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是寫給多數人讀的。我永遠說著我自己想說的話,我永遠盡我在黑暗中呼號的人的職責?!?/p>
——巴金
“多余人”是出現于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中的一系列藝術形象的總稱,最早的代表人物是普希金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奧涅金。其后有萊蒙托夫的長篇小說《當代英雄》里的彼巧林,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羅亭》中的羅亭等,他們在他們“所處的范圍內是多余的人”。覺新是中國封建制度行將崩潰時期的一個多余人形象,一個中國的“奧勃洛摩夫”。
為了更好地理解覺新這一多余人形象,我們先來了解巴金《家》的創(chuàng)作背景。
巴金說:“我不要單給我們的家庭寫一部特殊的歷史,我所要寫的應該是一般的封建大家庭的歷史,這里面的主人公應該是我們在那些家庭里常常見到的,我要寫這種家庭怎樣必然地走上崩潰的路,走到它自己親手掘成的墓穴。我要寫包含在那里面的傾軋、斗爭和悲劇。我要寫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怎樣在那里面受苦、掙扎,而終于不免滅亡……我寫《家》的動機也就在這里?!?/p>
《家》也是巴金在哥哥李堯枚的鼓勵下寫的,1929年7月,李堯枚自川來滬看望巴金,談了家庭里的種種事情,氣憤而又苦惱。巴金告訴他,自己要寫一部反映大家庭生活和家中男女青年不幸遭遇的小說。大哥即表支持,后又寫信來大加鼓勵:“你要寫,我很贊成,我簡直喜歡得了不得,我現在向你鞠躬致敬。”
這使巴金大受鼓舞,抱定心志創(chuàng)作《家》,不負“我一生中愛得最多而又愛我最深”的大哥的殷切期望,讓大哥早日從沉重的封建枷鎖中解脫,“讀到我的小說,也許會覺悟,也許會毅然地去走新的路”。
故事中的高覺新的形象更是以哥哥李堯枚為原型塑造的,然而可惜的是,才寫到第六章時,接到家里來電,大哥終因受不住巨大壓力而服毒自殺了。
巴金悲痛欲絕:“萬不想大哥連小說一個字也沒有能讀到?!薄皼]有挽救他,我感到終生的遺憾。我只有責備自己?!崩顖蛎兜乃?,更堅定了巴金早日寫好《家》的決心:對那吃人的封建制度,我一定要用全力打擊它!他拿起筆寫了小說的第七章《舊事重提》?!都摇酚缮虾i_明書店正式出版時,巴金寫了序《呈獻給一個人》,這“一個人”正是他的大哥李堯枚。
命運的陰差陽錯,讓覺新接受新的思想,卻生于舊的家庭。新舊思想的矛盾與沖突,讓他一方面對黑暗現實具有強烈的叛逆反抗精神,另一方面,又無可奈何地被卷入到封建舊家庭的牢籠里,以至于苦悶彷徨甚至逃避現實、隱忍悲苦。正如陳思和認為的,“覺新的悲劇在于他無力擺脫可怖的歷史命運……他處處維持著這個壞透了的家庭,甚至為緩和它的內部沖突和崩潰命運而不得不去做它的幫兇?!币虼?,他既非完全站在封建舊勢力的一邊,也沒有真正靠近人民,處于中間位置,有種里外不是人的感覺。然而,我從覺新身上看到更多的是他人性中的美好品質,覺新是值得同情的。
在眾人眼中,覺新是懦弱畏縮的,委曲求全的,他作為一個“多余人”而存在似乎顯得可有可無,引不起讀者太多的興趣,然而作者在賦予這個人物以矛盾性格的同時,也將人性中美好、善良的品質毫無保留地給予了他。在人物的塑造上,作者非常善于通過細致入微的刻畫表現人物的心靈美與人性美,從而展示人物豐富復雜的內心世界。無疑,覺新是作者塑造得最為成功的一位,在他的身上,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哀,還有整個封建制度與家族制度所留下的罪惡的傷痕。
他并不是天生就是逆來順受的,他也會抗爭,但他沒有,他畢竟是覺新,不是覺慧,他不像弟弟們一樣無拘無束,無牽無掛,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可以大膽地叛逆,可以無負擔地抗爭,他們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對他們而言只是一個可以隨時停靠休憩的地方,至于這復雜的家里的細細碎碎,明爭暗斗都無需他們操心。而覺新呢,他何嘗不想像弟弟們一樣做自己想做的事,追求自己的幸福與快樂,如果他可以松開束縛自身的枷鎖,如果他拋下家族的使命感與責任感……然而,一切只是假設,一切的一切注定了他必然成為封建制度的犧牲品。
他深知自己的無奈處境,隱忍痛苦,他無人訴說,唯有在夜闌人靜之時,和著襲人的寒氣,以凄涼的簫聲低低地吐露著心語,他的哀戚,他的苦痛只有在這些低吟中才聽得分明。唯有這樣,他才仿佛得到了片刻的安寧,才與自己的內心面對面,一面飲著生活的苦酒,一面找尋埋藏心底已久的,已逝的希冀與回憶。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多余人”形象》
大家談
李玉茹(曹禺夫人):他和曹禺相差六歲吧,當時都是很年輕的人,誰都想出人頭地,所以要無私地把別人推出去,是很難能可貴的。曹禺這種朋友很少,能跟他說,指出他的毛病,讓他不要再寫應酬文章,多留點東西的朋友太少太少,只有巴金。
賈平凹:巴老的道德和文章,都是當代作家的一面旗幟。我有幸在杭州見過巴老一面,當時,我推著巴老的輪椅在西湖邊的草地上轉了一圈。巴老的作品就在那兒,那些文章,那些話,沒有大勇氣者、沒有高貴人格的人,是寫不出來,說不出來的。
肖復興:作為讀者,我喜愛他“蘸著自己的心血”寫出來的作品,那里洋溢著善良、真誠、正直、樸素和廣博的愛。我敬重他“揪出示眾的首先是自己”的懺悔的勇氣和品格,這是我們中國文人尤其缺乏的。
金庸:當年在《大公報》上讀到巴金《隨想錄》,當時自忖,如果我遇到他那樣重大的壓力,也難免寫些違心之論,但后來卻決不能像他那樣慷慨正直地自我檢討,痛自譴責。
吳青(冰心之女):母親把巴金舅舅比喻成熱水瓶一樣里熱外涼的人,而我感覺他更像液態(tài)的火焰,外面看不到熊熊的火焰,但里面卻是滾燙的液體,有大憎和大愛,愛得深切,也憎得鮮明。
舒乙(老舍之子):他曾寫信告訴我:“托爾斯泰一生沒有達到的人生理想就是言行一致,這正好也是我的追求。我始終以托爾斯泰為榜樣,雖然這太難了,但我還是要向他學習。像我這樣一個老病人,要打起精神來重新生活,繼續(xù)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