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建
(桂林理工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語言文化與文學研究】
論劉敞“以己意言《詩》”
程 建
(桂林理工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劉敞是在《大序》《小序》框架內(nèi),辯駁《毛傳》《鄭箋》基礎上,解說《詩》作的章、句、詞、字;宋儒解經(jīng)重義理闡發(fā),劉敞解《詩》亦重義理,又寄大義于微言。從這層意義上講,劉敞解《詩》并非全以己意。于《詩》學思想,劉敞亦能別出心裁,如分《國風》正變,論季札觀樂美,辨《豳風》歸屬;于《詩》義闡釋,劉敞據(jù)古禮解《詩》,引史事解《詩》,援《論語》解《詩》,依文理改《詩》,依音韻改字,依“比興”說《詩》;而他闡發(fā)的義理又與時政密切相關(guān)。從這層意義上講,劉敞卻是以己意解《詩》。
劉敞;《七經(jīng)小傳》;《毛詩》;己意;《詩經(jīng)》
劉敞(1019—1068),字原父,江西新喻人,宋仁宗慶歷朝進士,歷仕仁、英、神宗三朝。神宗熙寧元年卒。劉敞學問淵博,精通百家,“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藥、山經(jīng)、地志,皆究知大略”[1]10386;湛深經(jīng)術(shù),摒棄異端,以“臣等觀其穿鑿臆說,詭僻不經(jīng),甚至毀訾周公,疑誤后學,難以示遠,乞下益州,毀棄板本”[2]288,諫止龍昌期;通經(jīng)致用,制禮作樂,“朝廷每有禮樂之事,必就其家以取決焉”[1]10386-10387。他長于《春秋》,有《春秋》著作四十余卷行于世。他的經(jīng)學著作另有《七經(jīng)小傳》,他的文學才華則見于《公是集》。《公是先生弟子記》記劉敞師徒問答,古樸典雅,劉敞的學術(shù)思想于此可見一斑。
《七經(jīng)小傳》的創(chuàng)作時間,葛煥禮考證為景祐二年(1035):“根據(jù)其部分條目與《春秋權(quán)衡》寫法相同以及歐陽修在劉敞《墓志銘》中的‘盛行’說,可以確定《七經(jīng)小傳》撰作于慶歷之前;再由《七經(jīng)小傳》正體現(xiàn)出劉敞‘十七歲所著撰’的新意,我們可以認定該書或其藍本撰成于劉敞17歲時,即仁宗景祐二年(1035年)。”[3]48它是劉敞對“七經(jīng)”的雜說,分三卷。卷上解《尚書》《毛詩》,卷中解“三禮”、《公羊》,卷下解《論語》。《公羊》附有《左傳》《國語》條目,以“《公羊》”名實不妥。劉敞解《詩》詳見于《七經(jīng)小傳》《毛詩》部分,又見于《公是先生弟子記》。宋陳振孫注《七經(jīng)小傳》云“前世經(jīng)學大抵祖述注疏,其以己意言經(jīng),著書行世,自敞倡之”[4]83,朱熹云“舊來儒者不越注疏而已,至永叔、原父、孫明復諸公,始自出議論,如李泰伯文字亦自好。此是運數(shù)將開,理義漸欲復明于世故也”[5]2089,王應麟云“自漢儒至于慶歷間,談經(jīng)者守訓詁而不鑿?!镀呓?jīng)小傳》出而稍尚新奇矣”[6]774。于是,劉敞成了“‘己意言經(jīng)’先驅(qū)”。但即便有“以己意言經(jīng),著書行世,自敞倡之”“《七經(jīng)小傳》出而稍尚新奇”語,仍不能說“以己意言詩,自敞倡之”。且劉敞果真能以“己意言《詩》”否,需綜合考量他的《詩》學思想及《詩》義闡釋。
在《詩》學思想方面,劉敞或“老生常談”。如他論《詩》的起源,認為《詩》《書》、禮、樂皆起于情,“物謂之命,生謂之性,道謂之情。情者圣人所貴也,《詩》《書》禮樂所由作也”[7]10;論《詩》的特性,認為《詩》溫柔敦厚,是“仁”的本質(zhì),“《詩》者溫厚,仁之質(zhì)也”[7]13;論《詩》的功用,認為《詩》是言語根本,“《詩》者,言語之本也”[7]15。
于《詩》學思想,劉敞亦能“別出心裁”,如分《國風》正變,論季札觀樂美,辨《豳風》歸屬。先看劉敞分《國風》正變。他不同意“《周南》、《召南》為正風,《邶》以下為變風”說法,認為《國風》正變當以內(nèi)容分,而不當以國別分:
