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忠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潮州 521041)
仁者的散文
——談黃國欽的散文創(chuàng)作
黃景忠
(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潮州 521041)
黃國欽是當下潮汕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代表性的作家。他的散文可以分為地域散文和人物散文兩大類。他的地域散文常透發(fā)出悠遠深厚的文化韻味,而人物散文則流溢著濃厚的人道情懷?!霸娦詢A訴”是黃國欽散文具有標識性的語體特征,感情告白的直接抒情方式,清雅、詩意的語言表達,疊音、排比和反復抒寫的修辭手法,讓他的散文不僅有情感之美,也散發(fā)著音樂之美、旋律之美。
黃國欽;地域散文;人物散文;詩性傾訴
黃國欽1974年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一開始既寫小說,也寫散文。大約從上世紀九十年代末開始,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迄今為止,他發(fā)表的散文已100多萬字,并出版《心路屐痕》《夢年紀事》《蘭舍筆記》《花草含情》等多部散文集。曾獲中國當代散文獎,首屆秦牧散文獎,首屆“九江龍”散文獎等。在廣東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潮汕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占有重要的地位的,而黃國欽是潮汕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代表性的作家,一個已經形成自己藝術風格的作家。
黃國欽的散文大體可以分為地域散文和人物散文兩大類。
先談他的地域散文,這是最能夠代表黃國欽散文創(chuàng)作水準的一類散文,他的代表作《煙雨潮州》、《向南的河流》就屬于這類散文。從現(xiàn)代散文的發(fā)生、發(fā)展的歷史來看,地域散文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潮流,應該是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后,那個時候的人們開始意識到地域文化的重要性。文學當然不等同于文化,但是,好的地域散文創(chuàng)作,作家在描摹自然、社會和人生的時候,必定是揭示地域的群體文化意識和社會心理的。汪曾祺寫高郵,我們能夠領略到江南文化中的雅致的生活情趣。賈平凹寫商州,我們能夠感受到粗獷、豁達又略顯保守的商州人精神。同樣的,黃國欽寫潮州,也能在民俗風物的描寫中展示潮州人的文化精神。比如他的《煙雨潮州》,寫的就是家鄉(xiāng)的名物風情、日常生活,從玲瓏剔透的潮州民居到充滿神秘、靈氣的一座座古井,從精細的工夫茶到婉轉清麗的潮劇,從心靈手巧的繡女到鬼斧神工的木雕師傅,在作者詩意化的描寫和渲染中,潮州那種儒雅恬淡的文化氛圍,那種靈慧纖細的民性躍然紙上。在黃國欽的這類作品中,包括他的《潮州四題》、《春詩——潮州元宵民俗側記》等,我們可以看到,風物人情并不只是鑲嵌在生活畫面上的裝飾品,作者的意圖是通過這些去揭示一種更為內在的、富于地域特色的文化精神;作家不只是展現(xiàn)一些有意思的生活片斷,而且讓我們感受和聯(lián)想到這片斷背后一點一滴的線索,千絲萬縷的來歷。所以,他的散文,常透發(fā)出悠遠深厚的文化韻味。
