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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xiāng)散記

2017-02-23 22:34賈常文
黃河 2016年6期
關(guān)鍵詞:二姨姑姑表哥

賈常文

我不做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不做虛情假意的憐憫人,更不做牢騷滿腹的評論家。我只是細細感悟,然后靜靜呈現(xiàn)。也許提供不了更多實實在在的幫助,但至少提供部分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農(nóng)民的真實場景,引發(fā)一種撥開盛世花環(huán)關(guān)注底層社會的冷靜思考。

——題記

每次回家總是匆匆忙忙,每次在匆匆忙忙中有種真實感受:農(nóng)村明顯凋零,明顯貧窮,明顯沉寂,也明顯老去。如果說經(jīng)濟上行農(nóng)村略有體現(xiàn)的話,那么經(jīng)濟下行時農(nóng)村則反映得尤為突出。

今年過年回山西陽泉老家。這里曾被稱為“中共第一城”,是共產(chǎn)黨解放的第一個地級市;更被稱為全國最大無煙煤生產(chǎn)基地,以優(yōu)質(zhì)高產(chǎn)的無煙煤聞名世界——當年這都是我們對外吹噓的資本。

但一切都變了。近年來,隨著煤炭行業(yè)的普遍不景氣,山西經(jīng)濟在全國倒數(shù),陽泉經(jīng)濟在山西倒數(shù)。陽泉城鄉(xiāng)仿佛受到重創(chuàng)的病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虛弱了很多。就講平定縣三個親戚家看到的光景。

舅舅家:兩條光棍一聲嘆息

大年初二,我們驅(qū)車從市里去平定縣立壁村看舅舅。母親兄妹五個只有舅舅一個男孩,我們只要回鄉(xiāng)都要去看望。在村中心地帶,以前人來人往的景象不見了——立壁村據(jù)說是縣里最大的村之一,曾有4000多人?,F(xiàn)在,即使是過年也冷冷清清。我們買了米、面、油、牛奶,還有兩條香煙,800多元的禮品,算是對舅舅的一種支援吧。

60歲的舅舅一如既往不愛說話。好像和人聊天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只是在看到東西后,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浮到臉上。我和大哥沒話找話地和他聊起生活、身體、收入等事情。

我問舅舅,這兩年過得怎么樣?家里都好吧?他說,唉,好什么好,就那樣過吧。舅舅前兩年得過一場病,花了不少錢,到現(xiàn)在腿腳不是太麻利,而且睡不著覺。讓他更憋氣更傷心的是兩個孩子。

大兒子十年前結(jié)婚,因為彩禮、婆媳關(guān)系等瑣事,媳婦竟然跑了。對,跑了,跑到遠方一個村子和另外一個男人過日子去了。農(nóng)村對領(lǐng)結(jié)婚證無所謂,只要舉辦了婚禮,就算是一家人了,以后再慢慢補證。沒有想到,媳婦跑了;沒有領(lǐng)證,還不能起訴重婚。之后,因為種種原因,再也沒有回來。

二兒子也走過一些彎路。前幾年在陽煤集團某個煤窯挖煤,工資可觀??上缓煤酶?,整天泡網(wǎng)吧、打游戲、聊QQ。單位幾次要開除他,后來家里托關(guān)系找人說情才留下。調(diào)到另外一個單位后,要跑到幾百公里外的保德縣上班,效益還很不好,近兩年干脆沒有活——放假了。他就在家里坐吃等喝,掙不上錢,也娶不上媳婦。

兩個兒子本應是兩根硬幫幫的頂梁柱,把整個家庭穩(wěn)穩(wěn)撐起來;誰能想到,卻成了兩座沉甸甸的大山,壓得全家喘不過氣來?,F(xiàn)在大兒子35歲,離異;二兒子30歲,單身。

我們聊天時,大兒子叫了一聲“哥”就出去了,二兒子干脆躲在另一個屋里不出來,不見面,不打招呼。舅舅很生氣,又沒有辦法。我便叫他們兩個都過來。我問小的,過年后有什么想法?他說,沒有。我說,你不準備出去掙點錢?他說,想。我問,準備干什么?他說,不知道。然后便不再說話,比他老子還嘴貴。

舅舅曾說過讓我在北京給二兒子介紹個工作。不管怎么樣是親舅舅,能幫就幫。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二兒子的樣子,聽聽他的想法??墒牵钡轿易?,他們也沒有一本正經(jīng)地和我說,想去北京,想去打工。我也只好把話咽到肚子里。

在舅舅家見到了大兒子和前妻生的女兒。記得前年來時,小姑娘才剛剛上學,她進屋說:“俺奶奶說了,趕緊拾掇拾掇吃飯了?!币豢诩冋谋镜卦捵岄L年在外的我聽起來很是親切。這次見到她,孩子沉默了很多,只是不停地看手機里的動畫片。問她學習怎么樣,她也不吭氣。后來,我老婆給她壓歲錢,她不要;再給,還不要,最后在院子里硬是塞進她手里??吹綁ι蠏鞚M她學習、手工、書法等的獎狀,再看看她一聲不吭的樣子和眼睛里的憂郁,妻子悄悄和我說,沒有媽媽的孩子真可憐。

