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月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文學與社會研究·

一松一竹真朋友
——稼軒詩詞中的植物世界

孟子月

(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辛棄疾是豪放詞派的代表人物，后人關注最多的是他的抗戰(zhàn)詞作，而容易忽略他的閑適作品，尤其是其體現(xiàn)日常生活的植樹賞花之作。他壯年被黜，在帶湖、瓢泉蟄居18年，以種梅觀柳、酒圣詩豪為事業(yè)， 因此，他詩詞中的植物世界，必定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他豐富多彩的內(nèi)心世界。

稼軒;詩詞;植物世界

辛棄疾文武兼資，見解超邁，雄詞健句，絡繹筆端，是兩宋詞壇上第一大家，以豪放詞名世。他身處南北分裂的時代，蒿目時艱，力主抗金，曾提出一整套抗金的戰(zhàn)略方針措施，寫成了著名的軍事論文《美芹十論》《九議》等。由于投降派把持朝政，詞人遭饞被斥，終老林泉，“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1](《鷓鴣天·壯歲旌旗擁萬夫》)，恢復中原的宏遠未能實現(xiàn)。后人受刻板印象的影響，常給辛棄疾貼愛國詞人、詞中之狂的標簽，而忽略了他作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另一面?！爸唤窬邮坑行鲁?，要輯軒窗看多稼”[2](《新居上梁文》)，他筆下的農(nóng)村生活，清新活潑，他詩詞中的草木花鳥，多情動人，雖身在山野，心存魏闕，但他對自然之美從不曾忽略。宋朝又是花卉栽培的鼎盛時期，每年春天都會舉辦盛大的花朝節(jié)，各種花卉的專著都出現(xiàn)了。作為一名癡迷花木的女性，筆者特別愿意探討一下稼軒詩詞中的植物世界，擇取有代表性的花木，管中窺豹，從草木緣情的角度解讀他豐富多彩的內(nèi)心世界。

稼軒日向兒童說：帶湖買得新風月。頭白早歸來，種花花已開。功名渾是錯，更莫思量著。見說小樓東，好山千萬重。(《菩薩蠻·稼軒日向兒童說》)

辛棄疾南歸歲月的一半光陰，是在帶湖、瓢泉兩地被迫閑居。英雄壯年，“知君勛業(yè)未了，不是枕流時”(《水調(diào)歌頭·題晉臣真得歸、方是閑二堂》)，奈何“功名渾是錯”，平林風煙中度過了20多年的鄉(xiāng)野生涯，這對于一個懷抱“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破陣子·為孫同甫賦壯語以寄》)夢想的英雄來說，無疑是一段難捱的歲月。然而，辛棄疾又是一位熱愛生活、熱衷園林的文人，常以一種審美的態(tài)度去擁抱歸隱生活，“淵明最愛菊，三徑也栽松。何人收拾，千載風味此山中”(《水調(diào)歌頭·賦松菊堂》)。江西上饒那片無人問津的偏僻鄉(xiāng)野，經(jīng)辛棄疾匠心點綴，把陶淵明歸隱的“千載風味”移植于吾庭。他培植的這塊小天地，也是他建構(gòu)的精神寄托之所，是其安身的家園，更是其心靈的家園?！帮堬枌ㄖ?，可是便忘憂”(《水調(diào)歌頭·文字覷天巧》)，以植物怡情，以植物養(yǎng)志。留戀詩酒、笑傲溪山，竭力與世相忘。

“山、水、植物、建筑乃是構(gòu)成園林的四個基本要素，……這四個要素經(jīng)過人們有意識地搭配而組合成有機整體，創(chuàng)造出豐富多彩的景觀，給予人們以美的享受和情操的陶冶?！盵1]5這其中，植物景觀的營造，無疑更能體現(xiàn)主人翁不同流俗的審美觀和自我人格風范，它們是自然的人化，也是人的自然化。古人建園，往往奇花異樹，靡不備植，稼軒的園林規(guī)劃和審美取舍，又是如何呢？“頭白早歸來。種花花已開”，帶湖和瓢泉兩處居所，在稼軒的精心培植下，同樣花卉繁多，如錦如霞，它們曾經(jīng)溫暖了稼軒的閑居歲月，更在稼軒的詩詞中搖曳多姿，芬芳了800多年。