子夏《詩序》云:“禮樂廢,政教失,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比粍t諸《國風》,其言正義善、事合于道者,皆正風也。其有刺譏怨諷者,乃變風也。亦猶二雅言文、武、成、康為正雅,言幽、厲為變雅矣。今說者皆斷《周南》、《召南》為正風,自《邶》以下為變風,遂令《淇奧》、《緇衣》與《南山》、《北門》同列,非夫子之意、子夏之指。且國史明乎得失之際,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為變風可矣。若人倫不廢,刑政不苛,何故不得為正風乎?既橫生分別,不與二雅同,又褒貶錯謬,實無文可據(jù),未足以傳信也。[8]9
劉敞以《大序》為論據(jù),以“《淇奧》、《緇衣》與《南山》、《北門》不同列”為反證,批駁了“《周南》、《召南》為正風,《邶》以下為變風”說法的荒謬,提出了“言正義善、事合于道者,皆正風”“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為變風”的《詩》學觀點。
再看劉敞論季札觀樂。季札觀樂,源自《左傳》。季札聘魯,因觀周樂,聞歌《小雅》,有“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猶有先王之遺民焉”之嘆。就后世通行《詩經(jīng)》而言,列于《小雅》者有盛世之音,有衰世之音,故季札聞歌《小雅》,不當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之嘆。為調(diào)和“季札所嘆”與通行本《小雅》矛盾,晉代杜預曲說“衰”為“小”、“先王”為“殷王”,隋代王通懷疑季札不懂周樂。劉敞不同意杜預、王通的說法,認為“季札所嘆”與“《小雅》文本”不符,是因為當時樂章錯亂,大、小雅不得其所,“仲尼自衛(wèi)反魯,乃始分雅、頌,各得其所。由仲尼而雅、頌各得其所,則仲尼以前,大、小雅不得其所”[8]14,時人所謂大、小雅既與后人所謂大小雅不同,“昔者周德既衰,樂章錯亂,太師非其人不知《小雅》自有正雅,《大雅》自有變雅,而遂誤以凡變雅者為《小雅》,凡正雅者為《大雅》”[8]14,而季札所聞《小雅》又剛好“皆厲、宣、幽王之詩”[8]14,故季札聞歌《小雅》才有“美哉,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周德之衰乎”之嘆。觀劉敞以上所論,實基于三個推測:一是孔子自衛(wèi)反魯,然后雅、頌各得其所,則孔子反魯之前,雅、頌不得其所,故季札觀樂時,《小雅》錯亂;二是季札觀樂之時,人們誤以為凡變雅者為《小雅》,正雅者為《大雅》;三是季札所聞《小雅》恰“皆厲、宣、幽王之詩”。
再看劉敞辨《豳風》歸屬?!夺亠L》七首皆與周公有關(guān),而周公是個有爭議性的人物,所以于《豳風》歸屬,學者議論紛紛:其一,《甘棠》講召公事而列于《召南》,《豳風》講周公事,何以列于變風?于是有先儒答以“周公遭變,故《七月》為變風,《召公》無變,故《公劉》為大雅”[8]14。其二,《豳風》實周公詩,何以不稱“周公國風”而稱“豳風”?其三,《豳風》何以不編入魯?劉敞嘗認為:《七月》講風俗,故入“風”而入“雅”,“《公劉》之詩言其政事,《七月》之詩言其風俗,既曰風矣,不得編于雅矣”[8]15;“周者,畿內(nèi)國也。畿內(nèi)諸侯上系于王,不得國別風也”[8]15,“周公作詩意在于豳,而周公之詩無所可系,故因謂之豳也”[8]15;《豳風》不入魯,是因封魯者伯禽,而周公不之魯,“魯者,伯禽封耳,周公不之魯也”[8]15。他又分《豳風》七首正變,認為《七月》《東山》是豳正風,其余為豳變風,“就豳言之,《七月》、《東山》皆正風也,《鴟鸮》以下皆變風也”[8]15。劉敞又以“列之于雅,是為變雅。成王雖始疑周公而終任之,攝政六年而后復子明辟,君臣之道亦無間矣。君子成人之美,故不使成王之世有變雅之聲之聲,而攝引其詩,使還周公也”[8]15解釋《鴟鸮》《破斧》之屬不入雅,以“當此之時,成王猶諒闇,故茲事不為成王之美,亦不入雅,明總己之際,責在冢宰也”[8]15解釋《東山》之詩不入雅。