這就是農(nóng)村現(xiàn)狀。由于貧窮、男多女少等原因,男人討老婆非常艱難。大表弟離異后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另一半,二表弟這幾年也是光見花錢沒有成家。北上廣有許多“剩女”,我認為這是個偽命題,她們不是嫁不出去,實在是挑花眼了,最后都能有個很好的歸宿。農(nóng)村的光棍,則是真實的沉重命題,許多人終其一生討不到媳婦,只好在孤苦潦倒中老去、死去。

扯到另一個話題。現(xiàn)在農(nóng)村結(jié)婚,男方要具備兩個條件:一是在縣城買房,100平米房子30萬左右;二是彩禮,一般情況下得10萬元。由于沒有深入調(diào)研,“萬紫千紅”(1萬張5元,1千張百元)等彩禮名目我不是特別清楚,但這兩個條件沒錯。農(nóng)村資源少,農(nóng)民掙錢難,辛辛苦苦干一輩,在縣城買套房就掏空了積蓄,再拿10萬元彩禮,真是勉為其難。但還得辦,你不找,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一輩子光棍的人有很多,他們的命運早就成為身邊活生生的反面教材。

從舅舅家出來,我們沒有多說什么,只有一聲嘆息悄悄灑落在回老家的鄉(xiāng)間公路上。二姨家:一個老人和瘋兒子的艱難歲月

姨姨家就在我們大石門村里。前面講過,母親兄妹五個,這是老二,已80多歲。走進悄無聲息的小院,有一種陰冷孤寂的味道撲面而來。這是上世紀80年代初建的房子,面朝東三眼窯洞,南北兩間房。聽到聲音,二姨從偏房里走出來,一看到我們就激動地說:“俺孩們快來哇,快,進家?!闭f著便讓我們進了中間窯洞。里面有點黑,但很整潔整齊。爐子里的火紅彤彤的很暖和,我們坐在靠近爐子的炕上。二姨個子更矮了,滿頭白發(fā)有些凌亂,目光有點渾濁,背駝得更厲害,腰身與臀部幾乎就是90度。“俺孩們都好哇?你媽媽在陽泉也過得好吧?”二姨邊說話邊摸我的手,她的手粗糙堅硬黝黑,如冬天棗樹上的干硬樹枝。我問,姨,你身體好吧?她說:“身體好,你說怎么就不死呢?怎么就死不了呢?現(xiàn)在過得不賴,就是那個瘋子有時會砸葬我。”姨姨口中的“那個瘋子”就是三兒子,我的三表哥。“砸葬”就是打罵虐待的意思。

我以前在一篇文章里寫過三表哥。上世紀80年代初,他年輕英俊一表人才,學習成績優(yōu)秀,為人樸實善良,口碑很好。可惜他沒有考上大學,后來回村邊當帶課老師邊補習,再次高考再次名落孫山。不甘心一輩子呆在農(nóng)村,他還想復讀,可我姨父人很怪,不讓他復讀,還千方百計打擊他;他自己也時時感到壓抑,沒有辦法排解,神經(jīng)受到刺激,瘋了。我記得那時候村里至少有三四個這樣的人,考不上大學,就開始變得神經(jīng)兮兮。

之前我見過三表哥。他頭發(fā)亂蓬蓬的,胡子拉碴,滿臉黑污,眼睛盯著我,仿佛認識又似乎記不清。穿一件軍用大衣,不系扣子,里面只有一條秋褲。腳上趿垃著一雙膠鞋,沒有襪子,腳后跟踩在鞋上。手里拿一根煙,嘴里冒出一口,很快再吸一口。他看一眼我們便走開了,嘴里叨叨著什么。這次沒有見到,也好,他那樣子讓人不舒服。其實表哥瘋后有幾個特點:一是不偷不搶、不對陌生人施暴;二是不在別人家吃飯;三是除了煙外不要別人東西。如果說孔乙己是“竊書不算偷”的儒丐,那么,表哥就是始終看重讀書人身份的“儒瘋”。他一直有種大學情結(jié),但畢竟是瘋子,控制不住自己時,就會打罵老娘。

一個老人,一個瘋子,一座孤獨的小院,一個沒有解的難題。除了大表哥、二表哥以及表姐偶爾來看望外,這個家?guī)缀鯖]人來。所以我們的到來,如同一縷陽光照進角落,二姨開心得不得了。她讓我們吃饅頭、油糕,還要留我們吃餃子。我們沒有吃,東西放下就出來了。二姨倒也習慣了——有人來看望她,足矣。

她一直送我們到街門口。拐了一道彎后,還在望著我們,還在說“以后回村一定來家里”。那滿頭白發(fā),那駝背身影,那不停揮動的胳膊,在冬日的陽光下濃縮了多少憂傷。我知道,國家給予的補助能讓每個人活下去,即使你是個瘋子;但到底是悲慘而缺憾的人生,表哥50多了,姨也80多了,她們相依為命,哪一天是個頭呢?有人說,只要兒子不死,姨那一口氣就會憋住,就不會輕易倒下。

