳氣散,賢哲數(shù)□□□容而退,退而天復收之者,又不翅公一人已」也。余因有感于時運興衰之會矣。銘曰:」
直木匠顧,利鍔鋒摧。美服人指,良玉身菑。為時難必,維天是足恃。天道□□,□衍后祉。晶忠廩廩,令聞孔昭。遺愛矗矗,裳陰」載饒。吁嗟乎!邦國殄瘁,國士淪亡。孰得孰失,孰短孰長。象賢紹軌,奕葉其光。匪比世好,匪儼(鄉(xiāng)邦。未闡姱節(jié),徒竭枯腸。關」云暗霮,我心方皇哉。」
由此可見,墓志詳細記載了孫振基的家世、履歷以及生平事跡,其中有些史料可補史書之不足,但是還有些欠祥。筆者試依據(jù)墓志以及相關史料對以下幾個問題進行考釋。
撰志者為南師仲,字子興,渭南人,其家為官宦世家,祖父南逢吉、父南軒都為明代著名學者兼官僚。南師仲本人也是萬歷二十三年(1595)三甲進士,累官至南京禮部尚書。他還是一位著名的文學家、方志專家,史載其“天資穎異,善古文詞,讀中秘書。己酉,典試留都,得,人稱盛,拜南大宗伯”,又“師仲質(zhì)素癯,腰不滿圍,隔膜見腑臟,而目精炯爍,神氣倍旺。燃藜校錄,至夜分不倦。所撰制詞仿伊訓虺誥,不作近來體。”[1]
書志者為盛以弘,潼關衛(wèi)人,家族世職潼關衛(wèi)指揮使。其父盛訥為隆慶五年進士,累官吏部右侍郎。《明史》記載:“以弘,萬歷二十六年進士。由庶吉士累官禮部尚書。天啟三年謝病歸。魏忠賢亂政,落其職。崇禎初,起故官,協(xié)理詹事府,卒官。明世,衛(wèi)所世職用儒業(yè)顯者,訥父子而已?!盵2]
篆額者張經(jīng)世,渭南人,累官至戶部尚書,《重緝渭南縣志》記:“張經(jīng)世,字惟才,臨渭里人,進士,由大理評士仕至戶部尚書?!盵3]
墓志主人為孫振基,《明史》有傳。據(jù)史書記載:
孫振基,字肖岡,潼關衛(wèi)人。萬歷二十九年進士。除莘縣知縣,調(diào)繁安丘。三十六年四月以治行征,舉李成名等十七人當授給事中,先除禮部主事。四十年十月命始下,振基得戶科。時吏部推舉大僚,每患乏才,振基力請起廢[2]。
孫振基子孫必顯《明史》亦有傳,史載:
必顯,字克孝。萬歷四十四年進士。官文選員外郎,為尚書趙南星所重。天啟五年冬,魏忠賢羅織清流,御史陳睿謨劾其世投門戶,遂削籍。崇禎二年,起驗封郎中,移考功。明年,移文選。尚書王永光雅不喜東林,給事中常自裕因劾其推舉不當數(shù)事,且詆以貪污。御史吳履中又劾其紊亂選法。必顯兩疏辨,帝不聽,謫山西按察司經(jīng)歷,量移南京禮部主事。道出柘城、歸德,適流賊來犯,皆為設守,完其城。一時推知兵。歷尚寶司丞、大理左寺丞。十一年冬,都城被兵,兵部兩侍郎皆缺,尚書楊嗣昌請不拘常格,博推才望者遷補,遂擢必顯右侍郎。甫一月,無疾而卒[2]。
據(jù)志文可知孫振基先世為三原人,七世祖大始徙居潼關,屬潼關衛(wèi),孫氏雖然屬衛(wèi)籍,但是家族致力于儒學。其高祖孫璟為太學生,祖父孫元為庠生,都屬于地方士紳階層,在地方享有一定的社會聲望。但是孫氏家族直到其父孫承光這一代開始才真正步入仕途,墓志記載“孫氏世儒術,至沔縣公始以經(jīng)術顯”,正反映了孫氏家族艱辛的科舉考試歷程。其父以上世系因年代久遠加之未入仕途已不可考,康熙《潼關衛(wèi)志》記載其父為“沔縣知縣,性孝友,十三歲入庠,數(shù)入棘闈不售,以恩貢授獲嘉縣丞,躬率百姓開荒千余頃。直指使者首薦,升沔縣,治聲卓越,祀鄉(xiāng)賢”[4]。
按志文所載,孫振基,字爾構,肖岡應為其號,且封贈應為奉議大夫。
康熙《潼關衛(wèi)志》記載:“孫振基,本衛(wèi)人,辛丑進士。為黃縣令,禁斗狠,釋冤獄。歲饑,躬視粥廠。稅監(jiān)鴟張鄰境,獨不能撼。振基調(diào)繁,罷額外,征流移來,復千余家。御寇有方,多解去。為給諫,上疏請罷稅監(jiān),上嘉納之。每疏言多訐直,外轉(zhuǎn)按察,公堅不出舊規(guī)。本衛(wèi)雜費無有定額,苦不堪言,公鳴之當?shù)?,均定徭役,民喜,更生各屯建祠。著有《掖垣獻納》,祀鄉(xiāng)賢?!盵4]
