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炳鑫

讀孫惠芬的《尋找張展》，讓我想到了《人民文學》2016年第1期發(fā)表的陳繼明的小說《圣地》，想到了那個叫周羽的女孩子不堪的成長和死亡。這兩篇小說，主題都是孩子成長與教育遭遇的難題，讀來發(fā)人深省。其實，張展青春期的成長同周羽的成長有著諸多相似之處：他們都面對的是家長粗暴的教育手段，都有著不為人知的青春騷動，都有著對成長的粗暴踐踏和強力干涉，都有著以愛的名義進行的非愛暴力。但周羽最終走向自殺，而張展卻化蛹為蝶，成就了自我。在當今這個喧囂浮躁、物質(zhì)至上、精神空虛的社會，生活的本質(zhì)是什么？人的終極意義是什么？自我的價值在哪里？這一系列社會問題，都以尖銳而敏感的觸角，讓作家孫惠芬不能釋懷地把關(guān)注的目光投向這個時代獨生子女的成長上。他們真的是“垮掉的一代嗎”？小說讓我們從張展艱難而強勁堅韌的成長歷程中感到，一個自我建構(gòu)的健全人格是如何實現(xiàn)的，這也許正是作家“尋找張展”的意義所在。

一

張展的成長過程，其實是一個不斷尋找的過程。他在尋找愛，尋找接納和認同，尋找自己人生的支點，尋找理解和關(guān)懷。張展的童年是灰色的，是城鄉(xiāng)差別在一個幼小孩子身上的投射。農(nóng)村出身的父親在鄉(xiāng)下有“無盡關(guān)系”，有發(fā)達的鄉(xiāng)村根系，而城郊出生的母親，因姥爺曾當過縣組織部長，母親便成了躋身上流官宦之家的大小姐，母親便在城里有了“無盡關(guān)系”，有了發(fā)達的城市根系。而正是由于母親對鄉(xiāng)下的偏見和“瞧不起”，張展的童年便只能在他那七姑八姨和大舅二舅家的孩子中間擁有“無盡關(guān)系”。而在張展七歲那年，發(fā)生在表姐夢梅身上的一起車禍，讓少不更事的張展對這個“勢利使人憎”的世界，對人性的險惡，產(chǎn)生了顛覆性的認知。夢梅被縣政府的車撞死了，而他的父母為了自己的仕途和升遷，用扯謊來掩蓋真相。正如張展所說：“我的家庭遭遇破產(chǎn)，那是對爸媽信任的破產(chǎn)，感情的破產(chǎn)。于是哭充斥了我的童年……”在他少年之時，張展尋找到了那個長著大板牙的黑臉男孩，找到了那個“散漫、隨意，自由自在的世界”?！皦裘吩谝凰查g就被土豆餅替代了”，就像當年被月月替代。在黑臉男孩的土豆食品擁政小賣部，張展體驗到了什么是獨立、自由和平等。正如張展自己所說：“這里沒有虛假，沒有誰看誰臉色那些暗中講究，即使還涉及到迎客送客收錢算賬一些程序，那程序也是先來后到，人人平等的?！痹谀抢?，張展享受了“長這么大最快樂的時光”。然而，好景不長，隨著他的逃課被舅舅發(fā)現(xiàn)，擁政小賣部和黑臉男孩的命運也發(fā)生不測風云。黑臉男孩被打，小賣部被關(guān)。憤怒的張展第一次以離家出走的方式，向霸道蠻橫的父母發(fā)出了自己的抗議。他跟一個從甘肅出來的長得像夢梅一樣的流浪兒月月私混上了。他有了一種重新回到夢梅懷抱的感覺，然而，這短暫的幸福隨著他們被警察扔進收容所而劃上了句號。他又一次回到了他的“無盡關(guān)系”中，陷入冰冷無愛的世界?！拔沂遣恍业?，我的不幸，就因為有一個當官的爸媽”。

