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洪激

( 黃岡市東城文化研究會，湖北 黃岡 438000)

蘇東坡禪宗理念與禪詩辨析

吳洪激

( 黃岡市東城文化研究會，湖北 黃岡 438000)

蘇東坡是中國文學(xué)史上的大家，也是一位精通禪宗思想的學(xué)者。他創(chuàng)作的大量禪詩，造詣極高。雖然一生四度貶官，命途多舛，但他卻能直面現(xiàn)實，笑對人生，這與他的禪宗修養(yǎng)和參透禪機不無關(guān)系。本文從他的人生軌跡中，梳理了他的一些詩、詞、文、賦，探索其禪宗理念的形成，并作出意義辨析。

禪宗理念；禪詩；美學(xué)意蘊；蘇東坡

北宋著名文學(xué)大家蘇東坡自小博學(xué)多才，喜讀禪宗經(jīng)典。我們知道，佛教是從天竺(今印度)傳過來的外來教派，經(jīng)過長期與中國儒教融合之后，至唐代經(jīng)四祖道信和五祖弘忍開創(chuàng)，至六祖慧能才獨創(chuàng)了中國禪宗。蘇東坡出生的宋代，正是中國禪宗盛行的時候。他從小接受禪宗思想的教育，是很自然的事。蘇轍的《書白樂天集后二首》說，蘇東坡“少年知讀佛書,習(xí)禪定。”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紫柏和尚(名真可，號紫柏，江蘇吳江人)甚至認(rèn)為，蘇東坡的文字處處有開悟之機，只要參透了詩中玄機，就能得到“沸然消雪”的開悟。他在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春，時年22歲 ，與弟蘇轍應(yīng)試禮部，兄弟同科進(jìn)士及第。他的策論文章，也是他被皇上擢用的成名作《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提倡“廣恩”“慎刑”，就體現(xiàn)了中國禪宗寬忍和圓融的思想理念。他在朝廷為官后，無論是奏折、書信或詩文，都有禪宗思想躍動。

現(xiàn)在，我們來看看他在風(fēng)華正茂之年，寫下了一首很著名的禪詩《一樹春風(fēng)》：“一樹春風(fēng)有兩般，南枝向暖北枝寒?，F(xiàn)前一段西來意，一片西飛一片東?！盵1]意思是說，在禪的世界里，物與我是一體的，外在的大千世界，其實就是內(nèi)心世界。物與我之間本無分別。比如樹上的枝條，有的向陽，有的向陰，雖有不同的生機，卻都可以在一棵樹上共同生長。

蘇東坡是在怎樣的背景下寫出這首極具禪理的禪詩呢？這里有一樁公案。

一天，蘇東坡與秦少游在一起吃飯，突然看到一個乞丐從面前走過，身上爬滿了虱子。蘇東坡說，那人真臟，身上的污垢都生出虱子來了。秦少游卻不同意蘇東坡的說法，他認(rèn)為那人身上的虱子是從棉絮里長出來的。二人相持不下，決定去找佛印禪師評判，誰輸了誰請一桌宴席。

佛印，名了元，字覺老，俗姓林，饒州浮梁(今江西景德鎮(zhèn))人。北宋著名詩僧，宋神宗賜號佛印。蘇東坡和秦少游都很好勝，心下沒底，就分別找佛印禪師，要佛印禪師幫幫自己，佛印也都答應(yīng)了他們的要求。到佛印當(dāng)著二人的面評判時，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虱子的頭部是從污垢中生出來的，而虱子的腳部卻是從棉絮中生長出來的，所以，你們二人都輸了，應(yīng)該請我吃宴席?！?/p>

蘇東坡是個聰明人，立即從佛印的話中領(lǐng)悟到，在一般人的觀念中，物是物，我是我，物我之間的關(guān)系是對立的，不能相融。可在佛印禪師的眼里，物我是合一的，沒有什么分別。于是寫出這首禪詩。

