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富祥
(山東大學 高等儒學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宣和博古圖》編纂與流傳考
張富祥
(山東大學 高等儒學研究院, 山東 濟南 250100)
《宣和博古圖》是宋代金石學上最有代表性的官修古器物圖錄之書,宋人的著錄有初修本與重修本之別。初修本始修于徽宗大觀初年,至政和三年勒為20卷,共著錄五百余器,總稱《宣和殿博古圖》;此后續(xù)加修纂,按初修本類別逐旋增補,下至宣和二年結(jié)絕為30卷,共著錄八百余器,改稱《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其時書名中的“宣和”二字已由殿名轉(zhuǎn)化為年號。是書圖錄體例雖稱仿承李公麟《古器圖》,實際上更接近于呂大臨《考古圖》。黃伯思《博古圖說》原為本書初修本圖說文字的部分初稿,后被單獨編輯成書,非盡為黃伯思所作。全書署名作者為徽宗時權(quán)臣王黼,“王楚”為其名變稱。本書重修本原編在靖康之變中被金人掠去,南宋紹興八年或稍后被重新購回,后來為金人或宋人所刻,改題《重修宣和博古圖錄》。元至大間修補其版印行,稱為《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錄》,是為本書流傳至今的最早版本,明清時的翻雕基本沒有變化。
《宣和博古圖》;王黼;王楚;《鐘鼎篆韻》;《博古圖說》
北宋末宋徽宗在位的26年,是有宋一代政治上最為腐敗的時期,但其時朝廷的文物事業(yè)仍有相當?shù)陌l(fā)展。宣和初年以前,朝廷曾置修書機構(gòu)58所,意欲大規(guī)模續(xù)修或新修前此各朝文獻及史料,以便隨政局的變動而更新憲章典禮。其中議禮局專門負責考求古代禮制以編修新禮,后又增設禮制局負責新造仿古禮器。由此而及當時所存古代禮器,遂有集一時古器之大成的官修圖錄之書《宣和博古圖》編成。南宋初翟耆年所著《籀史》開篇即載有《徽宗圣文仁德顯孝皇帝宣和博古圖》30卷,提要云:
帝(徽宗)文武生知,圣神天縱,酷好三代鐘鼎書,集群臣家所蓄舊器萃之天府,選通籀學之士策名禮局,親御翰墨,討論訓釋,以成此書。使后世之士識鼎彝犧象之制、瑚璉尊罍之美,發(fā)明禮器之所以為用,與六經(jīng)相表里,以敷遺后學,可謂丕顯文王之謨也。[1]428
以此可知《宣和博古圖》是在宋徽宗親自倡導和組織之下編成的,其動機則不僅在滿足其博雅好古之心與藝術(shù)品味,同時也是要利用古器為其著意鋪張的禮制變更提供依據(jù)。《籀史》又著錄有《徽宗皇帝祀圜丘方澤太廟明堂禮器窽識》3卷、《徽宗皇帝政和四年夏祭方澤禮器窽識》1卷,亦皆一時之制作,以為由此“肇新宗器,匹休商周,銘功以薦神祇祖考,罔有弗格”,便可“一洗漢唐諸儒臆說之陋,萬世而下始識三代尊彝之制,使六經(jīng)所載不為空言”,以致當世文物之盛“比隆三代”[1]430。
我國古代金石學至北宋始盛,《宣和博古圖》一書最為著名。但從文獻學上看,由于北宋滅亡的特殊歷史環(huán)境,有關(guān)此書的書名、卷數(shù)、編者、登載古器數(shù)量,以及編纂過程、成書時間、版本源流,等等,歷來的記載卻極為疏略而紛亂,甚至連宋人自己,在渡江以后對有關(guān)情況也已搞不清楚;而在此書的現(xiàn)存版本中,又無任何序記題跋之類的原始文字可以依據(jù)。與此相聯(lián)系的還有兩種書:一是署名王楚的《鐘鼎篆韻》1卷(或作2卷);一是黃伯思的《博古圖說》11卷。此二書與《宣和博古圖》的關(guān)系,宋人既無確切的說明,后人亦往往道不出所以然。近年學界考證《宣和博古圖》者頗多,雖各有見解,而仍然少有人能夠理清此書編纂與早期流傳的脈絡,故這里不避繁復,再作些綜合的考察,以就教于大方。
今人考證《宣和博古圖》的編纂與流傳,大率首先參據(jù)清初四庫館臣的提要?!端膸烊珪匪毡緯}《重修宣和博古圖》;《四庫全書總目》則改題《宣和博古圖》,刪去了“重修”二字,而提要內(nèi)容未變。提要中的考求,涉及一系列問題,這里先分條摘錄原文如下:
(1)《重修宣和博古圖》三十卷,晁公武《讀書志》稱為王楚撰,而錢曾《讀書敏求記》稱元至大中重刻《博古圖》,凡“臣王黼撰”云云都為削去,殆以人廢書,則是書實王黼撰,“楚”字為傳寫之訛矣。
(2)曾又稱《博古圖》成于宣和年間,而謂之重修者,蓋以采取黃長?!恫┕艌D說》在前也??缄愓駥O《書錄解題》曰:“《博古圖說》十一卷,秘書郎昭武黃伯思長睿撰。凡諸器五十九品,其數(shù)五百二十七;印章十七品,其數(shù)[二百]四十五。……長睿歿于政和八年,其后修《博古圖》頗采用之,而亦有刪改”云云,錢曾所說良信。
(3)然考蔡絛《鐵圍山叢談》曰:“李公麟,字伯時,最善畫,性喜古,取生平所得及其聞睹者作為圖狀,而名之曰《考古圖》。及大觀初,乃仿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圖》?!眲t此書踵李公麟而作,非踵黃伯思而作,且作于大觀初,不作于宣和中。絛,蔡京之子,所記皆其目睹,當必不誤,陳氏蓋考之未審。其時未有宣和年號,而曰《宣和博古圖》者,蓋徽宗禁中有宣和殿以藏古器書畫,后政和八年改元重和,左丞范致虛言犯遼國年號,徽宗不樂,遂以常所處殿名其年;且自號曰宣和,人亦見《鐵圍山叢談》,則是書實以殿名,不以年號名。
(4)自洪邁《容齋隨筆》始誤稱“政和、宣和間,朝廷置書局以數(shù)十,計其荒陋而可笑,莫若《博古圖》”云云,錢曾遂沿以立說,亦失考。
(5)絛又稱“尚方所貯,至六千余數(shù)百器,遂盡見三代典禮文章,而讀先儒所講說,殆有可哂者”。而洪邁則摘其父癸匜、漢注水匜、楚姬盤、漢梁山鋗及州吁高克諸條,以為詬厲,皆確中其病,知絛說回護時局,不為定評。[2]
提要之末亦有正面評價:“其書考證雖疏而形模未失,音釋雖謬而字畫具存,讀者尚可因其所繪,以識三代鼎彝之制、款識之文,以重為之核訂,當時裒集之功亦不可沒?!比粌H就上述指摘言之,以今所見宋人記載仔細檢視,不能不說館臣的考證還完全是一筆糊涂賬。如謂本書撰者為王黼而非王楚,書作于大觀初而不作于宣和中,謂之“重修”是因采取黃伯思《博古圖說》在前,書乃踵李公麟而作而非踵黃伯思,又實以殿名而不以年號名,洪邁所稱“政和、宣和間”亦誤,等等,實皆似是而非之論,幾乎沒有一句話可以確信不疑。其中雖有約略近似者亦屬臆中,因為提要撰寫者并沒有真正把原書編纂與流傳的大體脈絡搞清楚。
