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向 奎
(石河子大學 中文系,新疆 石河子 832003)
行狀對墓志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楊 向 奎
(石河子大學 中文系,新疆 石河子 832003)
定型期的行狀具備了牒考功議謚、牒史館請編錄、上作者乞碑志的全部功能,但從實證角度而言,三個方面功能的發(fā)展并不同步。議謚是其較早使用的功能,其他兩個方面,尤其是廣泛為墓志提供素材的功能使用較晚。通過行狀廣泛為墓志提供素材的社會風氣在宋代逐漸形成,其實質是低層官宦及其親舊對行狀的接受和使用,是一種文體在社會階層間的下行。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對墓志寫作有著深刻的影響:行狀給撰者提供更為詳實的素材,使得墓志中族出、履歷的書寫更加詳盡,從而導致墓志篇幅增長、風格細密;行狀的使用也使至親從墓志的撰寫中解脫出來,從而引起墓志作者群體結構變化和序、銘分撰現(xiàn)象的減少。
行狀功能;墓志創(chuàng)作;篇幅;風格;撰者;體例
明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云:“漢丞相倉曹傅胡干始作《楊元伯行狀》,后世因之。蓋具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之詳,或牒考功太常使議謚,或牒史館請編錄,或上作者乞墓志碑表之類皆用之。而其文多出于門生故吏親舊之手,以謂非此輩不能知也。其逸事狀,則但錄其逸者,其所已載不必詳焉,乃狀之變體也?!盵1]據(jù)此可知,成熟的行狀主要記載死者事跡,內容包括死者世系、名字、爵里、行治、壽年等方面,功能有三:牒考功議謚,牒史館請編錄,上作者乞碑志。為墓志碑表提供素材,這是行狀的功能之一,此為學界所共知,但行狀為墓志碑表提供素材的具體情況如何,行狀的使用對墓志碑表的寫作產生怎樣的影響,這些問題還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關注。論題所限,本節(jié)以墓志為中心,重點探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演變過程和行狀廣泛使用后對墓志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行狀發(fā)展大致經歷了兩漢的萌芽期、魏晉南北朝的發(fā)軔期、隋唐的定型期三個階段。萌芽期的行狀或記錄賢士的恭孝德行,或記錄官吏在任的政績,主要承擔的是薦舉賢德、評定審核的功能,記述對象是活人;發(fā)軔時期的行狀逐漸侵占誄文議謚、述德的職能,記述對象轉為已故之人;定型期行狀的功能進一步完善,具備了為議謚、作傳及墓志銘提供素材的全部功能[2]。但從實證角度而言,定型期行狀三個方面功能的發(fā)展并不同步,議謚是其較早使用的功能,其他兩個方面,尤其是廣泛為墓志提供素材的功能使用較晚。
《齊竟陵文宣王行狀》云:“易名之典,請遵前烈。謹狀?!盵3]易名即由生名換謚號,明確表明了議謚的目的。唐代行狀在職能的表述上大都繼承了此文。清編《全唐文》共收行狀20余篇,將未言明寫作意圖者除外,有14篇都在文末表明所撰之文是告于有司、請征謚法的,只有韓愈撰《董公行狀》兼表明了“牒史官請垂編錄”的目的[4]5733。直接表明上作者以乞墓志碑表目的的僅有柳宗元撰《秘書少監(jiān)陳公行狀》,云:“宗元故集賢吏也,得公之遺事于其家,書而授公之友,以志公之墓。謹狀。永貞元年八月五日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宗元狀?!盵4]5980與此相對應,出土的寫明素材來源方式的唐代墓志中,通過行狀獲取寫作素材的墓志也非常少見,遍翻《唐代墓志匯編》《全唐文補遺》等文獻資料,僅有不多的一些例證。撰者獲得素材的方式有回憶、書信、口頭、行狀等多種形式[5]188-193,而幾種方式中,通過行狀獲取者相對較少。這表明,通過行狀為撰志者提供素材的途徑在唐代尚未被人們廣泛接受,或者說,此時大部分孝家尚未習慣這種通過行狀為撰者提供寫作素材的方式。
