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明子
(北京大學 世界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871)
論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中作者與主人公的隱喻關系
萬明子
(北京大學 世界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871)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談論復調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關系時,他真正關心并想要解決的問題,一是人與神的關系,二是人與人的關系。巴赫金關心這樣重大的哲學命題的最終意圖,是要消除上帝死后現代人的焦慮感,要對抗異化的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而要實現這個意圖,惟有通過自我意識的普遍覺醒以及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對話。這才是巴赫金復調小說理論作者與主人公關系隱喻的本義所在。
巴赫金;復調小說;作者;主人公;現代性焦慮;他人話語;平等對話
巴赫金在其學術著作展現出邏輯的嚴密性、態(tài)度的嚴肅性。譬如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第五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語言》中,對不同語言類型的區(qū)分,對雙聲語的概念細致的分析、定義??墒?,正是這樣一位對概念十分嚴謹的理論家,他在談論《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最重要的概念“復調小說”時,卻作出了這樣的判斷:
必須指出,就連我們所用的比喻——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比做復調——,同樣只是一種現象的類比,如此而已?!覀儼堰@個比喻變成了一個術語——“復調小說”,是因為找不到更合適的名詞。可不要忘記我們這一術語來源于比喻。[1]50-51
按照巴赫金自己的說法,這部嚴肅認真的有關復調小說的理論著作,實際上在討論的僅僅是一個比喻問題。如果說巴赫金可以借由復調音樂來比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長篇小說,那么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詩學問題又可以看作對什么問題的比喻呢?這時候,巴赫金自己對自己的一個判斷顯得十分重要:“你們要注意到,我可不是文藝學家,我是哲學家?!盵2]160這樣的自我定位使得巴赫金本人一生的學術工作都顯出了譬喻的意味。正如鮑涅茨卡婭對巴赫金的評判:“年輕的學者給自己立下的目標是構建出涵蓋一切的關于存在的學說,——美學本身,更不用說文學理論,乃是被作為實現這一純然是哲學構想的某種副產品而得到思索的?!盵3]250巴赫金作為蘇聯特殊歷史時期的知識分子,避而不談哲學問題而轉入文藝學的研究領域也實屬無奈。但從另外一個方面來看,巴赫金從來沒有放棄他對哲學問題的思考與關注。談論詩學問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正是巴赫金借以談論自己哲學構想的手段。
基于上述理解,我們接下來討論的作者與主人公的關系,也不可避免的落入了譬喻之中。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開篇伊始如是評價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恰似歌德的普羅米修斯,他創(chuàng)作出來的不是無聲的奴隸(如宙斯的創(chuàng)造),而是自由的人;這自由的人能夠同自己的創(chuàng)造者并肩而立,能夠不同意創(chuàng)造者的意見,甚至能反抗他的意見。[1]28-29
巴赫金不僅將作者陀思妥耶夫斯基稱為創(chuàng)造者,還將他與其他創(chuàng)造者相區(qū)分。他不僅將陀思妥耶夫斯基以普羅米修斯的形象展現出來,還將他放在了普羅米修斯的敵人——宙斯的對立面上。作為宙斯對立面的普羅米修斯與人產生了不同于以往神與人的關系。當普羅米修斯和人一同站到宙斯的對立面時,他們之間就建立起了牢固的同盟關系。這種同盟關系也正是巴赫金從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讀出的作者與主人公間的平等關系。巴赫金在《關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書的修改》中總結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創(chuàng)造了獨立于自己之外的人物,他們處于平等的地位上”[3]。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建立起的嶄新的關系,打破了舊有歐洲小說的范式,“創(chuàng)造出歐洲小說史上新的、真正天才的一頁”(列昂尼德· 格羅斯曼)[1]39。創(chuàng)造者與創(chuàng)造物間達成的同盟關系成為了對抗舊秩序的制勝法寶。主人公與作者的平起平坐并不是主人公對作者的反動。主人公并不因此而出現在作者的對立面上。主人公自我意識的覺醒并不扼殺作者的主體性。作者已死的判斷在巴赫金這里是不成立的。主人公的覺醒并不為推翻作者,而是要以一種嶄新的姿態(tài)與作者達成同盟關系,構建成嶄新的文本世界。在巴赫金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偉大之處正是在于這樣嶄新的關系。
