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文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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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姿態(tài)與見證歷史:現代漢詩史書寫的海外視野
○蘇文健
文學史的書寫糾結著來自內部與外部、中心與邊緣等多種相互較量的力量。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下,大陸的新詩史書寫與革命、啟蒙等有著密切的關系。在“華語語系文學”觀念的激蕩下,當代美國華人學者自覺站在意識形態(tài)的另一邊, 以邊緣的視角重新觀照新詩的發(fā)展流變。他們以邊緣的身份,注重歷史細節(jié)的呈現,強調見證歷史的歷史性與開放性,以此對抗政治一體化的宏大敘事。他們自覺重劃現代漢詩史的版圖,營造眾聲喧嘩的局面,彰顯出現代漢詩史書寫及其批評實踐的海外視野。
邊緣姿態(tài);見證歷史;重寫詩歌史;華語語系文學;海外視野
在全球學術交流互動日益頻仍的情勢下,現代漢詩研究的深化越來越不能忽視西方學者,尤其是海外/美國華人學者的聲音。當代海外/美國華人學者的現代漢詩批評,由于其視野開闊、理論自覺與問題意識突出,為中國大陸的現代漢詩研究提供一個嶄新而特別的視角。兩者在互動交往中形成良好的學術生態(tài),共同推進現代漢詩研究這一“學術共同體”的完善與深化。與中國大陸相比,海外的研究往往跨越文學史上的時間與空間的區(qū)隔,打破森嚴的學科場域疆界與研究方法壁壘,以整體的眼光觀照研究對象。他們作為另一種聲音,可以幫助我們有效地“重構現代漢詩研究/中國文學批評地圖”,形成走向跨地域的“中國現代詩學”。在海外視野的沖擊下,國內學界能夠辯證地以彼岸的立場與視角返觀中國大陸此岸的研究與批評,形成兩種觀照視野互相借鏡對觀、“相看兩不厭”的雙向互動。這樣可以有效拓展跨文化視野下現代漢詩研究的學術空間與研究路徑,深化“重寫文學史/詩歌史”的認識,為重構現代漢詩史書寫開啟一種獨特的海外視野。
文學史(literature history)這一概念乃是西方轉道日本的舶來品。它以文學史的名義,對中國文學的源流、變遷加以描述。自1904年,福建人林傳甲仿制東洋人撰寫《中國文學史》講義以來,文學史的書寫就一直糾結著多重復雜的權力話語關系。其中,文學史與民族國家之間的想象建構關系最引入注目,它在塑造歷史集體記憶與共識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如果說民族國家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美] 本·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吳叡人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那么,文學史便為這種想象提供了豐富的證據和精彩的內容。文學史與民族國家的這種關系,決定了文學史書寫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色彩,決定了它的功利實用主義性質?!拔膶W史是借著科學的手段、以回溯的方式對民族精神的一種塑造,目的在于激發(fā)愛國情感和民族主義。”*戴燕:《文學史的權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頁。另外,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中西文化之間的碰撞更為激烈,知識分子以文學史書寫來呈現主體與外部(西方)世界之間的關系,文學史逐漸成為確證自我身份認同的一種有效手段。“像借鏡外國反觀自身一樣,中國文學史追憶和講述過去的中國文學,也是在日益增進對以西方為主體的世界文學的了解中進行的,知己知彼,在這里是一個互動的過程,認識世界有多少,認識自己就有多少,因此,中國文學史的編寫,從第一頁起,就置身在世界文學的語境當中?!?戴燕:《文學史的權力》,第2—3頁。文學史對民族精神、國家形象、主體身份意識的塑造,意義重大,影響深遠。