宋人著錄《宣和博古圖》一書,名目不一,而有20卷本與30卷本之別。為方便敘述和參考,這里再將宋人目錄書中常見的幾種記載稍加疏錄如下。
(一)南宋初晁公武《郡齋讀書志》(衢本)卷4記載:
《博古圖》二十卷,右皇朝王楚集三代、秦、漢彝器,繪其形范,辨其款識,增多呂氏《考古》十倍矣。[3]171
《博古圖》之著錄,以此為最早。王應麟《玉?!肪?6《宣和博古圖》條引有此文,注云:“此又一書也?!盵4]1071意指所錄為20卷本,與30卷本非是同一種書。《玉?!吠怼督≈丶慈Y圖〉》條附記:“王楚《博古圖》二十卷,集三代秦漢彝器,繪形范,辨款識。”[4]1065此亦與晁《志》之文略同?!队窈!肪?5《慶歷古文韻》條又提及“王楚集《博古圖》二十卷”[4]850,亦指此本?!队窈!分洝恫┕艌D》,是以20卷本與30卷本并存的,故特指出兩本之不同。晁《志》成書于紹興中,疑當時晁氏僅見《博古圖》20卷本,尚未見到30卷本。晁《志》袁本作“三十卷”,疑為誤改;《文獻通考·經(jīng)籍考》系晁氏解題于《宣和博古圖》30卷下[5],亦不當。
晁《志》所說的“增多呂氏《考古》十倍”,是相對于北宋呂大臨的《考古圖》而言的,按文意似是指所錄古器之數(shù)。但呂氏《考古圖》結(jié)撰于元祐七年(1092),如今尚完整保存,所錄古器實有234件[6];《博古圖》所錄雖多,而遠不足呂氏之書的“十倍”。若指古器,則此處“十”字疑為衍文,或“十”字下當有“卷”字。
呂氏《考古圖》10卷,今本與《續(xù)考古圖》5卷合編,又有《釋文》1卷,為南宋初年學者整理和訂補之本,仍皆題呂大臨撰。其《釋文》集錄85器銘文中的單字821個,按《廣韻》四聲編排,以供檢索之用,并附有不識之字約70個?!遏κ贰废戮碓浻写恕夺屛摹?,稱為《呂氏考古圖釋》,題趙九成撰,疑九成即為呂氏之書的整理者。編制古器物圖錄而同時輔以檢索用的字書,大抵始于呂大臨,因下文還要涉及其書,故先附記于此。
(二)《宋史·藝文志》著錄《政和甲午祭禮器款識》1卷、王楚《鐘鼎篆韻》2卷、《宣和重修博古圖錄》30卷[7]640。此據(jù)南宋前期所修北宋后四朝國史著錄,《博古圖》已為30卷本,而用其全稱《宣和重修博古圖錄》。此全稱還在紹興間薛尚功的《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中已出現(xiàn)[8],是為30卷本之正名,而薛氏多簡稱為《重修博古圖錄》《博古錄》或《博古》。
同署王楚撰的《鐘鼎篆韻》一編,顯然即是輔助《博古圖》單行的字書,實承呂大臨《釋文》之例編制。晁公武所見《博古圖》,不知是否已附錄王楚《鐘鼎篆韻》,其《讀書志》未單獨著錄,而另錄有同名書云:“《鐘鼎篆韻》七卷,右皇朝薛尚功集。元祐中,呂大臨所載,僅數(shù)百字。政和中王楚所傳,亦不過數(shù)千字。今是書所錄,凡一萬一百二十有五?!盵3]169薛氏此書,《宋史·藝文志》作“《重廣鐘鼎篆韻》七卷”,與《鐘鼎篆韻》原編本非一書,晁氏不著“重廣”二字,則容易使人混同于王楚《鐘鼎篆韻》。照晁氏所說,《鐘鼎篆韻》原收字“數(shù)千”,也許他所稱的《博古圖》“增多呂氏《考古》十倍”,是指《鐘鼎篆韻》所收的字數(shù)較之呂氏《釋文》的“數(shù)百字”已增多十倍而言的,而不是指二者所錄的古器之數(shù)。
(三)《玉海》卷56《宣和博古圖》條又引《中興館閣書目》云:
《博古圖》三十卷,宣和殿所藏彝鼎古器,圖其形,辨其款識,推原制器之意而訂正同異。[4]1071
此本卷數(shù),《玉?!凡煌姹居挟悾骸端膸烊珪肺臏Y閣本作“三十卷”,清光緒九年(1883)浙江書局重鋟本作“二十卷”,趙士煒《中興館閣書目輯考》作“二十卷”[9]。此本若為20卷本,則當即晁《志》所錄;若為30卷本,則與宋代國史所錄同。細按《玉海》本條文字,王應麟原注所稱的“此又一書”,似是即以館閣本與晁《志》20卷本相區(qū)別而言的,故這里權(quán)且引作“三十卷”?!吨信d館閣書目》成編于淳熙五年(1178),當時館閣所藏應該已有《博古圖》30卷本(見本文末節(jié))。是否當時館臣草率從事,仍只是據(jù)舊本敘錄,今已無從考求。同時尤袤《遂初堂書目》亦錄有《宣和博古圖》[10],因不著卷數(shù),今亦無從推測為哪一種抄本。
(四)南宋末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8載有《博古圖說》《宣和博古圖》二書,卷3載有《鐘鼎篆韻》一書。其解題如下:
《博古圖說》十一卷,秘書郎昭武黃伯思長睿撰。有序,凡諸器五十九品,其數(shù)五百二十七;印章十七品,其數(shù)二百四十五。李丞相伯紀為長睿志墓,言所著古器說四百二十六篇,悉載《博古圖說》??贾潭喑鲇诓?,亦有不盡然者。又其名物亦頗不同,錢、鑒二品至多,此所載二錢、二鑒而已?!恫┕拧凡惠d印章,而此印章最夥。蓋長睿沒于政和八年,其后修《博古圖》頗采用之,而亦有刪改云爾。其書大抵好傅會古今名字,說已見前。[11]1288
《宣和博古圖》三十卷,宣和殿所藏古器物,圖其形制而記其名物,錄其款識。品有總說,以舉其凡,而物物考訂,則其目詳焉。然亦不無牽合也。[11]1288
《鐘鼎韻篆》一卷,不著名氏。按《館閣書目》,此書有二家:其一,七卷;其一,一卷。七卷者,紹興中通直郎薛尚功所廣;一卷者,政和中主管衡州露仙觀王楚也。則未知此書之為王楚歟,薛尚功歟?尚功有《鐘鼎法帖》十卷,刻于江州,當是其《篆韻》之所本也。[11]1212
陳氏對黃伯思《博古圖說》著錄較詳,且首出《博古圖》采取其書之說,別具見解,但對二書的關(guān)系考之未詳;又謂《博古圖》纂修于黃伯思謝世之后,王楚則為主管衡州露仙觀者,皆須商榷。這些都留待后面再談。所指《鐘鼎篆韻》之疑,其實由卷數(shù)、字數(shù)是可辨的,或者陳氏并未親檢其書。
(五)《玉海》卷56《宣和博古圖》條,先提及劉敞《先秦古器圖》、呂大臨《考古圖》及李公麟《古器圖》,接下敘述《博古圖》的纂修說:
徽宗道兼三皇,萬古之器并出,會于天府。品之多五十有九,數(shù)之多五百三十有七,舟車所貢,又百倍此。清燕之間,第其時物,繪其形制,識其銘款,各有次第。凡禮之器,鼎為先,簠簋次之;樂之器,律為先,鐘磬次之。有典制之器,有征伐之器,有常用之器,有燕閑之器。既成,召輔臣、親王,御崇政殿觀之。
政和二年七月己亥,置禮制局。三年六月庚申,因中丞王甫(即王黼)乞,頒《宣和殿博古圖》,令儒臣考古制度,遂詔討論三代古器及壇壝之制,改作俎豆籩篚之屬。十月十四日,手詔云:裒集三代盤匜罍鼎,稽考取法,以作郊廟禋祀之器,煥然大備。[4]1070-1071