蘇東坡的禪詩造詣極深。雖然一生四度貶官，命途多舛，但他卻能勇敢直面，笑對人生。這與他的禪宗修養(yǎng)和參透禪機不無關(guān)系。他自稱是禪宗五戒和尚轉(zhuǎn)世。他在《南華寺》的詩中說：“我本修行人，三世積精煉?！薄赌先A寺》是蘇東坡拜謁了六祖慧能卓錫的曹溪南華寺時寫的。五戒和尚是何人？傳說，五戒和尚是一位獨眼僧人，因一念之差，與一位名叫紅蓮的女子有染，觸犯戒律，自覺羞愧，便坐化投胎，成了蘇東坡。因而蘇東坡總是喜穿僧衣。宋哲宗時，他在僧衣上套朝服朝見哲宗。哲宗曾問內(nèi)侍陳衍：“蘇東坡朝服下穿的是什么衣服？”陳衍回答：“是僧衣?！币鹫茏诖笮Σ恢?。這些傳說，當(dāng)然無從考稽。但蘇東坡一生卻崇敬寺廟，與許多大德高僧交誼甚厚。在杭州任上，他就結(jié)識了梵天寺的守詮、水陸寺的清順，孤山寺的惠勤、惠思、靈隱寺的佛印等僧人，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

蘇東坡第一次貶謫，是宋神宗熙寧七年，時年36歲，由于與王安石政見不合，離京，由大理平事(相當(dāng)于最高法院院長，大法官)被貶為杭州通判(相當(dāng)于副市長，分管案件)，寫了一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七絕》，云：“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盵1]他借望湖樓上所見，黑云壓境，急風(fēng)暴雨，傾盆而至，剎那間又云散天開，艷陽高照的奇特景象，聯(lián)系自身的處境，抒寫了自然風(fēng)雨自生自滅的任性意境，蘊含著物我合一的幽深禪思。在中唐和北宋的杭州官府，先后有兩位著名的官員，一個是白居易，一個就是蘇東坡。他們都作出了不少政績，在百姓中留下了好口碑。從靈隱寺的一副對聯(lián)，就可說明白、蘇二人在人民心中的地位。對聯(lián)為：古跡重湖山，歷數(shù)名賢，最難忘白傅留詩，蘇公判案；勝緣結(jié)香火，來游初地，莫虛負(fù)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蘇東坡第二次被貶至黃州，是宋元豐二年(1097)，因“烏臺詩案”受御史李定和何正成等人構(gòu)陷，由湖州太守貶為黃州團(tuán)練副使(八品，朝廷用來安置貶官，地位極低，薪俸極少)。當(dāng)年的黃州，是大別山腹地尚未開化的荒涼僻壤。大山封閉，長江阻隔，道路不能暢通，車馬不能馳騁，經(jīng)濟(jì)發(fā)展落后，成為朝廷流放官員的處所。黃州百姓壘土為室，焚茅劈荒，繁衍生息，時代至此似乎停止了疲憊的腳步。

蘇東坡被貶謫黃州，雖任的是團(tuán)練副使，但不得簽書公事，實際是一個朝廷欽犯。這個時期，中國禪的中心已由北方傳播到長江流域，黃梅四祖和五祖的東山法門，佛界影響甚大。蘇東坡有幸地深入到禪宗的血脈，更深入地理解了禪。此期間，他結(jié)識了黃州安國寺僧首繼蓮和廬山東林寺的大和尚?？?，進(jìn)一步受到禪宗思想理念的熏陶。

繼蓮和尚于北宋元豐年間卓錫安國寺，任僧首七年，得到皇帝賜給的袈裟和法號。他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受到僧俗四眾的敬仰。繼蓮大和尚對禪宗很有研究，造詣很深。蘇東坡與繼蓮交往十分密切，被繼蓮和尚的高深禪學(xué)和人格魅力深深感動。繼蓮大和尚的佛學(xué)義理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蘇東坡的文學(xué)和書法創(chuàng)作，也消弭了他被官場排擠打擊的失落感。因而，他在許多詩詞作品中，以禪論詩，以禪喻理，把詩風(fēng)和禪風(fēng)糅合在一起，開創(chuàng)了一種質(zhì)樸清新、透徹灑脫、韻味無窮的新風(fēng)，充滿了永恒的神奇。

什么是禪？禪又稱禪那，是一種思想，一種境界，一種體驗，一種開發(fā)智慧之路，也是一種追求解脫之路。禪那，簡單翻譯是兩個字：靜慮。靜下心來，消除雜慮。它是一種修心養(yǎng)性的方法，先把心安下來，把一切放下。心安了，放下了，就能開發(fā)智慧，就能別無它慮，就能擺脫妄念。實際上就是正心。何謂正心，就是公正無私之心。語出《禮記》：“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彼远U的最大本事就是四個字：安心、放下。黃梅五祖寺花橋頭上，就有“放下著”三個大字，以開示朝山進(jìn)香的香客和行人。