黃國欽是以一個地方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在寫作的,他對于潮州近乎偏執(zhí)的愛的描寫可以清楚地顯示這種寫作姿態(tài)??梢孕纬甚r明對比的是他對另外一些城市的描寫,比如《上海,一個不逝的記憶》。一次旅行,讓“我”在感嘆上海這座城市的從容不迫、雍容大度的氣度的同時,也見識了上海人的善于算計,見識了他們居高臨下審視外地人的優(yōu)越感。這樣的描寫,說明了作者審視這座城市的比較超脫的立場和姿態(tài)。所以,你也可以批評黃國欽以地方文化代言人的身份寫作缺乏一種理性審視的眼光,缺乏一種現(xiàn)代意識的觀照。但是,問題的另一面是,當黃國欽用贊賞的、仰望的姿態(tài)寫作的時候,地域文化中神秘的、靈性的現(xiàn)象被保留下來了。比如《春詩——潮州元宵民俗側記》中潮州人祭拜神靈的習俗的描寫,《那天我在畬寨逛蕩》中所講述的畬族始祖由龍犬變?yōu)槿松砉奉^的神話,作家虔誠的敘述、謙卑的聆聽讓我們領略到潮汕這個民系神秘的、巫性的一面。有時候我們需要作家深刻的理性的眼光去觀照生活,有時候我們又覺得,比起理性和必然性,偶然性和神秘性更具有感性的文學氣息,更能夠產生文學的因子。
《向南的河流》屬于地域散文的另一類,不是講述日常的生活,不是描摹風情民俗,而是講述歷史,講述韓江這一條河流的歷史。這是中國唯一一條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流,是哺育了中國南方客家人、潮汕人這兩個有著獨特文化的民系的河流,也是一條曾經被稱為惡溪的桀驁不馴的河流。作家講述著千百年來人與河流抗爭的歷史,從唐代韓愈驅逐鱷魚并寫就流芳千古的《鱷魚文》,到北宋歷任知府修筑堤壩和城墻,明代的鎮(zhèn)海將軍王光國修整城門,清代知府吳均跳進滔滔河水以身祭水……一任任的州官,與一代代的先民一道,“筑堤鎮(zhèn)水,建城安瀾”,寫下了可歌可泣的故事。這篇散文的素材顯然來自于作家對史料的搜集、整理與考證,但是,在寫作的時候,作家不是鋪陳這些歷史材料,不是熱衷于歷史的考證與研究,而是依靠豐富而巧妙的文學想象,將枯燥的歷史材料、記述演繹成為一篇具有很強可讀性的歷史散文。比如,作家在寫到韓愈被貶潮州時有一段虛構性的描述:
遙想當年,偌大中華,卻只有三幾千萬人口,這一路走來,八千里官道,竟看不到多少人煙,只是山連著一座山,林連著一片林。剛出長安的時候,感到的還只是干冷,看到的,是掉落了樹葉的楊柳,枯萎了的干草,飄落的雪花,和若有若無的淺淺的腳印。越往南走,村落和人煙,是越發(fā)地稀少,天氣,是越發(fā)地感到濕冷,冷入骨髓。一天,一天,倒是路旁的山嶺,漸漸地多出了些許綠意,路邊的山林,多出了油油的葉片,路下的枯草,漸漸溢出生機。就這樣水陸兼程,經過兩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公元819年3月25日,韓愈終于到達了潮州。[1]166
這顯然是作家虛構性的描繪,季節(jié)和自然景物的變換、長途跋涉的行程、心理的微妙的變化等等,寥寥數(shù)句,卻有著小說的意味,文字的畫面感也很強。如果說黃國欽那些民俗風情散文顯示了他表現(xiàn)文化心理的能力的話,那么這類敘述地方社會變遷的散文顯示的是他詩意地想象歷史、書寫歷史的能力。在歷史數(shù)據(jù)與事件的背后,表達對人物命運與人物心理的關注,表達作家對生活的詩意化的想象,讓作品散發(fā)深厚的歷史意識與詩性情懷,是黃國欽地域散文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特征。上下幾千年、縱橫幾千里的開闊歷史時空,幾十個歷史人物的輪番上演,人與自然的糾纏與搏斗,作家的眼光已經溢出潮州而投向更為開闊的社會人生?!断蚰系暮恿鳌窡o疑是一篇具有大氣魄的散文。一條大河是必須有一部與之相匹配的作品的,黃國欽這篇散文是配得上韓江這樣一條河流的。
黃國欽散文的另一大類是人物散文。其中既有記述歷史人物的,如《九江焚稿》等;有記述鄰人師友的,如《重讀林非》、《花草含情》、《流浪的朋友》等;當然也包括自傳體散文,如《我與中山裝》等。
《九江焚稿》是黃國欽繼《煙雨潮州》、《向南的河流》之后又一篇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這篇散文記述的是晚清一代儒學宗師朱九江。九江13歲的時候才學就深得兩廣總督的賞識,但是,直到41歲才中進士。之后,遠赴山西任候補知縣190天便辭職回鄉(xiāng),開始他的治學教書生涯。他的學生,包括晚清考中狀元的梁耀樞、在近代史上叱咤風云的梁啟超等。他淡泊名利的高尚人格,視野開闊、兼容并蓄的治學和講學,深深影響了一代代的學子。在晚年,他潛心著述,撰寫了多部著作。但是,去世前,他卻把自己的著作全部焚毀,沒有人明白其中的緣由。這篇散文顯現(xiàn)了作家人物散文的兩個方面的特征。