劉敞明確指出,《大序》子夏作,“子夏《詩序》云:‘禮樂廢,政教失,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他又以《大序》所述為根據(jù),駁斥“《周南》、《召南》為正風,自《邶》以下為變風”說法;又稱此說法“遂令《淇奧》、《緇衣》與《南山》、《北門》同列,非夫子之意、子夏之指”。由此可見,劉敞對《大序》深信不疑。
劉敞解說《詩》作,恪守《小序》規(guī)矩。就“《毛詩》小傳”而言,劉敞懷疑《小序》,限于《周南·卷耳》一詩:“《卷耳》《序》稱:‘后妃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內(nèi)有進賢之志,至于憂勤?!嵊诖肆x殊為不曉,后妃但主內(nèi)事,所職陰教,善不出閨壸之中,業(yè)不過籩饋之事,何得知天下之賢而思進之乎?”[8]9他解說其他《詩》作,皆不違背《小序》。如解《召南·甘棠》首章,劉敞云“召伯在之時,嘗憩息此棠樹之下。今其人雖不在,猶當勿伐此棠,蓋睹其物思其人,思其人則愛其樹,得人心之至也”[8]10,只是對《小序》“《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國”[9]163的進一步發(fā)揮。又如解《小雅·巷伯》,《小序》稱“《巷伯》,刺幽王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9]566,他也是在《小序》的基礎上,加入了一些對“寺人”“傷于讒”的解釋罷了,“《巷伯》之詩者,孟子所作也。孟子仕人以避嫌,不審為讒者讒之,至加宮刑為寺人,故作此詩也”[8]12。劉敞解說《詩》作,除《周南·卷耳》《小雅·白駒》以外,很少言及全篇。他解說《詩》作,更多是就章,就句,就詞,就字。如解《周南·葛覃》第二章,解《邶風·泉水》“我思肥泉,茲之永嘆”句,解《大雅·卷阿》“似先公酋”之“先公”詞,解《小雅·十月之交》“天命不徹”之“徹”字。
劉敞解說《詩經(jīng)》作品,既守大、小《序》規(guī)矩,又辨毛、鄭得失。或斥毛、鄭之失,成一家之言。如解《豳風·狼跋》“公孫碩膚,赤舄幾幾”,斥《毛傳》《鄭箋》,而以“公孫”為“豳公之孫”,“公孫者,豳公之孫,謂周公也。周公有碩膚之徳,故攝政而履人君之舄幾幾然甚宜之也。毛以公孫為成王,鄭以公孫為公遜,皆非是”[8]11?;虿伞多嵐{》之得,成一己之說。如他解《召南·甘棠》首章,由《鄭箋》“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徳,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9]163-164,進一步發(fā)揮,認為召公非真聽訟于樹下,“說者遂謂召公真暴露此樹下。使召公為墨子之道也,則或有之矣。若彼召公者,仁人也,則有朝廷宮室,是乃中庸之法,上下之節(jié)矣,安可非苦就行,以干百姓之譽哉”[8]10?;蜓悸罚梢患盒抡f。如他解《魏風·園有桃》“園有桃,其實之殽”句,循《毛傳》“園有桃,其實之殽,國有民,得其力”[9]337思路,變“國有民”為“國有君”,“園之有桃,猶國之有君也。桃不能自用其實,故其實為人之殽,猶君不能自用其民,反爲人有也”[8]10?;螂s采《毛傳》《鄭箋》以成己說。如他解釋《唐風·揚之水》“揚之水,白石鑿鑿”說“激揚之水湍疾騰蹙,反令白石鑿鑿然鮮明,猶昭公暗弱,不修徳政,反驅(qū)百姓歸于沃,沃以盛強也。非揚之水不能使白石鑿鑿,非昭公微弱不能驅(qū)百姓歸沃”[8]10,雜采《毛傳》“鑿鑿,鮮明貌”[9]347與《鄭箋》“激揚之水激流湍疾,洗去垢濁,使白石鑿鑿然。興者,喻桓叔盛強,除民所惡,民得以有禮義也”[9]347。無論是駁斥毛、鄭之失,還是化用毛、鄭之說,皆說明劉敞解《詩》受到了毛公、鄭玄解《詩》的影響,或者說,劉敞解《詩》并非全憑“己意”,而是在《毛傳》《鄭箋》基礎上,做了些發(fā)揮罷了。