張展的第二次離家出走，跟他私下在家里烙土豆餅有關(guān)。勢利而瞧不起鄉(xiāng)下人的母親發(fā)現(xiàn)他在家烙土豆餅，認為是沒有斷掉農(nóng)村的土根，是沒出息的表現(xiàn)?！袄语灥氖率遣晃拿?，是落后，是只有窮人小混混才干的事”。當那香噴噴的滋味變成“窮人的滋味”，聽到這樣的訓斥，張展無法平息內(nèi)心的憤懣和不滿，他又一次選擇了離家出走。“離家出走，這是一劑良藥，它能醫(yī)治抑郁、憤懣、不滿；它又是一種疾病，一旦你有了被醫(yī)治的經(jīng)歷，稍感抑郁和不滿，你就想邁出家門，就像吸毒者對毒藥的上癮”。

然而，這次的離家出走，在張展成長的道路上，不啻是一次驚心動魄的警示。月月拉著我的手，像奔赴幽會的情人?！八齻€子長高，胸脯隆起，她大冬天的，還穿著露著大腿的超短裙，她歪著腰肢對著你時，更像一個女人而不是女孩，讓你止不住心慌、害羞?！本褪悄莻€晚上，張展看到了已經(jīng)墮落深淵的月月，不停地出入色情場所，還是個高級扒手。在月月身上，他猛然意識到，“離家出走再也不是我叛逆的選擇”。

二

懂得“意義和沒有意義”，讓張展開始了理性的反思。他明白：“對爸媽的舉動做出任何表面的對抗都是幼稚的，沒有意義的。它還有可能把你推向墮落的深淵?！币虼耍美硇詾樽约鸿T就了一個安靜的港灣。但這樣安靜的港灣，時不時也會被專橫霸道的母親卷起一場暴風驟雨。張展覺得，一個理性和感情正常的人，就不會對發(fā)生在自己身邊的苦難無動于衷。在他初二那年假期，大姨得乳腺癌去世了，由于他的哭泣讓媽媽無法忍受而招致指責。張展知道，大姨媽的去世與女兒夢梅的死有關(guān)。在張展幼小的的心靈里，他切膚地感受到底層小人物的不幸和痛苦，但他的父母卻無動于衷，連起碼的同情和憐憫都沒有，他感受到了人性的殘酷和可怕?！叭绻銓ν纯?、苦難都感受不到，還叫什么健康？”在張展的內(nèi)心，他無法接受這樣殘酷人性的現(xiàn)實。最后通過痛苦的反思，他知道他父母得病了，不管這病的根由是根植于父母不擇手段而要爭取的所謂的“自由”（從大的方面講，他知道“爸媽與權(quán)力同流合污是何等的傷天害理”），還是社會文化生態(tài)的畸變，他們確實是病了，并且病得不輕。有了這樣準確的理性認知之后，張展堅定了他作為一個健康人的自信。

張展轉(zhuǎn)學大連，有了一個更加剛愎自用、甚至有些變態(tài)的“交換媽媽”。轉(zhuǎn)學的起因是，2006年夏天，他把一個叫呂梁的女同學帶回家中作模特被他的父母發(fā)現(xiàn)了。在父母眼里，畫畫這個職業(yè)就是不正經(jīng)，就是臭流氓。特別是當他的父親傲慢地命令他：“小子，你記住嘍，我們家決不允許出現(xiàn)一個畫畫的小混混。”張展透過傲慢專橫的父親，看到了他們的無知。“這世上確實有一種人，他們從來不知道藝術(shù)為何物，不知道在所謂的知識之外，還有更寬廣的東西”。張展在經(jīng)歷了父母的羞辱和指責后，開始同情無知的父母。從這件事后，張展知道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不再以父母所謂的“成功”作為自己的目標，他有了對人生理想更深刻的認識。張展的高中生活是和交換媽媽一起度過的。父母為了讓張展功成名就，他們決定為張展轉(zhuǎn)學，讓他離開那個引誘他走向“墮落”的現(xiàn)時環(huán)境。而這個環(huán)境里的人和事，在張展那里，卻正是他生命成長中最為珍貴的東西。他的繪畫、書籍、他的同學呂梁，特別是那個讓他“重返課堂，沒有成為小混混”、沒有像月月那樣被生活吞噬的黑臉男孩?！八屛抑牢液桶謰尩膮^(qū)別，我不把土豆餅的滋味看成某種落后；我知道這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它一旦和情感發(fā)生共鳴，便是比任何東西都高貴、高尚的東西”。