通過文中表述的寫作目的,我們發(fā)現(xiàn)在唐代人們已經賦予行狀三個方面的功能,只是上作者以乞墓志碑表的功能尚未被普遍認同和應用,此時行狀的主要功能是牒考功以議謚。這應與行狀文體的發(fā)展演變有關,其本身就是侵占誄文的議謚、述德功能發(fā)展而來,因此,早期主要功能為議謚,是符合文體發(fā)展規(guī)律的。
但據(jù)有關記載與實例考查,議謚主功能之外,此時的行狀也順帶承擔牒史館請編錄、上作者乞墓志碑表的功能。李翱《百官行狀奏》云:“凡人之事跡,非大善大惡,則眾人無由知之,故舊例皆訪問于人,又取行狀謚議以為一據(jù)。”[4]6399此文雖旨在指斥行狀多虛加仁義禮智、妄言忠肅惠和,而導致善惡混然不可明的社會弊病,但“舊例皆訪問于人,又取行狀謚議以為一據(jù)”卻反映出當時史館采集史料的通常狀態(tài)。如此,以議謚為主要目的的行狀,無疑也就有了牒史館以編錄的功能。有些行狀雖僅言議謚的目的,但據(jù)相應的墓志分析,墓志撰寫時還是把行狀作為了素材來源的主要依據(jù)。如楊炯撰《中書令汾陰公薛振行狀》,相應的《大唐故中書令兼檢校太子左庶子戶部尚書汾陰男贈光祿大夫使持節(jié)都督秦成武渭四州諸軍事秦州刺史薛公墓志銘并序》業(yè)已出土,墓志由崔融撰寫。行狀云:“羽父之請魯君,抑惟舊典,衛(wèi)侯之謚文子,庶幾前列。謹上?!盵4]1985用典故說明請謚目的,似乎并無上作者乞墓志碑表的意圖。但將行狀與墓志對照,發(fā)現(xiàn)在薛元超履歷的書寫上二者大都相同。如行狀云:“上幸溫泉射猛獸,公奏疏極諫,上深納焉。后因閑居,謂公曰:‘我昔在春宮,與卿俱少壯,光陰倏忽,已三十年,往日賢臣良將,索然俱盡,我與卿白首相見,卿歷觀書傳,君臣共終白首者幾人?我觀卿大憐我,我亦記卿深!’公嗚咽稽首謝曰:‘先臣早參麾蓋,文皇委之以心膂,臣又多幸,天皇任之以股肱,誓期殺身報國,致一人于堯舜。伏愿天皇遵黃老之術,養(yǎng)生衛(wèi)壽,則天下幸甚。’賜金二百鎰。公有事君之節(jié)也,不亦忠乎?”墓志云:“帝嘗機務余,語及人間盛衰事,不覺凄然,顧謂公曰:‘憶昔我在春宮,髭猶未出,卿初事我,鬚亦未長,倏忽光陰卅余載,疇昔良臣名將,并成灰土,唯我與卿白首相見,卿歷觀書記,君臣偕老者幾人?我看卿事我大忠赤,我托卿亦甚厚。’公感咽稽首,謝曰:‘先臣攀附文帝,委之心膂,微臣多幸,天皇任以股肱,父子承恩,榮被幽顯,誓期煞身奉國,致一人于堯舜。竊觀天儀貶損,良以旰食宵衣,唯愿遵黃老之術,養(yǎng)生衛(wèi)壽,則天下幸甚?!n黃金二百鎰?!鼻苍~雖略有出入,細處卻若合符節(jié)。再如行狀云:“中書省有一磐石,隋內史府君常踞而草詔,及公揮翰躍鱗,每見此石,未嘗不泫然留涕。”墓志云:“中書內省舊有磐石,相傳云內史府君常踞以草詔。公每游于斯,未嘗不潸然下泣?!盵6]亦如前例。其他細節(jié)處皆類此,限于篇幅,不一一羅舉。
若說墓志撰寫時沒有依據(jù)行狀,諸多相同的細節(jié)實在難以講通??梢詳喽ǎm說行狀的寫作目的是請謚,但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它也承擔了為墓志撰寫提供素材的功能。只是此時人們撰寫行狀的目的為請謚,順帶為墓志提供素材,專門為乞墓志而撰行狀的風氣尚不流行而已。王公及職事官三品以上方能擬謚,能擬謚和能牒史館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因此唐代的行狀數(shù)量不多,自然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方式也就不普遍。