另一方面,我們看到巴赫金向我們展示了創(chuàng)造物轉變?yōu)閯?chuàng)造者的可能性。巴赫金稱“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重要的不是主人公在世界上是什么,而首先是世界在主人公心目中是什么,他在自己心目中是什么”[1]82。按照巴赫金的判斷,可以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展現的文本世界已然成為了主人公心識的創(chuàng)造物。主人公搖身一變成為了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主體。巴赫金認為:“拉辛的主人公是固定而完整的實體,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是永無完結的功能。拉辛的主人公一如其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沒有一時一刻與自己一致。”[1]87在巴赫金眼中,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時刻因他人的存在而否定著先前的自我,繼而成為了新的自我。從中,我們看到主人公具有了上帝一樣的特質,他應其所是而非任何是。既然主人公具有與造物主一樣的特質,那么我們也有理由相信主人公大有可能就是造物主本身。至此,創(chuàng)造者與創(chuàng)造物間的關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創(chuàng)造物成為了與創(chuàng)造者與平起平坐的主體,甚至成為了創(chuàng)造者本身。
回到我們最開始對巴赫金譬喻性的判斷。當巴赫金從主人公身上發(fā)掘出創(chuàng)造者的特性后,我們隱約可以感受到其中的隱喻性。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巴赫金通過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作者與主人公之間關系的描述分析,向我們展示了主人公如何同作者一樣成為了創(chuàng)造者。我們禁不住要去思考:作為創(chuàng)造者的神與他的創(chuàng)造物即人的關系是不是始終如一的主客關系?根據巴赫金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作者與主人公關系的判斷,我們可以推斷出,人也是可以反客為主,與神平起平坐的。這時,我們又忍不住去思考,主人公究竟依靠什么成為了與作者平起平坐的主體。因為,這應該也是人可以與神平起平坐的關鍵所在。
巴赫金在論及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主人公的本質時曾說: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人公,不是一個客體形象,而是一種價值十足的議論,是純粹的聲音;我們不是看見這個主人公,而是聽見他;在語言之外我們所看到和了解的一切,都無足輕重……[1]90
我們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建立起的嶄新關系是依靠語言建立的。從某種意義上說,語言才是真正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絕對權威。語言哲學家維特根斯坦對于世界的看法是:“Die Welt is alles, was der Fall ist.(世界的一切即是事件。)”[4]30這,幾乎與巴赫金的“存在即事件”[5]4完全一致。在維特根斯坦那里,哲學的本質就是語言。語言是人類思想的表達,是整個文明的基礎,哲學的本質只能在語言中尋找。語言在巴赫金的復調小說理論中也一樣至關重要。巴赫金認為復調的實質恰恰在于:“不同聲音在這里仍保持各自的獨立,作為獨立的聲音結合在一個統(tǒng)一體中,這已是比單聲結構高出一層的統(tǒng)一體。……可以這么說,復調結構的藝術意志,在于把眾多意志結合起來在于形成事件。”[1]50維特根斯坦與巴赫金的哥哥,即尼古拉·巴赫金私交甚篤。尼古拉·巴赫金與米哈伊爾·巴赫金在思想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尼古拉·巴赫金曾是伯明翰大學的首席語言學教授,他是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的第一位聽眾?;ハ嗒毩⒌陌秃战鹦值艿穆曇艨缭街匮笈c維特根斯坦交互對話。我們能從維特根斯坦的聲音中聽到米哈伊爾·巴赫金的語氣也就不足為奇了。然而,維特根斯坦的語言觀和巴赫金的語言觀還是存在著質的不同。在維特根斯坦那里,語言會限制我們對世界的認知:無法表述的即我們無法認知的;而在巴赫金這里,語言則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整個認知過程也呈現出未完成的開放性。在維特根斯坦那里,語言的重要性體現在它的限制力;而在巴赫金這里,語言的重要性則體現在它的創(chuàng)造力,作者與主人公之間的平等關系正是借由語言的創(chuàng)造力才得以實現的。
