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莊
我原以為自己熟悉過去的葉梅。大多數(shù)時候,她是一個鏗鏘有力的演說家,是一個講話條理邏輯嚴密的評論家,是一個擅長抒情也熟稔美文筆法的散文家,當然,她還是一個做事干脆利落豪爽大氣的管理者。
然而接近并閱讀葉梅,才知道她還有更多不為人知的一面。她的小說懸念迭起扣人心弦,語言如清晨的露珠帶著剔透而圓潤的光澤。多少文人墨客寫過的山山水水,葉梅寫來自有獨到一筆,“在那條像女人的細腰一般婀娜多姿的小木船上,芳羅驚訝地感覺到那水的深厚的碧綠,柔軟地順著船舷滑過,綢緞一般悄無聲息,她要是有一把剪刀,似乎便可裁剪了去。山也是碧綠的,一沓一沓地浸透了看不見的遠處,仿佛只要用手一擰,那山便可淌出濃濃的綠色漿汁來”。
大概只有來自恩施的葉梅才能寫出如此鮮活美妙細膩生動的文字。如今葉梅正忙于非虛構創(chuàng)作,她的案頭擺著一摞《奇異之美》《希格斯》等著作,用她的話說是生澀枯燥的,但又是非常奇妙的。她總能從我們認識的尋常世界中找到充滿趣味的無窮挑戰(zhàn)。她的房間掛著大大小小的書畫,那是她業(yè)余的涂鴉,散發(fā)著純凈美好而溫暖的文人氣息。
/壹/
問:《美卿》出版后引起很大的反響,評論界最為認同的是,“葉梅能夠非常有力地抓住傳主的精神特質(zhì)”,您是如何做到的?
葉梅:美卿身上有“大我”的精神層面,也有“小我”的個性存在和獨立自由,她兩者結合得很好,但需要發(fā)現(xiàn)。評論家李炳銀對我說,與其說你寫了美卿這個人,不如說幫她梳理了她做的事并為讀者做了引導和提升。我確實是有意而為。成功的企業(yè)家很多,現(xiàn)代化企業(yè)管理、國際化接軌……什么是美卿最重要的?她的努力有什么值得推崇和介紹的呢?她擅長企業(yè)的管理之道,也對此類話題特別感興趣,但我對美卿說,您在管理上的確費了不少功夫,但坦率地講,目前國內(nèi)一流的企業(yè),當然還有世界的一流企業(yè),會在管理方面有更多的做法以及理論。而您和香江集團所追求的愛誠信、公德之心、大愛意識,卻是很多企業(yè)都缺乏的,而這也正是作為優(yōu)秀的現(xiàn)代企業(yè)家應該具備的素質(zhì),應該向社會提倡。其次是作為一位取得成就的女性企業(yè)家,同時做到了相夫教子,孝敬老人,家庭和美,為21世紀現(xiàn)代女性的概念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
問:您的創(chuàng)作題材多樣,但似乎此前很少見到您為企業(yè)家作傳——為什么肯花那么多時間和精力放在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上?
葉梅:寫作樣式不是主要的,關鍵是無論寫小說、散文或是人物傳記,究竟想表達什么。
在與一些文學朋友的交談中,我曾談到一些困惑,為什么我們的文學會被邊緣化,為什么受眾冷淡,說來說去我看主要原因還是離時代和生活遠了。換句話說,或許是我們自己將自己邊緣化了。我們對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變化缺乏深入的了解和分析。有朋友將女企業(yè)家翟美卿介紹給我,說她的經(jīng)歷就有很多東西值得開掘。我看了資料后有了興趣,翟美卿作為一個普通的廣州姑娘,草根出身,沒有任何背景,她懷著夢想撲入了商海,是時代造就了她,用她的話說,是踩著改革開放的鼓點一步步走過來的。她的經(jīng)歷是粵商的一個典型。中國人經(jīng)商有很多說道,如京商、滬商、晉商、徽商、粵商、溫州商人等。在改革之初就率先活躍起來的粵商是特別具有性格的,他們帶著潮熱的地域文化嶺南文化的特點,開放、率直、熱烈。后來我去了廣東,多次與美卿交談,我說我從來沒給企業(yè)寫過報告文學,我要寫的是粵商,寫一個中國女子從無到有的創(chuàng)業(yè)奇跡。通過寫這本書,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也思考了很多問題。
/貳/
問:聽說當年湖北文壇有“五朵金花”之說,您是其中一朵,很好奇您是怎樣從湖北恩施一步步走上文壇的?