整個20世紀,中國社會動蕩不安,政治風起云涌、詭譎多變,這些外在因素使得文學史書寫面對更加錯綜復雜的關系。1949年到改革開放,中國大陸“政治一體化”程度不斷加劇,接二連三的復雜政治運動給文學話語帶來了嚴重扭曲的他律化現象,對文學史書寫形成了制約與收編。此期的文學史書寫帶有鮮明的國家體制、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即如王瑤的《中國新文學史稿》(1951、1953)、蔡儀《中國新文學史講話》(1952)、張畢來《新文學史綱》(1955)、丁易《中國現代文學史略》(1955)、劉綬松《中國文學史初稿》(1956)等具有個人化的史著也不可避免,后來涌現大量的集體撰寫的文學史更不在話下。王瑤、丁易等書寫的個體文學史在被批判中卻出現了所謂的“王瑤模式”“丁易模式”*馮光廉、譚桂林:《中國現代文學史研究概論》,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第18—21頁。。這些模式因被后人重復地模仿復制而逐漸失去了其個人色彩,導致了模式化、僵化、呆滯的弊端。1978年以后,在“撥亂反正”思維下,文學史書寫(也多表現為集體撰寫)努力對以前的書寫模式開始了認真的反思與顛覆,“文學主體性”等聲浪日益高漲,其書寫模式甚至出現了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新中國建國后的頭30年,文學與政治有著復雜的關系,文學史書寫固然不可避免需要處理這些關系,但是史家撰史如何避免被政治的左右,一種審慎的歷史意識與研究姿態(tài)顯得非常必要。80年代中后期以來,隨著市場商業(yè)經濟迅速發(fā)展,全球化步伐加速,商業(yè)消費主義與海外思潮又給文學史書寫帶來了新的沖擊波,一時間“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重寫文學史”等呼聲及其批評實踐如雨后春筍般涌現。這種文學史書寫實踐隨著全球化與市場經濟的發(fā)展深化而顯得更為辯證理性,不管在文學史還是在文學觀念、敘述模式等都體現了新的突破。因此,可以說自從有了文學史,文學史就一直處在“重寫”之中。
現代文學史書寫如此,作為其中重要的一種文類之新詩史書寫也有相應的命運*為了行文方便,本文所謂的“現代漢詩史”與“新詩史”概念可以互換,特此說明。20世紀90年代初以前,作為嚴格意義上的分體新詩史還沒有在大陸學界出現,新詩發(fā)展歷史只能寓于文學史中占據其中一個重要部分。因此,檢視相關的文學史書寫不失為理解新詩史書寫的一條重要路徑。。前面說到,文學史(新詩史)從一開始就是大學教育規(guī)劃的項目,與國家教育體制一直糾纏在一起。1949年以后,國家教育與政治的關系更為密切,文學史與文學觀念均受制于思想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為了適應大學教育需要,這些文學史著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起到了思想教科書的作用。這種文學史建制與國家的思想管轄機關如宣傳部、教育部、出版社審核機關等制定的規(guī)則息息相關,文學史書寫受到來自國家教育體制、意識形態(tài)等的深刻影響,因而,集體撰寫的文學史帶有濃烈的國家政治意識形態(tài)色彩自不待言,即使一些個人撰寫的文學史著也同樣不可避免。一部客觀的文學史幾乎不可能。無論是個人撰史,還是集體修史都不得不在一個整體寫作氛圍中進行,即一個時代特有的文學史觀、對文學的認識水平、材料積累的程度、敘史模式的發(fā)展、國家教育體制的影響以及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都無不影響著文學史書寫行為。一個最為突出的例子就是1958年底到1959年初,在《詩刊》社和徐遲的建議、組織下,由當時就讀于北京大學中文系的謝冕、孫紹振、孫玉石、殷晉培、劉登翰、洪子誠六人利用不到一個月的寒假時間,集體編寫了《新詩發(fā)展概況》*參見謝冕等:《回顧一次寫作:<新詩發(fā)展概況>的前前后后》,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此書也具有特定時代的烙印,如國家體制組織策劃、集體討論與撰寫等,其詩歌觀念、書寫方式、大學教育和學術制度等都帶上特殊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這個時期的大多數詩史書寫難以擺脫“文學背景+作家、作品”*錢理群:《返觀與重構:文學史的研究與寫作》,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36頁。