一、梅花

“梅，天下尤物，無問智賢、愚不肖，莫敢有異議。”[2]5宋朝是梅花栽培最為興盛的時期，梅花在宋詩宋詞中大量出現(xiàn)，《全宋詞》中，有2883首詞提到梅，僅次于柳樹。兩宋以降，梅花以其欺霜傲雪的品格受到士人的熱情推崇。林逋植梅為妻，養(yǎng)鶴為子，其詠梅絕唱“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3]1217-1218，又賦予它幽韻清雅的文化品德。唐婉曾為陸游用晾曬的干菊花制作菊花枕，為大詩人的愛情絕唱增添了一抹淡雅的花香。我國古代最早的梅花品種專著《梅譜》，也成書于南宋，作者范成大，是辛棄疾的同時代人。

在帶湖新居將要落成之時，意倦身疲的詩人懷著欣喜之情規(guī)劃起園林來，“要小舟行釣，先應種柳，疏籬護竹，莫礙觀梅”(《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柳樹和竹子是園林中常見的觀賞植物，當然不可少，但是詩人更在意的是竹林的栽培要疏朗有致，不能阻擋了賞梅的視線。“動搖意態(tài)雖多竹，點綴風流卻少梅”(《鷓鴣天·元溪不見梅》)，體現(xiàn)了詩人對梅花的情有獨鐘。夢中也在賞梅，“一夜夢千回，梅花入夢來”(《菩薩蠻·錦書誰寄相思語》)?！皩γ坊?、更消一醉(《西河·西江水》)，梅的清雅，更可助興侑酒?！熬屏T歸對寒窗，相留昨夜，應是梅花發(fā)”(《念奴嬌·洞庭春晚》)。原來，醒酒也不可無梅花?！笆Ｋ畾埳綗o態(tài)度，被疏梅、料理成風月”(《賀新郎·把酒長亭說》)，詩人最為痛心疾首的偏安局面，也因為疏梅的點綴，有了些許情致。“剩水殘山”，灑滿了愛國志士的熱淚，梗概多氣的詩人，比別人更痛，也比別人更熱愛這片殘缺不全的土地。儒家推崇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濟世精神，在一個因循茍且的時代，被黜賦閑的詩人百無一用，只能獨善其身，以梅花比潔，“倚東風，一笑嫣然，轉(zhuǎn)盼萬花羞落”(《瑞鶴仙·賦梅》)，英姿卓犖，孤高絕俗，詞人寫梅花，更是在寫自己。

二、菊花

九月榮菊，菊花是中國的傳統(tǒng)名花，是中華民族長壽的象征，我國也是世界菊花的起源中心。自屈原《離騷》“夕餐秋菊之落英”[4]，菊花便成了高潔堅貞的象征。至東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5]173，菊花又和高人逸士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被稱為花之隱逸者也。宋朝出現(xiàn)了大量的菊花著作，成書于1104年的《劉氏菊譜》[6]是我國第一部菊花專著，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藝菊專著，記載了龍腦、新羅、都勝等35個品種。宋朝已有菊展和斗菊，說明菊花已走進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古人造園，不單單是羅列建筑和花木，更是借機表達自我。對居所的花木規(guī)劃，辛棄疾在一首詩中透露了他師法自然的審美觀：“野人日日獻花來，只倩渠儂取意栽。 高下參差無次序，要令不似俗亭臺?！?《即事二首》其一)農(nóng)民每日都送來一株株怒放的鮮花，詞人讓他們隨意栽種，高低錯落，要雖有人植，宛似天然，千萬不要和市井通衢那些俗氣的亭臺樓閣一個模樣。主人不苛求，野人想必也無太大的壓力，無返工重栽的擔憂。對于菊花，稼軒的心態(tài)迥異，“秋菊堪餐，春蘭可佩，留待先生手自栽”(《沁園春·帶湖新居將成》)，菊蘭二物，詞人不愿假外人之手，攜鋤自移，抱甕親灌。草木亦有情，經(jīng)過詞人的精心培植，“十頃芰荷三徑菊，醉鄉(xiāng)容我住無何”(《和任師見寄之韻三首》其一)，“道如今，吾亦愛吾廬，多松菊”(《滿江紅·呈趙晉臣敷文》)。通過對菊花的刻意栽培和經(jīng)營，稼軒把陶淵明寧靜淡泊的千載隱逸之風，嫁接在了帶湖新居。

“雪里疏梅，霜頭寒菊，迥與余花別。”(《念奴嬌·贈夏成玉》)二花同詠，遺貌取神，贊其傲雪欺霜的戰(zhàn)斗品格。舍其柔弱，取其堅強，并非梅菊本身沒有纖巧玲瓏的一面，正如王國維所說：“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7]英雄稼軒所取的色彩，是戰(zhàn)天斗地，是不屈不撓，是雄邁豪壯。