此記《宣和殿博古圖》之緣起、頒賜,而不及纂修過程,且僅及于政和間禮制局設置前后。所說古器品數(shù)、件數(shù),與黃伯思《博古圖說》所載幾乎全同,僅比黃氏所錄多出10器?!队窈!肪?8又有《宣和重修博古圖錄》條,然全無敘錄文字,僅及其卷數(shù)、品目:
三十卷。鼎、尊、罍、彝、舟、卣、瓶、壺、爵、斝、觚、斗、卮、觶、角、杯、敦、簠簋、豆、鋪、甗、錠、鬲、鍑、盉、盫、鐎斗、瓿、罌、冰鑒、冰斗、匜、匜盤、洗、盆、鋗、杅、鐘、磬、錞、鐸、鉦、鐃、戚、弩機、鐓、奩、錢、硯滴、托轅、承轅、漢輿絡飾、周雙螭表座、漢表座、旂鈴、刀筆、杖頭、唐蹲龍、漢鸞車、六朝鳩車、漢龍?zhí)崃?、鑒、鐵鑒。始于鼎,終于鑒。[4]1116-1117
此明著為《博古圖》30卷本,且用宋代國史之全稱,謂之《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后世流傳至今者即此本,且為唯一版本,別無他本,王應麟所錄品目即與今本全同。唯自元代以來,書名中的“重修”二字被提至“宣和”上,如元至大間所刻即稱《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錄》,明萬歷間寶古堂、泊如齋所刻及清乾隆間亦政堂之翻刻本亦皆如此*參見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影印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589頁;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04—305頁。?!端膸烊珪匪帐∪械摹颁洝弊郑渚?仍題《重修宣和博古圖錄》。
宋人對《博古圖》的著錄大致如上,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本書的20卷本與30卷本之別。明乎此,始可言《博古圖》纂修與傳播之源流。
事實上,由上述甄別即可推知,《宣和博古圖》本有初修與重修的過程,初修所成者即其20卷本,重修所成者即其30卷本。只要順此思路細加剔發(fā),后世所爭論的所有問題都可澄清。學者或說其書原作20卷,后來乃被厘為30卷,絕非如此。
關(guān)于《宣和博古圖》纂修的全過程,當時的私家記錄,以徽宗朝曾擔任秘書省首腦的蔡絛之《古器說》最為概括而條理。其《鐵圍山叢談》卷5略云:
虞夏而降,制器尚象著焉。后世由漢武帝汾陰得寶鼎,因更其年元。……獨國朝來寖乃珍重,始則有劉原父侍讀公為之倡,而成于歐陽文忠公。又從而和之,則若伯父君謨、東坡數(shù)公云爾?!S后,又有文士李公麟者出。公麟字伯時,實善畫,性希古,則又取生平所得暨其聞睹者作為圖狀,說其所以,而名之曰《考古圖》。傳流至元符間,太上皇即位,憲章古始,眇然追唐虞之思,因大崇尚。及大觀初,乃仿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圖》。凡所藏者,為大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世既知其所以貴愛,故有得一器,其直為金錢數(shù)十萬,后動至百萬不翅者,于是天下冢墓破伐殆盡矣。獨政和間為最盛,尚方所貯至六千余數(shù)百器,遂見三代典禮文章,而讀先儒所講說,殆有可哂者。始,端州上宋成公之鐘,而后得以作《大晟》(樂名)。及是,又獲被諸制作,于是圣朝郊廟禮樂一旦遂復古,跨越先代。嘗有旨,以所藏列諸崇正殿暨兩廊,召百官而宣示焉。是時天子尚留心政治,儲神穆清,因從鎖闥密窺,聽臣僚訪諸左右,知其為誰,樂其博識,味其議論,喜于人物,而百官弗覺也。時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漢間物,非殊特蓋亦不收。及宣和后,則咸蒙貯錄,且累數(shù)至萬余。若岐陽宣王之石鼓,西蜀文翁禮殿之繪像,凡所知名,罔間巨細遠近,悉索入九禁。而宣和殿后,又創(chuàng)立保和殿者,左右有稽古、傳古、尚古等諸閣,咸以貯古玉印璽、諸鼎彝禮器,法書、圖畫盡在。然世事益爛漫,上志衰矣,非復前日之敦尚考驗者。俄遇喪亂,側(cè)聞都邑方傾覆,時所謂先王之制作、古人之風烈悉入敵營。夫以孔父、子產(chǎn)之景行,召公、散季之文辭,十鼎象樽之規(guī)模,龍瓿雁燈之典雅,皆以干戈攘擾,殘缺失次,湮滅散落不存。文武之道,古物之劫,莫甚乎此,言之可為於邑(悲憤嗚咽)!至于《圖錄》規(guī)模,則班班尚在,期流傳以不朽云爾,作《古器說》。[12]
蔡絛為蔡京之子,以當時人記當時事,有些過分的頌詞并不奇怪;但看其所述,并不見有回護時局之處,基本事實應大致可信。然其文所記年月不詳,也缺少細節(jié),有些內(nèi)容還可據(jù)現(xiàn)存楊仲良《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卷133—134所載《議禮局》《禮制局》條作些補充。今節(jié)略其部分記載如下:
[大觀二年]十一月辛酉,兵部尚書、議禮局詳議官薛昂奏:“有司所用禮器,如尊爵簠簋之類,與士大夫家所藏古器不同。蓋古器多出于墟墓之間,無慮千數(shù)百年,其制作必有所受,非偽為也。傳曰:禮失則求諸野。今朝廷欲討正禮文,則茍可以備稽考者,宜博訪而取質(zhì)焉。欲乞下州縣,委守令訪問士大夫或民間有蓄藏古禮器者,遣人即其家圖其形制,送議禮局?!睆闹?/p>
政和三年七月己亥,詔:“……比裒集三代鼎彝、簠簋、盤匜、爵豆之類,凡五百余器,載之于圖,考其制而尚其象。今薦天地、饗宗廟之器,無一有合,去古既遠,禮失其傳矣?!t有司悉從改造。可于編類御筆所置禮制局,討論古今沿革,具畫來上,朕將親覽,參酌其宜蔽,自朕志斷之。必行革千古之陋,以成一代之典,庶幾先王垂法后也。”(原注:“三年七月二十一日,《宣和錄》有此,《實錄》及《詔旨》并無之。三年六月十一日并二十一日兩詔,可參考?!秾嶄洝酚诙昶咴露蝗找褧嗽t,按三年九月五日始命劉炳等為禮制詳議官,然則置局當在三年七月,《宣和錄》得之,《實錄》誤也。蔡絛《史補》[即蔡氏《國史后補》]亦系之三年,《紹述熙豐政事》同?!侗炯o》亦因《實錄》,于二年七月二十一日丙子書置禮制局,今不取?!弊⒂忠妒费a·禮制篇》:“崇寧以來,稽古殿多聚三代禮器,若鼎彝、簠簋、犧象、尊罍、祭豆、爵斝、璉觶、玷洗,凡古制器悉出,因得見商、周之舊,始驗先儒所傳太訛。若謂罍山尊,但為畫山雷而已,雖王氏[安石]亦曰如是,此殆非也。制度今已傳,故不詳錄。政和既置禮制局,乃請御府所藏悉加討論,盡以從古,薦之宗廟,煥然大備?!?
