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帥棟,田玉龍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劉鳳誥《杜工部詩話》的評詩特色*
呂帥棟,田玉龍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劉鳳誥《杜工部詩話》成書于清乾嘉時期,作為論杜甫的專家體詩話,其評詩特色主要有三個方面:詩史互證,還原杜甫死因、疏救房琯等史實;認同杜甫崇高形象同時,更關(guān)注杜甫的生活情懷;對杜甫天然工巧、言高旨遠詩學思想的傳承。《杜工部詩話》在論證方式、杜甫形象立體化、杜詩學評述等方面均有貢獻,值得關(guān)注。
劉鳳誥;《杜工部詩話》;評詩特色
中國歷代注杜、學杜者眾多,論杜之作更是浩如煙海,但專論杜甫的詩話并不多見。劉鳳誥的《杜工部詩話》便是難得的一部。它雖不是鴻篇巨制,但其評詩方法獨特,時有創(chuàng)見,亦值得關(guān)注。
劉鳳誥,字丞牧,號金門,江西萍鄉(xiāng)人。生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卒于道光十年(1830),終年七十歲。乾隆五十四年(1789)己酉科探花。先后提督廣西、山東、浙江學政,任湖北、山東、江南鄉(xiāng)試主考官,仕至兵部左侍郎、吏部右侍郎,賞加太子太保。嘉慶十四年(1809)獲罪充軍伊犁,改發(fā)齊齊哈爾,與滿族學者西清交厚,十八年(1813)赦歸。道光元年(1821),乞病歸,后卒。曾參與纂修《高宗實錄》,有《存悔齋集》《杜工部詩話》《五代史記注》傳世?!抖殴げ吭娫挕窞閷<殷w詩話,共5卷150條。前3卷概述杜甫家世、親族交游、生平事跡等,偶有創(chuàng)見;后2卷匯集諸家杜詩評論,側(cè)重字詞考訂,有乾嘉學風烙印。張舜徽評價此書“考訂詳密,議論平允,實有得于作者之心。以其寢饋工部之詩,功力較深”[1](P197)。
劉鳳誥精于史學,對歷史典籍和筆記雜著多有披覽。因此,《杜工部詩話》有理性的史學眼光,以詩證史,以史論詩,并批駁以往錯誤觀點,還原史實。
(一)詩史互證
劉鳳誥曾參與纂修《高宗實錄》,并在彭元瑞基礎上完成《五代史記注》,具有良好的史學修養(yǎng)。其晚年被嘉慶皇帝重新啟用,亦是工于古文之故。因此,論證過程中,《杜工部詩話》往往將杜詩與史料相結(jié)合。比如卷一第23條“少陵生唐睿宗先天元年,至玄宗天寶十年,年四十矣;始以獻《三大禮賦》受知玄宗,命待制集賢院?!赌嘁尚小匪^‘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實生平最得意之遇;十四年,授河西尉,不拜,改右衛(wèi)率府胄曹參軍,故有‘不作河西尉,凄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之詠。是年祿山反,故又有‘昔罷河西尉,初興薊北師’。十五年,肅宗即位靈武,改元至德,公自鄜州羸服奔行在,遂陷賊中。明年脫賊,謁上鳳翔,拜左拾遺,故有‘麻鞋見天子’,‘涕淚受拾遺’句……”[2](P192)史料與詩句串聯(lián),對杜甫生平與創(chuàng)作有較直觀的展現(xiàn)。再如論《送高三十五書記》“請公問主將,焉用窮荒為?”句,錢謙益認為“以窮荒為戒,亦以見哥舒翰之謀國不如忠嗣也?!盵3](P3)劉鳳誥也肯定此詩主旨是借高適勸哥舒翰,但同時結(jié)合史料為哥舒翰正名。其在卷二第27條提到“不知忠嗣就鞫日,翰方入朝,有勸多赍金帛以救者,翰曰:‘直道而行,王公必不冤死?!至﹃愑谏?,乃貶之,是即翰不負忠嗣之大義。至石堡城之役,由明皇喜事開邊,不惜驅(qū)民鋒刃,翰未敢再逢君怒,故以致此,非逢惡也?!盵2](P196)新、舊《唐書·哥舒翰傳》史料的引用,使詩作背景有了更深入的挖掘,對哥舒翰亦有更全面的展現(xiàn)。不但自己論詩結(jié)合史料,劉鳳誥引述前人詩話亦體現(xiàn)這一特點。