三、牡丹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jié)動京城?！盵8]牡丹文化，是和大唐盛世聯(lián)系起來的。它國色天香，雍容華貴，象征著國家的昌盛繁華、蓬勃興旺，在民間，同樣是富貴吉祥、祥和安康的代名詞。牡丹還有一層文化內(nèi)涵，向來容易被忽略。傳說武則天登基稱帝，欲游上苑，下旨要求百花連夜放，莫待曉風吹，第二天一早，百花不惜違背自己的節(jié)令規(guī)律，齊放爭媚，唯有牡丹一枝也無，被盛怒的則天大帝貶謫到洛陽城。卓爾不群，不畏強權(quán)，牡丹的高貴和文人士大夫威武不能屈的浩然之氣一脈相通。

“只恐牡丹留不住，與春約束分明”(《臨江仙·昨日得家報》)，此詞中提到了魏紫、玉盤盂、鞓紅等，皆為牡丹中的名品。其中鞓紅有政治牡丹之稱，蘇軾、范成大都曾以鞓紅牡丹暗喻自身政治遭遇，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載：“鞓紅者，單葉，深紅花，……其葉類腰帶鞓，謂之鞓紅。”[9]故本詞中有“鞓紅似向舞腰橫”之說。稼軒雖慣于托物言志，這首詞的主旨卻簡單明了，身在外地，聞說家中牡丹漸開，又值天氣和暖，唯恐不待主人歸來，花期已過。癡心人說癡心話，如同曾和鷗鳥結(jié)盟一樣，詞人希望也和春日的晴雨訂立盟約，借春工之力延長花期。然而，如同牡丹不曾向皇權(quán)折腰提前開放一樣，它們也不會為惜花的詞人長留枝頭。明知不可仍煞有介事地要求和春日結(jié)盟，無理而妙，既是詞人童心未眠、民胞物與的體現(xiàn)，更是他對牡丹愛的宣言。

都說宋代文人士大夫普遍追求清雅絕俗的審美風尚，厭惡流光溢彩的濃烈，只喜質(zhì)樸自然的恬淡。為何稼軒如此大張旗鼓地向絢麗多彩的牡丹示愛？“對花何似，似吳宮初教，翠圍紅陣”(《念奴嬌·賦白牡丹》)，“愁紅慘綠今宵看，卻似吳宮教陣圖”(《鷓鴣天·賦牡丹》)。田舍翁眼中，一從深色花，十戶中人賦，看到的是社會的貧富差距。在有著將帥豪情的詞人心中，繽紛如簇的牡丹花是國色天香的花王，更是英姿颯爽的紅妝巾幗。簇簇牡丹，翠圍紅陣，分明是兵圣孫武剛剛訓練出的威風凜凜的吳宮宮女隊伍。稼軒詞中的軍事意象，不僅局限于刀、槍、劍、戟、弓、箭、戈、甲，國色無雙的牡丹，一樣能幻化成充滿了殺伐征戰(zhàn)氣息的軍事活動形象。

四、桂花

桂花又名木樨，黃金粟，九里香，又有月桂、花中月老之稱，它是中國傳統(tǒng)十大名花之一，花如米小，然花氣濃郁，香遠益清，三秋賞桂，是歷代國人的一大雅事。據(jù)《鶴林玉露》記載，白衣卿相柳永一曲《望海潮》，廣為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盵10]都說紅顏禍水，在這個故事中，草木也成了金主南侵的禍水，不過禍自人為，草木本無辜。

“大都一點宮黃，人間直恁芳芬。怕是九天風露，染教世界都香”(《清平樂·憶吳江賞木樨》)，此詞為稼軒閑居帶湖之時，憶起在吳江所見木樨而作，應該是望見園中桂花開放，勾起了久遠的回憶。木樨花極小，“一點宮黃”，貌不驚人，然而此花一開，“世界都香”，可謂香滿乾坤。微末如米小的花兒能爆發(fā)出如此驚人的能量，這正是稼軒最為贊嘆的?！敖璧么汗?，惹將秋露，薰做江梅雪。我評花譜，便應推此為杰”(《念奴嬌·用前韻和丹桂》)，花譜是記載花卉品種和栽培歷史的書籍，兼品百花的優(yōu)劣高下。稼軒認為，若由他來給花木世界排座次，桂花當坐第一把交椅，愛桂之心，溢于言表。尤為難得的是，詞人所愛，并非顏值，桂花雖有乳白、米黃、橙紅等色，然花瓣甚微，在中國十大名花中，它雖貌不出眾，卻以十里飄香脫穎而出?！叭窘淌澜缍枷恪?，正是稼軒整頓乾坤的功業(yè)自許?！敖鹚谌鐏沓鍪?，蕊宮仙子乘風。清香一袖意無窮，洗盡塵緣千種。”(《西江月·木犀》)，“洗盡塵緣千種”，不正是稼軒“西北洗胡沙”的抗金事業(yè)的物化嗎？