因而，蘇東坡的禪詩不但越寫越多，且甚有厚度。如他初至黃州，夜宿禪智寺，便寫下了《少年時，嘗過一村院，見壁上有詩，云：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不知何人詩也？宿黃州禪智寺，寺僧皆不在，夜半雨作，偶記此詩，故作一絕》云：“佛燈漸暗饑鼠出，山雨忽來修竹鳴。知是何人舊詩句，已應(yīng)知我此時情?！盵1]詩中用“漸暗”“山雨”“竹鳴”等意象，抒寫山寺夜色清幽，顯示宇宙自然的非凡定力，體現(xiàn)了佛性真如的思想。何謂真如？真如是佛教述語，意為不變的最高真理。蘇東坡用以表達(dá)他在貶謫生活中，仍舊悠閑自在的生活情趣。

翌年，黃州大雪。蘇東坡夜宿乾明寺，又寫了一首七律，詠黃州大雪的《雪后到乾明寺遂宿》，云：“門外山光馬亦驚，階前屐齒我先行。風(fēng)花誤入長春苑，云月長臨不夜城。未許牛羊傷至潔，且看鴉鵲弄新晴。更須攜被留僧榻，待聽摧檐瀉竹聲。”[1]詩中描寫的是雪后一片銀色世界與乾明寺徹夜通明的燈火，通過一靜一動景色，抒發(fā)作者在極度困厄之中的閑適心情，體現(xiàn)了禪宗靜慮忘我的禪修思想。他在《赤壁賦》中云：“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為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無盡藏也。”這也是禪宗無盡藏思想的使然。何謂無盡藏？無盡藏的意思是：佛廣大無邊，無窮無盡。唐法藏所著《華嚴(yán)探玄記》：“出生業(yè)用無窮，故曰無盡藏。”藏，就是寶藏的藏。如法藏、經(jīng)藏等，是一種哲學(xué)思想，其意是說，雖然你身上沒有任何東西，但是你本身就藏了許多東西，看是實體，卻是虛空。這種緣起，決定了一切事物都可以隨緣穿越，毫無障礙。所以不要被暫時的現(xiàn)象迷惑，不要以為一切都不可以改變。

元豐五年(1082年)，蘇東坡寓居黃州的第三年三月七日，他去沙湖相田歸來，途中遇大雨，避雨工具又沒帶，同行的人都甚覺狼狽，唯獨他卻一邊吟詠，一邊徐行，寫下了《定風(fēng)波·三月七日》一詞：“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隨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厥紫騺硎捝?，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1]詩人通過野外途中偶遇風(fēng)雨這一生活中小事，道出了他在大自然微妙一瞬所獲得的頓悟和啟示。即：自然界的風(fēng)雨既屬尋常，社會人生中的政治風(fēng)雨又何足掛齒！禪宗思想強調(diào)心靈凈化，一切放下。蘇東坡詩中表現(xiàn)的，不正是這種自我解脫么？

元豐八年，蘇東坡還寫了一首《寄吳德仁兼簡陳季?！返拈L詩，云：“東坡先生一無錢，十年家火燒凡鉛。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鬢無由玄。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xùn)|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誰似濮陽公子賢，飲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學(xué)得忘家禪。門家罷亞十頃田，清溪繞屋花連天。溪堂醉臥呼不醒，落花如雷人風(fēng)顏。我游蘭溪訪清泉，已辦布襪青行纏?；讲皇菬o賀老(賀老，即賀之章)，我自興盡回酒船。恨君不識顏平原(顏平原，即顏真卿，因在河北平原任過太守，故稱顏平原)，恨我不識無魯山。鋼駝陌上會相見，握手一笑三千年?！盵1]詩中的吳德仁，又名吳瑛，蘄春人，曾任虞部員外郎、郴州知州，中年辭官不做，歸隱蘄春。是最早被“二十四史”立傳的人物。其父吳遵路乃宋仁宗名臣。不少資料中誤認(rèn)為他是潤州(今鎮(zhèn)江)人。詩中的“濮陽公子”就是指的吳瑛。詩中的“龍丘居士”，指的是當(dāng)年隱居黃州歧亭的名士陳慥，字季常。他的父親陳公弼，曾任鳳翔知府，蘇東坡為鳳翔簽判，是陳公的下屬，那時就認(rèn)識陳季常。因為都是二十七八歲的青年，性格又相近，很談得來。陳季常雖滿腹學(xué)問，但不愿出仕。他家在洛陽，十分富有。他丟掉萬貫家不守，卻選擇麻城的一個鄉(xiāng)村岐亭隱居。蘇東坡被貶謫寓居黃州，與陳季常多有交往，知道陳的妻子柳氏十分兇悍，陳很懼內(nèi)。故引用獅子吼的故事，只不過是戲謔而已。其實全詩都是寓禪于事，寓禪于理。談空說有，本禪宗清心釋累的法訓(xùn)。主張談空不能離開有，說有不能離開空?！毒S摩經(jīng)》云：“我及涅槃，此皆二空?！敝v的就是這個道理。