十月辛酉,手詔:“先王制器,必尚其象,然后可以格神明,通天地。去古云遠,久已失傳,裒集三代盤匜罍鼎,可以稽考取法,以作宗廟禋祀之器,煥然大備,無愧于古。可載之祀儀?!睆膭⒈砸?。
乙丑,御崇政殿,閱舉制造禮器所之禮器,并出古器,宣示百官。
[政和七年三月甲寅]御筆:比裒集古鐘鼎尊彝諸器,得見三代制作之象,因命有司悉從改造,煥然一新。
[宣和二年]六月甲午,詔禮制局制造所等各支過料錢物數(shù)浩瀚,可并限一月結(jié)絕。
八月癸未,詔禮制局制造所等官并罷。[13]
統(tǒng)觀蔡絛所記及楊仲良所錄《長編》之文,可知《博古圖》的纂修有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大觀二年(1108)至政和三年(1113)間,據(jù)宣和殿自崇寧以來所陸續(xù)收儲的六千余器,選擇其典型者,以三代之器為主加以著錄,而次第編纂為《宣和殿博古圖錄》,即《長編紀事本末》所謂“比裒集三代鼎彝、簠簋、盤匜、爵豆之類,凡五百余器,載之于圖,考其制而尚其象”者,是謂初修;第二階段是政和三年至宣和二年(1120)間,因宣和殿所儲古器更增至萬余,于是復命官續(xù)修,且并及于初修時很少收錄的秦漢時器,故蔡絛謂之“咸蒙貯錄”,其成書則即《宣和重修博古圖錄》(上引《長編紀事本末》注中的《宣和錄》即此書)。以續(xù)修而稱“重修”,此亦宋代纂修官書的通用稱呼,雖對初修或有所整理,而并非要重新改作。
《郡齋讀書志》所錄署名王楚的《博古圖》20卷,當是本書初修本。其初修當在大觀二年十一月薛昂奏請搜訪民間古禮器稍后,蔡絛以親歷其事而謂之始于“大觀初”,確然無誤。其成書則在政和三年,《玉?!分^是年“六月庚申,因中丞王甫乞,頒《宣和殿博古圖》,令儒臣考古制度”,此即書成而上進后之事,故徽宗又有召群臣觀古器于崇正殿之舉。是知此次纂修歷時五年有余,已初步有定本,晁《志》的著錄必即當時所頒布者。董逌《廣川書跋》卷1《蜼敦》條云:“政和三年,內(nèi)降《宣和殿古器圖》。凡百卷,考論形制甚備,于是館下以藏古器,別為書譜上?!盵14]此所記頗含混,疑所謂“凡百卷”者,乃言本書初稿之多,而所謂館閣“別為書譜上”者,即是年從王黼之請所頒布的20卷本。此本著錄的確數(shù),疑當以黃伯思《博古圖說》所記的59品、527器為是,諸書所謂“五百有幾”“凡五百余”者均得其實。《玉?!匪銎窋?shù)相同,而謂有537器,多出10器,或是傳寫之異,或亦因統(tǒng)計有參差。此本尚以殿名而不以年號名,這是沒有疑問的,因為其時尚未到宣和年間,故王黼的頒書之請及蔡絛的追述均稱《宣和殿博古圖》。直到宋末,陳均的《九朝編年備要》卷28載錄舊史之文,仍照錄有《宣和殿博古圖》之名[15]。
宋代古器物圖錄之書,既摹繪器物圖形及其銘文,又加敘錄考釋,這樣的做法還在慶歷前后劉敞撰《先秦古器圖記》已發(fā)其端。然其體制之趨向完善,實始于元豐、元祐之際李公麟所作《古器圖》(俗亦稱《考古圖》),故蔡絛謂《博古圖》即仿公麟之書而作。公麟洽聞多識,《宋史》本傳稱其“好古博學,長于詩,多識奇字,自夏商以來鐘鼎尊彝,皆能考定世次,辯測款識,聞一妙品,雖捐千金不惜”[7]1488,《宣和畫譜》亦謂之“辨鐘鼎古器,博聞強識,當世無與倫比”*舊題宋徽宗御撰:《宣和畫譜》,《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13冊,第109頁。。而他尤以善畫著稱,乃至后人評其畫作“集顧、陸、張、吳諸家之長,為宋畫第一”[16],這也使他的《古器圖》大增生色,有名一時。不過其書僅有1卷,收錄古器尚少,后來佚去。這大概也與呂大臨《考古圖》的著錄有關(guān),呂氏書所收李氏藏器達50余件,估計李氏書的基本內(nèi)容都已被他采取。從《博古圖》全書來看,其體制實際上更接近于呂氏《考古圖》(包括《釋文》),也許大觀間呂氏之書尚未流行,故蔡絛未言及之;且蔡氏主要以繪圖言之,并不是說《博古圖》的體例都仿照李氏《古器圖》裁成。
關(guān)于《博古圖》與黃伯思《博古圖說》的關(guān)系,我們以為黃氏書中的文字原就是為《博古圖》而作的,或說是《博古圖》初修本的圖說部分所依據(jù)的初始材料,后來才被輯錄為黃氏的著作,并不是他早就有此書。所錄古器之數(shù)與《博古圖》初修本相合,是其明證。陳振孫謂黃氏去世后,修《博古圖》“頗采用之,而亦有刪改”云云,實似是而非,尚不知本書有初修、重修之別。錢曾對“重修”的解釋尤無依據(jù),若僅僅因為《博古圖》對黃氏之書有所采取就名之為“重修”,斷無是理。錢氏之說可能也參考了明代文徵明的看法,文氏《甫田集》卷21《書〈東觀余論〉后》曾談到,黃伯思“別有《博古圖說》十一卷,王楚《宣和博古圖》實基于此”[17]。
黃氏為元符進士,壯年早卒,年僅四十,未全程參與《博古圖》的重修。據(jù)《宋史·黃伯思傳》:
伯思好古文奇字,洛下公卿家商周秦漢彝器款識,研究字畫體制,悉能辯證是非,道其本末,遂以古文名家,凡字書討論備盡。……又二年除詳定《九域圖志》所編修官,兼《六典》檢閱文字?!貢⌒?,[未]幾遷秘書郎,縱觀冊府藏書,至忘寢食,自六經(jīng)及歷代史書、諸子百家、天官地理、律歷卜筮之說,無不精詣。凡詔講明前世典制文物,集古器考定真贗,以素學與聞,議論發(fā)明居多,館閣諸公自以為不及也。[7]1486
這些話是由兩宋之際李綱所作黃伯思的《墓志銘》概括而來的[18]。以是論之,黃氏必為《博古圖》初修的主力,殆無疑問。蔡絛說《博古圖》初修時,徽宗“聽臣僚訪諸左右,知其為誰,樂其博識,味其議論,喜于人物”,必是指黃伯思等人而言的。當時徽宗所訪者當然不止一人,而以黃氏之文字學、金石學素養(yǎng),居訪首者蓋非其人莫屬。黃氏《東觀余論》卷上《漢金錞說》有云:“是器也,秘閣舊籍目之為鐘,初未知其為錞。臣等受詔匯分而物辨之,稽經(jīng)而合,庶可備采擇之一焉?!盵19]這也表明《博古圖》之初修,黃伯思就是“受詔匯分而物辨”的領(lǐng)軍人物。這種分類匯輯的著錄考釋工作,一器一考,“考”即是“說”,所以僅看《博古圖說》的書名就可知道,所收當即《博古圖》編修時黃氏所撰考釋的遺文。李綱所作黃氏《墓志銘》明言:“所著《古器說》凡四百二十六篇,地志文字尤富?!豆牌髡f》悉載《博古圖》,地志說見于《九域圖志》,皆藏之御府,副在有司?!?此處引文見清人倪濤所編《六藝之一錄》卷123《左朝奉郎行秘書省秘書郎贈左朝請郎黃公墓志銘》。今李綱《梁溪集》卷168所載《故秘書省秘書郎黃公墓志銘》文字有省改,不載此處所引之語。所說《古器說》即其《博古圖說》,實即《博古圖》之部分初稿,故謂之“悉載《博古圖》”。