的陳舊框架。正統(tǒng)新詩史(文學史)多為作家、作品、社團、流派、思潮等直線型線索和缺乏立體感的平面化描述,文學史(新詩史)變?yōu)槲膶W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總結報告書式的“嚴肅”而“正統(tǒng)”的文體。論者已經指出其中存在的寫作模式刻板、僵化等問題:“一般意義上的新詩史寫作大都是體大而慮周的帶有宏大敘事色彩的書寫模式。它們往往涉及新詩發(fā)展的詩潮、詩派、詩歌社團、詩人、詩刊、詩作等方方面面,并且由于容量的限制,對相關內容的處理又大都采取簡約和概括式的粗略敘述,致使一些新詩史呈現出流水賬和總結報告式的泛泛狀貌。這也使眾多文學史寫作基本上都呈現出同一面貌的復制,再加上這種書寫模式受到國家教育體制和文化體制的影響與規(guī)約,使本來就僵化、刻板、呆滯的文學史體貌又帶上教科書或準教科書的說教面孔?!碑敃r最常見的新詩史書寫也被簡單化,那就是“把迄今為止新詩發(fā)展的已有資料按照預定進行各式的組裝和拼貼,或者按照流派或‘主義’表面化地劃分為若干思潮,再把各個詩人的生平、作品分門別類地進行階段性的粗疏處理?!?霍俊明:《變動、修辭與想象:中國當代新詩史寫作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03、206頁。換言之,在特殊年代里書寫新詩史,只能在諸多的社會政治、文化、教育、學術體制等外部環(huán)境中產生,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國家體制及其意識形態(tài)性質,因而其敘述話語、撰史方式、演進邏輯等各方面都受到鮮明的制肘與收編。
其實,新時期以來,隨著海內外學術交流日漸頻仍,海外相關研究成果在大陸也得到陸續(xù)譯介,文學史的書寫范式及其形態(tài)逐漸出現了新變。比如夏志清的《中國現代小說史》(香港友聯(lián)出版社,1979年),雖然在香港翻譯出版發(fā)行,但很快引起國人的關注,其中的文學史觀與“道德敘事關懷”批評實踐,還有對張愛玲、沈從文、錢鐘書、張?zhí)煲淼茸骷易髌返耐诰虻冉o國內學界帶來了強烈沖擊波。之后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中譯本出版,不僅帶來了文學的外部研究與內部研究的理論和方法,而且其對文學作品獨立自足性的認定,對文學作品審美特性的強調等,都給國內的文學研究產生了深遠影響。國門重新打開,伴隨著新一輪的西學東漸,國內學界相繼出現了如“文學主體性”“二十世紀中國文學”“重寫文學史”“中國新文學整體觀”等思潮或觀念,這除了認為是對建國后頭30年“政治一體化”文學史書寫模式的反撥外,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視為對此輪西學東漸潮流的呼應與回響。因此,文學研究與文學史書寫海外視野的引介,催發(fā)了文學史書寫模式多樣化、多元化時代的到來。
在整體觀、多元化的比較視野下,國內學界真正從“現代漢詩”這個概念書寫百年現代漢詩發(fā)展史的當推王光明。他獨自撰寫的《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2003)及合撰的《中國詩歌通史·現代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即是這種詩歌觀念產生的重要成果。尤其是前者,以“現代漢詩”這一概念,“以問題穿越歷史”的形式,對百年發(fā)生在大陸、臺灣、香港、澳門及海外的新詩進行了獨特的書寫,甫一出版就備受好評*王光明:《現代漢詩的百年演變》,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見謝冕的序言及后續(xù)大量的評述。。