劉敞極為看重視禮的社會功用,他認為通過古禮可以觀政,“然則吾且以禮觀政,以道觀言乎”[7]69,而運用禮儀則可以防止綱常紊亂,“吾乃今知禮之為貴也,用于未亂而不用于已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則揖遜為之詬矣”[7]33。他常依古禮制禮作樂,而“朝廷每有禮樂之事,必就其家以取決焉”,也說明他制作的禮樂很受朝廷推崇。他又據(jù)古禮解《詩》,賦予詩作新意。他解《小雅·鼓鐘》“以雅以南,以籥不僭”,引用《禮記·文王世子》“胥鼓南”說法,認為“此言南者皆指文王樂也。則吳季子所觀象箾南籥者也,非南夷之樂也。南夷之樂曰任,不曰南,謂之曰南,強厥名矣。鼓鐘之詩傷幽王亂文武之樂,故末及雅與南也。雅亦用籥,南亦用籥,故云‘以籥不僭’也”[8]13。他推崇《周禮》中所說的“井田之法”,以之解《小雅·信南山》說:“‘中田有廬’,于田中作廬,此井田之法也,廬舍居內(nèi)貴人也。公田次之,先公也;私田居外,后私也?!盵8]13他認為:“《賓之初筵》,飲酒之禮也。古者非祭祀不飲酒,不至于醉?!盵7]18它如解《維清》之“奏《象武》”《長發(fā)》之“大禘”,皆類此。
劉敞又引歷史事實解說《詩》作。他著《春秋》類書四十余卷,于《七經(jīng)小傳》論《公羊傳》《左傳》《國語》,可見他對《春秋》經(jīng)傳深有研究。劉敞解《詩》常引《春秋》經(jīng)傳為證。他所論“季札觀樂”事即源自《左氏》魯襄公二十九年記載;論《豳風·東山》不入雅,為證“明總己之跡,責在冢宰也”,以《春秋》“毛伯來,求金”事為證,“當此之時,成王猶諒闇,故茲事不為成王之美,亦不入雅,與《春秋》‘毛伯來,求金’相似”[8]15。劉敞解《詩》所引史事有《春秋》經(jīng)傳之外者。如他解《長發(fā)》“有震且業(yè)”之“有震且業(yè)者,常有震恐危業(yè)之事,即仲虺云‘肇我邦于有夏,若苗之有莠,若粟之有秕,小大戰(zhàn)戰(zhàn),罔不懼于非辜’者此也”[8]15,此仲虺“所云”即源自《尚書·仲虺之誥》;解《小雅·巷伯》《小弁》所引“幽王寵褒姒、黜申后、逐太子”事,解《周南·卷耳》引“呂、武所以亂天下”。
劉敞又援引《論語》中的話解說《詩》作。如他論季札聞歌《小雅》而嘆“其周德之衰乎”,稱彼時樂章紛紛錯亂,人們大、小雅不分,其所云“仲尼自衛(wèi)反魯,乃始分雅、頌,各得其所”,即源自《論語·子罕》“子曰:‘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據(jù)《宋史·劉敞傳》記載,劉敞“為文尤贍敏。掌外制時,將下直,會追封王主九人,立馬卻坐,頃之,九制成”[1]10386,可見他有很高的文學才能。劉敞解《詩》常以文理為說?;蛞馈拔睦怼狈终拢缃狻缎⊙拧しツ尽分啊斗ツ尽?,三章、章十二句。每一章首輒云‘伐木’,凡三云‘伐木’,故知當三章也。今毛氏《詩》斷六句為一章,蓋誤矣”[8]11,解《小雅·小旻》之“四章章八句,二章章七句,乃得其理。今誤為三章八句,三章七句”[8]12,解《大雅·假樂》之“《假樂》,故言四章、章六句,以文理考之,實六章、章四句”[8]13等,皆是也?;蛞酪繇嵏淖?,如解《小雅·常棣》之“此詩八章、七章合韻,惟此‘戎’字不合韻,疑‘戎’當作‘戍’,戍亦御也。字既相類,傳寫誤也”[8]11,解《小雅·無將大車》之“博士讀‘疷’為‘邸’,非也,‘疧’當作‘緡’,病也,字誤耳”[8]13,皆是也。
《大序》只是說“《詩》有六義焉,一曰風,二曰賦,三曰比,四曰興,五曰雅,六曰頌”[9]119-120,但沒有講明何謂“賦”“比”“興”。于是,有“比、興分美刺”之說。孔穎達不贊同此說,認為鄭眾解釋合理:“鄭以‘賦之言鋪也,鋪陳善惡’,則詩喻者皆‘賦’辭也。鄭司農(nóng)云‘比者,比方于物’,諸言如者,皆比辭也。司農(nóng)又云‘興者,托事于物’,則興者,起也,取譬引類,起發(fā)己心,詩文諸舉草木鳥獸以見意者皆興辭也?!盵9]120可見,在孔穎達與鄭眾看來,賦有鋪陳的意思,比有打比方的意思,興有興起人心的意思。