然而，在這個資本邏輯當?shù)赖纳鐣说睦硇酝鶡o法抵御來自金錢的強力誘惑。令張展始料不及的是，他去向黑臉男孩告別時目睹的一切。黑臉男孩拿著政府拆遷補償款去搞傳銷。當他看到黑臉男孩做著發(fā)財夢，急匆匆向他揮手告別，“消失在柵欄后邊光影恍惚的院子里”時，在張展的視野里，“那柵欄是一只張著血盆大口的老虎”，而黑臉男孩就是那虎口的美味，是那“撲火的飛蛾”，讓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風箏”。張展的內(nèi)心很痛，他隱約感到失去了什么寶貴的東西。張展感受到了在這個物質(zhì)和金錢的時代，人無法遏止的欲望所呈現(xiàn)的人的精神免疫力的脆弱性。

在大連三年的高中生活，無疑是他生命成長中最重要的時期。在那里，他雖然有交換媽媽的看管和監(jiān)視，但正如張展說的：“媽媽的最大失誤在于她不明白，一個不是媽媽的媽媽天然就會失去約束力。”因此，他從身體到心靈都獲得了解放感。特別是他有了自己獨立的空間后，他可以戴上那頂在他看來作為叛逆武器的毛線帽，可以烙土豆餅、畫畫、讀書、聽音樂，可以利用周末和同學們聚會……他有了難得的“自由”，在那里，他發(fā)現(xiàn)了自我。當然，最重要的是在那里他遇到了心靈的知己申一申，“就像梵高遇到了高更”。在那里，張展的價值取向和人生理想得到了認同，對人生的理解有了共鳴，同時，他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自信。在申一申看來，張展營造的“自我世界”就是藝術(shù)氛圍濃厚的藝術(shù)世界。作為他們這一代人，申一申有他自己獨特的判斷力。他認為如果沒有校外小吃攤上那些小吃，他們的思想就沒有出軌、流浪的機會，那在他們的生活中就只剩下一張張試卷，那他們才是地地道道的窮人。在張展看來，如果沒有思想的出軌和流浪，就沒有向藝術(shù)敞開的享受。當然，作為朋友，申一申還不留情面地解剖了張展作為一個矛盾體，性格虛偽的一面。海德格爾說：自從人類有了意識，性格中就埋下了分裂的種子。張展也不例外，他的叛逆漏洞百出，不堪一擊。他一心不做爸媽那樣冷漠的人，但他對他的爸媽卻又分外冷漠；他極力擺脫爸媽權(quán)力的操縱，卻又心安理得地享受爸媽權(quán)力給予的一切。

三

青春期的成長，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有一個繞不開的命題，這就是初戀。有位作家曾經(jīng)說過：“初戀的失敗是人生天地之間一個坎，很難回避、躲避。這個坎如何跨過，會給人造成極大影響，甚至會改變今后人生的運行軌跡和發(fā)展方向。它會把你推向地獄般的深淵，也會引導(dǎo)你步入天堂。”無疑，戀愛是青春男女遭遇最大的一件事情。在自私和無私的戀愛中間，不但是對當事人心智的考驗，更是男女雙方靈魂鏡像。張展遭遇的戀愛與他的同學申一申的戀情是不一樣的。雖然張展的戀人斯琴是一個發(fā)廊女，但她不像申一申的戀人蔣子蔓，在電話本的每一個電話后面都要注明家長的社會職能角色。她身上少有世俗的功利。并且，張展在與斯琴的交往中，讓他震驚于這樣一個在他的“交換媽媽”眼中的“發(fā)廊賣淫女”身上，看到了在所謂的正人君子身上無法看到的人性的亮光。正如張展自己說的，斯琴身上有母性的柔情和溫順，有陽光般的溫暖，有敢于擔當?shù)挠赂液蜕屏?。在斯琴作為張展的模特被保姆小夏告發(fā)，“交換媽媽”當著斯琴的面辱罵張展的時候，當斯琴被冤枉、被玷污的時候，她不但不埋怨張展，而是“擁抱了我，緊緊地，她的臉貼上了我的臉，她說別害怕，有我哪。她有我母親沒有的動作，她老是摸我的頭，她有我身邊人沒有的柔情和溫順。她說話總是帶著商量的口氣……”缺失母愛的孩子是最易于受惠于母愛的誘惑的。張展被斯琴身上母性的光輝籠罩了，戀母情結(jié)讓他對斯琴產(chǎn)生了強烈的依賴心理。