后來有吳思敬等多人合著的《中國詩歌通史·當代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雖然沒有出現“現代漢詩”這一稱謂,但是其中的歷史意識卻有比較一致的地方。近來大陸陸續(xù)出版的如謝冕總主編的《中國新詩總系》10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洪子誠與程光煒總主編的《中國新詩百年大典》30卷(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劉福春編撰的《中國新詩編年史》上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等則更是體現了這種宏大的歷史敘事,其規(guī)模之大、其氣勢之宏偉、其視野之開闊、其經典之意識等,一點不亞于20世紀30年代趙家壁主持編撰的《中國新文學大系》。然而,這些研究成果的出版與海外視野的有效刺激是密不可分的。
整體而言,在兩岸四地學者互相協(xié)商的語境下,破除陳腐的文學史觀與敘述模式,追求多元并存、去政治化、去中心化的歷史敘事,已經成為新一代新詩史家的自覺追求與共識。在全球學術互動緊密的情勢下,新詩研究與新詩史書寫的范式得以有效更新轉換,促成了新詩史書寫的個性化、多元化等眾聲喧嘩的熱鬧局面。
其實,近年來大陸新史書寫及研究取得的重大成果,在海外華人學者那里很早就出現并實踐了,在很大程度上甚至可以說國內的相關研究是受到了海外學者研究成果刺激影響互動對話的結果。如果撇開此前如葉維廉、張錯、張明暉等人在現代漢詩批評研究中呈現出來的整體觀視野及其比較意識,以及對兩岸四地的現代漢詩進行具體的批評實踐等不論,那么奚密在1990年代初期出版的如《現代漢詩:1917年以來的理論與實踐》(Modern Chinese Poetry: Theory and Practice since 1917,1992)以及《現代中國詩選》(Antholog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1992)等著作則可視為這種現代漢詩批評研究整體觀的全面正式開始的標志。因此,當代美國華人學者較早實踐這種文學觀念,在具體的研究中努力打通近代、現代、當代的時間分立,打破大陸、臺灣、香港、澳門及海外的空間地理區(qū)隔,并且踐行跨學科、跨文化、跨語際等理論與方法,取得了一系列豐富的研究成果。然而,他們在具體的現代漢詩研究中,還表現出另外一種批評視野與研究觀念,即“另一類的歷史敘事”*其實,“另一類的歷史敘事”,它除了本文論述的“見證歷史”理路外,還應該包括旅美學者奚密提出的“從邊緣出發(fā)”的研究視角。對此,筆者已有另文加以集中論述。,一種“見證歷史”(eyewitness history)式的文學史/新詩史敘事觀念。
如前所述,已有的中國新詩史都是由專業(yè)的研究人員根據過往的歷史文獻資料撰寫而成的。新詩史作為“史”的一種雖然也力求具備“史”的客觀、公正、實錄等品質,但它又是一種文學批評實踐,因而它不可避免地帶有一定的主觀性如想象性、修辭性與敘事性等特征。如果說具有完備的敘述話語、撰史方式、演進邏輯等學術理性的新詩史書寫體現出一種宏大敘事、正統(tǒng)意識與集體記憶的話,那么從見證者、親歷者的視角,重返歷史現場并且放大歷史細節(jié)的親歷者敘事則可以視為是一種個人記憶、“見證歷史”的敘事?!耙娮C歷史”(eyewitness history)顧名思義即是由親自參與事件者所撰寫的歷史。見證歷史學在西方有悠久的傳統(tǒng),并曾因其主觀性與個人化而一度遭到專業(yè)歷史學家的質疑。但是在20世紀后期,見證歷史又在西方史學界再度興起,這主要是因為社會變遷的速度急劇加快,從前史家心目中的過去可以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但今日的過去可能只是發(fā)生在昨天。這種見證歷史的微觀史學傾向認為歷史是當下剛發(fā)生的事,時間的迅速流逝使得人們迫切地把一切歷史化與經典化。1990年代以來大陸大量冠以口述史、回憶錄、傳記等即是這種微觀史學的產物。當大學課堂開設了當代史的課程,史家們傾力撰寫“當代史”的時候,便幾乎無可避免地會牽涉了“見證”的成分;在第二次大戰(zhàn)以后,我們可以見到一些非專業(yè)性的歷史學家,但卻一樣具有歷史涵養(yǎng)的參與者成功地描述了一些他們親身經歷的事件,一個最突出的例子是丘吉爾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史》*王宏志:《歷史的偶然》,第68頁。。