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洛蒙,秦秘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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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情假意的“惜別”
潮洛蒙,秦秘蜜
(天津科技大學外國語學院,天津 300202)
《惜別》是太宰治于1944年受日本軍國主義當局委托,以魯迅的《藤野先生》為原型進行改編的作品。太宰治對“津田”“矢島”這兩位人物形象進行再刻畫,有意將其年輕化,友善化,并成為周樹人留學仙臺期間的摯友。本文通過具體分析其與原作之間的差異,揭示文字背后掩蓋的真相,最大限度的挖掘這部作品超越意識形態(tài)與創(chuàng)作意圖的現(xiàn)實意義,為國內年輕讀者正確理解《惜別》提供線索。
惜別;津田;矢島;周樹人
《惜別》以魯迅的《藤野先生》為原型,通過虛構一位日本東北的老醫(yī)師,并以這位老醫(yī)師的手記為載體,回憶并敘述了四十年前“我”(《惜別》中“我”為作者太宰治(手記主人)《藤野先生》中“我”為作者魯迅)與舊友周樹人在仙臺醫(yī)專學習期間的故事?!断e》中除周樹人和“我”之外,還有津田與矢島這兩位同窗好友,這兩位年輕人形象均取材于《藤野先生》,但作者對其進行再刻畫,與原作形成強烈反差的同時又給人以真實感。筆者以《惜別》中周樹人與津田、矢島的交友關系為兩條線索,還原“危險”的真實感背后所隱藏的意圖,為讀者提供參考。對于如今兩國年輕人的友好交往也具有超越作者意識形態(tài)以及創(chuàng)作意圖的現(xiàn)實意義。
《藤野先生》中,“我”先是住在監(jiān)獄旁的一個客店,有一位“先生”認為那家客店包辦了囚人的飯食,住在那里不相宜,所以幾次三番的勸“我”搬到其他住處,“我”好意難卻聽從了這位“先生”的話。這位“先生”便是《惜別》中“津田”的原型。
太宰治將《藤野先生》中僅僅出場后便再未提及的“先生”在《惜別》中改寫為同年級同學及好友“津田憲治”,津田這一人物形象首先便將其原型年輕化,由老師改寫為與周先生相同身份的學生,為其貫穿《惜別》全文也創(chuàng)造了條件。作者做出這樣的改動也并非偶然,可以說是有意而為之。在太宰治著的《〈惜別〉之意圖》中曾說到:“所懷意圖為讓現(xiàn)代中國之年輕知識人閱讀,使其產生‘日本也有我們的理解者’之感懷,在日本與支那之和平發(fā)揮百發(fā)子彈以上效果?!睆淖x者接受角度來說,與《藤野先生》相比,對“津田”這一好友形象的細致刻畫似乎更能引起年輕讀者的共鳴。
《惜別》中周先生害怕拒絕這位過度熱情的同年級好友的好意會讓他生氣,最后只好搬離了監(jiān)獄附近的宿舍,去了津田所在的住處,每天只能吃著難以下咽的芋梗湯。對于津田的特別照顧,周先生“除了當時覺得有點兒痛苦之外”,卻也讓周先生在異國他鄉(xiāng)感受到了溫情。
而“我”卻把“蠻橫”且“一口假牙”的津田視為周先生與我之間的干擾者。原因是津田曾專門警告“我”要注意和周先生的交往,甚至讓“我”最好不要和周先生交往。因為在日俄戰(zhàn)爭時期,第三國人都有可能是間諜,而且還要提防這些清國留學生謀劃推翻清政府,不利于清日交往。并表明將周先生拉到他的宿舍里住,一面是通過“關懷”為日本人留下好的印象,另一面則是為了監(jiān)視他。
通過對“我”的警告可以看出,津田順應當局的方針政策,為了拉攏中國人表面上對周先生親近的同時,暗里卻時時刻刻提防著周先生,一明一暗,表里不一,不難看出津田對于周先生的“復雜微妙的外交性策略”。當津田得意于自己的外交秘訣時,被蒙在鼓里的周先生卻認為津田雖然有點兒煩,但很正直,是個好人。所以在一開始周先生與知情者的“我”對于津田的態(tài)度截然相反,形成鮮明對比。
就像藤野先生對“我”說的一樣:“教育赦令里,是怎樣說的?‘相信朋友,交友就是相互信任?!瘎e無其他。”在周先生與津田之后的交往中,津田的信任危機就如一枚定時炸彈一樣隨時威脅著兩人的關系。但隨后日本在日俄戰(zhàn)爭中獲得勝利,以此為契機津田主動向“我”道歉,對周先生的不信任立馬也煙消云散。這時,“我”將津田對“周先生”的不信任感歸結于戰(zhàn)局下民眾心理的不可靠,年輕人易受愛國心的驅使,有著比常人更加敏感的危機意識,所以津田對周先生的信任就變得異常困難,與 周先生的交友關系也變的異常的小心翼翼。這樣一來,同樣身為青年的“我”成為了津田的理解者,對津田的嫌惡之情也隨之減少。周先生打算棄醫(yī)從文,無心學習的時候,“我”回憶到津田出于朋友的責任感,試著勸了好幾次卻不管用后,說道“干脆想哪天狠狠教訓他一頓,再給他幾拳,說‘醒一醒’吧”。最后在周先生的小型送別會上,“我”也捕捉到津田獨自背過身去哭泣的身影。