當然，桂花也有閑適的一面。李清照詞《山花子》：“枕上詩詞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蘊藉，木樨花?！盵11]尋常一樣讀書時光，因為有木樨添香陪伴，韻味便大為不同?！爸χc點黃金粟。未堪收拾付薰爐，窗前且把《離騷》讀”(《踏莎行·賦木犀》)，文人與香素有不解之緣，從他們的詩詞著作中可以發(fā)現(xiàn)，香料與日常生活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南宋陳敬所撰《新纂香譜》就收錄有木犀香，“巖桂，一名七里香，……八、九月開花，如棗花，香滿巖谷。采花陰干以合香，甚奇?！盵12]枝上點點木樨花開，香飄陣陣，堪比熏爐中點燃的名貴香品，窗虛桂影玲瓏，手把《離騷》，口齒噙香，神交古人，不知今夕何夕。這是稼軒在清新、淳樸、寧靜的鄉(xiāng)野生活中追求身心自由適意的一面。

五、松竹

松樹是植物世界里的壽星，國人自古愛松、贊松，“松姿雖瘦，偏耐云寒霜曉”(《感皇恩·壽范倅》)。松樹更以它高大挺拔的崇高美，深受國人喜愛，被稱為百木之長。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辭官歸隱，是千古隱逸之宗，他眼中的松樹是：“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盵5]103正是借松樹表達自己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自甘寂寞的高潔人格。

中國是竹子的故鄉(xiāng)，竹子樸實無華，默默奉獻，不苛求環(huán)境，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到凌云處尚虛心，象征著高風亮節(jié)、清雅脫俗?！妒勒f新語》記載子猷種竹的故事，王子猷曾暫住別人空宅，甫至，便令仆人種竹，仆人甚怪之，子猷曰：“何可一日無此君？”[13]325哪怕是短暫借居，也要立植翠竹，這正是魏晉名士愛竹如命，以竹為自己人格化身的寫照。至眉山蘇軾，更是吟唱出不可居無竹的贊歌。

稼軒詞中，常松、竹并提：

連云松竹，萬事從今足。(《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鷓鴣天·博山寺作》)

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丑奴兒·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

東風歸路，一川松竹如醉。(《念奴嬌·和趙國興知錄韻》)

誰伴？只甘松竹共凄涼。(《定風波·用藥名招婺源馬荀仲游雨巖》)

松樹偉岸磊落，竹子挺拔俊秀，二者都不懼嚴霜暴雪，性格堅強，陽剛霸氣，四時常青，都是賞葉兼賞樹形類的植物，都具有逆境中保持節(jié)操的意象。古人在栽種植物時，常二者配植，一影搖千尺，一勁拔飄逸，遠近高低，錯落有致，相映成趣。稼軒就有《浣溪沙·種松竹未成》一闕詞，說明詞人在種植松竹時，同樣是常常一起規(guī)劃栽培。不過二者在詞人筆下，情致各異。

“投老空山，萬松手種”(《永遇樂·檢校停云新種杉松戲作》)，詞人植松極多，萬雖非實指，然其婆娑如海，聲撼風雨的氣勢，可以想見。這些拔地而起、勢摩蒼穹的林海，常常激起了詞人靈魂深處金戈鐵馬、血洗胡沙的豪情，“老合投閑，天教多事，檢校長身十萬松”(《沁園春·靈山齊庵賦》)。都說陸游是夢中殺賊，辛棄疾則妙手天成，大量幻化自然界的普通事物，變身為和軍事有關的形象，既然不能在現(xiàn)實世界中做一名運籌帷幄的將軍，就在想象中過把指揮千軍萬馬的癮。以將軍之心觀松，萬松都是威武雄壯的抗金隊伍，“檢校長身十萬松”，不正是詞人在湖南創(chuàng)建飛虎軍之時“青衫匹馬萬人呼，幕府當年急急符”(《送別湖南部曲 》)的真實場景再現(xiàn)嗎？在稼軒心中，長松是健卒，松林是熊兵，“萬松手種”非為木材，是詞人一廂情愿的在私家園林中為國家打造一統(tǒng)中原的士兵。