但是之后呢?繼續(xù)過那種辛勤、勞碌、挨打、受罵、無依無靠,少人甚至無人交往的艱辛日子?姑姑家:疾病帶來的巨大陣痛和壓力

去姑姑家時,我被一種現(xiàn)象吸引住了。有幾戶人家,大門蓋得氣派、大院修得寬敞、大紅對聯(lián)貼得春光明媚熠熠生輝,卻是一把鐵將軍把門。大正月的,推不開門沒有了人,一把鎖就鎖住了喜氣,鎖住了熱鬧,露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寂靜灰暗。

一打聽,這些人家都搬到縣城住了。這些能建起新房子好房子的人,恰恰是農(nóng)村有本事的人。他們有實力、有魄力,有想法、有辦法,率先搬離農(nóng)村進入城市。那些辛辛苦苦建好的房子便人去院空,在風雨中閑置損壞。我們村算是大村,最多時有2000多人。據(jù)說,這幾年搬出去100多戶五六百人,現(xiàn)在有1500人就不錯了。事實上是,在最熱鬧的春節(jié),街上也看不到多少人。

一陣唏噓不已中來到姑姑家。聽見我們的聲音,姑姑很開心,她說:“是咱非錄和三小來了(大哥和我的小名)?快進來。”我們進到正屋,看到二表哥穿著一身病號服坐在炕上,腿上蓋一床被子;姑姑坐在緊挨著炕的椅子上。姑姑摸著我的手問,這是三???我說,是啊姑,你不認識我了?姑姑說,不是不認識,是眼睛模糊了,看不清人了。二表哥說,你姑姑現(xiàn)在眼睛不行了,只能看個大概。

比看不清更叫人詫異的是,平時特別能說、特別幽默的姑姑,話明顯少了,也明顯吐字不清了。她說,牙都掉了,話也說不了了。我才發(fā)現(xiàn),她一半以上的牙都沒有了,咬不清字。那么精干、那么喜歡我們的姑姑,歲月這把殺豬刀怎么把你砍成這個樣子了?記得小時候給長輩拜年,其他人最多給五分錢,但姑姑總是給我們五毛錢——這了不起的壓歲錢背后,是她老人家是對我們兄妹的至親至愛啊!

我們坐下來閑聊,很快把話題轉(zhuǎn)到表哥身上。他今年五十出頭,卻十分顯老,滿臉深黑色,皺紋刀刻一般,倒是眼睛又黑又亮。他剛從醫(yī)院回來,得了“不能吃”的病,就是胃癌。表哥能吃苦,一年四季在村里石灰廠干活——推石頭、撩石灰、裝卡車,每天灰塵撲面、氣味嗆鼻、石灰灼人,像驢一樣辛苦,像牛一樣負重,胳膊和手都變形了,胳膊一直向內(nèi)彎曲著,手指張不開伸不展。這么本分老實、這么年輕力壯,又正值上有老下有小,卻突然得了癌癥,真叫人欲哭無淚、悲痛欲絕。

姑姑一直重復著和姨姨一樣的話:“孩呀,老天爺怎么就不叫我走呢?我怎么就死不了呢?”我相信,這話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說起來,姑姑的命運真是曲折。她有2個兒子、4個女兒。先是小女兒5歲夭折,接著二女兒不到20歲得病離去,之后三女兒34歲也撇下孩子病逝,前兩年大女兒才57歲也突然暴病而亡。大兒子長期在外面干活,只有小兒子在家。不料,剛剛52歲就得了這么個病。

無法說出內(nèi)心的感受。重病對每個家庭都是晴天霹靂,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尤其是農(nóng)民,頂梁柱倒了,家就會塌了。表哥的病與長期在石灰廠干活有關(guān),呼吸不好,太過勞累。這些廠給一些人帶來了利益,卻也給村里帶來傷害。一大片一大片山體裸露著,樹草灌木叢等植被連根拔掉,空氣中彌漫著比北京霧霾還要嗆人的味道,真是傷痕累累,滿目瘡痍。

如今這些石灰廠關(guān)停了。按理說是好事,藍天白云、青山綠水很快就可以再回來,但村里的勞力更沒有活干了。對他們來講,守家在地,還有一份工資、一點收入,也是種幸福。如今什么都沒有了,外出打工談何容易,許多人奔波一年也拿不回多少錢。而日常生活、孩子上學、老人看病等,都需要實實在在的鈔票。

農(nóng)村,往往因為處在底層而容易受傷,因為力量太弱小而沒有選擇,因為資源太貧乏而爭奪慘烈,也因此,經(jīng)濟社會一有風吹草動,他們很快被波及、受影響,日子過得凄苦和艱難。

“小康不小康,關(guān)鍵看老鄉(xiāng)”,“城鄉(xiāng)人均收入到2020年翻一番”,“精準扶貧”等等,毫無疑問都是惠民為民利民的,但沒有產(chǎn)業(yè)、沒有人才、沒有便捷條件,沒有打通“最后一公里”的務(wù)實舉措和安排,沒有實打?qū)嵉墓ぷ骱褪杖?,農(nóng)村和農(nóng)民路在何方?

我多次問,但至今沒有看到紅彤彤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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