當然，在張展的成長道路上，最重要的是斯琴給了他藝術(shù)和美的啟蒙。通過斯琴，張展懂得了“深藏在身體里的藝術(shù)的美，那是一切美的源頭”。斯琴以她完美無瑕的身體，詮釋了藝術(shù)的神圣和人體之美的圣潔感。在張展的精神世界里，斯琴儼然就是一個高貴的女神，深植于他的心中。因此，當他的同學劉朗在酒吧看了斯琴的瘋狂演出后說出“這斯琴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時，張展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知道劉朗說的“不簡單”所包含的意思。他有些擔心?！霸谒牭轿艺f殺出一條血路而哭得更厲害的時候，在她唱搖滾朝觀眾打著響指的時候，某個念頭曾在腦海閃過……每當想到有一天她也許會像月月那樣因墮落而消失，我的心就往深淵墜落，淚就噼里啪啦掉下來”。

其實，斯琴只不過是張展成長道路上的一顆流星，她不可能駐留，只是以一顆流星的亮光，喚醒了、照亮了潛藏在張展身體里的藝術(shù)世界。當然，用張展的話說，斯琴更是他人生之旅中“更為深刻的動機”，她指引著張展不是走向所謂的“成功”，而是去認識真正的自我。

后來，張展的爸爸在法航飛機失事中遇難，這個無妄之災(zāi)對張展無疑是天塌地陷的。接著，姥姥又因心臟病猝死。在巨大的災(zāi)難面前，脆弱的張展多么想有一個堅實的肩膀或者溫暖的懷抱靠一靠，好讓他和那個可以依靠的人一起對付那落入深淵的恐懼。然而，給張展重重打擊的并不是爸爸的罹難、姥姥的離世，而是當他想把自己的痛苦和災(zāi)難告訴最心愛的人時，卻發(fā)現(xiàn)走到他面前他心愛的斯琴并不屬于他。這個自信、溫暖、神秘的女子，卻有著不為人知的身世和傳奇般的心路歷程。斯琴一直愛著他的老師，那個拯救了她一直把她帶入藝術(shù)王國的老師，并懷上了老師的孩子。為了老師，自己又違心地嫁給了一個自己并不愛的人。這一切讓張展震驚，震驚于這樣一個卑微的靈魂是何其高貴和善良。張展也正是在斯琴堅定的支持和鼓勵下走進了考場，去完成他人生至關(guān)重要的一場考試。

四

記得兩千四百多年前古希臘哲學家蘇格拉底將巴特農(nóng)神廟金頂上的銘文—“認識你自己”作為自己的座右銘，成為他把哲學從天上拉回人間的宣言。從此，西方哲學告別了自然主義的傳統(tǒng)，向人的哲學回歸。同樣，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其實也是一個不斷認識自己的過程，尋根應(yīng)該是一個人成長到真正成熟不可或缺的命題。

記得美國作家卡爾松·麥克庫勒說過：“要知道你是誰，你就要有一個來處?！倍@個來處需要人的尋找和自我發(fā)現(xiàn)。張展的尋找和發(fā)現(xiàn)，首先從尋找真實的爸爸開始。