作者通過語言在文本世界里建構出了主人公的思想世界。那么,語言在現實生活中是不是也具有同樣的建構力呢?如果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利用雙聲語、雜語構建出了一個作者與主人公,主人公與其他人物之間平等相處的文本世界,那么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可以如何利用語言來實現人與人之間非物化的平等相處呢?巴赫金并沒有直接給出問題的答案,但他的整個學術工作幾乎都是在試圖回答這一問題。在巴赫金看來,我的存在本身就依賴于他人話語。他認為:“我生活在他人話語的世界里。我的全部生活,都是在這一世界里定位,都是對他人話語的反應……”[6]407由此,我們幾乎可以說,他人話語創(chuàng)造了“我”。如果說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充滿了限制感,巴赫金的語言則充滿了生長感。譬喻的使用可以說是巴赫金對語言生長特性的一種把握。如同他人話語創(chuàng)作出“我”,譬喻中本體的展現完全依賴著喻體。巴赫金想要追問的人與神的關系,人與人的關系正是借由談論作者與主人公這對關系得以實現。他人話語即便無法給出“我是誰”這一終極哲學命題的精準回答,但卻賜予“我”在他人話語世界一個確定的位置。至此,“我”不再漂泊無依。世界上千千萬萬的“我”就這樣在與他人的對話互動中尋找到了自己?;趯Α拔摇北凰嗽捳Z創(chuàng)造而“我”則作為他人話語參與創(chuàng)造他人的這一共識,人與人之間才有了平等相處的前提。甩掉我的重負,我以他人的身份徹底融入了他人的世界。[6]412
從個人上升到民族、國家,他人話語的這種創(chuàng)造力也一樣明顯。巴赫金在談論語言哲學時稱:“為了弄明白這些哲學,就一刻也不能忘記這是他人話語的哲學。假如說某個民族只知道自己的母語,假如說這個民族的眼中從未出現過神秘莫測的他人話語,未出現過他人語言的詞匯,那么這樣的民族永遠不可能創(chuàng)作出類似的哲學。”[7]237也即沒有另一種語言、文化作為參照,我們則無法對自身有深刻的理解。由此可見,他人話語對于一個民族、一種文化來說,也是極具創(chuàng)造力的。在這一點上,中國學者也有類似的觀點。譬如,季羨林先生就認為中華文化的長河之所以能夠不枯竭,就是因為注入了新水。這里的新水指的就是依靠翻譯引入我國的他人話語。如果說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是個人自我建構的方式,那么文化間的對話則是文化自我建構的方式。他人話語之所以可以參與到我民族話語的建構中,是因為他人話語與我話語之間存在著相通之處。這種相通之處,在本雅明那里即是純語言,而在巴赫金這里則是語言的對話性。本雅明認為一部真正的譯作是透明的,它不會遮蔽原作,不會擋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過自身的媒介加強了原作,使純語言更充分地在原作中體現出來。這暗示著每種語言都具有純語言的可能性,每種語言都可以不斷豐富和完善自己。巴赫金則認為“他人話語應轉變成自己的他人話語……客體在同它的對話式交際過程中,要轉化成主體(另一個我)”。在這里,他人話語與我話語在交際對話過程中相互轉化了。他人話語成為我的他人話語之后,我也因為他人話語的介入產生了變化,成為新的我。
語言產生之初本就是為了溝通交流。非對話性的語言本應是非常態(tài)的?,F代人的失語往往不是因為語言自身的墮落,而是因為人與人之間喪失信賴、理解而失去了溝通交流的基礎。巴赫金則希望在語言與理解間建立某種紐帶以找回語言產生之初人們對彼此交談溝通的渴望。語言與理解具有互生互構的關系:語言使理解成為可能,理解又反作用于語言、豐富語言。這種關系在譬喻中十分明顯:我們借由喻體(現有語言可以描述之物)理解了本體(現有語言暫不能直接描述之物), 被理解了的本體以其自身擴充了喻體原有的內涵。巴赫金認為“理解能充實文本:因為理解是能動力的而且?guī)в袆?chuàng)造性的性質”[6]405,理解加入之后,獨白變成了對話,僵死的語言變成了活生生的話語。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對話中可以擺脫現代人之間物與物的關系??死锼沟偻藁诎秃战鸬膶υ捓碚?,將人的世界看作文本的世界。她認為任何文本都是一種互文,在一個文本之中,不同程度地以各種多少能辨認的形式存在著其他的文本。這看似無傷大雅的逆向思維實際上從根本上與巴赫金的對話理論背道而馳了。只有在對人與人之間平等關系的實現充滿希望的情形下,我們才有可能從抽象的文本世界中讀出活生生的具體的人的意味來,而不是停留在文本自身的互文相關性上。巴赫金的對話理論從本質上是抵制將人與人之間關系等同于符號與符號之間的關系的。巴赫金的超語言學討論的不是傳統(tǒng)語言學符號層面上的問題。他將自己的超語言學放置在了與傳統(tǒng)語言學完全不同的位置上。如果超語言學可以走出舊有語言學的限定,新的人與人的對話關系也可以從舊有的社會秩序中脫離。這種新的人與人間的平等對話關系是幫助我們走出人異化為物的現代性焦慮的大膽嘗試。