北宋以后,為上作者乞墓志而撰寫的行狀明顯增多,宋文中較易檢得。如胡宿撰《李太夫人行狀》云:“日月有期,諸孤相與追憶平生狀實,乞銘諸竁,以光幽壤?!盵7]二二冊,218宋祁撰《荊南府君行狀》云:“恭惟先府君庸言成規(guī),庸行成矩,凡有諸訓,皆可為士林景法。而光靈寖遠,竹素靡傳,摧慟追懷,百不獲一。謹捃摭崖略,以備志墓之實。謹狀?!盵7]二五冊,83尹洙撰《朝散大夫給事中知同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上柱國隴西縣開國伯食邑五百戶賜紫金魚袋李公行狀》云:“前葬,錄公世系官閥并其事,俾某次之,將求作者,以志其壙。某詳載其實以告。謹狀。”[7]二八冊,47張方平撰《嵇穎行狀》云:“某,嵇出也,少學于外氏。訃至江外,告以葬期,念其孤也,幼未能紀述其先人行事??薅灾鋰L所親炙之嘉言善行,致于紫薇趙君叔平、侍講王君源叔二君,舅氏之執(zhí)友,以請幽堂之銘。其在朝廷風跡之可錄,而某未之聞者,二君必能詳著之矣。謹狀。”[7]三八冊,317除此之外,韓琦、司馬光、曾鞏、劉敞、惠洪、許景衡、蘇過、劉一止、程俱、林希逸、黃震、許月卿、洪喬祖等兩宋作家筆下都有這類行狀文。
與此相對應,宋代表明請銘時有行狀提供的墓志文也明顯增多。查閱《全宋文》,僅北宋前期就可翻檢到范仲淹撰《范雍墓志銘》,宋庠撰《曹瑋墓志》《江日新墓志》《劉隨墓志》,宋祁撰《荊王墓志》《代淵墓志》《高懷諲墓志》《張景墓志》《胡昕墓志》,余靖撰《李虛舟墓志》《毛應佺墓志》,尹洙撰《侯詠墓志》《張子皋墓志》等,皆明言孝家請銘時提供了行狀。在宋代行狀文中,王公及職事官三品以上者,大多仍僅署明請謚的撰文目的,這和唐朝一致。僅表明上作者乞碑志目的而撰文的行狀狀主大多為低層官宦及其親舊。據(jù)此,宋代行狀增多的實質是低層官宦及其親舊對行狀的接受和使用,是一種文體在社會階層間下行的結果。
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社會風氣在宋代逐漸形成。風氣的形成受到了以請謚為目的的行狀同時也為墓志提供素材的啟示,還應受到通過行狀牒史館請編錄的影響,畢竟墓志文與史傳有很多的相似之處。除此之外,通過行狀上作者乞碑志有諸多便利,應是風氣形成的現(xiàn)實基礎。首先,中唐以前的親屬在撰寫墓志時,常有一種矛盾心理,即一方面怕托于他人多所遺略,另一方面又有寵親自賢的顧慮。行狀的廣泛使用,有效地解決了這種心理矛盾。其次,通過行狀請托撰文可以打破空間的限制而顯得更為便利。如司馬光撰《禮部尚書張公墓志銘》開篇云:“熙寧四年三月癸巳,禮部尚書致仕張公年八十八,薨于冀州私第,其孤保孫狀公之功行,遣使者走洛陽,謂光曰:‘公將以八月壬申葬,子為我銘公之墓?!盵7]五六冊,293司馬光雖為張尚書女婿,但對其生平事跡恐也不能完全知悉;雙方一在冀州,一在洛陽,兩地阻隔,口頭提供素材大為不便。在此情況下,行狀很好地解決了空間上的束縛。再次,提供行狀顯得恭敬有禮,更容易實現(xiàn)請托愿望。北宋仁宗嘉佑二年(1057)秋,司馬光在京師,進士杜知臣父卒,向司馬光請銘,司馬光卻“因辭以不文,不敢為”,拒絕了對方。知臣固請,光乃曰:“然則愿聞子先君世系治行之詳?!敝纪艘云錉顏?,最終實現(xiàn)了請托的愿望[7]五六冊,272。這從反面說明沒有行狀請托之難。行狀的提供會給墓志撰者恭敬感,從而減輕請托的難度。如范仲淹為資政殿學士禮部尚書贈太子少師范雍所撰墓志銘,文尾曰:“某素為公所知,又諸孤以公善狀求為銘?!盵7]一九冊,57宋祁撰《代祠部墓志銘》,志主代淵,字蘊之,子曰履祥。文尾曰:“予以蘊之為同年弟,知之也熟。又履祥持虢略楊冕狀來請銘,嗚呼!予能言之。”[7]二五冊,138一個“又”字很好地反映出撰者在有行狀的情況下接受請托的心態(tài)。
(一)篇幅與風格