當張展被媽媽帶到爸爸的遺體告別大廳時，當他看到媽媽花了二十萬元仿制爸爸的遺體鼓鼓脹脹地安放在那里供人們瞻仰告別時，張展的悲憤無以言表：“置身于荒誕的戲劇當中，我不但哭不出來，反而憤怒得想笑，想大喊大叫。這情景使我不由得想起夢梅的車禍，那時爸媽還是小官僚，他們?yōu)榱送吓溃缓鲆曇粭l生命?，F(xiàn)在，他們爬上來了，爸爸卻用自己虛假的生命，公然遺棄了尊嚴和榮譽?！睆堈篃o法原諒媽媽導(dǎo)演的這場荒誕不經(jīng)的鬧劇。此刻，“爸爸你到底是誰”的疑問強烈地占據(jù)了他的心頭。爸爸丟失得太久了，尋找真實的爸爸已經(jīng)成了張展義不容辭的責任。這也是他為自己找到“存在”的理由的根據(jù)。

在尋找爸爸的過程中，張展發(fā)現(xiàn)，爸爸曾經(jīng)的理想是做個木匠?！斑@實在太神奇了，這和我認識的爸爸相差太遠了。在他的理想被仕途撂荒時，內(nèi)心難道沒有剩下一個角落？”

后來，在張展回大榆樹爺爺奶奶家，看到里屋爸爸做出的一屋子漂亮家具時，當他用手撫摸著家具的紋理時，他分明感受到了爸爸的溫度。特別是當他在立柜的抽屜上方看到爸爸雕鑿出的麻雀和“展翅”二字時，他才真正體會到了爸爸年輕時沖突糾結(jié)的內(nèi)心。

奶奶的身世和她大半生漫長的掙扎，她不希望爸爸當木匠，她希望爸爸通過讀書將來出人頭地，在爸爸的前途里包含著奶奶深重的寄托。當然，最終讓爸爸割斷與鄉(xiāng)村的血脈相連的紐帶的是霸道功利的母親，她瞧不起鄉(xiāng)村的窮人，也看不慣村人的土氣。她一心要將爸爸打造成為一個官員，所謂有權(quán)有勢的人上人，這些都讓一只麻雀的展翅在一開始就有了悲劇的意味。

對爸爸生命歷程的回顧，讓張展痛徹地感受到：“爸活著，我從沒感到他的存在，沒感到爺爺奶奶在我生命中的存在，爸爸走了，爸爸卻復(fù)活了，他不光一個人復(fù)活，還復(fù)活了一個家族?！币灾隆昂髞?，我和爸爸有了可怕的親密關(guān)系”。于是，孤獨難耐時，跌入底層的張展，渴望和爸爸說話的張展，拿起了畫筆，開始漫溯爸爸的心路歷程。畫爸爸的過程，同時也是他與爸爸交心的過程，當然也是張展進行精神越獄、讓自己的靈魂在底層世界的縫隙里爬行的過程。

隨著他與父親情感的打通，張展對父親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他多么羨慕他的同學于永博有一個活著的爸爸。于永博的爸爸是一個老板，于永博的成長史伴隨著他爸爸的發(fā)家史。在與于永博的深入交流中，他們深深地認識到：“我們這個時代的病癥，權(quán)力和利益如何綁架了我們的父母，在他們欲望的羽翼下我們?nèi)绾位纬砷L?！覀冊谙硎芨改附o予的物質(zhì)和權(quán)力的同時，精神上承受著父母關(guān)愛的缺失?！?/p>

后來，于永博的爸爸因癌癥去世，張展似乎找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但令他嫉妒的是，于永博還能在醫(yī)院的病床上陪他爸爸兩個多月，自己卻什么都沒有。

“如果爸爸能住院……”這成了張展“鐵杵一樣冰冷的設(shè)問”，讓他在夢見自己的爸爸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時，便不由自主瘋狂地奔向那里。