蘇東坡第三次貶謫惠州，是宋哲宗紹圣元年(1094)?；葜?，更是一塊不毛之地，比起黃州更加凄涼。他在過慈湖(今日的黃石地界)時即景寫下了《慈湖夾阻風(fēng)五首》。其五云：“臥看落月橫千丈，起喚清風(fēng)得半帆。且并水村欹側(cè)過，人間何處不巉巖?！盵1]作者直言，既然人生處處是巉巖，人又有什么理由在巉巖面前驚慌失措呢？人生、宇宙、自然本都是溶為一體的，就應(yīng)該見慣不怪，處變不驚。這年十月二日，他到達(dá)惠州，行李剛剛放下，就寫了一首《十月二日初到惠州》“仿佛曾游豈夢中，欣然雞犬識新豐。吏民驚怪坐何事，父老相攜迎此翁。蘇武豈知還漠北，管寧自欲老遼東。嶺南萬戶皆春色，會有幽人客寓公?！盵1]他詩中的“吏民驚怪坐何事”是暗示自己本來無罪被貶逐，惠州父老相迎心里也是有數(shù)的。隨之用了“蘇武還漠北”“管寧老遼東”兩個典故。蘇武，字子卿，杜陵(今陜西西安)人。武帝時為郎將，出使兇奴，兇奴逼其投降，將他放到北海(今之貝加爾湖)牧羊，蘇武持節(jié)19年，未想到還能獲釋回漢。管寧，字幼安，北?？ぶ焯摽h(今山東安丘一帶)人。漢末戰(zhàn)亂，至遼東避亂。他只談經(jīng)典，講授詩經(jīng)，不問世事，受到人們的尊敬，到魏文帝時才返回中原。曹魏幾代帝王數(shù)次召見，管寧都未應(yīng)命。蘇東坡用這兩個典故，來表達(dá)自己像蘇武一樣，已作好了長期流放的思想準(zhǔn)備，像管寧那樣，也無意作官了，就隨遇而安，以惠州為家，終老一生吧。顯露出一種平和心態(tài)和佛家隨緣而安的禪意。

蘇東坡第四次貶謫儋州，是宋哲宗紹圣四年(1097)。蘇東坡剛剛在惠州站穩(wěn)腳跟，就接到了再貶儋州的命令。儋州之地，辟處海隅，更是荒蠻。此時的蘇東坡經(jīng)歷了四次貶謫的苦痛反而超脫了。途中，他作了《行瓊儋間，肩輿坐睡，夢人得句：“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庇X而遇風(fēng)急雨，戲作此數(shù)句》，云：“四川環(huán)一島，百洞蟠其中。我們西北隅，如度月半弓。登高望中原，但見積水空。此生當(dāng)安歸，回顧真途窮。眇觀大瀛海，坐詠讀天翁。茫茫太倉中，一米誰雌雄。幽懷忽破散，詠嘯來天風(fēng)。千山動鱗甲，萬谷酣笙鐘。安知非群仙，鈞天宴未終。喜我歸有期，舉酒屬明童。急雨豈無意，催詩走群龍。夢云忽變色，笑電亦改容。應(yīng)怪東坡老，顏衰語徒工。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盵1]身處途窮境絕的蘇東坡，此時心境十分沉重、凄涼。但他一想到禪宗隨性適意、安閑無為的法訓(xùn)、心胸豁然開朗，感到雖身處窮途，還是“喜我歸有期”的。這正是禪宗所說的萬事萬物本無分別，不應(yīng)計較身在何處的平等觀、平常心。他掃除了內(nèi)心的苦痛與憂慮，發(fā)出了“久矣此妙聲，不聞蓬萊宮”的直面現(xiàn)實、樂觀曠達(dá)的浩嘆。