劉敞以“比”“興”說《詩》,賦予《詩》作不少新意。他或者由“比”入手解《詩》。他以為《周南·葛覃》以“葛”比“后妃”,以“刈葛制衣”比“聘為后妃”,故云:“葛居谷中,莫莫茂盛,于是則有人就而刈之、獲之,以為絺、綌,而服之不厭,如后妃在家,徳美充茂,則王者就聘之以為后妃,與之偕老矣?!盵8]9他認為《魏風·園有桃》“園有桃,其實之殽”運用了“比”的手法,故云“園之有桃,猶國之有君也。桃不能自用其實,故其實為人之殽,猶君不能自用其民,反為人有也”,以上兩例皆是也?;蛘哂伞芭d”入手解《詩》。他認為《小雅·黃鳥》首章運用了“興”的手法,故解“黃鳥黃鳥,無集于榖,無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榖。言還言歸,復我邦族”章,云“興也。黃鳥集榖啄粟,則有彈射捕逐之害,猶我嫁于此邦,居于此室,而遭衰薄之俗,有斥逐之辱”[8]11;他認為《白駒》“四章皆興也。白駒以斥賢者,言若有是駒食我之場苗者,我則縶維之,雖不得久留,猶愿永終今朝焉,愛之厚也。以言若有賢者肯食王祿,王則羈縻之,雖不得久留,猶愿永終今朝焉,亦愛之厚也”[8]11;他認為《小雅·采菽》“采菽采菽,筐之筥之”“興也。菽,薄物,采以為藿,然而不可不敬,故或筐之或筥之,況諸侯之君乎?故當有以厚賜予之也”[8]13。
與漢儒解《詩》重名物訓詁不同,宋儒解《詩》重義理闡發(fā)。劉敞解《詩》亦重義理,常寄大義于微言。如劉敞解《周南·卷耳》,懷疑《小序》“后妃又當輔佐君子求賢審官,內(nèi)有進賢之志,至于憂勤”,認為“后妃但主內(nèi)事,所職陰教,善不出閨壺之中,業(yè)不過籩饋之事,何得知天下之賢而思進之乎”,并引呂后、武后亂天下事為戒,“若謂后妃賢,當并治其國者,是開后世母后之亂。呂、武所以亂天下也若爾。又何以號為正風,教化萬世乎”[8]9。又如劉敞解《小雅·黃鳥》首章,論一家之婚禮關(guān)系一邦之風俗,“一人之性不足以變一家,一家之俗不足以變一邦,而云爾者,陰禮不修則舉國皆汙,故曰復我邦族也”[8]11-12;解《大雅·卷阿》“似先公酋”,論視君王資質(zhì)而輔佐有別,“詩曰‘似先公酋矣’,召康公則何以不欲成王似先王,而獨曰‘似先公乎?’曰:‘成王之時,周之先王惟有文、武,文、武皆圣人,不可似也,是以欲成王似其可及者則莫若先公也。然則圣人不可及而大賢有可到,非不欲其似先王也,智不能也……’”[8]13;解《大雅·常武》“常武”,詳論兵事須諸多戒備,“有常徳以立武事,因以為戒。然常徳者,‘既敬既戒,惠此南國’是也,言宣王命太師、皇父為冢宰,整其六軍,既敬矣既戒矣,無負于南國矣,而南國今不率職,故可以征之,此謂先自治,然后治人”[8]14。
劉敞以上“義理闡發(fā)”與時政密切相關(guān):其一,前代有漢呂后、唐武后亂天下之鑒,而仁宗、英宗即位初,皆有太后垂簾聽政,故他解《周南·卷耳》,云“若謂后妃賢,當并治其國者,是開后世母后之亂”;其二,仁宗心底仁慈,英宗體弱多病,兩君才能無法企及太祖、太祖,故劉敞解《大雅·卷阿》,云“似先公酋”,有“成王之時,周之先王惟有文、武,文、武皆圣人,不可似也,是以欲成王似其可及者則莫若先公也”;其三,仁宗、英宗兩朝,先有北方遼國虎視,后有西方夏國相抵,趙宋與彼兩國作戰(zhàn),多不能如愿,故劉敞解《大雅·常武》“常武”,有“有常徳以立武事,因以為戒”及“先自治,然后治人”諸語。但太后與皇帝有母子之親,君王與大臣有尊卑之別,戰(zhàn)爭與和談有時勢之權(quán)。劉敞雖有忠君愛國之志,于此亦不能直言不諱,故劉敞才借解《詩》之“微言”達治國之“大義”。
劉敞是在《大序》《小序》框架內(nèi),辯駁《毛傳》《鄭箋》基礎上,解說《詩》作的章、句、詞、字;與漢儒解經(jīng)重名物訓詁不同,宋儒重義理闡發(fā),劉敞解《詩》亦重義理,又寄大義于微言。從這層意義上講,劉敞解《詩》并非全“以己意”。但于《詩》學思想,劉敞提出了三個新觀點:其一,他懷疑“二《南》是正風,《邶》以下為變風”說法,提出了“《國風》正變以內(nèi)容分”觀點;其二,他否定“季札不懂樂”說法,認為季札觀樂時,樂章已經(jīng)錯亂,時人以正雅為大雅、變雅為小雅,而季札所聞《小雅》恰為厲、宣、幽王之詩,所以季札才生出“思而不貳,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之嘆;其三,他辨說《豳風》何以“不入雅,不入《魯頌》,不稱‘周公國風’”,又進一步區(qū)分“《七月》、《東山》為《豳》之正風,余五首詩為《豳》之變風”。于《詩》義理闡釋,劉敞據(jù)古禮解《詩》,引史事解《詩》,援《論語》解《詩》,依“文理”改《詩》,依音韻改字,依“比興”說《詩》,而他闡發(fā)的義理又與時政密切相關(guān)。從這層意義上講,劉敞解《詩》卻是以“己意”的。