比如卷三第42條“公嘗游晉地,曰‘凄愴郇瑕邑,差池弱冠年?!弧鶆e郇瑕地,于今四十年。’……《左傳》注:‘河東解縣西北有郇城。’即郇伯國,在今平陽府猗氏縣地?!盵2](P205)此條引《杜詩詳注》卷二十二《哭韋大夫之晉》注,以《左傳》直接注解“郇瑕”一詞。再比如卷三第40條,與《投簡咸華兩縣諸子》仇兆鰲注相似,其中用《漢書·地理志》“杜陵”詞條原文注解“杜陵布衣”、“少陵野老”由來。此外,《尚書》《逸周書》《三國志》《宋書》等史籍文獻均在《杜工部詩話》中出現(xiàn)。論詩方式與引用材料都體現(xiàn)出劉氏對史料的強調(diào)。當然,以史論詩雖呈現(xiàn)了客觀史實,但史實與詩句的簡單羅列,仍顯得客觀材料有余而藝術(shù)分析不足,這也是《杜工部詩話》一大缺憾。
杜詩素有“詩史”之稱,與歷史相印證,更能加深對歷史事件的認知。比如卷二第26條“唐自開元十五年王君毚破吐蕃于青海,明皇益侈邊功。天寶八載,哥舒翰攻拔石城堡,喪卒數(shù)萬,《兵車行》所由作也。起五句車馬、弓箭、爺娘、妻子、塵埃、橋道,如見其影;次以人哭貫到篇終鬼哭,如聞其聲;中間設為問答,以‘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敘耕役之勞,后復申明問答,以‘君不見青海頭’,述鋒鏑之慘?!盵2](P196)通過對《兵車行》的分析,劉鳳誥解讀出當時的勞役之苦、征戰(zhàn)之慘,杜詩對安史之亂的敘述遠比史書生動詳實。同時,將詩作置于歷史背景中評析,也能使讀者對事件有更直觀的印象。又如卷二第28條“《前出塞》為征秦隴兵赴交河作……《后出塞》為征東都赴薊門作。是時祿山勢盛,軍士喜功貪賞者樂從之?!盵2](P197-198)再如卷二第31條“‘三吏’、‘三別’,為當時鄴城師敗、調(diào)兵急切而作”[2](P199)等,均是《杜工部詩話》以史論詩的例證。
(二)還原史實
以史論詩,則能借歷史更好地理解文本;以詩證史,則能彌補史籍之失。《杜工部詩話》就做到了這一點,表現(xiàn)最典型的是其對杜甫死因的判斷?!杜f唐書·杜甫傳》“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時年五十九。”[4](P5055)《新唐書》情節(jié)更加復雜化:“大歷中,出瞿塘,下江陵,泝沅湘以登衡山,因客耒陽。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令嘗饋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年五十九。”[5](P5738)不但再次強調(diào)杜甫死于“饋牛炙白酒”,并將原因歸于“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另增加縣令迎接等情節(jié)。仇兆鰲在推斷《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創(chuàng)作時間時,對此說已持懷疑態(tài)度:“此詩作于耒陽阻水之后,其不殞于牛肉白酒明矣”[6](P2097),惜其未做進一步分析。劉鳳誥另辟蹊徑,從杜甫酒詩入手重新論斷。卷一第13條“少陵性豪嗜酒,得錢輒沽,自謂‘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窋?shù)交游作《飲中八仙歌》,聊寄出塵遐想?!瓱o非借濁醪妙理以抒其嘯歌自適之情。至《留別章使君兼幕府諸公》,則云:‘??中蕴孤剩頌楸?。近辭痛飲徒,折節(jié)萬夫后。’公于此殊有戒心,正是豪杰歸落處,何嘗有酣溺糟丘,因酒失德,為世詬病形跡。乃《唐書》斥其傲誕無拘檢,終且以啗牛炙白酒,大醉,一夕卒,為公重身后之謗,史筆誣謬乃爾,吁可嘆哉!”[2](P186)劉氏先承認杜甫“嗜酒”事實,然后例舉《醉時歌》《樂游園歌》《醉歌行》《蘇端薛復筵簡薛華醉歌》《晦日尋崔戢李封》等詩證明杜甫飲酒“無非借濁醪妙理以抒其嘯歌自適之情”,最后舉出關(guān)鍵證據(jù)——杜甫恐酒后失態(tài)有損名節(jié),對醉酒持有戒心。層層推進,最終得出“杜甫并非死于醉酒”之結(jié)論。
