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歸智

《周汝昌致梁歸智書信箋釋
——留痕魚雁證紅樓》序

梁歸智

這是周玉言(汝昌)先生給我的201封信札(標號只194，因五次單寄或轉(zhuǎn)交的詩及周老傳信筆者囑轉(zhuǎn)傳李澤厚和劉再復信各一封電子信附在其他信中統(tǒng)一說明)，其中手寫的共133封，其余68封是周老口述周家子女記錄傳送的電子郵件(其中一封為通過郵政局郵寄之打印稿)。筆者手寫給周老的信，周家保留了其中一部分，但已經(jīng)全部捐獻給了“周汝昌紀念館”，取閱已經(jīng)不易。不過筆者的信價值不大，因為一般都是就事論事，文風簡約，并沒有多少敞開心扉的動人內(nèi)容，周老信中就曾經(jīng)說筆者“不喜、亦不善作長札”(1988年6月25日信)。這當然和筆者的個性與昔日的處境、心境有關(guān)，不能強求。也正因為如此，缺少了筆者的原始信件，而代之以現(xiàn)在的箋釋“說明”，對讀者來說，并不遺憾而且更有可讀性。立足于今日的觀照與回顧，自然有一種“獨上高樓，驀然回首”的清楚、清醒與清明。

從1980年10月31日的第一封，到2012年3月9日的最后一封，周老所賜魚雁，長達32年。這32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也是紅學研究取得重大突破的新階段。紅學大突破大發(fā)展的一個核心內(nèi)容，是“探佚學”的成立與成功，是由此而實現(xiàn)的對前八十回加“探佚”的曹雪芹原著，與視程高本一百二十回為“整體”的“兩種《紅樓夢》”，應該持涇渭分明審美接受立場的明確、清晰與深刻。概言之，前者是天才藝術(shù)的奇人之書，后者是通俗文學的常人之書，各有各的“天地”和“氣場”。在這個“核心紅學”的視野中，周玉言先生與筆者正是無須故作謙虛、不遑多讓的核心人物。筆者1981年11月29日寫就并發(fā)表于1982年4月9、10、11日香港《文匯報》及1982年第4期《晉陽學刊》的《論“紅學”中“探佚學”之興起》中就曾經(jīng)宣示：

“探佚學”的興起將改變紅學的面貌，這并非狂妄的武斷?！疤截龑W”將使《紅樓夢》這顆光輝奪目的藝苑明珠發(fā)射出更加奇異美麗的光華?！疤截龑W”將在紅學發(fā)展史上豎立起一塊里程碑。*參見《紅樓夢探佚》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267頁。

在三十多年后，這些當年“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言”，已經(jīng)為歷史的發(fā)展所證實。而這種歷史的一步步演進，在周玉言先生給筆者的信札中，得到了“追蹤躡跡”的體現(xiàn)。因此，這些書信的價值，首先是紅學史意義的，是紅學史演變最核心部分的本真記錄。

周玉言先生是紅學泰斗，又是一位“有爭議的學者”。到底其人之“真實的內(nèi)心”何似？是否“其人如玉”和“解味道人”？秉持不同立場自然會有不同的看法和說法。這里的信札，提供了最無粉飾的文字印證，可以讓置身于“紅場”之外的普通紅迷和對周先生感興趣的讀者，得出客觀的結(jié)論。

周老耳聾目盲，越到晚年越嚴重，后期的信札，常常一個字的筆畫之間錯綜移位，或者字與字彼此疊加，有的字是行書，有的又是草書，同一個字，這里寫的是簡體字，那里則是繁體字、異體字……筆者當年讀信，辨認就頗費力，并把猜度結(jié)果用鉛筆寫在旁邊，但仍然有一些字無法識別。這次錄入電腦，為了最大限度地存真，凡是繁體字，都打出繁體，難以辨認和不敢自是的字，則拍攝照片后傳與周倫玲女史，請她幫助鑒定，真費了老勁。即使如此，有個別字，連周倫玲女史也無能為力。聯(lián)想到當日周老握筆作書，又該是何等艱難而頑強堅韌，真不禁感慨系之！此外，周老來信，遵循傳統(tǒng)禮儀，凡信中提到筆者，無論是寫名字或稱“足下”“兄”“弟臺”等，都要空格抬頭以示禮貌，這種情況恐怕難以在出版物中盡顯，謹作說明。

另外，周老寫信，隨性任情，有時豎寫，有時橫寫，有的豎寫了兩頁；又橫寫一頁;有的信有標點符號，有的則無標點符號，還有的則有部分標點符號，或個別標點符號，又有寫完信后在天頭或者行間添加字句等情況，這使得整理成文輸入電腦的工作變得復雜。綜合考慮，做如下處理：全部信件都橫寫并標點，但做一些注解和說明。原信是橫寫或豎寫，信紙的不同情況，原信有無標點符號，均予以交代?！皽\閱讀”者，于此可以跳過不看，而喜“深閱讀”者，或可增一點文化“品味”之樂趣。

要特別說明的是，按照一般出版排印體例規(guī)范，是應該全稿統(tǒng)一用簡化字或者統(tǒng)一用繁體字，此稿為盡量真實地顯示周老書信之原貌，打破了這一“規(guī)矩”，周老所書原為簡體字者排為簡體，繁體字者則排為繁體。感謝三晉出版社總編輯落馥香女史的明智與決斷。