很明顯,還原事情發(fā)生的情境,細節(jié)化是這種歷史敘事的一個重要指標。這種新詩史的寫作是一種“散漫化的,重視細節(jié)的,質感較強的”新詩史寫作。在此,我們以美國華人學者劉禾編撰的《持燈的使者》*劉禾編:《持燈的使者》,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2001年。此書作為牛津大學出版社“今天文學叢書”之一,其他的還有《空白的練習曲:今天詩選1990-1999》(張棗、宋琳編)、《左邊:毛澤東時代的抒情詩人》(柏樺著)、《在廢墟上:今天小說選1978-1980》(萬之編)、《危機中的闡釋:“重寫”文學史的今天意義》(李陀編)、《另一種聲音:今天小說選1990-1998》(李陀編)。為例,分析當代美國華人學者在新詩史研究與書寫中呈現出來的歷史敘事觀念及其研究趨向,以此彰顯其與前述國內學界新詩史書寫的重復與差異,進而窺見新詩史書寫的海外視野。
首先,《持燈的使者》是一部怎么樣的書?《持燈的使者》所收錄文章一部分是1991年代以來十年間發(fā)表在海外復刊的《今天》雜志上“今日舊話”專欄的文章,另一部分是使用了大陸版《沉淪的圣殿》里面十幾篇訪談錄和當事人的回憶錄*廖亦武主編:《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烏魯木齊: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使用的這些文章是:第一編《今天》包括:齊簡《詩的往事》、田曉青《十三路沿線》、徐曉《<今天>與我》、鄭先《未完成的篇章》、多多《1970-1978北京的地下詩壇》、北島《彭剛》、宋海泉《白洋淀瑣憶》、舒婷《生活、書籍與詩》、阿城《昨天今天或今天昨天》、何京頡《心中的郭路生》、戈小麗《郭路生在杏花村》、崔衛(wèi)平《郭路生》、徐曉《永遠的五月》。第二編《今天說昨天》包括:《北島訪談錄》《芒克訪談錄》《彭剛、芒克訪談錄》《鄂復明訪談錄》《李南訪談錄》《馬佳訪談錄》《林莽訪談錄》《王捷訪談錄》。附錄:《今天編輯部活動大事記》。有些文章僅在篇章題目上略有差異。?!冻譄舻氖拐摺愤@部主要由重要當事人的回憶文字和訪談匯集而成的書籍,在常人看來的確很難和一般意義上的新詩史和文學史寫作聯(lián)系起來。雖然這部書沒有以文學史命名,但我們還是把它視為文學史處理。類似的“史著”還如胡適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924)、朱自清的《中國新文學史綱要》(1982)、周作人《中國新文學源流》(1932)、曹聚仁《文壇五十年》(1955)等,“原因是它們都能夠相當完整,且自成一體地論述了現代文學的歷史發(fā)展過程,確是能夠完成文學史的職責”*王宏志:《歷史的偶然》,第2頁。。從《持燈的使者》的策劃看,比如入選文章、資料的范圍、組織、編排的方式等都顯示出了一種明確的文學史意識,呈現了一種編者和文章“共謀”所體現的歷史敘述的邏輯*洪子誠:《當代詩歌史的書寫問題——以<持燈的使者>、<沉淪的圣殿>為例》,《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劉禾在“編者的話”中也這樣坦露過這種自覺:
我覺得,把《持燈》的價值僅僅定位在文獻資料上,未免有點可惜,因為總體來看,這本集子其實像是一種自覺的寫作嘗試;而通常意義上的歷史文獻并不刻意經營寫作,也不耐讀。《持燈》里的有些篇章則須屢經推敲,才能讓人體會其中之深意。因此,我覺得《持燈》和正統(tǒng)文學史寫作的關系應該倒過來看,不是《持燈》為文學史提供原始文獻,以補充和完善現有的文學史的內容,而是恰好相反,《持燈》的寫作迫使我們重新思考現代文學史一貫的前提和假設,因為它所代表的傾向是另一類的歷史敘事,一種邊緣化的文學史寫作。*[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vi-xvii頁。