《惜別》中,“我”也曾深切的思索著:“戰(zhàn)爭一定要勝利,戰(zhàn)爭一旦不利,就連相信朋友也變得很困難了”?!拔摇钡倪@一深刻感想明顯是日俄戰(zhàn)爭合理化的說辭,迎合了當局的軍國主義的思想。同時也可以看出,對于津田與周先生之間的這場信任危機,國家間的關系就像是津田與周先生之間這枚定時炸彈的導火索,而戰(zhàn)爭的勝利正是爆破裝置,若順利,則可以輕松解除兩人之間的信任危機。
《惜別》中所呈現(xiàn)的津田與周先生這兩位同窗好友之間的關系可以說只是國際關系的附屬品,津田對周先生的信任與否,與周先生的交往,并不來源于其自身的獨立人格或者對周先生的欣賞,而是服從于國家意志。即使《惜別》中,津田消除了對周先生的懷疑,兩人的關系也撥開云霧,但這只是暴風雨后表面的平靜,津田對于周先生的感情始終受制于當局的政策,自上而下,兩人間的情誼自身并沒有穩(wěn)定的根基,所以導致兩人的關系也只能是搖擺不定的。太宰治筆下的這對交友關系帶有了意識形態(tài)的烙印,也是對兩國年輕人之間發(fā)自內心的真摯而美好的友誼的一種褻瀆。
《藤野先生》中,去“我”的家中翻檢一通“我”的講義,并在“漏”字旁邊畫一個圈,諷刺“我”是因為藤野先生泄題才及格,并寫信讓“我”“改悔罷”的“匿名信事件”讓讀者印象深刻?!断e》中矢島的原型就是匿名信事件的始作俑者—“本級的學生會干事”。
諷刺的是,《惜別》中不知情的藤野先生偏偏讓干事矢島負責查找嫌疑人,匿名信事件卻也因此圓滿收場。因為矢島的“道德中特有的潔癖性”以及“基督教中反省的美德”,他很快認識到自己愚蠢的誤解,并主動向周先生道歉。另一方面,作為旁觀者的“我”想去揍一頓這位“卑鄙小人”時,周先生似乎并沒有因匿名信事件而心有隔閡對矢島君產生偏見,反倒自我反省說,總是請?zhí)僖跋壬薷墓P記,讓人誤解也是情理之中,大度地與矢島和解,并稱贊其為“非常正直的人”。
《藤野先生》中,干事矢島等“又竭力運動,要收回那一封匿名信去。結末是我便將這托爾斯泰式的信退還了他們”。盡管魯迅很無奈,匿名信事件也就此結束了。而《惜別》中,矢島不僅主動向周先生道歉,出于愧疚之情,在周先生漸漸對學校失去熱情的時候,矢島還送給他德語大詞典,上課的時候也總是坐在他旁邊照顧他。
“我”也嘗試著與矢島友好相處,對于竟然兩次使用小計倆中傷周先生的這位“道德潔癖者”,“我”認為是矢島作為仙臺富豪之子的鄉(xiāng)村公子心理作祟,驅使他極力掩蓋自己對俊才周先生的敬畏、敬愛之情,內心的抑制最終演變成逆反心理,最終用了諷刺的小伎倆,并寫了那封卑劣的信件來掩飾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以期獲得內心上的平衡。
而《藤野先生》中,魯迅在匿名信事件的結末確實寫到“中國是弱國,所以中國當然是低能兒,分數(shù)在六十分以上,便不是自己的能力了:也無怪他們疑惑”,給“弱國”與“低能兒”間特意加上因果關系,還用上“當然”刻意強調,通過反語的形式,都是為了想要表達日本青年對中國的蔑視以及民族自尊心受損后的憤慨之情。
正如王向遠教授就曾指出:“遭到日本人傷害的時候也能坦然處之,并且充分諒解和‘同情’日本人的‘正直’。這就是日本和中國的‘親善’的前提?!盵1]太宰治全然不顧周先生所受到的個人和民族情感的傷害,反而將其改寫為周先生原諒矢島的理由,兩人還握手言和。最后將其惡劣行徑也理解為矢島佩服和喜愛周先生的另類表現(xiàn)。《藤野先生》中學生會干事(矢島)與沒有民族偏見的藤野先生是完全對立的人物形象,而《惜別》中的矢島品行端正,敬畏周先生,儼然將其劃入藤野先生這一陣營。
對于《惜別》中關于“矢島”的這番描寫,竹內好也曾提到:“他(周先生)對學生會干事的憎惡并不清晰,因而對藤野先生的愛也停留在較低的水平?!盵2]
不難看出,《惜別》中關于津田和矢島的情節(jié)都是圍繞著與周先生的交往展開的,津田一開始披著友好的外衣實則監(jiān)視著周先生,矢島則作為匿名信事件的主人登場,兩人與周先生都是對立的關系,但隨著時間的推進,兩人都主動道歉,并積極的幫助周先生。最后在只有四人出席的送別會上,津田、矢島也赫然在列。