葉梅:我初中時遭遇“文革”,在恩施的一個鄉(xiāng)下插隊。后來到了縣里的文工團,拉大提琴,寫劇本、歌詞,還有上山下鄉(xiāng)演出每走到一地的感謝信。1979年開始在《長江文藝》發(fā)表小說,后來加入省作協(xié)并被選為理事,之前還加入了省劇協(xié)、音協(xié)。上世紀80年代,我寫了不少中短篇小說,同時又在恩施州委宣傳部、州文聯(lián)、縣政府工作。在擔任副縣長期間,我更為直接地感受到老百姓的訴求。這段經(jīng)歷雖然離文學遠,但是離生活近,為我日后的寫作打下了比較扎實的生活底子。
上世紀90年代初,馮牧老師帶領一批作家到恩施,讀了我的一些作品,鼓勵我堅持文學之路。他建議我去魯院學習,說培養(yǎng)一個官員容易,培養(yǎng)一個作家難。我聽了馮牧老師的勸告,費了很大勁請了假,來到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了一年。后來在他和江曉天老師的介紹下,我加入了中國作協(xié)。
問:在魯院的學習,對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怎樣的影響?
葉梅:我很珍惜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白天聽課,晚上坐在教室里寫作,那時魯院條件簡陋,連洗澡的地方都沒有,幾個人住一間,如果想安靜寫作,只能到教室里去。那段時間我寫了一系列中篇小說,《花樹花樹》《撒憂的龍船河》《黑蓼竹》《魁星樓》等,發(fā)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當代》上,并被翻譯成英法等文字,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選編的《世界小說選》還選了《花樹花樹》。有評論說到這些小說,認為是對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的深度開掘,是三峽一帶人物命運的再現(xiàn)。
1993年,我調(diào)到湖北省文聯(lián)擔任《藝術與時代》主編,2001年調(diào)到省作協(xié)擔任副主席、副書記。這段時間我仍然以中短篇小說寫作為主,發(fā)表了《五月飛娥》《最后的土司》《回到恩施》等。評論家何西來說,《五月飛蛾》是較早關注從農(nóng)村進入城市的務工青年的小說,農(nóng)村姑娘二妹像飛蛾撲火般毅無反顧地投入城市生活,可能撞得頭破血流,也可能絕處逢生。這些小說是我對一些社會問題的反思,比如像多種文化的碰撞,以及對人的命運的影響,不同階層的矛盾、隔膜和誤解。
問:我注意到您筆下的主人公,尤其是女性,性格剛烈,愛憎分明。這種文學的底色來自家鄉(xiāng)?
葉梅:是的,三峽的大江大河、險山奇峰自古以來造就了獨特的文化和人物性格。比如屈原,就是寧折不彎的典型。從我個人來說,也喜歡那種敢作敢當、愛憎鮮明的人,在我的小說里,這一類的女性形象很多。評論家賀紹俊說:“葉梅是一位具有強烈性別意識的作家,她關注女性的命運,同情女性的遭遇。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女性的生存狀況和精神境遇并不如人意,葉梅對此有深刻的認識,她在小說中鮮明地批判了現(xiàn)實中對女性的不公,同時表達了她對一個公平、公正、幸福、和諧的女性理想社會的期許。但在葉梅看來,這個美好的女性理想社會是等不來的,要靠女性自身去爭取?!?
這類女性形象就是 “要過河的女人”。我曾將我的一本小說集命名為《妹娃要過河》。我在這本小說集的后記中寫道:“在河的彼岸,星空閃爍的彼岸,有著女人的希望,雖然河水深淺不一,有著不可知的風起云涌,但過河——是一件多么誘惑女人的事情。這些要過河的女人,閃動在我的小說里。對命運改變的期許,對渡過河流的心馳神往,浪漫與現(xiàn)實,溫情與倔強,使她們在不同歲月里有著相似的夢想。”翟美卿就是一位現(xiàn)實中“要過河的女人”。
問:2006年您來到北京,擔任了《民族文學》主編,這對您的寫作有什么影響?
葉梅:2005年,中國作協(xié)的領導希望我來北京,到《民族文學》工作。我開始是很猶豫的,但我這個人天性里有一點喜歡挑戰(zhàn),再說那時女兒已經(jīng)從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工作。國慶長假時我來北京看女兒,然后順便去后??戳丝矗瑥暮苫ㄊ袌鲎哌M什剎海,然后沿著海邊走去,越看越有意思,到了大翔鳳胡同,《民族文學》的院門鎖著,我趴在斑駁的門上,透過門縫看到小天井里長著的青苔,心里莫名地喜歡上了這個地方。當時我就下了決心,來吧。
大家都知道,辦刊物不容易,但我們一班人把《民族文學》當作一個大家庭,真心愛它,因為我后來漸漸知道,有多少邊疆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把這本雜志當成了他們的精神家園。他們之中有的連漢話都說得不太流暢,但見面時會用他們的眼神執(zhí)著地表達出那種對文學的殷切,我們沒有理由不珍視。
《民族文學》讓我走進了中國的55個少數(shù)民族,吸收了很多營養(yǎng),開闊了胸襟。各個不同民族的文化是如此豐厚,相比之下,我感到自己的淺薄和狹隘。最近這些年里,文化建設逐漸得到重視,在中國作協(xié)的領導下,《民族文學》創(chuàng)辦了蒙、藏、維、哈、朝五種少數(shù)民族文字版本,吸納了大批作家、翻譯家,有力地促進了多民族文學的繁榮。而這些,深深觸動我個人的寫作,我寫了好些走進不同民族的感受,匯成一部散文集《穿過拉夢的河流》。
/叁/
問:散文集《穿過拉夢的河流》正是一種多角度的傾聽。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吉狄馬加有一個很巧妙的比喻,說您是“把那些散落在各處的聲音采集起來,構成一部和諧的交響,或者一支變奏的組歌。于是我們聽到的是同一主題的民族靈魂的交響,是不同語言的民族文化的組歌”。能談談您散文創(chuàng)作的觀點嗎?