首先,他的這類散文的敘述指向是人物的命運,他往往是截取一個或幾個生活片段勾勒人物的命運,他常常以悲憫的眼光體察筆下的諸種人生。一些人物散文,作家的敘述指向是豐富復雜的人物性格,作家或者著力揭示人物心理嬗變的線索,或者展現(xiàn)人物個性形成的過程、人物性格的多個側面,這是小說家的寫作套路。還有一些散文,作家著力挖掘的是人物的文化心理或者文化人格,這是以余秋雨為代表的文化散文經常選擇的寫作套路。但是,黃國欽的選擇稍稍不同。他寫人物,不會縱向描述人物性格或者人物心理的發(fā)展變化,他更多的是截取人物的幾個人生片段。比如寫九江,他選取的就是三個片段:少年得志、中年的落寞、晚年的奉獻與悲劇。九江的一生給世人留下兩個謎:為什么在山西候補知縣190天便辭職回鄉(xiāng)?為什么去世前會焚毀自己耗費畢生心血寫就的著作?如果要揭示人物的性格特征、表現(xiàn)心理嬗變的線索,又或者要挖掘人物的文化心理、文化人格,這兩個空白恰恰是需要作家去填補的,恰恰是需要作家運用想象去解讀和還原的。但黃國欽沒有試圖去解讀,他保留了朱九江人生之謎,這個人物命運的偶然性、悲劇性也因此凸顯出來了。有時候,黃國欽是試圖走近人物的內心的,而更多的時候,他是超越出來,用悲憫的眼光體察他筆下的人物,看著他如何意氣風發(fā),如何在落寞中奮發(fā),又如何走向虛無和絕望。
黃國欽這種截取某一個或幾個人生片段勾勒人物命運的寫法,在他的系列散文《花草含情》中體現(xiàn)得更為充分。比如其中的《玉蘭》,寫郵電局一個職工步曹,步曹“是一個黑臉的人,有時候很兇”,喜歡在晚上持著鳥槍打歇在高大的玉蘭樹上的鳥。文革的時候,造反派看上步曹,讓他當打手,步曹不愿意,于是被批斗。后來,高大的玉蘭樹被臺風吹倒,步曹也不見了。這篇散文,描寫步曹只有兩個生活片段,篇幅百余字,人物留給讀者的只是一個剪影。但是,步曹的命運,以及隱含在字里行間的人生的慨嘆,卻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無花果》也一樣,寫小城的一個姓郭的牧師,院子里長著兩顆無花果樹。牧師在家里寫字讀書,偶爾會用竹竿沾上膠,給我們捕無花果樹上的蟬。后來文革發(fā)生,牧師被批斗,女兒被迫與他劃清界線,兒子被打死。奇怪的是,無花果樹也不結果了。我個人很喜歡這一組散文,用“興”而非“比”的手法,不是以花草樹木“比”人,而是由花草樹木聯(lián)想到人,寫出花草樹木與人的命運的關聯(lián)性。作家筆墨簡潔,字里行間散發(fā)著很強的人生感、命運感。我總是覺得,在黃國欽文字敘述的背后,有一種濃郁的人道情懷。
黃國欽人物散文的另一個特點,就是他常常把人物放在特定的時代環(huán)境中去描寫,他筆下的人物常常與時代處于糾纏狀態(tài)之中。或者,他描寫人物在時代困境中勃發(fā),比如晚清亂世中的朱九江。又或者,表現(xiàn)人物在時代中受難、掙扎,《花草含情》中種種人生悲劇,就留下深刻的時代烙印。自傳體散文《我與中山裝》也是這樣,一件中山裝,寫出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寫出時代的興衰成敗。有時候,你會有一種感慨,對于建國后在種種政治波折中成長起來的作家來說,表達時代對人生的影響,是一種思維慣勢。而賦予人物以時代的內涵,讓他的這類散文讀起來有一種歷史的厚重感。
有些作家是仁者,有些作家是智者。仁者執(zhí)著人生,智者超脫人生。仁者執(zhí)著于感情的抒寫,智者追求思想和趣味的表達。黃國欽無疑是一個仁者。讀他的散文,我常常想起二個字:溫厚。
黃國欽長得高大魁梧,令人奇怪的是,他的文字不是粗獷的那種,而是細膩和溫情的。記得十多年前我讀過他的《人在千里不忘家》,寫他有一年夏天在北戴河,忽然想起了家,一股思念的辛酸涌上心頭,于是那天上午一連往家里寄了二封信還拍了一封電報。不知為什么,這一篇本來很家常的散文卻深深打動了我。當然,黃國欽的散文不只是表達一種人倫之愛。他的人物散文,表達著作家對于筆下人物命運的體察和關懷,我們能夠從字里行間感受到深切的人道情懷。他的地域散文,表達的是家園之愛,他對生他養(yǎng)他的這片土地有深切的了解,也有深切的愛:
潮州還是井的天下。雨、水、井,清潔了潮州的一方天地,也滋潤潮州的一方人情。清晨和黃昏,汲永的哥們姐們,便圍著宅后的井臺。一眼小小的磚石井,飛揚著四五支脆脆的潮音,和著青苔絨絨的井埕、和著井埕邊三月里新芽嫩綠的嬋桂,那一份情調喲。潮州的井水別一樣的清冽甘甜,喝這水的潮州男子春山靈秀,喝這水的潮州女子春水柔柔。這靈山秀水,陰陽合一,便生成了潮州男子的鬼斧神工。三家巷的金漆木雕、上東堤的麥稈剪紙、開元街的花燈香包、楓溪鎮(zhèn)的通花陶瓷。潮州男子的一雙巧手,全不讓潮州女的抽紗繡花。單單三家巷的金漆木雕,便刻出潮州男子的千古絕唱,百世風流。這些潮州男子,一把木錘,一撮雕刀,便在潮州通衢熱鬧大街上的這條怡靜小巷里,雕刻了一座古城的歷史,一首淡淡的民歌,和一份潮州人鐘靈秀氣的精神。[2]37
作家筆下的意象,是浸透著溫婉、深切的感情的,他的文字是飽含著感情的汁液的,你甚至會覺得他對家園的描述有一點理想化,他對于家園的愛有一點偏執(zhí)。
與仁者的情懷相關聯(lián)的是黃國欽散文獨特的表達方式。這種表達方式,我用“詩性傾訴”去概括。在抒情方式上,他有時會用象征、暗示的表現(xiàn)手法,比如《花草含情》等,但是,更多的,他是用傾訴的、直接抒情的方式,是用感情直接告白的方式;在語言表達上,他的用詞是清雅的、富于詩意的,而且他喜歡用疊音、排比和反復抒寫的修辭手法,達成徐緩、委婉的節(jié)奏和復沓回環(huán)的旋律。所以,他的散文不僅有情感之美,也散發(fā)著音樂之美、旋律之美:
一曲唱腔悠長悠長的潮劇,用漫漫五百年的歷史,唱出了一個全國十大劇種的名兒,那些清清麗麗的歌喉和風擺楊柳的臺步,想來必是源于輕聲細語的潮州方言和雨傘下腳尖兒款款蓮移的行姿。[1]165
生長在潮州這塊土地上,每天每夜,總有一種異樣的神韻在吸引著我,昭示著我,那是一種遙遠的歷史的回聲,那是一條豐沛的大河在澎湃,那是冥冥中遠古的先民在吟哦。[2]36
這是黃國欽常用的敘述方式,詩性傾訴的語調和方式。這種詩性傾訴的語體在情感結構上是單純的,但是那種如細流般漫過你全身的感情會浸潤著你,那種富于音樂感、節(jié)奏感的旋律會感染著你、溶解著你,這是他散文藝術魅力的所在。
每一位具有自己藝術風格的作家都會形成自己的獨特的語體,“詩性傾訴”就是黃國欽散文具有標識性的語體特征。
[1]黃國欽.向南的河流[J].花城,2010(5).
[2]黃國欽.煙雨潮州[J].散文,1990(12).
The Proseof the Benevolent——Discussion on Huang Guoqin’s ProseWriting
HUANG Jing-zhong
(College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Hanshan Normal University,Chaozhou,Guangdong,521041)
Huang Guoqin isa representativewriter of contemporary prose in Chaoshan.Hiswork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regional prose and personage prose.The regional prose is characterized by profound cultural ap?peal;the personage prose is fullofhumanitarian feelings.“Poetic pouring out”is themarked stylistic feature ofhisprose.The directway ofexpressingemotions,clear poetic language and rhetoricaldevices like sound rep?etition,parallelism and repeated expression ofemotionsmake hiswriting imbued with notonly emotionalbeau?ty,butalsomusic andmelodiousbeauty.
Huang Guoqin;regionalprose;personage prose;poetic pouring out
I207.67
A
1007-6883(2017)02-0006-04
責任編輯 黃部兵
2016-11-21
黃景忠(1965-),男,廣東普寧人,韓山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