總之,巴赫金通過對復調小說中作者與主人公關系的分析,向我們提供了上帝死后,人與人之間相處的一種可能性。這種可能性的實現要依賴活生生的對話式語言。人與人之間想要擺脫物與物的關系必須依賴對話。中西文明之間也只能依賴對話才能實現真正的平等相處。他人話語成就“我”的存在;他民族話語為我民族注入新鮮血液。只有在與他人話語不斷的交流中,我們才能不斷發(fā)展完善自身。只有在他人話語不斷介入的情形下,我們才能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主人公那樣找尋到永未完成的自我。巴赫金的思想也同樣具有未完成性。這種未完成性使得巴赫金的理論充滿開放性、對話性。這為巴赫金研究提供了諸多的學術生長點。巴赫金的理論可以用來解釋、解決現代性產生的諸多問題。本文談論的只是巴赫金為現代人異化傾向提供的一種解決辦法,即通過接納他人話語、平等對話來調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然而,如何實現這種平等對話,我們還需進一步探討。這使得本文也同樣具有未完成的特性,也期待著他人話語的參與,以不斷完善之。
[1]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出版,1988.
[2] 錢中文.巴赫金——一個命運獨特的思想家[J].河北學刊,1998,(3).
[3] 鮑涅茨卡婭. 巴赫金的著作中的藝術作品之文本問題[M]//周啟超,王加興. 跨文化視界中的巴赫金叢書:俄羅斯學者論巴赫金.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4] 維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德英對照(影印本)[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
[5] 巴赫金.論行為哲學[M]//巴赫金全集.第一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 巴赫金.1970年—1971年筆記[M]//巴赫金全集.第四卷.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7] B.費奧多羅夫,C.格雷茨卡婭.巴赫金與語言問題[M]//周啟超,王加興. 跨文化視界中的巴赫金叢書:俄羅斯學者論巴赫金.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
(責任編輯 何旺生)
On Metaphor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Author and Hero inBakhtin’s Polyphonic Novel Theory
WAN Mingzi
(ResearchInstituteofWorldLiterature,BeijingUniversity,Beijing100871,China)
When Bakhtin discusse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host in polyphonic novels in The Problems of Dostoyevsky’s Poetics, what he actually wanted to solve i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God and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man. The ultimate purpose why Bakhtin cared such an important philosophical proposition is to get rid of the anxiety the modern humans have after God’s death, to resist the alienated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man. And his intention can be realized by universal awakening through self-awareness and equality-based dialogue between man and man, which is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metaphor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author and the hero in Bakhtin’s polyphonic novel theory.
Bakhtin; polyphonic novel; author; hero; modern anxiety; other’s discourse; equality-based dialogue
2016-12-05
萬明子(1986-),女,安徽霍山人,北京大學世界文學研究所比較文學專業(yè)博士生。
I207.42
A
1674-2273(2017)01-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