而在《選舉》條中記載:“孫振基,萬歷甲午鄉(xiāng)試,辛丑進士,歷任戶科給事中,贈嘉議大夫,兵部右侍郎?!盵4]
同治《黃縣志》記載:“孫振基,三十年任,潼關人,進士。貞惠廉潔,教養(yǎng)諸生如親子弟,刻圖說,警游惰。力抗礦使,衙胥賍犯無巨細,必抵于法,吏民畏愛不忘。調(diào)任安丘后,偶過黃,老幼男婦女焚香迎送,攀輿失聲者百余里不絕,其得民也如此。黃人為立去思碑祀名宦?!盵5]
黃縣在明代屬登州府,查《整修登州府志》亦是萬歷三十年任,而莘縣屬東昌府,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隔甚遠,《明史》本傳中莘縣不知依據(jù)何處史料,想來是修《明史》時形近而誤。
墓志銘曰:
既廩時,督學丹陽姜公開館正學,試必冠,諸士深為器重。
墓志中督學丹陽姜公應為姜寶。《明儒學案》載:“姜寶,字廷善,丹陽人。歷官南禮部尚書。受業(yè)荊川之門。”[6]姜寶早年從學于明代有名的文學家唐順之門下,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累官至吏部尚書。丹陽姜公一生著作等身,而且為人剛正不阿,孫振基能受學于姜寶的門下,對于他的人生立言立行無疑具有深遠的影響。
墓志銘曰:
歲蝗蝻蔽野,民不堪命。
孫振基萬歷三十五年調(diào)任安丘,安丘與黃縣相比更為貧困,又遭受蝗蝻災害,疲劇更甚。此次災害《明史·五行志》并未記載,閔宗殿的《〈明史·五行志·蝗蝻〉校補》中曾經(jīng)列出《明史》及《明實錄》中缺載的蝗蝻史料,但也未曾記載此次農(nóng)業(yè)災害[7]。萬歷三十五年的這次蝗蝻不是孤立的一次災害,我們從《明神宗實錄》可以看到萬歷三十四年順天、文安、永清、三河、寶坻等縣大蝗,從文獻的角度可以看出明萬歷三十四年至三十五年的北方尤其是河北、山東這一地區(qū)的蝗災范圍就不僅僅局限在原先幾個縣的地方,其受災范圍必然擴大了。這篇墓志關于萬歷三十五年蝗蝻的記載為我們研究明代農(nóng)業(yè)史以及災害史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當然也提醒我們研究災害史時這種碑刻史料以及地方志史料的重要參考意義。
墓志銘曰:
黃俗輕生,曲諭嚴禁,民風丕變。
這段話乍一讀起來使人費解,但是如果聯(lián)系到當時社會就不難理解了,明末創(chuàng)辦“同善會”的理學家陳龍正就在其著作中記載社會“輕生”的行為。他在《使雒五孩記》中記載:“余從肩輿中忽見一小兒,約二三歲,坐樹下,未知其為棄也。兒見輿過,忽啼呌悲哀呼爺爺者數(shù)聲,乃大驚。”[8]陳龍正是晚明東林派致用思想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提出了較為完善的社會救濟理論并積極投身于社會實踐中。他所記載的這種社會“輕生”的行為是當時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這種行為肯定有一定的社會利益、經(jīng)濟關系以及文化因素在里面的,是值得我們進行深入探討的。
孫振基與陳龍正的許多觀點是不謀而合的,而他們只是晚明社會大群體中的一小部分。以孫振基、陳龍正為代表的晚明地方士紳致力于興救濟、辦善堂、修實業(yè)等實用措施,發(fā)揮士紳的作用維護地方穩(wěn)定發(fā)展,也算是當時混沌河澤中的一股清流。他們的行為也反映了地方士紳的社會影響正在擴大并日益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