錄入信札的過程，也是對筆者三十余年從事學術(shù)研究歷程的一次回顧。一些本來已經(jīng)淡忘的情景，在閱讀周老信札時又栩栩如生地重現(xiàn)目前。個別情節(jié)，一時想不起來，還要翻檢自己已經(jīng)出版的著作甚至查對日記。在相當程度上，周老的這201封信札及筆者的箋釋，成了筆者粗線條的“學術(shù)年譜”。這也算一個“副產(chǎn)品”吧。

不少信札，是周老與筆者的唱和詩作。筆者的詠紅詩，大端已在此，當然對周老來說，這只是很少一部分而已。不過這也顯示，周老與筆者治學，都比較偏重“靈感”和“悟性”，不同于一般所謂“科學研究”。如果比較周老與筆者的同異，除了“悟證”的共同點，可能周老的“考證”功力更強，而筆者則尤擅“論證”。

還是那句老話，做學問，要史、哲、文，或曰真、善、美，考據(jù)、義理、辭章，也就是考證、論證、悟證三者兼顧，才能真進入“境界”，才能感受到“做學問”，是一種充滿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歡快的賞心樂事。這或者才是周老這些給筆者信件所昭示的“知音”“知賞”之真諦吧。

從1980年寫出第一篇紅學論文《探春的結(jié)局——海外王妃》而步入“紅學界”以來，筆者研紅，至今已經(jīng)三十五年。檢點成績，有偏重于“探佚”的《紅樓夢探佚》《紅樓探佚紅》《紅樓疑案》三書；有主題為《紅樓夢》思想文化和藝術(shù)審美的《禪在紅樓第幾層》《俏丫嬛和俊小廝——詩性的紅樓夢小人物》《紅樓夢詩詞韻語新賞》三書；有側(cè)重于紅學史和概論的《獨上紅樓》《紅學泰斗周汝昌傳》和這本周老信札箋釋的三書；再加上評批本《紅樓夢》和可以裒輯成書的多篇散發(fā)論文，共有十一本書了。當然，這只是一種大體的分類，實際上基礎(chǔ)的考辨與文本的解讀，史和論，考、思和藝、文，永遠都是水乳交融在一起的。如《紅樓探佚紅》中有“藝術(shù)編”和“《紅樓夢》人物贊”，《獨上紅樓》中有“探索紅樓文化思想”與“領(lǐng)略紅樓藝術(shù)意境”，《紅樓夢詩詞韻語新賞》中有相當多的抄本和版本考證……這是第一本拙著《石頭記探佚》(《紅樓夢探佚》)就奠定的格局，其中第一部分是“考論編——佚探有無之外”，第二部分是“思理編——夢尋真假之間”。一切的考證和史論最后都要落實于文本的“思想”和“藝術(shù)”，實現(xiàn)與天才作家的心靈對話，這才是文學研究的正途和終極目的。

說這些有何意義呢？是希望讀者閱讀周老給筆者的信札時，不要忽略這一點?？此瓢_萬象的書信內(nèi)容，其實仍然圍繞著一個核心，即從探佚入手，區(qū)分“兩種《紅樓夢》”思想、文化、藝術(shù)、審美的不同境界，彰顯曹雪芹原著《紅樓夢》的偉大、神奇和深邃。某些涉及紅學發(fā)展歷史中的人事花絮，也只有和這個終極的學術(shù)目標相聯(lián)系，才有了解的價值。當然，從另外的視角，也可以領(lǐng)略到紅學界、紅壇三十多年來的陰晴冷暖，風雨變遷，“走馬燈”一般的人物風景。強調(diào)一點，錄入周老信札，乃百分之百的“實錄”，沒有做任何刪削“掩跡”，個別處涉及對人事的議論，希望涉及到的相關(guān)人士，能大人大量，以尊重董狐秉筆直書青史的態(tài)度一笑置之。筆者先在此說聲抱歉了。另外，筆者還有一個想法，就是以此書作為一個“樣板”，希望能促進周老給其他人的書信，以及其他紅學家之間的書信，都能以完全真實的歷史原貌出版問世，希望紅學界所有同仁能認同這種做法，至于是非臧否，當事人都不必計較，留給讀者和歷史評斷。大家比一比“雅量”吧，呵呵。

探佚、文化(或思想)、審美(或藝術(shù))，這是筆者研究紅學的三個支點，也是與周老通信的基本內(nèi)容。筆者已經(jīng)完成了十一本紅學書，紅樓十二釵，計劃再寫一本，以“紅樓十二書”這個吉祥數(shù)，大體了結(jié)和紅學的因緣。正是：

卅載神交魚雁痕，沁芳汩汩沃靈芹。

金釵十二歸何處？葩吐丹砂翠縷馨。

2015年2月7日于大連懷汝軒

補序：

周老與吳世昌、吳恩裕兩位紅學大家的關(guān)系，其“恩怨”是非，特別是關(guān)于“補曹雪芹佚詩”的紅壇公案，乃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經(jīng)常引為口實而糾纏不休的話題。周倫玲女史以原始的通信和日記等為基本內(nèi)容，回顧了其始末由來，寫成一組文章，2014年11、12月于《天津日報》連載，澄清了真相。鑒于報紙影響的時段性局限，征得周倫玲女史同意，今將這一組文章以《周倫玲談周汝昌與吳世昌、吳恩裕恩怨》為題，附錄于本書之后，以存信史。同時，周老給筆者的信，時段囊括1980年以后的32年，周倫玲女史的文章，則說的是1960、1970年代的情況，兩者正好形成一種互相補充的格局，基本上概括了自《紅樓夢新證》出版以后周老的紅學人生，這自然使本書更加耐人尋味。

(責任編輯 范富安)

1006-2920(2017)01-0001-03

10.13892/j.cnki.cn41-1093/i.2017.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