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對墓志寫作有著深刻的影響,首先表現(xiàn)在內容、篇幅和風格上。在墓志“十三事”中,諱、字、姓氏、鄉(xiāng)邑、卒日、壽年、子、葬日、葬地等要素非常確定,無論是作者還是親屬,都沒有太多發(fā)揮的空間。族出、行治、履歷等方面,尤其是履歷,卻較為豐富靈活,素材來源方式不同,會影響到履歷的書寫,從而進一步影響墓志內容的詳實程度、篇幅長短、風格特點等。
通過撰者自己回憶獲取素材的墓志文,履歷書寫多據(jù)撰者的親見親聞,墓主的性情特點也多為撰者的個人體認。因此,此種情況下的墓主僅是撰者眼中的墓主,或能寫得鮮活生動,極具文學性,但具體的生平事跡或有狹隘單一的弊病。通過口頭敘述提供素材,若撰者與志主不熟悉,一方講述、一方記錄,素材來源僅為講述者提供,這仍有片面的缺陷;若二者較熟,結合他人講述和自己回憶撰文,受即時記憶影響,他人講述部分仍難免缺失或錯位,尤其對于生平較為豐富的志主更是如此。為說明問題,撰者與志主不熟的情況,可舉一例。如韓愈撰《襄陽盧丞墓志銘》,方苞曰:“通篇皆乞銘語,不自置一詞,所謂古之道,不茍毀譽于人?!盵8]筆者以為,通篇乞銘語,除不茍毀譽于人的古之道之外,尚與志主之子盧行簡通過口頭提供素材的方式有關:韓愈與襄陽盧丞并不熟識,因行簡口頭乞銘而撰文,言語的即時性讓韓愈無法琢磨盧丞的行事為人而加以發(fā)揮,只能如實記下盧行簡的敘述而輔以銘文。假設此篇通過行狀乞銘,肯定是另番景象。
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族出、履歷等相對會詳盡許多。這主要得益于兩個層面。其一,行狀的撰寫會征錄多方面的所見、所聞。北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太傅致仕鄧國公張士遜薨,請胡宿撰狀,狀文洋洋灑灑三四千言,文尾曰:“龜筮襲吉,日月有期,周咨家臣,參稽官閥,敢陳有覺之行,愿摛無愧之辭?!盵7]二二冊,211“周咨家臣,參稽官閥”,點明此狀素材來源的多面情況。北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武功大夫昭州團練使驍騎尉徐量卒,請程俱撰寫行狀,程俱表明撰狀情況云:“俱之祖母夫人,謂公內弟也,俱故熟公之孝友信厚之概矣;又從其家得閥閱事實加備,謹考核比次,以俟立言之君子銘幽宮以信后世焉?!盵7]一五五冊,371既熟其孝友信厚,又得其閥閱事實,使得狀文中族出、履歷部分更為詳實完備。其二,狀主事跡被寫成文字,即被固定下來,很利于墓志撰者反復推敲琢磨以補充完善。如楊炯撰《中書令汾陰公薛振行狀》,在敘述薛元超早期履歷時分別寫了六歲襲爵、十一太宗召見、十六為神堯皇帝挽郎、十九尚和靜縣主等。崔融所撰墓志也從六歲寫起,分別是六歲襲爵;八歲善屬文,房玄齡、虞世南試《詠竹》詩,援筆立就;九歲以幕府子弟,太宗召見與語;十一弘文館讀書,一覽無遺,萬言咸諷;十六補神堯皇帝挽郎;十九尚和靜縣主。兩相對比發(fā)現(xiàn),墓志依據(jù)行狀并有所增補、糾正:八歲之事為增補;九歲太宗召見,十一弘文館讀書,是對行狀的完善糾正。在寫定的行狀基礎上進行增補、完善,對于同樣熟悉薛元超的崔融而言,是件較為容易的事。假如是通過口頭為此墓志提供素材,事件如此繁復的情況下,僅記錄都是有很大難度的,遑論增補完善。
征錄多方面所見所聞的行狀,提供給墓志作者的時候,墓志作者很方便增補完善,如此情況下,墓志族出、履歷等部分就會寫得詳實完備,帶來的直觀效果就是墓志篇幅的增長。同時期相比,一般有行狀提供素材的墓志篇幅會較長。不同時期來看,北宋開始,大篇幅的墓志數(shù)量明顯增多,除受刻石技術等因素影響外,應與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方式的普及密切相關。風格上,通過行狀提供素材的墓志文,一般表現(xiàn)出謹嚴細密的風格,即使同一篇作品的不同部分也是如此。如唐宣宗大中五年(851),尚書刑部員外郎余從周卒,請尚書都官員外郎權寔撰寫墓志,墓志文前部分是同列諸郎的回憶,屬于口頭提供素材,后部分是依據(jù)志主從父弟前杭州參軍弘休所供行狀而撰,前后對比,前段風格疏朗有致,后段就顯得謹嚴細密[9]2296。據(jù)此可見素材來源方式對作品風格的影響。