“斜帶水，半遮山，翠竹栽成路”(《驀山溪·停云竹徑初成》)，“翠竹栽成占一丘，清溪映帶極風流”(《書鶴鳴亭壁》)，在停云堂前，詞人特意栽出一條綠竹猗猗的小路，傍水映山，清幽雅致，正堪展卷?！凹氉x《離騷》還痛飲，飽看修竹何妨肉”(《滿江紅·山居即事》),左手持詩書，右手持酒杯，瞻彼庭院，綠竹如璧?！芭缕鄾?、無物伴君時，多載竹”(《滿江紅·兩峽嶄巖》)，在稼軒心中，竹是眼前人，是素心人，更是多情故人，長日相對，聊忘世消憂。

此外，園中還植有水仙、茉莉、鼓子花、杜鵑、桃花、芍藥、山茶、荼蘼、虞美人草、海棠、杜鵑花、芭蕉、蘭花、菖蒲、柳樹、松樹、梧桐、榆樹、梅樹、橘樹、梨樹、棗樹、烏桕樹等等，限于篇幅，只能擇取上述有代表性的花木論述，從中一窺帶湖、瓢泉的植物全貌。稼軒豪縱不羈，才情富艷，平生以功業(yè)自許，雖久居鄉(xiāng)間，半生蹉跎，終不改儒家的淑世情懷和英雄本色。“種竹栽花猝未休，樂天知命且無憂”(《題鶴鳴亭三首》其三)，20年的山野生涯，雖不無自得其樂之時，然而，詞人自身終其一生，也沒有做到與世相忘,恢復中原之志，彌老彌堅，白首不衰。東籬種菊，門前植柳，三徑栽松，躬耕田園，素琴濁酒，餐英和詩，稼軒參得的古人風、淵明趣，只得其表象，終究“酒興詩情不相似”(《洞仙歌·開南溪初成賦》)。他能剛能柔，風格百變，唯有山居清玩的隱君子氣息，費20年之功，未得三昧。

顧隨在評論《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時說“稼軒這老漢作此詞時，其八識田中總有一段悲哀種子在那里作祟，……一部《稼軒長短句》，無論是說看花飲酒，或臨水登山，無論是慷慨悲歌，或委婉細膩，也總是籠罩于此悲哀的陰影之中?！盵14]一語中的，顧老可謂稼軒老兵的異代知音?！拔抑驹诹乳?，疇昔夢登天”(《水調(diào)歌頭·我志在寥闊》)，素懷補天之志的人中龍鳳，生在一個懦弱守成的時代，不得不蜷縮在江湖之遠，“并竹尋泉，和云種樹”(《念奴嬌·賦雨巖》)，胸中怎能不時刻氤氳著郁勃的“悲哀種子”。然而，稼軒曠達豪邁的個性，不容許他在醉鄉(xiāng)沉淪，蟄伏的詞人以種柳觀梅為事業(yè)，展示出隱藏在大自然中的美感和詩意，努力從一草一木中尋求內(nèi)心的淡定和從容，老驥伏櫪，壯心不已，時刻懷抱太公之志，以期來日“穩(wěn)駕蒲輪覲玉皇” (《壽趙茂嘉郎中二首》其一)。

注釋：

①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本文所引稼軒詞,均見本書,不再標注。

②辛棄疾.辛稼軒詩文箋注[M].鄧廣銘,輯校審定,辛更儒,箋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本文所引稼軒詩,均見本書,不再標注。

[1] 周維權(quán).中國古典園林史[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1990:5.

[2] 范成大,等.梅譜[M].程杰,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6:5.

[3] 林逋.山園小梅二首(其一)[G]//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全宋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1217-1218.

[4] 楚辭[M].林家驪,譯注.北京:中華書局,2010:8.

[5] 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

[6] 劉蒙,等.菊譜[M].楊波,譯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5:2.

[7] 王國維.人間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15:2.

[8] 劉禹錫.賞牡丹[M]//彭定求,等.全唐詩.北京:中華書局,1980:4119.

[9] 歐陽修,楊林坤.牡丹譜[M].北京:中華書局,2011:29.

[10] 鶴林玉露[M].羅大經(jīng),王瑞來,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3:241.

[11] 李清照.李清照詩詞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23.

[12] 陳敬,嚴小青.新纂香譜[M].北京:中華書局,2012:97.

[13] 世說新語[M].劉義慶,寧稼雨,注評.南京:鳳凰出版社,2010:325.

[14] 顧隨.蘇辛詞說[M].陳均,校.北京:北京出版社,2015:35.

責任編輯：張彩云

2017-03-15

孟子月(1984—)，女，河南周口人，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15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I2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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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8275(2017)03-006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