再如疏救房琯,作為杜甫一生中的重要事件,歷來備受關(guān)注?!盾嫦獫O隱叢話》《錢注杜詩》《東坡題跋》對此事均有論述。比如《東坡題跋》“時琯臨敗,猶欲持重有所伺,而中人邢延恩促戰(zhàn),倉皇失據(jù),遂及于敗?!盵7](P95)蘇軾將房琯兵敗歸結(jié)于旁人促戰(zhàn)?!跺X注杜詩》則認為“人主嫌疑于上,小人窺伺于下”[3](P42)是房琯兵敗主因。劉鳳誥并非是該事件的最早論述者,對前人部分觀點與論據(jù)亦有所引用,其貴在考察全面、分析透徹。卷二第24條首句“少陵生平大節(jié),在疏救房琯一事。論者沿唐史之繆,于琯多詆詞,遂謂救琯為過舉,且疑甫謫官非坐琯黨,更不知為何事?!盵2](P193)先否定唐史記載,同時提出“更不知為何事”的疑問,為進一步論述做鋪墊。劉氏從房琯被免原因(皇帝忌諱、小人讒言、兵敗、董庭蘭賄賂)、房琯與董庭蘭關(guān)系(君子之交、庭蘭被誣)、杜甫疏救原因(布衣之交、曾受引薦)、杜甫營救正確性等角度論述。其中“試思宰相請討賊,甘以危事自效,何為‘奪將權(quán)’?王思禮、嚴武輩俱在行間,何為‘聚浮薄’?既許將兵,復令中人監(jiān)制促戰(zhàn),是幸其敗也,又以其敗不即出,假琴工董庭蘭事,俾正衙彈劾,以穢其名,始就罷黜?!盵2](P193)連發(fā)二問,將“奪將權(quán)”、“聚浮薄”、“敗軍旅”等罪名一一駁斥,頗有說服力。論證房琯與杜甫關(guān)系時,劉鳳誥用力頗多,例舉《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祭故相國清河房公文》《承聞故房相公靈櫬自閬州啟殯歸彝東都有作二首》等作品,說明二者關(guān)系親密。諸多杜詩的排列,闡明了杜甫疏救房琯的原因,對此次事件有了較好的史實還原。
杜詩所呈現(xiàn)的杜甫形象是歷代批評的常備話題。《杜工部詩話》既繼承了有關(guān)杜甫形象的經(jīng)典描述,也有明清時期獨特的時代烙印。主要表現(xiàn)為對杜甫崇高形象的因襲與生活情懷的關(guān)注。
(一)對杜甫崇高形象的因襲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歷來對杜甫的評價,并非全是褒獎。《新唐書·杜甫傳》便認為杜甫“性偏躁傲誕”,“曠放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盵5](P57—38)當然,批杜者并非僅此一家。據(jù)余成教《石園詩話》統(tǒng)計“攻杜為快者,宋楊大年、明王遵巖、鄭善夫、郭相奎、楊用修、譚友夏?!盵8](P89)雖然批判諸多,但火力多集中于杜甫自詡稷契一事,對其是否忠心家國則不置評論。因此,杜甫辯護者多以此為據(jù)點予以回擊,王安石便是典型代表。其在《杜甫畫像》中說:“惜哉命之窮,顛倒不見收。青衫老更斥,餓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盜賊森戈矛。吟哦當此時,不廢朝廷憂。常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寧令吾廬獨破受凍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颼颼?!盵9](P75)杜甫在自身尚且不能豐衣足食下,依然心存天下,其胸襟之博大,令王安石十分敬佩。此外,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亦有類似提法:“杜子美儒冠忍餓,垂翅青冥,殘杯冷炙,酸辛萬狀,不得已而去秦,然其詩曰,‘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戀君之意,藹然溢于言外。其為千載詩人之冠冕,良有以也?!盵10](P81)朱熹對杜甫評價也是極高的,其將杜甫與諸葛亮、顏真卿、韓愈、范仲淹并稱,認為“其心,皆所謂光明正大,疏暢洞達,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盵11](P126)可見,雖然批判與褒獎均有,但杜甫“忠君愛國、傷時念亂”的憂患詩人形象是無法動搖的。