在中心醫(yī)院的關(guān)懷病房，張展經(jīng)歷的一切，讓他真正走向成熟，完成了自我確認?？梢哉f，那里是張展的心靈福地。特別是他與那個二十歲就患上白血病的男孩子朝青山相處的二十八天里，他的人生理想以及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讓張展精神世界完成了一次自我完善。正視一切成長的傷痛，才有內(nèi)心歷練過的堅定。有了堅定信念的人生才是全新的，可以永在的。什么是真正的“自我”？“那不是一般的自我，是生命在經(jīng)受疾病挑戰(zhàn)之后的那個自我”。這里的自我，已經(jīng)從肉體的痛苦中升華，進入柏拉圖所謂的“理念世界”，是超越了肉體感受的精神和信念。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信念，人才能成為亙古的星辰，照亮蒼茫的大地。張展的“自我”覺醒，讓他有了戰(zhàn)勝特教學校那些特殊的孩子和特殊的環(huán)境給他帶來的恐懼和挑戰(zhàn)的勇氣，于是他選擇了去特教學校當老師。張展想：“上帝制造了殘缺，目的或許就是讓某些人來成全完美的，就像特教學校之于我殘缺的人生……”而張展的責任就是：“為那些不幸的人的心靈安裝上軟件?！彼嬲蔀橐粋€大寫的人，一個有堅定信念的人，一個完成了自我建構(gòu)，有了健全人格的人。

五

讀完《尋找張展》，沉思良久，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襲上心頭。秋氣漸濃，秋味更烈。我仿佛看到了駁雜塵世之上那個叫張展的年輕人，用自己艱難的成長在思考和回答一道關(guān)于人生的千古之問：“我是誰？我從那里來？我將要去那里？”我認為這是近年來關(guān)于成長、青春、人生、命運、教育等諸多有關(guān)年輕人命運主題最有思考深度的一次書寫之旅。

“誰的青春不兵荒馬亂？誰的理想不崎嶇蜿蜒？”一個人的青春和成長，本身就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是一次風險實足的旅行。多少人的青春走向了迷失，走向了平庸，走向了無為，甚至走向了墮落。

張展的成長具有復(fù)雜性，伴隨著父母的發(fā)家史，帶來更不堪的是自己的成長史。張展的成長史是一部血淋淋的歷史。在父母嚴重功利的壓迫下，張展的成長是喪失了主體性的“工具性”成長。在父母扭曲的成功學的變態(tài)追逐中，張展早已喪失了作為人的尊嚴和權(quán)利。自己的愛好和追求被強制粗暴地阻斷，青春的性覺醒也被指斥為“下流”的名聲。他深味這青春的叛逆和痛苦，他受盡了父母自私的苛求和折磨，他過早地體味到了人間的丑惡和不平，人性的陰暗和光芒。而正是這些看似很負面的復(fù)雜性，讓他對人生、意義、價值等有了思考，思想的成熟讓他在痛苦的蛻變中完成了自我確認。我是誰？雖然尚未明晰，但隱約之中他已經(jīng)知道人生的方向。不是勵志，也不是虛榮，而是指向一種對自我生存意義和價值的追問。也許正是這充滿血淋淋的成長，如煉鋼中的淬火，讓他在這血與火的洗禮中，學會了辨識、思考、理性和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了人性的美好依然如不滅的火種，熠熠生光。他發(fā)現(xiàn)人類需要大愛和悲憫，人間需要溫暖和真情。走向成熟、完成自我確認的張展雖然在這個斑駁的塵世有些孤獨，但還是讓我們看到了歲月深處的那束蕩滌塵埃的陽光，穿透云層，驅(qū)散霧霾。這也許是作家尋找張展的根由，更是作家的希望和理想所在吧。

我們要有抵御誘惑的定力，我們要有識別真?zhèn)蔚难哿?，我們要有廓清迷霧的能力?！秾ふ覐堈埂?，看似隨意的小說標題，卻體現(xiàn)著作家創(chuàng)作的真正命義。相對于現(xiàn)代社會錯綜復(fù)雜的轉(zhuǎn)型過程，而正處于這個轉(zhuǎn)型浪潮之中的我們的獨生子女，在這個普遍矮化的青春成長季，怎樣的成長才能擁有一個健全的人格，才能擔當歷史使命和道義責任？伴隨張展的成長，作家也在探索：在這個轉(zhuǎn)型的社會里，人如何造就自我。

薩特說：人是被拋到這個世上來的，一切皆由自己設(shè)計。面對時代大潮，自己被淹沒，還是成為弄潮兒？張展的人生軌跡，也許會給我們一些啟迪。

久違了，張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