黃氏《博古圖說》已佚,其考釋文字在現(xiàn)存他的《東觀余論》中還保存著一些。以《東觀余論》中的有關(guān)條目與《博古圖》今本所載相對照,尚可看出二者之間的相承關(guān)系;但《博古圖》的考釋原是集體的寫作,《博古圖說》所收也未必皆出于一人之手,因此陳振孫才說“考之固多出于伯思,亦有不盡然者”。至于陳氏謂其“名物亦頗不同”者,則《博古圖說》本為草稿,后來有所變動,《博古圖》正本或收或不收,亦屬正常之事。特別是《博古圖說》中所收的印章17品、245枚,當是最初著錄時一并整理的材料(古玉印璽存于宣和殿后的保和殿),后因《博古圖》主要收禮器而不收印章,故后來皆被編入了《博古圖說》。其書是在伯思去世后,由其子黃據(jù)有司所藏整理而成的,因以伯思所作居多,故傳本署其名。然黃在編輯《東觀余論》時,對《博古圖說》篇章的采錄刪汰甚嚴,取之有限。伯思的解說偏重于考辨,雖亦難免征引經(jīng)傳以證銅器銘文中的人物及史實,但一般都不深信;而當時諸臣迎合徽宗之偏好,往往多附會。估計黃刪去的篇章主要是非伯思所作或附會較多者,或雖出于伯思之手而仍為未定之說者?!端问贰S伯思傳》未提及《博古圖說》,而李綱《梁溪集》所載其《墓志銘》之所以刪去“所著《古器說》”云云,可能都與此有關(guān)。
《博古圖》的續(xù)修或曰重修始于禮制局增設之后。此局之設,或說在政和二年(1112),或說在政和三年,今本《宋史·徽宗紀》仍記在政和二年七月丙子,《玉?!肪?6則記在政和二年七月己亥。上引《長編紀事本末》之文中的括注,本為李燾《長編》中原有的考異文字。照李燾所考,《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原是記載增置禮制局之詔在政和三年的,當時國史、實錄記在政和二年皆誤,則《博古圖》之重修亦始于政和三年?!端问贰ざY志一》說:“初,議禮局之置也,詔求天下古器,更制尊爵鼎彝之屬。其后又置禮制局于編類御筆所,于是郊廟禋祀之器多更其舊?!盵7]335前引《長編紀事本末》又載政和七年三月的御筆說:“比裒集古鐘鼎尊彝諸器,得見三代制作之象,因命有司悉從改造,煥然一新。”可知到政和七年,《博古圖》纂修之器又多有增加。
《博古圖》這次續(xù)修截止于宣和二年(1120)六月至八月間,前后歷時約7年余,算得上是不小的工程,然其結(jié)束卻是極其倉促的。起因是權(quán)臣王黼一旦取代蔡京當國,即一反蔡京之政,而突罷修書58所。《麟臺故事殘本》卷1記載說:
初,王黼得政,欲盡去冗費,專事燕山,于是在京諸局皆罷,編修《會要》亦不復置官,與《九域圖志》令省官分修而已。初罷諸局,黼念貴倖恐復造膝開陳,卒不可罷,令局官當日罷書庫官,人吏皆即赴吏部。于是文書草沓,皆散失。……論者惜其罷之無漸而處之無術(shù)也。[20]
洪邁《容齋隨筆》卷13《國朝會要》條也記載說:
《國朝會要》自元豐三百卷之后,至崇寧、政和間復置局修纂。宣和初,王黼秉政,罷修書五十八所。時《會要》已進一百十卷,余四百卷亦成,但局中欲節(jié)次覬賞,故未及上。既有是命,局官以謂若朝廷許立限了畢,不過三兩月可以投進。而黼務悉矯蔡京所為,故一切罷之,官吏既散,文書皆為棄物矣。[21]94-95
這類不合理的舉動,皆出于當權(quán)者的爭斗,又不只是措置失當而已。盡管當時政局亂象叢生,而儒學之士對諸書的編修還是認真從事的,有些書將成而書局散罷,不得不匆忙結(jié)絕,實屬可惜。這也是《博古圖》和當時的《重修國朝會要》《詳定九域圖志》等重要典籍一樣,連南宋初年人也已弄不清其編纂始末的主要原因。蓋當時既不著錄,待時過境遷,即有心者欲為補記,亦難得要領(lǐng)。所以嚴格地講,現(xiàn)存的《宣和重修博古圖錄》也還是一部未完之書,當時宣和殿所存古器應該還有好些未來得及著錄。至于此書在宣和二年之后,是否仍“令省官分修”,續(xù)有編纂,就時勢而言,已幾乎沒有這種可能性,因為此時下距靖康之變僅有四五年時間,而書局既罷,也無人再能有所作為。
《博古圖》之重修,最終結(jié)絕為30卷。以今本查對,此本凡錄840余器,較之初修本已多出10卷、300余器。其品目則大致仍承初修本,少有變動。初修本原有59品,《玉?!穭t詳列重修本有63品,多出4品;但按之今本,實以罍附于尊、舟附于彝、鐵鑒附于鑒,而兩種表座也可視為一品,若去此4品,則仍為59品。由此便可看出,重修本的基本編制方法,還是在初修本的品目下各為續(xù)添古器,分別增補,并非別創(chuàng)體例,另編為一書。宋人編修官書,通常在一次修畢進呈之后,仍根據(jù)需要,隨時由主管部門或另組織編修人員逐旋增補。而如《博古圖》之類圖書,尤便于逐目分補,且隨時可以截止,故其書雖倉促結(jié)絕,而仍然保存完整,未見有竄亂的痕跡。其所補修,如蔡絛所說,以秦漢以后諸雜器為多,特別是銅鑒和鐵鑒,皆按用途、樣式分門錄入,增加最多。這也反映出政和以后續(xù)所搜訪的商周銅器已逐漸減少。
南宋史家洪邁謂《博古圖》的纂修在“政和、宣和間”[21]98,乃概括言之,未可輕率指其為誤稱。在此更須注意的是,本書重修本總題《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其時書名中的“宣和”二字已自然轉(zhuǎn)化為年號,而不再是殿名。此猶如南宋前期屢次整理官藏古器物圖錄,后來有《慶元嘉定古器圖》編成*《慶元嘉定古器圖》六卷,見《宋史·藝文志》經(jīng)部小學類,《二十五史》影印本,第640頁。,亦以年號置前。實際上,“宣和”之號本為徽宗“自以常所處殿名其年”,亦欲以遮掩前此“重和”年號之誤*蔡絛《鐵圍山叢談》卷1:“重和者,謂和之又和也。改號未幾,會左丞范致虛言犯北朝年號。蓋北先有重熙年號,時后主名禧,其國中因避重熙,凡稱重熙則為重和。朝廷不樂,是年三月遽改重和二年為宣和元年。宣和改,上自以常所處殿名其年,然實欲掩前誤也。”第561頁。,而此后用于官修書名之中,亦無由再指殿名。后人拘執(zhí)于蔡絛所稱《宣和殿博古圖》之名,不知變通來看,亦不合于宋人稱呼官書常加年號之例。
現(xiàn)在可以返回去討論《宣和博古圖》一書的署名作者問題了。
本書的署名作者,諸家著錄有王楚、王黼之別?!端膸焯嵋窊?jù)錢曾所說,謂是書“實王黼撰”,這本來是不錯的;然而四庫館臣并不清楚本書編撰的情況,只謂“楚”字為傳寫之訛,還是不能視為定論。余嘉錫先生的《四庫提要辨證》卷14不同意王黼撰本書的說法,因據(jù)諸家著錄詳為考證,略云:
此書惟著錄于《讀書志》者作王楚撰,他若《中興書目》、《通志》卷七十二《圖譜略》、《書錄解題》卷八、《宋史·藝文志》小學類著錄均不著姓名,則宋時有不題撰人之本,元時據(jù)以重刻耳,未必因惡王黼之為人而特削其名也。錢曾長于賞鑒版本而疏于考證,第見所藏宋本題王黼撰,因深信此書為《宋史·佞幸傳》中之王黼所作,而元本之不題姓名者為以人廢書,《提要》據(jù)之,遂以《讀書志》作王楚者為傳寫之訛。其實此書之為王黼撰,除版本外,不見于他書,錢曾之說雖有宋本可據(jù),然考宋刻袁州本《讀書志》及元刻本《玉海》,皆作王楚撰,則無以見作黼之必是,而作楚之必非也。