《杜工部詩話》因襲了杜甫批評的經(jīng)典觀點,再一次對忠君愛國、仁愛同情的杜甫形象進行評點。卷五第150條引用元稹、秦觀、黃庭堅、羅大經(jīng)、楊萬里、王世貞等人觀點,將杜甫推崇為周公、孔子,將其作品與《詩經(jīng)》等同,并引用仇注“與杜為敵者,多見其不知量”[2](P265)對批杜者進行反駁。
劉鳳誥論述多采用總分或分總結(jié)構(gòu),先列舉杜詩,然后在每段開頭或結(jié)尾總結(jié),杜甫形象的再評點亦是如此。比如卷一第21條“少陵志氣恢閎,心存濟世。古詩直攄胸臆,往往于結(jié)句作殷殷屬望之詞?!断幢R》:‘安得壯士挽天河,凈洗甲兵長不用。’《石筍行》:‘安得壯士擲天外,使人不疑見本根?!妒小罚骸驳脡咽刻崽炀V,再平水土犀奔茫?!睹┪轂榍镲L所破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锻醣R使二角鷹》:‘惡鳥飛飛啄金屋,安得爾輩開其群,驅(qū)出六合梟鸞分?!犊嗪小罚骸驳么耗嘌a地裂?!断灿辍罚骸驳帽蘩坠?,滂沱洗吳越?!盵2](P191)開頭直接點出“志氣恢閎,心存濟世”的形象特征,然后引用《洗兵馬》《石筍行》《石犀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王兵馬使二角鷹》《后苦寒行二首》《喜雨》諸詩論證,材料充足,頗有說服力。又如卷二第23條亦是詩史結(jié)合,概括出“倦倦忠愛”、“稷契許身”的形象特點。再比如卷一第9條意在展現(xiàn)杜甫“仁者之心”,以杜詩中頻頻出現(xiàn)的家中眾隸役為切入點,凸顯杜甫對同胞“體恤仁愛”的形象特點。
(二)對杜甫生活情懷的關(guān)注
對杜甫高大形象的反復強調(diào),也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生搬硬套、解讀偏頗、人物拔高?!对娙擞裥肌芬门J翁詩評:“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后世莫能擬議。”[12](P25-26)其將王維視為“秋水芙蕖,倚風自笑”、韋應物則是“園客獨繭,暗合音徽”、孟浩然則如“洞庭始波,木葉微脫”,唯獨將杜甫與周公等視,實在有失公允。王夫之極度厭惡此類曲解,其評論杜詩《野望》:“如此作,自是野望絕佳寫景詩……俗目不知,見其有‘葉落’、‘日沉’、‘獨鶴’、‘昏鴉’之語,輒妄臆其有國削、君危、賢人隱、奸邪盛之意,審爾,則何處更有杜陵耶?”[13](P853)因此,還原杜甫真實形象,避免生搬硬套式解讀,成為杜詩批評的重要任務。晚明王陽明掀起了思想解放的潮流,人的主體精神、人性等慢慢被關(guān)注。李贄主張圣人與凡人無差別,“人但率性而為,勿以過高視圣人之為可也。堯舜與途人一,圣人與凡人一?!盵14](P260)朱鶴齡《杜詩輯注序》:“子美之詩,唯得性情之至正而出之,故其發(fā)于君父友朋、家人婦子之際者,莫不有敦篤倫理,纏綿莞結(jié)之意,極之履荊棘,漂江湖,困頓顛躓,而拳拳忠愛不少衰,自古詩人,變不失貞,窮不隕節(jié),未有如子美者?!盵6](P2332-2333)論述雖然沒有超出倫理范疇,但對性情之關(guān)注仍值得注意。