墓志銘曰:
會科場嘖有煩言,公即慷慨論列,得旨會議。
這次科場事件指的是明末的庚戌科場案。此案《明史》記載頗祥,茲不贅述。后世史書多承襲《明史》的記載,如《廿二史札記》記載:
歸安人韓敬嘗受業(yè)于湯賓尹,賓尹分校會試,軍俄為他校官所棄,賓尹越房搜得之,并取中五人。他考官皆效尤,競相搜取,共十七卷。賓尹又以軍俄強總裁蕭云舉、王圖錄為第一。榜發(fā),士論大嘩。及廷對,賓尹又為敬夤緣第一。賓尹旋以考察奪官,敬亦告病,事已隔三年矣。會進士鄒之麟分校順天鄉(xiāng)試,所取童學賢有私,御史孫居相并賓尹事發(fā)之,下禮官及都察院議,而不及賓尹。給事中孫振基請并議,禮部侍郎翁正春議,黜學賢,謫之麟,亦不及賓尹。振基再疏劾,乃下廷臣更議,時賓尹已去官,敬謫行人司副。《明史·孫振基傳》)按賓尹在浙黨中本為巨魁,嘗把持京察,以麻禧依附東林,即出之為按察司知事。即其在闈中越房搜卷,并強總裁拔敬第一,廷試又為敬夤緣大魁。居相、振基連劾之,而廷臣皆不敢議。既罷官后,猶能使霍維華疏言,賓尹宜雪,敬宜復官??梢娖錂嗔β晞葑阋员甲咭粫r。故孫丕揚以賓尹召號黨與,又將圖柄用,乃并其門生王紹徽亦出之于外。真所謂奸人之雄也[9]。
后世多把發(fā)生在萬歷三十八年的庚戌科場案看作東林與齊、楚、浙三黨以及昆黨、宣黨的黨爭的一個導火索,以至于時人及后世常以此為標準進行分黨劃派,凡是認為科場舞弊的都為東林黨,反之則為三黨及昆、宣黨。但是歷史真如《明史》記載的那么簡單嗎?所有的人都能用一刀切的方式劃分派別嗎?我們看同時期的沈德符對于此次事件的記載:“庚戌以隔房取中,指摘紛紛,上意大疑,以故屢請不報?!盵10]顯然隔房取卷是事實。主張懲處韓敬及相關主考官、可以說是湯賓尹政敵的孫慎行在其《題為欽奉圣旨會議庚戌科場事》也說:“隔房搜卷一節(jié),二百年來無此事,場中止有隔房閱卷,完后會齋落卷調(diào)房檢首并無平日彼此相越互搜者。即謂先年曾有條陳卷面不打房數(shù)但若總裁看卷時不執(zhí)成心好卷多者多取,少者少取則可,倘使各房自相轉(zhuǎn)移混雜吾辯是議者反開藝都矣。今日幾許紛紛皆起于各房搜卷,真大可恨!”他又說“夫見搜于人者,是不執(zhí)己之心也,可原也。即搜人者,亦好得士之心也,尚可原也。若既搜人多卷,而己卷又復為人搜,以此虛懷弘度。當人搜己卷時,己可自中,何必藉手于人!即見人有好卷時,可勸人自中,何必定歸于我,此其情真莫能解矣?!盵11]作為主辦此案的孫慎行當然已經(jīng)看到所取的十八人有些人舞弊,有些人有些才學,還有些人一時難以分辨,所以他主張除了要處分部分查有實據(jù)的考生之外,還要懲罰各房主考官,理由就是各房互相搜取,破壞了成例,而且越房搜取之事本身令人費解,其中定有蹊蹺。
但是作為首先搜取的考試官湯賓尹卻并不認為有什么不妥,湯賓尹在《韓求仲〈四書辯正稿〉序》中坦白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湯說:“予在闈評騭,房卷幾盡。一日走徐鳴卿所。銘卿出甲乙卷盡觀。予初手一冊異之,鳴卿曰:‘首本房矣。’再四,得一卷,閱良久曰:‘此殊有異!’與鳴卿且讀且賞,擊案呼曰:‘兩雄一棲,奈何?’予曰:‘惜也!我卷無是,子其與我!’鳴卿曰:‘快事也,子必首之!’兩人面薦主考。主考大賞,集眾觀于堂上,遂寘第一。榜初發(fā),人情意德不德,非可盡解結(jié)。及卷稿子遂出,而四方遠近,群然歸德士。”[12]當時同為主考的徐鑾的同僚好友曹學佺在《祭徐鳴卿》中也證實了湯的說法[13],可見所言非虛。湯頗有為國家破例發(fā)現(xiàn)千里馬而洋洋自得。