(二)撰者與體例
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對墓志的影響還表現(xiàn)在撰者選擇和體例的變化上。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方式尚不流行的時代,在低層社會,撰者回憶撰文是最主要的方式,口頭、書信、行狀等只是提供素材的非主流。唐人常用“哀申至行,見托泉銘,謂予敬知,不以文屬”[9]1873、“以必復在太夫人猶子之中,嘗與公同?息之暇,備睹公之事業(yè),俾刻銘于泉扉”[9]1915、“嗣子謂從直忝懿公顧盼,又備末姻,尚戴恩光,早詳勛閥,托之琬琰,貽厥彤人”[9]2001、“以元略長兄嘗賓于北府,以元略又從事中都,俱飽內侍之德,將命實錄,見托為志,勒之貞石,且無愧詞”[9]2007等,來表達對志主的熟悉和被請托的原因,同時也透漏出素材來源乃通過自身回憶的一些訊息。一方面在素材獲得方面親屬有得天獨厚的條件,另一方面怕以志托于他人多有遺略,再加上礙于財力、阻于人情等因素的影響,至親就成為通過回憶撰寫墓志的一支重要力量。但受禮儀觀念、社會心理的影響,至親撰文有許多顧慮:請托他人,怕記事不明;自撰有自賢之嫌,怕人譏誚。
為了記事詳明,同時又避免寵親之嫌,人們創(chuàng)造了序、銘分撰的碑志文體例,即一人撰序、另一人撰銘的模式。在傳統(tǒng)觀念中,墓志前面的敘述部分只是序文,用于記事,后面的銘文才是主體,用于歌頌。所謂“銘者,自名也,自名以稱揚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惡焉,銘之義,稱美而不稱惡”[10]。最早的序、銘分撰始于何時,無法考證,但南北朝已有幾例可證其存在。唐朝這一情況更為多見,僅就出土墓志而言,目前所能看到的也有三十余方??v觀這些序、銘分撰的墓志,主要有兩種類型,一種是志主至親撰序、請托能文之士撰銘,另一種是親友據(jù)所能分工合作、別撰序銘。兩種類型中第一種占大多數(shù),是主要形式。如北魏孝武帝太昌元年(532)的《鄭平城妻李暉儀墓志》,子伯猷撰序、魏收撰銘[11];北齊武成帝河清四年(565)的《封子繪墓志》,從弟孝琰撰序、吏部郎中崔瞻撰銘[12];武周萬歲登封元年(696)的《蕭道濟墓志》,子撰序、族孫何彥先撰銘[13]290;《薛府君夫人張氏墓志》,子撰序、殷徽征撰銘[13]101;開元七年(719)的《劉彥和墓志》,弟彥回撰序、侄日正撰銘[13]395;開元二十六年(738)的《劉府君夫人盧氏墓志》,子劉潤撰序、夫人表弟太子左庶子崔珪銘[13]281;唐德宗建中三年(782)的《郭雄夫人李氏墓志》,夫撰序、前宣州縣尉韋成季撰銘[13]657等。
剖析序銘分撰的原因,筆者以為除借重撰銘者的地位、文名外,避嫌寵親、自賢是其更為深層的因素[5]184-187。序文用于記事,全面真實地記錄親人生平行事,至親具有優(yōu)越的條件,對于閨事不外傳的母親、妻子而言更是如此。為了避免他人記述遺略不全,至親撰序便應現(xiàn)實而生。但銘文承擔的是贊頌功能,若至親同時撰銘,確有自賢、寵親之嫌。在這樣的文體觀念和社會心理影響下,部分禮儀觀念深重且有條件的孝家,便采用序、銘分撰的體例。在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寫作素材尚未流行的情況下,序、銘分撰可謂是一種妥協(xié)的折中,是因素材提供渠道不暢而產生的禮儀矛盾心理的具體體現(xiàn)。