成書于清代的《杜工部詩話》,也將批評視角轉(zhuǎn)向家庭,對杜甫生活情懷有了更多的解讀。卷一第8條“老杜說兒女子態(tài),似嗔實喜,極是入情。如:‘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見爺背面啼,垢膩腳不襪。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海圖拆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鳳,顛倒在褐?!畬W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籍畫眉闊。’‘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郑骸V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cè)聲愈嗔。小兒強解事,故索苦李餐?!郑骸剪蓝嗄昀渌畦F,嬌兒惡臥踏里裂?!V兒不知父子禮,叫怒索飯?zhí)溟T東。’想見對童稚嬌憨又惱又愛光景,所謂不失赤子之心者也。”[2](P183)第一個“又”字之前的詩句,均出自《北征》詩。此詩作于杜甫戰(zhàn)亂歸家之時,其中有父親無法為孩子提供良好生活的愧疚,亦有見小女學母、狼藉畫眉的歡樂。孩童扯須相問,本有違長幼之禮。杜甫不但沒有喝止,且用“嬌”、“小”、“癡”等詞形容。因此,劉鳳誥“似嗔實喜”、“又惱又愛”、“赤子之心”的概括十分精準。再比如卷一第7條“訓子詩忌涉腐氣,大抵幼愛聰明,長期成立,晚暮又望其督家守丘隴,此恒情也。”[2](P181)列舉《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又示兩兒》《憶幼子》等詩,重現(xiàn)了杜甫父子的日常生活:囑咐掃墓、勸學經(jīng)術(shù)……殷殷囑托,溢于言表?!白谖?,小名熊兒,《得家書》詩:‘熊兒幸無恙’,可見初無失愛”、“‘有子賢與愚,何其掛懷抱’,無怪公之惜淵明以自解嘲”[2](P182)等分析,把被抬上神壇的大詩人杜甫,還原成戰(zhàn)亂中的普通父親:他會因沒有痛失愛子狂喜,他會為孩子的課業(yè)盡心,他亦會有擔憂兒子賢愚的自嘲。對子女如此,對兄妹,杜甫亦是如此。卷一第5條“少陵一妹,嫁韋氏,從夫遠宦,有《元日寄韋氏妹》詩,《同谷歌》‘有妹有妹在鐘離’,則已嫠婦寓居時矣。曰‘我已無家尋弟妹’,曰‘弟妹蕭條各何往’,曰‘弟妹悲歌里’,曰‘無由弟妹來’,曰‘弟妹各何之’,曰‘故鄉(xiāng)有弟妹’,曰‘團圓思弟妹’”。[2](P180)“弟妹”一詞頻頻出現(xiàn),可見杜甫書寫弟妹詩作之多。劉鳳誥選擇這些典型詩句作為論據(jù),分析出杜甫“重人骨肉”的特點,邏輯是比較清晰的。通過《杜工部詩話》的解讀,杜甫的形象更加趨于立體化,正如魯迅所言:“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15](P217)
《杜工部詩話》將杜詩分為書法詩、仙人詩、佛理詩、歌姬詩、頌揚詩、自傳詩、游歷詩、廟觀詩、陵寢詩、行役詩、山水詩、畫馬詩、詠鳥詩、刀劍詩、土風詩、時令詩等,并在論述過程中總結(jié)詩法,融入詩學思想,其中不乏可圈可點之處。
(一)對“天然工巧”的傳承
劉鳳誥崇尚自然審美,與杜甫一脈相承。比如卷一第6條寄內(nèi)詩:“后人于憶家寄內(nèi)詩,知避村氣而漫逞風趣,幾自忘其置閨闥何等,讀此當知立言?!盵2](P181)《杜工部詩話》認為杜甫寄內(nèi)詩情真質(zhì)樸,沒有“漫逞風趣”,脫離現(xiàn)實。《月夜》為思念妻子所作,杜甫卻一反平常作法,匿去自己,使妻子變成思念主體,并將妻子對月之思與兒女年幼不知相思相襯,不但凸顯自己的思念之情,亦表現(xiàn)二人心有靈犀之感。王嗣奭評論“意本思家,而偏想家人之思我,已進一層。至念及兒女之不能思,又進一層。”[16](P42)劉鳳誥則評價“若鄜州夜月,明明憶閨中獨看,卻用小兒女襯出,遂使云鬟玉臂,寫發(fā)膚不傷俗艷;淚痕雙照,寫心曲不落癡迷,雅合風人之旨。”[2](P180)不但點出了主體交換之妙筆,更闡明襯托之利——不俗艷、不癡迷,較之王嗣奭更進一步。此外,劉氏所補論據(jù)《北征》、《秦州雜詩二十首》其二十、《江村》、《客夜》、《孟倉曹步趾領新酒醬二物滿器見遺老夫》諸詩,意象均是“瘦妻”、“老妻”、“山妻”,從形容詞分析,亦足以歸納出杜詩淳樸自然的風格。又如卷三第47條“大山水詩,須有大氣概,方能俯仰八荒,吐納千古。若但搜抉奇奧,作尋常登覽語,猶人工耳?!盵2](P208)書寫山水要求氣勢宏大,同時不可刻意搜羅奇句。再如卷三第55條“土風詩,宜樸實老到,不入纖俗”[2](P215)。所謂“老到”,即強調(diào)不落人工雕琢痕跡,不入俗流窠臼。