宋元符三年，哲宗駕崩，徽宗即位，朝政更新，一些貶逐的朝臣開始赦免北返，蘇東坡也在此列，這時他已六十有五了。六月二十日，他走到海南澄邁縣老城通潮閣時，再度寓憩，寫下《移廉州由澄邁渡海元符三年六月二十日》：“參橫斗轉(zhuǎn)欲三更，苦雨終風(fēng)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盵1]其中的名句“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就是蘇東坡最后離開海南時在此留下的千古絕唱。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正月，蘇東坡在途經(jīng)虔州(今江西贛州)時，寫了《次韻江晦叔二首》。其二云：“鐘鼓江南岸，歸來夢自驚。浮云時事改，孤月此心明。雨已傾盆落，詩乃翻水成。二江爭送客，木抄看橋橫?！盵1]作者聽到鐘鼓之聲，似乎從如夢亦如幻的貶謫生活中驚醒過來，領(lǐng)悟到人間之事如過眼浮云，只有一輪明月，孤獨地照常高懸在天空。表達(dá)自己早已超然物外、明心見性了。

是年五月，蘇東坡途經(jīng)長江中游的金山寺時，又見到了昔日的好友李公麟(號龍眠居士，舒州，今安徽桐城人,曾任泗州參軍，善畫)為他畫的一幅寫真畫像。他犯案后，金山寺僧冒著危險保存了下來。蘇東坡感觸良深，寫下了一首充滿禪意的《自題金山畫像》詩云：“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盵1]這首詩前兩句典出《莊子》，第一句出自《齊物論》“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形容此時的心境，第二句出自《列御寇》“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述說自己因一貶再貶，已心如死灰，萬念俱寂，再沒有塵俗的羈絆了?，F(xiàn)在到了暮年，諸事不免都看淡，還有什么妄想呢？蘇東坡從政四十年，做過三部(吏部、兵部、禮部)尚書，皇帝秘書(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和八個州(山東密州、江蘇徐州、浙江湖州、山東登州、浙江杭州、安徽穎州、江蘇揚州、河北定州)的太守，大起大落，春風(fēng)得意有之，陷入低谷有之。其中受到“烏臺詩案”牽連被下獄，差點被殺頭，幸好宋太祖定下不殺士大夫的制度才得幸免。是非成敗如過眼云煙，即便曠達(dá)如蘇東坡，也常常發(fā)出“人生如夢”“世事一場大夢，人世幾度秋涼”的感嘆。

第三句是一個設(shè)問句，“問汝平生功業(yè)”如何？渴望建功立業(yè)是古代知識分子的一大心愿。他們都希望人生價值在“立功”“立德”“立言”之中實現(xiàn)不朽，不負(fù)平生志氣。這在蘇東坡諸多作品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蘇東坡總結(jié)平生時不禁要思考思考自己這一生成功之處在哪里。出人意料的是末句，以被貶謫黃州、惠州、儋州三地自答。表明自己遭受的這三次貶謫是他生活中最豐富、最生動、最有成就的時光。禪宗六祖慧能有一句名言：人人都有佛性，見性即可成佛。詩中的這種明凈、空靈之氣，不正是禪宗一切放下，便可成佛的思想體現(xiàn)嗎？

是年六月，蘇軾終于返回了魂牽夢縈的常州。然而一路的顛簸，使得蘇東坡身體極為虛弱，他在返常州的途中不幸染病[1]。抵達(dá)常州后，病情加重，七月二十八日病逝。一代文豪走完了他六十六年的人生旅途，終老于常州。

蘇東坡在他一貶再貶、身處逆境窮途時，他終于找到了“一切放下”和“隨緣自適”的禪宗思想和理念，并把它溶入生活，溶入詩中，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禪詩名作，充滿了禪宗色彩和美學(xué)意趣，在中華詩詞史上鑄下了一座不朽的豐碑。

[1]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2]清·陸以湉,著;張暖,點校.冷廬醫(yī)話[M].北京:人民軍醫(yī)出版社,2010:19～20.

[責(zé)任編輯：郭杏芳]

2017-06-25

吳洪激，男，湖北黃梅人，作家，禪宗研究專家，研究會副會長。研究方向：中國禪宗，東坡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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