這種“一貫的前提和假設”確實是所謂“正統(tǒng)文學史”具備的要素,這種質疑與辯駁自有其道理?!冻譄舻氖拐摺啡菁{了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與個體溫情。這種文學史寫作是一種“散漫的,重視細節(jié)的,質感較強的文學史寫作”,“這些寫作與正統(tǒng)文學史不同,它不以歌頌功德為己任,不以樹立經典為目標,而是抱著誠實的、懷疑的態(tài)度去審視過去,因此它的敘事是輕松自然的(盡管設計的話題并不那么輕松)、開放的,而不急于下什么結論。”*[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vii頁。很明顯,一般的文學史都是嚴謹、科學的理性規(guī)劃,它既有一定的體例與敘述方式,也有以概括性語言對經典作家作品的評析,在理性過濾下,這些所謂的“正統(tǒng)文學史”難以接納更多鮮活生動的歷史細節(jié)與現場感,因而這種文學史也就缺乏劉禾所謂的“細節(jié)”與“質感”。這種具有細節(jié)性的“邊緣化”的文學史敘事的確彰顯了一種新的范式與多樣化的書寫形態(tài),它迫使文學史研究者思考什么是文學史,什么是歷史之類等重要又復雜難解的問題?劉禾在編撰《持燈的使者》的時候,也聯(lián)系到了1930年代趙家壁主持的《中國新文學大系》,這種比照甚是自覺,她指出,當年是在五四新文學幾乎被遺忘的時候,趙家壁在上海良友出版公司策劃了這套十卷本的《大系》,因此,在某種意義上這是“拯救了五四文學”,這套由親歷者親自操刀編撰的《大系》確立了敘事五四文學的框架與路徑。在劉禾看來,“迄今為止,正統(tǒng)的現代文學史依舊離不開《大系》最初設立的規(guī)則和選目,以及它講述的關于現代文學的故事?!?[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ix頁。關于《中國新文學大系》的編撰過程及其文學史意義,劉禾另在《跨語際實踐》(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八章“《中國新文學大系》的制作”有更為詳細的論述,可參考?!洞笙怠返奈膶W史意義及其文化價值有目共睹?!洞笙怠芬跃唧w作品、理論資料編選的形式呈現了五四新文學第一個十年的輝煌成就,在具體的各卷編選導言中,這些親歷者詳細地闡述了五四新文學的歷史發(fā)展軌跡,不僅為五四新文學爭取了被承認的“合法性”,而且為后來的文學史敘事確立了一種明確的敘事成規(guī),對后來的文學史書寫產生了深遠影響。不可否認,《大系》的成功與趙家壁物色并啟用各卷編選者有很大關系,他們特殊的身份、地位、學識、影響力等本身就是一種不證自明的權威性。而《持燈的使者》它能夠實現這樣宏偉的設想嗎?或許這還有待時間的檢驗?!冻譄舻氖拐摺穼π略娛返臅鴮憣嵺`給后來者拓寬了前進的道路,為新詩史的范式轉換與多樣化、開放性帶來了諸多有益的嘗試。
其次,“細節(jié)化”與“見證歷史”式的新詩史。當事人以親歷者、見證者的視角對過去發(fā)生的文學事件進行“再敘述”,其主觀性、修辭性特征自不待言。其實,歷史上不乏這種見證新詩史(文學史)的書寫范本,比如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新詩·導言》、《中國新文學史綱要》,草川末雨《中國詩壇的昨日今日明日》(即張秀中,北平海音書局,1929年),阮無名《中國新文壇秘錄》(南強書局,1933年),蒲風《現代中國詩壇》(詩歌出版社,1938年),曹聚仁《中文壇五十年》(香港新文化,1955年),徐訏《中國現代文學過眼錄》(臺北時報文化有限公司,1991年)等。這些史著在歷史敘事中都突出細節(jié)、現場感、質感、個體歷史溫情等鮮明特征,不僅在很大程度上還原了歷史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注意到歷史發(fā)展的縫隙細節(jié),而且給人一種親臨其境的鮮活感與立體感。這種史著具有“歷史細節(jié)(歷史肌肉)的彈性”特征,它對歷史敘事內部的張力具有開放與聚攏的效用,這是那種理性規(guī)范下條分縷析的文學史(新詩史)著所嚴重缺乏的。《持燈的使者》以誠實的、懷疑的態(tài)度審視歷史,這種“歷史敘述的懷疑、開放的態(tài)度和敘事方式,意味著敘述主體的自我約束、自我質疑,對‘單一’論述的警惕,也意味著對‘主題’之外的地域開放,容納進更多的‘異質’的東西。這就有可能讓‘歷史’的聚攏與分散,中心與邊緣、正統(tǒng)與異端、整體與碎片、必然與偶然等種種情狀,以及它們之間混雜、轉化的關系得到表現”。*洪子誠:《當代詩歌史的書寫問題——以<持燈的使者>、<沉淪的圣殿>為例》。