行狀成為墓志素材來源的主要途徑以后,至親撰文的情況發(fā)生了較大變化:至親撰文的數(shù)量明顯減少。中晚唐以前,墓志文中很少顯露撰者信息,其時的整體情況不好判斷,中晚唐及其以后,撰者在文前署名成為常例,文中也常見作者的心跡表白,這給我們研究撰者提供了基本材料??v觀中晚唐墓志,子為父母撰文、夫為妻妾撰文、弟為兄姊撰文等,都是極為常見的情況。北宋以后,至親撰文出現(xiàn)的頻率明顯降低,一般士大夫家庭,多是通過行狀請托有身份、有地位、能作文的朋友及姻親了??梢哉f,就撰者與志主的孝服關系而言,中唐以后撰者與志主整體上有個逐漸疏遠的過程,雖然說這個疏遠的范圍仍限定在熟識的人群中,但畢竟熟識中也有親疏之分。關于這個過程無法一一舉證,大致翻閱各個朝代的出土墓志即可發(fā)現(xiàn)這一點。疏遠過程的產生與行狀在墓志撰寫中廣泛使用有關??陬^提供素材有諸多不便;靠被請托者回憶又怕有所遺略;沒有有效的素材提供方式,無疑會增加請托的難度;自己撰寫有寵親、自賢之嫌等等。使用行狀后此類問題便迎刃而解。被請托人撰寫依據(jù)行狀,解決了有所遺略的顧慮;提供行狀顯得恭敬,減少了請托的難度,被請托者有豐富的素材,也就樂意接受請托;重要的是至親還免除了寵親、自賢的嫌疑。如此這般,行狀在低層社會廣泛使用后,至親撰文的數(shù)量自然就會有所減少了,這就引起了作者群體結構上的變化。
如上文所言,序、銘分撰的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怕有所遺略且為了避嫌,行狀廣泛使用后這兩種顧慮即被解除,照此推理,序、銘分撰現(xiàn)象也應相應減少??v觀各朝代的序、銘分撰墓志,事實正是如此。南北朝墓志使用尚不十分廣泛,出土數(shù)量相應較少,故序、銘分撰僅有幾例。唐代墓志被廣泛使用,目前僅出土一項就幾近萬方,序、銘分撰的情況可見者也有三十多方,從創(chuàng)作時間看,唐代序、銘分撰的墓志大多出現(xiàn)在初盛唐,極少數(shù)出現(xiàn)在中晚唐[5]184-187。五代宋初尚見徐鍇、徐鉉兄弟分撰的實例,但僅屬于依據(jù)所能分工合作別撰序銘的類型。據(jù)傳世文獻來看,宋元明清墓志數(shù)量依然驚人,但序、銘分撰的情況卻極為少見。序、銘分撰墓志的消長正好和行狀在低層廣泛使用情況相伴隨,這種伴隨并非偶然,表象背后是二者在學理上的必然聯(lián)系。序、銘分撰墓志的減少,可視為行狀的使用對墓志體例的影響。
總之,并非如通常的認為,都是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功能有一個發(fā)展完善的過程,北宋以后才被廣泛使用。其前孝家通過口頭、書信、行狀等提供素材,但撰者憑自己回憶撰文是主體。北宋以后,通過行狀為墓志提供素材的方式廣為流行,行狀給撰者提供更為詳實的素材,使得墓志中族出、履歷的書寫更加詳盡,從而導致墓志篇幅增長、風格變化。行狀的使用也使至親從墓志的撰寫中解脫出來,從而引起墓志作者群體結構變化和序、銘分撰現(xiàn)象的減少。相近文體間的滲透與影響是一個值得繼續(xù)深入研究的有趣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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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海 林]
10.16366/j.cnki.1000-2359.2017.05.022
楊向奎(1977-),男,河南蘭考人,文學博士,石河子大學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古代碑志文研究。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2CZW048);石河子大學青年教師支持項目(SDJDZ201514)
I0
A
1000-2359(2017)05-0129-05
2016-0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