孫慎行所論的二百年無此例亦是事實,而且就因為他的越房搜取造成其他考官競相仿效,況且其中有人利用關節(jié)進行舞弊,作為帶頭者被處分亦不為過。但是違例并不代表違法,而且關于如何搜取韓敬雖有爭議,但是其才能似乎甚少爭議。湯本著選拔人才的本心去發(fā)現(xiàn)伯樂,雖違反常例,倒還符合人情。湯、徐以及主考官們久居官場,熟悉官場規(guī)則,不可能不知道違例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唯一的解釋此事雖違反常例,但并不違法,未嘗不可以一試,只是事情往往難以預料,后續(xù)的發(fā)展也是他們難以也不可能猜到的。此時正值黨爭最為激烈的時刻,作為宣黨黨魁的湯賓尹,而且又作為此次越房搜取的首倡者,輿論自然對其不利。因此此次科場案就成為黨爭的由頭,而東林黨與昆、宣及三黨的勢力就變?yōu)榇讼碎L。值得注意的是作為當事者、最為熟知實情的南師仲在墓志中只零星地記載此次事件,而且措辭耐人尋味:“眾或語或黑,公執(zhí)論愈激,竟推見至隱”,對于當時至關重要的科場案卻語焉不詳。因為作為參與者的南師仲自身也是辯白不清、難辭其咎的。
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明史》的寫作方式,《明史》善于以一個人為切入點立傳反映歷史事件,這樣做的好處是使事件更為生動具體,但是難免會使文獻帶有一定的主觀色彩。以《孫振基傳》為例,編撰者以黨爭為切入點記述庚戌科場案以及后續(xù)的黨派紛爭,極易使人先入為主地貶湯而揚東林,如果不讀時人的文獻是很難分辨清楚的,而且極易給人以孫振基為東林派的印象,其實孫振基主要是追究科場案,并未參與黨爭,何談東林黨之論呢?《廿二史札記》中趙翼對庚戌科場案的論定即是一例,由此可見官修史書對后世學者的影響。當然我們也看到了當時修史者對明代黨爭的反思,他們在總結(jié)明亡的教訓的時候也認識到了黨爭的危害,不論是東林黨人還是齊黨、宣都置身于黨爭之中,最后造成整個政府的勢成水火,導致晚明的大敗局,從這個層面來說,不論是東林還是其他各黨,他們其實都是失敗者。
墓志銘曰:
稅監(jiān)馬堂摧天津,復營攝江左。
萬歷皇帝貪財,曾大規(guī)模派礦監(jiān)稅使斂財。這些宦官仗著皇權濫用職權,滋擾地方,民不聊生,魯保、馬堂就是這些宦官中的典型代表,這些閹宦不僅遭受地方百姓的激烈抵抗,也激起了地方官員士紳的不滿,史載: “稅監(jiān)馬堂暴橫,所部(溫)如璋糾甚力?!盵14],“馬堂請立銀魚廠,(畢)懋康奏罷之?!盵15]“稅使馬堂橫肆,(顏)云程繩之以法。”[16]孫振基明目張膽地與當朝稅監(jiān)對抗,亦是時勢所趨。
本文的主人公孫振基,以及引文中所載的溫如璋、畢懋康、顏云程,他們都是晚明地方官員。在面對礦監(jiān)稅使的殘酷剝削時,他們本能地奮起反抗,并自然地與地方士紳合作進而形成一種合力去對抗中央權威,這就是地方紳權的擴大,這是晚明社會開始興起的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形成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政府的不作為及橫征暴斂。稅監(jiān)馬堂以及類似的事件已經(jīng)說明:晚明社會中一些中下層的官員與政府威權對抗的這種局面已經(jīng)是社會的普遍現(xiàn)象了。不僅是對抗不良的貪官閹黨,甚而對抗皇帝的威權。雖然他們不至于犯上作亂,更不會造成國家的分裂,但是會形成一股文化勢力影響政府的決策,這種對抗既有積極方面也有消極方面的作用,這也是晚明社會多元化社會的表現(xiàn),是社會進步的表現(xiàn)。