宋代晁公武注《七經(jīng)小傳》,贊同“元祐史官謂:‘慶歷以前尚文辭,多守章句注疏之說,至敞始異諸儒之說,后王安石修《經(jīng)義》,蓋本于敞?!溆^原父說‘伊尹相湯伐桀,升自陑’之類,《經(jīng)義》多勦取之,史官之言,良不誣也”[10]143?!端膸烊珪佛^臣則認為王安石的學術(shù)與劉敞異:“然考所著《弟子記》,排斥安石不一而足,實與新學介然異趣。且安石剛愎,亦非肯步趨于敞者。謂敞之說經(jīng)開南宋臆斷之弊,敞不得辭。謂安石之學由于敞,則竊鈇之疑矣?!逼鋵?,歐陽修、曾鞏亦受劉敞影響較大,黃宗羲引謝山《公是先生文鈔序》云:“有宋諸家,廬陵、南豐、臨川,所謂深于經(jīng)術(shù)者也。而必心折于公是先生。蓋先生于書無所不窺,尤篤志經(jīng)術(shù)。”[11]208王安石的學術(shù)的確受到了劉敞的影響,只不過,劉敞對王安石影響最大的是解經(jīng)的方法。以《詩》學領域為例,王安石于《答吳孝章書》,主張“《詩》《禮》相解”,“又子經(jīng)以為《詩》、《禮》不可以相解,乃如某之學,則惟《詩》、《禮》足以相解,以其理同故也”[12]1285。其《詩義》多處引《周禮》為說,如解《小雅·雨無正》“正大夫”之“《周官》八職,一曰正,六官之長也”[13]174,這與劉敞據(jù)古禮解《詩》同。
劉敞的《七經(jīng)小傳》得失參半,如他解《葛覃》之“葛居谷中,莫莫茂盛,于是則有人就而刈之、獲之,以爲絺、綌,而服之不厭,如后妃在家,徳美充茂,則王者就聘之以為后妃,與之偕老矣”,解《園有桃》之“園之有桃,猶國之有君也。桃不能自用其實,故其實為人之殽,猶君不能自用其民,反為人有也”,有新意,卻不通。但正如學者崔文印所云:“《七經(jīng)小傳》的價值并不在于它的解釋正確與否,而在于它開啟了不默守古注、勇于創(chuàng)新的新風氣。”[14]176《七經(jīng)小傳》的價值在于作者創(chuàng)新的勇氣,當然,他解經(jīng)的方法也很值得關(guān)注。
[1] [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2] [宋]劉敞.公是集[M]//[清]王云五.叢書集成初編.北京:商務印書館,1899.
[3] 葛煥禮.論劉敞在北宋的學術(shù)地位[J].史學月刊,2013,(8):48-50.
[4] [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M]. 徐小蠻,顧美華,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5] [宋]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 [宋]王應麟.困學紀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
[7] [宋]劉敞.公是先生弟子記[M]. 黃曙輝,點校.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
[8] [宋]劉敞.七經(jīng)小傳[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3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9] [唐]孔穎達.毛詩注疏[M]//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9冊.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