余先生又引清人許瀚《攀古小廬雜著》之說,以為“楚”字古或?qū)懽鳌啊保笕怂煺`書為“黼”。又據(jù)《直齋書錄解題》所錄兩種《鐘鼎篆韻》補充證據(jù)說:“蓋楚既撰《博古圖》,因集其文字,分韻編次之,猶薛尚功既撰《鐘鼎款識》,復作《鐘鼎篆韻》,洪適既撰《隸釋》《隸續(xù)》,復作《隸韻》也。此亦可證此書之為王楚作,非王黼之誤矣?!庇謱ν鯌搿队窈!肪?6所稱《博古圖》的“又一書”提出不同意見說:“王氏之意,蓋以《中興書目》及晁氏《志》著錄此書,一不著撰人,一題王楚,而卷數(shù)亦復多寡不同,故以為非一書。然觀其解題則大同小異,如出一口,此蓋陳骙等編書目時襲用晁氏之語,特以其為敕撰之書,當時官本,不題撰人,遂削去王楚之名耳。王氏以楚所撰者別是一書,殆不然也?!盵22]
余先生為考證大家,所辨自別有見地,然論定本書為王楚撰,而非王黼,理由并不充分。
首先是《博古圖》為鄭重其事的官修大作,其文獻地位決不在托名徽宗御撰的《宣和書譜》和《宣和畫譜》之下,則其署名者斷不應是毫不知名之人。而王楚其人的事跡,除陳振孫提到過一句“政和中主管衡州露仙觀”之外,其余竟一無所考,這就不能不令人生疑。況且衡州露仙觀政和二年始添置[23]3592,規(guī)格不高,其主管亦只為低級祠祿官。假如館閣之士或以他官兼館職之人確曾有姓王名楚者,看上去他去職后只得此類低級祠祿官,那么他先前也不可能具有主持像《博古圖》的編纂之類重大事體的身份和地位。《博古圖》關(guān)乎朝廷禮器的改造與禮制的更革,屬于集體的創(chuàng)作,其署名者沒有較高的身份和地位是不可想象的。
其次,《博古圖》題王黼撰,也不是除版本外,就全不見于他書的記載。《玉?!访鞔_記載政和三年六月應中丞王甫之請頒下《宣和殿博古圖》,而王甫即王黼,則本書初修本當時即由他領(lǐng)銜進呈并署名。這是可靠的材料,無可懷疑?!端问贰繁緜鬏d王黼初名甫,后來因與東漢宦官同名,徽宗為之改名黼[7]1548。而政和二、三年間,正是他由館閣官驟升御史中丞的時候,其職務也與《玉?!返挠涊d相合。這是他進呈本書初修本時的職務,大概其時他還沒有改名,所以《玉?!啡杂涀魍醺Α?/p>
再次,今本《博古圖》中三次出現(xiàn)“王黼曰”,分別見于卷10《商持干父癸卣》、卷17《周兕敦三》、卷26《周縶馬錞》條之末,皆引北宋末新獲古器物及史傳的記載以補證各條解說的內(nèi)容。這類文字當是王黼在本書重修本修訂時加上去的,意在炫耀自己的學問,此亦可證本書必由王黼署名。洪邁《容齋續(xù)筆》卷11《古錞于》條談到:“《宣和博古圖》說云‘其制中虛,椎首而殺其下’,王黼亦引段祚所獻為證云?!盵21]189所說即今本卷26所錄的“王黼曰”,是知宋本與今本無別。洪邁為一代史學名流,曾長期主持修國史,他不會不知《博古圖》即由王黼掛名主導纂成。不僅如此,當王黼勢盛時,朝廷所有修書事務大約也都在他的籠罩之下。
復次,僅以版本言,錢曾稱其家藏“宋板”《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即題為王黼撰[24]41,若所藏確為宋本,那么這也是不容易否定的證據(jù)。不過他說元至大間重刻本將“臣王黼撰”云云都為削去,這種情況也不好一律看待。清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53所收元至大刊本、明嘉靖覆元刊本,均稱“宋大觀中王黼等奉敕撰”[25]589;王重民《中國善本書提要》所收元、明刻本4種,分稱“宋王黼撰”及“宋王黼等撰”[26];嚴紹璗《日藏漢籍善本書錄》所收元、明刻本7種,亦皆稱“宋王黼等奉敕編撰”[27]。清《欽定天祿琳瑯書目》著錄《博古圖》4函20冊、《寶古堂重修宣和博古圖》3函30冊,則皆別稱“宋徽宗御撰”[28]。如此看來,即使宋人曾有不題撰人之本,也不好說宋代、元代就都無原題撰人之本。明人鄭瑗的《井觀瑣言》卷2曾談及“《宣和博古圖》成于道君(宋徽宗)朝王黼輩之手”[29],這應是元、明時代流行的說法,亦即那時人所共知的事實,是可以與版本的題名對照的。
問題在于,《郡齋讀書志》和《玉海》都說《博古圖》為王楚所作,沒有證據(jù)表明此“王楚”為誤題?!剁姸ψ崱窞椤恫┕艌D》的副產(chǎn)品,晁《志》也已點出為“政和中王楚所傳”。綜合上述各種材料,如果肯定歷來各家著錄的撰人都不誤,那就都指向這樣一個判斷,即所謂王楚其實就是王黼,稱謂雖異而實指一人,并非不相關(guān)的兩人。不過仔細推敲,此“楚”字既不是“黼”字之訛,也不是王黼的曾用名,這一問題需要聯(lián)系王黼的生平和結(jié)局換個側(cè)面理解。
據(jù)《宋史·王黼傳》,其人美風姿,有口才,寡學術(shù)而多智善佞。崇寧中登進士第,調(diào)相州司理參軍,隨后即入書局預修《九域圖志》,由夤緣宰相何執(zhí)中,除館職為校書郎,遷符寶郎、左司諫。大觀末、政和初,他以助蔡京攻逐宰相張商英,兩年之間連續(xù)超擢左諫議大夫、給事中、御史中丞。旋又諂事蔡京,反攻何執(zhí)中,不久兼侍讀,進翰林學士。此后他曾得罪蔡京,被徙為戶部尚書,繼而復還為翰林學士,進承旨。中間丁憂數(shù)月,即起復為宣和殿學士,轉(zhuǎn)而父事權(quán)宦梁師成,再為翰林學士承旨,拜尚書左丞、中書侍郎。宣和元年(1119),他超八階拜特進為宰相,次年逼蔡京致仕,為收買人心,遂悉反蔡京所為,以恢復燕山、削減冗費為名,罷諸路方田,毀辟雍及醫(yī)學、算學,撤禮制局及修書58所,又裁汰省府屬官,降低階官俸祿,廢弛茶鹽鈔法,免除富戶科派等,一時被稱為“賢相”。數(shù)年后,他以橫征暴斂的巨額費用,換回燕山一座空城,而竟因此進位太傅,封楚國公。然“六賊”亂政,國家之衰亡已不可救。及靖康之變,金兵入汴,他不俟命而挾家出逃,為欽宗下詔貶謫,于流放途中被其宿敵派人刺殺,函首送于京師。[7]1548