劉鳳誥對于詩歌自然審美的推崇,在其摘錄的諸家評杜詩話中亦有體現(xiàn)。比如卷四第69條“葉少蘊《石林詩話》曰:“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見其刻削之痕。”[2](P220)又如卷四第74條“羅大經(jīng)曰:太白詩:‘劃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用涝姡骸絽s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二公所以為詩人冠冕者,胸襟闊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掃。”[2](P222)從上述材料分析,杜甫是自然審美的忠誠實踐者。那么,脫離《杜工部詩話》的其他文獻,又如何看待杜甫創(chuàng)作觀念呢?黃庭堅《大雅堂記》有云:“子美詩妙處,乃在無意為文,夫無意而意已至”[17]?!盁o意為文”即強調(diào)杜詩之自然;“無意而意已至”則補充說明自然之詩不等同無意之作,依然需要精妙之構(gòu)思。這與劉鳳誥分析杜甫寄內(nèi)詩《月夜》精心構(gòu)造又語出自然之觀念不謀而合。因此,劉鳳誥推崇煉詞造句、匠心獨運下的自然審美,其源泉可追溯到杜甫。
(二)對“言高旨遠”的呼應
方東樹云“學于杜者,須知其言高旨遠,一也;奇警而出之自然,流吐而不費力,二也;隨意噴薄,不裝點做勢安排,三也;沉著往來,不拘一定而自然中律,四也?!盵18](P298)后三點可概括為自然審美,前文已論述。關(guān)于第一點“言高旨遠”,《杜工部詩話》亦有論涉。比如卷三第50條“馬之為物最神駿,古詩畫名家多借以托喻。若少陵詠馬詩十余首,自慨生平,兼及時事,又不專以體物為工?!盵2](P211)馬在歷代詩畫中常被用作借喻,杜甫詠馬詩亦能結(jié)合生平、時事有所寄托?!陡叨甲o驄馬行》贊美高仙芝;《李鄠縣丈人胡馬行》比喻相士之難;《瘦馬行》隱含救房相謫官之事;《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歌》以馬之盛衰想國之盛衰……仇兆鰲引張綖評論《高都護驄馬行》:“如此狀物,不唯格韻特高,亦見少陵人品”[6](P88)。劉鳳誥所引杜詩中有一首《房兵曹胡馬》,此詩作于漫游齊趙之時,杜甫正年輕氣盛、豪邁自負,因此詩歌亦是杜甫精神外化的一種體現(xiàn)。聞一多先生亦云“這時的子美,是生命的焦點、正午的日耀,是力,是熱,是鋒棱,是奪目的光芒。他這時所詠的《房兵曹胡馬》和《畫鷹》恰好都是自身的寫照?!盵19](P91)
《杜工部詩話》對前人詩話的摘錄,亦存有這一傾向。比如卷三第52條《蕃劍》主旨論述,劉鳳誥“借豐城獄中,寓秦州旅次之感”[2](P213)的觀點,化用自《杜詩詳注》顧宸注解“劍可靖亂,惜時無知者,豐城獄底,秦州旅次,同一感慨”[6](P622)。此詩表面寫劍,實則是寄托壯志未酬、報國無門之感慨。再如卷四第63條“司馬光《迂叟詩話》曰:‘牂羊墳首,三星在罶?!圆豢删?。古人為詩,貴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近世詩人,惟杜子美最得詩人之體?!盵2](P218)司馬光將內(nèi)涵豐富、言外之旨,作為評判詩歌能否長久流傳之標準。