總而言之,作為地方官員的孫振基,逮礦官、抵稅使、擒巨盜、召流移、浚水利、設常平倉、大厘宿弊,恪盡職守,造福一方。作為言官,直言敢諫,據(jù)理力爭。雖然墓志中免不了有些溢美之詞,但是記載的事跡大體還是真實可信的。通過對墓志的研究,孫振基的形象無疑比正史記載的更為豐富了。而且從社會關系中去考察孫振基,他所代表的晚明中下層士紳階層力量的壯大也是晚明發(fā)展成為多元化社會的一個特有現(xiàn)象;通過這個角度去考察晚明社會,能夠使我們更真切地把握晚明社會以及各種社會關系。作為明末官員的一個代表,孫振基墓志中所記載的歷史事實無疑成為明末社會的一個側(cè)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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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康熙)常熟縣志[M].康熙二十六年刻本.
【責任編輯 朱世廣】
A Research on Sun Zhenji’s Epitaph
SHAO Chan
(College of History and Cul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 710062,Shaanxi)
The family trees,life stories and social relations in the epitaph of Sun Zhenji,an official in late Ming Dynasty,are important historical materials to the study of late Ming Dynasty.The materials such as hoppers in the epitaph,which makes up for the lack of official records,can be used as important materials to study the agricultural history of the Ming Dynasty while those about “social suicide” are important to the study of social customs.As a lower official,the roles Sun Zhenji played in the cases of local gentry against central power can be used as a reference to the official history which may enrich the understanding of multicultural society.The historical facts in Sun Zhenji’s epitaph enrich the materials of political,economical and social history late Ming Dynasty.Therefore,the silhouette of the late Ming dynasty can be got through the interpretation of Sun Zhenji’s epitaphs.
Sun Zhenji;epitaph;textual research
K206
A
1674- 1730(2017)04- 0054- 05
2016- 12- 11
邵 嬋(1992—),男,河南商丘人,在讀碩士,主要從事明清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