《博古圖》的初修,即在王黼為校書郎后回翔館閣的一段時期。在他一路飆升后,當是仍領(lǐng)館閣,故得于政和三年六月以御史中丞身份奏請頒下《博古圖》。此后他屢為翰林學士之首,至宣和初當國,乃盡罷修書諸局,當然《博古圖》重修本的署名更非他莫屬。只是當時王黼為博取名聲,宣稱抑制濫賞而取消了傳統(tǒng)的進書儀式,是以參與修書者最終亦不得叨光。至于晁公武《讀書志》著錄此書何以要稱為王楚撰,想來只是出于忌諱,用了一種人所共知的變稱,別無法解釋。此變稱的來歷其實很簡單,即起于王黼最后的封號“楚國公”。徽宗時得此封號者凡三,一為蔡京,一為童貫,一為王黼。大約當時在士大夫中間,既恥稱三大奸之名,又為相區(qū)別,遂以三人之姓加封號,而有“蔡楚”“童楚”“王楚”的俗稱。質(zhì)言之,所謂“蔡楚”“童楚”“王楚”,本來不過是用以指稱蔡姓、童姓、王姓三位“楚公”的區(qū)別性口語,以便于諱稱三人之名而已。晁氏作《讀書志》,距北宋滅亡僅有幾十年,他對《博古圖》的作者不會不知,所以應該相信王楚即王黼。所錄為本書初修的20卷本,應該流傳較早,也許傳抄者本來就用了類似渾名的“王楚”之稱,晁氏亦沿用不改,非但不是敬稱,而且含有鄙王黼之為人的意味。何況王黼對于《博古圖》的纂修,大抵不過是名義上的主持者,未必就曾盡過多少力。《中興館閣書目》不著撰人,可能也與此有關(guān),而王楚又畢竟不是正名,所以刪去不錄。后人不明個中蹊蹺,輾轉(zhuǎn)相承,遂致不可復,亦一奇事。
自來檢視和研討《博古圖》上的混亂,不僅由王黼的復雜經(jīng)歷與身敗名裂造成,也與本書重修本的早期流傳情況未被深入抉發(fā)有關(guān)系。
兩宋之際,歷經(jīng)戰(zhàn)亂,宋廷典籍文物喪失殆盡,《博古圖》亦一度失落不存。從《郡齋讀書志》的著錄來看,本書初修本大約還在北宋末已有傳抄本流出,故南宋初尚得保存;重修本則在初僅以原稿形式藏于秘府,未及流布,即在靖康之變中被金人掠去。林希逸《鬳齋考工記解》卷上引艾軒(林光朝)曰:
《博古圖》起于宣和間,漢晉時無有也?!恕秷D》至金人犯闕后皆無此本,及吳少董使虜見之,遂市以歸,尚有十數(shù)面不全。[30]
此可證《宣和博古圖》確曾被金人掠去,而后復南傳。吳少董即吳表臣,紹興八年(1138)五月曾奉詔以給事中為金人館伴使*見熊克《中興小紀》卷24、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119、不著撰人《宋史全文》卷20中及《宋史·魏矼傳》?!吨信d小紀》載其時吳表臣之官職為太常少卿,不甚確,其時表臣已由太常少卿兼權(quán)禮部侍郎進給事中。,則其市歸《博古圖》即在是年或稍后。
此本雖云“市歸”,但極有可能就是宋人宣和間重修的《博古圖》原本,是表臣以高價從女真貴族手中購得的,類似贖回,而非是從市面上買回。其時距靖康之變只有十余年,金人未必曾經(jīng)傳布此書,且即使欲加刊刻也不會這么快;況且當時軍事方殷,金人也無暇顧及文物之整理。表臣曾供職館閣多年,且歷官秘書少監(jiān),自知此本之寶貴,故特意周折贖回。自此南宋冊府始復有此書,實為一大幸事?!端螘嫺濉ざY》十四之八○記載:
紹興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臣僚言:“昨者親祠,內(nèi)出古制爵坫,以易雀背負醆之陋。然而籩豆尊罍簠簋彝鼎諸器,至今《禮圖》既知其非,猶且循襲。竊聞已得《宣和博古圖》,欲乞頒之太常,俾禮官討論厘正,改造大禮祭器,悉從古制。”詔令秘書省給降一部。[23]627
此所謂“已得《宣和博古圖》”,更可確證本書之失而復得,林光朝所說必有據(jù)。而復得本由秘書省給降,則其書自南歸后即已入藏館閣,重新成為備受重視的朝廷大典冊。從當時朝廷的重視情況來看,此本極有可能是原修稿本,而不是普通的抄本。《會要》所記,《玉海》亦屢言之。其卷56《宣和博古圖》條云:“紹興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臣僚請攽《宣和博古圖》于太常,俾禮官討論厘正改造祭器,從之?!盵4]1071卷69《紹興禮器》條又云:“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攽《宣和博古圖》,俾禮官厘正改造大禮祭器,悉從古制?!盵4]1310卷89《紹興金爵》條亦云:“紹興十年九月辛亥,祀明堂,始用飲福金爵。十三年親祠,內(nèi)出古制爵坫,以易雀背負醆之陋。二月二十七日,臣僚請攽《宣和博古圖》,改造祭器?!盵4]1634
此復得之本,必即《博古圖》的重修30卷本。據(jù)林光朝所說,此本已殘缺十多頁,這可能是由靖康間金人劫掠北還時草草收斂所致;但更有可能的是,此本卷首原有進書表及序例之類的文字,因多宋人歌功頌德之辭,且有王黼等纂修諸臣之名,故金人出于避諱而特意移棄之,以致顯得書本不完整。以今本查檢,全書目錄、圖形皆無闕,惟最后一頁闕去了6件鐵鑒的尺寸、重量說明,約6行字,當是所據(jù)原本脫落了一頁,而不是“尚有十數(shù)面不全”?!队窈!肪?8所錄《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僅及其卷數(shù)、品目,而全無敘錄文字,蓋即此本,故推測所謂“十數(shù)面不全”者,最有可能是原書卷首文字。
南宋初年曾大規(guī)模搜訪圖書,而到紹興十三年前后,館閣所藏《博古圖》可能已有初修20卷本與重修30卷本并存。淳熙間所修《中興館閣書目》著錄本書,若仍為20卷本,則當時館臣撰寫敘錄便只是據(jù)《郡齋讀書志》抄撮,并未仔細檢點館藏,以致漏錄紹興間所得的30卷本。重修30卷本先時仍秘藏官府,而到孝宗朝已逐漸為學者所用,現(xiàn)存王厚之的《復齋鐘鼎款識》約當其時,即已引及《博古圖》卷22之文[31]。
寧宗、理宗時學者唐士恥的《靈巖集》卷3載有所作《宣和殿博古圖序》,歷敘原書撰作之旨,稱之為“曠世之盛典”,因謂“鋪張帝旨,冠諸篇首”。其末云:
當是時也,聲名四洽,年谷屢登,爰詔多方,乃咨乃訪。輻輳麕至,為品五十有九,為數(shù)五百二十有七,曾宇禁嚴,肆陳彪列。參錯典藝,玩想不已,書之簡冊,昔人興造之旨罔不咸在,誠酌古大端、升平格典也。隆鼐景鐘,相踵有作,大亨殷薦,視昔罔愧,無自而然哉?中興以來,是書秘在冊府,小臣竊窺萬一,蓋為卷三十。敘論之略,先禮后樂,曰典制、曰征伐、曰常用、曰燕閑抑居其次云。臣謹序。[32]
其序自“中興以來”以上,原文凡五百余字,古樸典雅,駢散結(jié)合,極似由《博古圖》原本卷首之文節(jié)括改寫而來。原本之進呈,自有奏章,書成則“冠諸篇首”。但看所說“為品五十有九,為數(shù)五百二十有七”,仍只是本書初修本所錄古器之數(shù);而下云“蓋為卷三十”,則明明是本書重修本?;蛘咧匦薇疽驗閭}促結(jié)絕,訖未進呈,故卷首仍用初修本之文,并未改作;而唐氏所謂“鋪張帝旨”者,蓋亦只為初修本卷首文字,所見重修本實已脫去此類文字。唐氏所說“敘論之略”云云,指《博古圖》所收各類器物略依先禮器、后樂器的次序編排,而典制、征伐、常用、燕閑之器亦按類附入,并不是說這些都是《博古圖》的分類名目。所說“秘在冊府”,可以反映本書到寧宗、理宗之際仍然流傳不廣。而當本書重修本通行以后,因已盡包初修本的內(nèi)容,則初修本有可能漸次失傳,故后世不見。