關于津田、矢島與周先生之間關系的刻畫,都是先設置沖突再到解除誤會,采用先抑后揚的寫法,情節(jié)上高低起伏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經過這樣的改寫后,津田、矢島這兩位人物形象特色鮮明而且更加飽滿,故事也更容易給人以真實感。對于如今的中國青年一代讀者來說,初中課文中學過的《藤野先生》早已模糊,而《惜別》的中譯本2006年才出版,《惜別》中保留著原作中已有的故事輪廓,并通過增加虛構的情節(jié)來實現(xiàn)改寫的目的,不免會讓不知情的讀者產生《惜別》只是再現(xiàn)了《藤野先生》中未提及的部分,將其理解為對原作的補充。
《惜別》中矢島受強烈的愛國心驅使對周先生心生猜疑,津田因為無法正視自己的內心扭曲的情感而做出惡劣行為,這些對于青年讀者來說都是容易引起共鳴以致于產生誤解的情節(jié)。當小說最后三人所謂的“誤會”解除時,讀者會很容易沉浸到津田、矢島與周先生間的跨越國界且來之不易的友情中。對讀者來說,如果產生這種錯覺是非常危險的。
《惜別》的中譯本中,譯者董炳月在序言中寫到:“我強調《惜別》的價值,主要是立足于中日現(xiàn)代關系史和日本人的魯迅觀?!倍壳埃P于《惜別》的文獻也大多都著眼于作品中的“魯迅像”“太宰治像”以及兩者的相似性。而對于這部作品對年輕一代的誤導性及其危險性,卻幾乎無人提及,筆者認為這是一個值得重視和研究的問題。
結合《惜別》“御用文學”的背景以及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津田、矢島、周先生三位年輕人是在軍國主義聲稱的“獨立親和”原則下強行搭上了“說翻就翻的”友誼的小船,既忽略了歷史真相,也扭曲了周先生的形象。
良好的交友關系中互相信賴和包容的確是不可或缺的?!断e》中周先生對津田的寬容,矢島對周先生的信任,似乎也都是改變與周先生對立的格局,形成交友關系的關鍵。但是周先生對于津田的原諒是來自于拋棄民族自尊感,是在不平等的基礎上建立的交友關系,而矢島對周先生的信任是受軍國主義意識左右的,并不是出于自身情感做出的選擇,而且矢島敬愛周先生也是出于“我”單方面的理解,更何況比起津田和矢島,“我”這一形象純屬虛構,在《藤野先生》中并沒有對應的原型人物。在揭開表面這層面紗后,呈現(xiàn)出來的正是他們之間畸形的交友關系。
《惜別》完成于二戰(zhàn)之際,二戰(zhàn)之后太宰治的作品多轉向為破滅型私小說,具有反抗權威意識與既成價值觀的頹廢傾向,均與帶有政治目的而創(chuàng)作的《惜別》形成鮮明對比。但《惜別》作為世界文學中唯一以魯迅為主人公的長篇小說,其影響的廣泛性與特殊性不容忽視。如本文所分析,在閱讀《惜別》的過程中讀者應該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了解歷史真相,一定要認識到其作為日本“國策文學”的誤導性和危險,有必要重讀《藤野先生》;另一方面,《惜別》也是對中日兩國青年交友的警示,100多年前的津田、矢島與周先生的交友關系也向當今兩國年輕人揭示了交往中可能暗藏著的問題及危機,為今后更好的發(fā)展提供了參照。100年后,如何促進兩國年輕人友好交往依然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兩國青年需要在平等獨立的基礎上加強對彼此的認識和理解,冷靜妥善地處理交往中出現(xiàn)的沖突,才能形成堅固而真摯的友誼。
[1] 王向遠. “亞細亞主義”“大東亞文學”及其御用文學[J].名作欣賞, 2015(25): 61.
[2] 竹內好.魯迅雜記: ⅳ(1946-1956)[J].靳叢林,宋揚, 譯. 上海魯迅研究, 2014(4): 79.
(責任編校:葉景林)
10.15916/j.issn1674-327x.2017.0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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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4-327X (2017)02-0081-03
2016-09-19
潮洛蒙(1970-),男(蒙古族),內蒙古赤峰人,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