葉梅:我以為散文寫作要動心、動情、動腦子。動心就是要留意,要用心地體驗觀察生活,散文是需要細節(jié)的。動情則是要真誠,要與讀者傾情對話,對所描寫的事物要有疼痛感。動腦子就是要思考,要有獨到的發(fā)現(xiàn)。這跟其他文體一樣,文學作品體現(xiàn)出的思想性是這部作品的靈魂。散文還需要營造某種意境,我喜歡中國畫,好的散文寫作與中國畫的優(yōu)美意境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帶有一種濃濃的詩意,含蓄、意味深長,所要表達的思想及藝術品質(zhì)都在其中。
拉夢在藏語里是多樣化的意思,我想表達的是各美其美,美美與共,在保持互相尊重的同時,延伸母族文化。文學的意味就在于,學習、尊重、繼承的過程中保持自己的獨立個性,同時有新的創(chuàng)造和發(fā)現(xiàn)。對我來說,三峽底色給我?guī)淼讱猓怯^察和比較其他文化的參照,而其他民族的文化也大大豐富了我的視野。
問:從最早寫農(nóng)民工,到后來的《玫瑰莊園的七個夜晚》《歌棒》,您對所關注的人物命運,思考有何變化?
葉梅:《五月飛蛾》寫的是初進城的農(nóng)民工如何求生存,而后來農(nóng)民工的命運有了變化,《歌棒》是寫鄉(xiāng)村文化與城市文化之間的交叉、無法融合而又勢在必然地糾葛在一起。我認為中國的鄉(xiāng)村雖然在改變,人們都說鄉(xiāng)村文化在消失,但實際上無論走進哪一座城市,都能從大街小巷感受到彌漫著的鄉(xiāng)村氣息,它們滲透在城市中,但城市人又都紛紛想尋找浪漫的鄉(xiāng)村排斥現(xiàn)實的鄉(xiāng)村?!睹倒迩f園的七個夜晚》寫的是一個鄉(xiāng)村來的青年對于城市的窺視,貧富懸殊使得人們平行在不同的世界里,一門之隔代表了兩種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心靈世界,文學不能給出治療的方案,但可以試圖梳理一下來龍去脈,探究心理變化的過程,以此增進彼此的了解。
問:《美卿》等作品體現(xiàn)出的大氣、大度的特點,是否與您的經(jīng)歷有關?您覺得過去的經(jīng)歷賦予您的創(chuàng)作什么色彩?
葉梅:我剛才說,在鄂西大山里走鄉(xiāng)串寨的經(jīng)歷給我打下了生活的底子,擔負了一定責任之后,常常身不由己,思考問題就不能從個人出發(fā)。記得當年在縣里工作時,我穿著膠鞋走進老百姓的田間地頭,人家看你就不僅是葉梅個人,也不是什么作家,你代表的是一定的權力,百姓的訴求寄托著他對這份權力的期待。有一天半夜,鄉(xiāng)村小學校倒塌了,我深夜趕了幾十里路到現(xiàn)場,一片狼藉,這種場合還記得什么呢?只能忘我地安排救援,全身心地投入。
多年類似的經(jīng)歷,可能使我有了某種擔當意識,它會不自覺地表現(xiàn)在我的寫作里。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從“小我”到“大我”,能表現(xiàn)出一個時代的脈動,有更多的承載。這樣的努力有時候是不討好的,費功夫的,但我一直在努力。
問:在您的寫作中,有過什么困惑嗎?
葉梅:要說困惑,就是在新媒體時代,傳統(tǒng)的文學方式怎樣應對?當你用了很多心思,試圖有更多的深度和高度以及創(chuàng)造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該如何有效地傳播?數(shù)據(jù)化改變了所有行業(yè),將來的前景更是日新月異,文學將會如何?生產(chǎn)資料決定生產(chǎn)方式,紙質(zhì)媒體逐漸弱化,數(shù)字傳播越來越普及,文學樣式我想也不得不有所變化。
如何變化,正是我所困惑或者說琢磨的。前些時候,我們中國作協(xié)少數(shù)民族文學委員會在新疆庫爾勒召開了少數(shù)民族文學期刊座談會,大家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了這個話題,也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探索、創(chuàng)新。
但有一點是自信的,我們都在路上,在不斷地行走,那便是這條長長的文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