前人所稱本書宋刻本,今未見留存,已無從詳考。看唐士恥《宣和殿博古圖序》,若宋人確曾有刊刻,則當在寧宗、理宗時。錢曾《讀書敏求記》卷2云:“是書雕造精工,字法均模歐陽,乃當時名手所書,非草草付諸剞劂者?!盵24]41此或因臨摹雕刻而仍承原本書風。
金人是否也曾刊刻此書,未見有人提及。宋末元初周密的《云煙過眼錄》卷3敘及趙松雪(孟頫)云:“北方好事者收《紹興稽古錄》二十冊,皆高宗時所收三代古器,各圖其物,或青或綠或紅,各橅其款于右,亦各有考證,如《宣和博古圖》加詳,近世諸公所收者多在焉。”[33]以此言之,金人也曾刊刻《宣和博古圖》非無可能。也許本書原編重新南歸時,金人已留描摹之本,后來即據(jù)以刊出,故全無序記題跋之類文字。而所謂宋刻,其實有可能就是金人刊本,只因刊刻精工而被誤認為是宋版書;或者南宋中后期書鋪也曾就金人刊本覆刊,而樣式一如其舊,這些都已不能說定。總之,沒有材料表明此本即出于宋代官府的刊刻。
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記元刊本云:“此宋刻而元人修補者,故至大重修,每頁十六行,每圖皆注明‘減小樣制’‘照原樣制’?!盵25]589其《儀顧堂續(xù)跋》卷10則云此本“每頁二十行,每行十七字”,所說行款有異。陸氏特別考及此書的版本云:
書為徽宗時撰,元人不加一字,“至大重修”之名殊不可解。蓋靖康之亂,金人盡攆汴京圖籍書版而北,見《靖康要錄》及《北盟會編》。自金入元,版已殘缺。竊意前后必有王黼等進表及纂修??便暶?,元人修補刊完,惡其人而去之,故改題“至大重修”之名,其版則猶宋板居多也。首行“至大”二字,或大或小,或疏或密,與“重修宣和博古圖錄卷第幾”各字,氣既不貫,字之工拙懸殊,亦以宋刻挖補之一證也。據(jù)蔡絛說,書成于大觀初,《容齋隨筆》又稱政和中置局。疑宋本中已有“政和重修”字樣,元人改“政和”為“至大”,惜無確證耳。[34]
這話先說元人所謂“重修”,并不是指內(nèi)容和文字上的修訂,這是對的。但看下云“至大”二字乃元人挖補,與“重修宣和博古圖錄卷第幾”各字不貫,則所據(jù)原刊本已以“重修”二字置于“宣和”二字上,與宋人原題的書名《宣和重修博古圖錄》不同。這樣的改動最有可能出于金人,而稱《重修宣和博古圖錄》者,蓋仍以“宣和”為殿名,而不以為年號。大概金人刊書時,于書名之首已加金人年號,故以“重修”二字提上;而元人修補其版,遂挖去金人年號而補以元人年號“至大”,因有《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錄》之名。至此所謂“重修”已名不副實,至多不過是修補版樣,將部分圖版有所減縮而已。《玉?!肪?8所記仍題《宣和重修博古圖錄》,或者宋人覆刊時又移其“重修”二字于“宣和”下。
陸氏推測《博古圖》在北宋末已有刊版,靖康中被金人攆去,后又入于元;又疑宋本中已有“政和重修”字樣。這些都是不正確的看法。本書重修結(jié)絕時,已屆靖康之變,當時還根本不可能刻出;而所謂“政和重修”字樣,與宋人所稱的“宣和重修”相擰,也不合于實際。據(jù)上面所考,其書版應到南宋中后期才可能有,而且它究竟是出于金人或宋人所刻,除非將來有原刻本或其殘卷出現(xiàn),已難以弄清。
最后將本文考證的要點稍作概括如下。
(1)《宣和博古圖》有初修本與重修本之別。初修本即《郡齋讀書志》所著錄的20卷本,始修于宋徽宗大觀初年,至政和三年勒為一編,共著錄宣和殿所藏商周古銅器五百余件;重修本即《宋史·藝文志》及《玉海》等書所著錄并流傳至今的30卷本,是在初修本的基礎上接續(xù)增修而成的,而倉促結(jié)絕于宣和二年,所錄古銅器已增加至八百余件(所增尤以秦漢以后諸雜器為多)。
(2)初修本原稱《宣和殿博古圖錄》或《宣和殿博古圖》,以殿名而不以年號名;重修本總稱《宣和重修博古圖錄》,其時書名中的“宣和”二字已由殿名轉(zhuǎn)化為年號。
(3)此書的圖錄體例雖稱仿承李公麟《古器圖》,但全書的體制趨向完善,實際上更接近于的呂大臨《考古圖》。
(4)史書所稱黃伯思的《博古圖說》一書,原為《博古圖》初修本圖說文字的部分初稿,后來被單獨編輯成書。因書中文字多為黃伯思所作,故署其名,而非如錢曾所說,《博古圖》重修本的圖說是采用黃伯思的私家著述刪改而來的。
(5)全書署名作者為宋徽宗時的權(quán)臣王黼,《郡齋讀書志》所稱的“王楚”為其名變稱,“楚”字非是“黼”字之訛。因王黼權(quán)勢盛時,曾被封為楚國公,故有“王楚”的俗稱。
(6)《宣和重修博古圖錄》的原編,在靖康之變中被金人掠去,至南宋紹興八年或稍后始被出使金朝的學者購回,得以重新儲藏于館閣,并曾頒下太常寺,使禮官據(jù)以討論古制,厘正和改造祭器。
(7)此書重修本可能始刻于金人,故改題《重修宣和博古圖錄》,已以“重修”二字提至“宣和”二字上,且“重修”上可能曾添加金人年號。元至大間修補其版印行,稱為《至大重修宣和博古圖錄》,是為本書流傳至今的最早版本,而“至大”二字仍存挖補痕跡。明清時的翻雕,《重修宣和博古圖錄》之名基本沒有變化,《四庫全書》所收亦仍襲此名。
《博古圖》全書的主要價值:一是著錄古銅器之多非私家所能相比,大致將當時官府所存有銘文的古銅器都已包括在內(nèi),且收錄了一部分雖無銘文而仍有較高價值的古銅器;二是據(jù)實物訂正舊時《三禮圖》之誤,駁正前儒有關(guān)古代禮制的誤說,其考證亦多有精到之處;三是器物定名準確,所繪圖形精致,并且注明比例,而大量失傳古器的銘文賴是書以傳,至今仍有重要的史料價值和意義;四是本書在金石學圖錄與考釋之書的編纂體例上也有發(fā)展。缺點是對不少器物的時代和器主的定位很成問題,解說好附會古籍名物,顯示出宋人對金石資料的解釋和考證還不成熟。洪邁《容齋隨筆》卷14《博古圖》條曾舉出一連串的例子,證明《博古圖》的解說“荒陋而可笑”,讀之令人“捧腹”[21]98,其舉例皆可信,而不沒本書著錄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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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仇海燕
G257.33
A
1007-8444(2017)03-0219-12
2016-12-08
張富祥,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先秦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