又如卷四第95條引自葉少蘊《石林詩話》:“七言難于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后,常恨無復繼者。”[2](P234)葉少蘊認為能使七言達到氣象雄渾、言高旨遠的,除杜甫外已無來者。此外,劉鳳誥同時期的楊倫也持有類似觀點,其《杜詩鏡銓》云:“公崛起盛唐,紹承家學,其詩發(fā)源于《三百篇》及楚《騷》、漢魏樂府,吸群書之芳潤,擷百代之精英,抒寫胸臆,熔鑄偉辭,以鴻博絕麗之學,自成一家言;氣格超絕處,全在寄托遙深,醞釀醇厚,其味淵然以長,其光油然以深,言在此而意在彼,欲令后之讀詩者,深思而自得之?!盵20](P1-2)由此可見,對杜詩言高旨遠的認知,已經(jīng)算是杜甫詩評的一種共識。劉鳳誥以這種觀念撰寫詩話,正是對杜甫最好的呼應。
總之,《杜工部詩話》在論證方式、史實還原、杜甫形象立體化、杜詩學評述等方面均有一定貢獻。然其評詩特色和價值歷來被論者忽略,今為之揭示,以作引玉之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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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thePoetryCriticismFeaturesofLiuFenggao’sDuGongBuPoetryCriticism
LYU Shuaidong,TIAN Yulong
(School of Literature,Shanghai University,Shanghai 200444,China)
Written in Qianlong and Jiaqing periods of Qing Dynasty, Liu Fenggao’sDuGongBuPoetryCriticismis known as a monograph on Du Fu’s poetry, and it has three features about Poetry Criticism: (a) reconstruction of the history by poetry and history complementing with each other, as shown in its demonstration of Du Fu’s cause of death and his saving Fang Guan; (b) recognition of the lofty figure of Du fu together with more attention paid to his attitudes and feelings towards life; (c) inheritance of Du Fu’s poetry theory, such as the use of natural but well-crafted language and the employment of grand words to show profound themes.DuGongBuPoetryCriticismshould be given enough attention considering its contributions to demonstration methods and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Du Fu and Du’s poetry criticism.
Liu Fenggao;DuGongBuPoetryCriticism; the Poetry Criticism Features
I206.2
A
1009-1734(2017)11-0051-06
2017-08-19
呂帥棟,在讀研究生,從事古代文學研究。
[責任編輯陳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