[10] [宋]晁公武.郡齋讀書志校證[M].孫猛,校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11] [清]黃宗羲.宋元學案[M].陳金生,梁運華,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6.
[12] [宋]王安石.王荊公文集箋注[M].李之亮,箋注.成都:巴蜀書社,2005.
[13] [宋]王安石.詩義鉤沉[M].邱漢生,輯校.北京:中華書局,1982.
[14] 崔文印.北宋對古代文獻注釋的變革[J].史學史研究,1993,(3):176.
【責任編輯 賀 晴】
Comments on Liu Chang’s MoralizingBookofSongs
CHENG Jia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 Guili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Guilin 541004, China)
In the framework of the preface ofBookofSongs,on the basis of refuting interpretation fromMaoGongandZhengXuan,Liu Chang interpreted some chapters,some sentences and some words ofBookofSongs.When he did so, he paid much attention to right and wrong the same as his contemporaryscholars. In this sense,his interpretation is not assumption.But if we analyse his thought ofBookofSong,for example,how to distinguish positive and negative songs,why Ji Zha sighing when he came to Lu and was invited to listen to some songs fromBookofSongs,why some songs aboutZhouGongwas namedBinFengand how to resolute these songs,and if we can pay more attention to his interpretation ofBookofSongs,for example,drawing some etiquette,some event andsome words fromTheAnalectsto interpretBookofSongs. Sometimes,he modified chapters and words by the text. Sometimes, he interpreted songs by the way ofBiXing.Then,we have to admit that his interpretation is unique.
Liu Chang;TheMassInjectionofSevenClassicBooks;MaoShi; unique view;BookofSongs
I207
A
1009-5128(2017)03-0081-06
2016-08-20
教育部古籍整理研究專項基金資助重大項目:《皇清經(jīng)解》點校整理 (0934);桂林理工大學博士啟動基金項目
程建(1982—),男,河南淅川人,桂林理工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主要從事國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