第一,“強調細節(jié)與資料性”的微觀歷史視野?!冻譄舻氖拐摺穼ξ覀兞私夂髞淼摹半鼥V詩”詩人郭路生(食指)、多多、北島、芒克、舒婷等的成長過程提供了大量重要的資料,它復活了豐富生動、充滿血脈與肌肉的歷史細節(jié),呈現出散漫化與日常生活性等氣氛。如劉禾所言,“由于《今天》的歷史也是整整一代人的歷史,因此,我們在《持燈的使者》里讀到的不僅僅是圍繞《今天》那批有理想、油菜花的詩人作家的故事,還能通過不同作者的手筆感受到一些實實在在的氣氛,六十年代的氣氛、七十年代的氣氛和八十年代的氣氛,以及這三個十年之間的不同?!@些氣氛貫穿始終,讓你產生幻覺,讓你經歷一次奇特的時間錯位,眼前的實實在在一下子顯得有點不真實,好像走在路上一不小心踩了個空,你突然對眼前熟悉的事物產生懷疑,不由得問,比起詩人和他們的朋友所經歷的一切,我們當下的日常生活是否更真實?”*[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xi頁。同一事件在不同當事人筆下有不同的敘事,因此,人們在閱讀中可以感受到同一事件的不同側面,這些重復與差異構成了對話或復調的關系,這不僅使得具體細節(jié)之間形成互補修正的關系,而且還可以加強這些細節(jié)的真實性與歷史性?!半鼥V詩”從“地下”走到1970年代末的勃興,曾經轟動一時,到1990年代《今天》在海外的復刊及“今天舊話”專欄,再到2001年文章集結為《持燈的使者》在香港出版,在不同時間段落中,通過對當事人個體記憶的激活,這些舉動可以視為是“朦朧詩”內部對并不遙遠年代里詩人的傳奇與激情進行歷史化/集體記憶的復活與自我經典化的努力。然而,在事件迅速產生又倏忽地消逝的信息時代,人們面對“時間的廢墟”在記憶與遺忘之間的頡頏抗爭,這些事件的當事人尤其會產生一種歷史的“焦慮”或“危機意識”。返觀現有的當代新詩史,《持燈的使者》披露的大量細節(jié)在1980年代的朦朧詩論爭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遮蔽、壓抑與收編。在劉禾看來,“‘今天’詩風拒絕所謂的透明度,就是拒絕與單一的符號系統(tǒng)或主導意識形態(tài)合作,拒絕被征用和被操縱,它的符號作用其實超過了一般意義上的政治反叛。言語的反叛大于狹義的政治反叛,因為這類反叛的另一面,即它的烏托邦,直接針對著人們的演說行為和日常生活,而不滿足于對某個抽象的社會理念的訴求?!?[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vi頁。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官方與民間、中心與邊緣、合法與非法等二元對立成為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非此即彼的簡單分野。對此,有論者指認,因為時代環(huán)境的轉換而產生的焦慮危機感,一是關于“異端”的“地下詩歌”性質在“朦朧詩”論爭中和其后的歷史敘述中被改寫、“扭曲”的焦慮,另一種是關于“反叛”(政治上的,語言上的)詩歌的“先鋒性”渙散、消失,成為“無害”的藝術的焦慮*洪子誠:《當代詩歌史的書寫問題——以<持燈的使者>、<沉淪的圣殿>為例》。。對于這種詩歌史焦慮,劉禾辨析道,“今日”的“先鋒文學”不可能也沒有必要重復五四文學成為“正統(tǒng)”的那種奇跡,先鋒的意義就在于與正統(tǒng)的對立。他們企盼的是繼續(xù)維持其對抗“正統(tǒng)”的精神與姿態(tài),以挽救“先鋒”的“沉淪”(不管是何種意義上的)的命運。在消費主義時代,被邊緣化的詩歌在公眾與政治之間還能夠煥發(fā)出在狂熱的政治革命年代那種“先鋒性”力量嗎?《持燈的使者》所提供的歷史細節(jié)的“記憶的倫理”如何辨析,它對新詩史書寫是否具有顛覆意義?這些都是當下詩歌界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
第二,“游歷”與特殊年代的詩歌傳播。在“文革” 時期,“地下詩歌”的寫作與傳播一直成為研究者關注的焦點。而《持燈的使者》對此就有大量的個體性的歷史書寫,以此呈現了在特殊年代的詩歌傳播生產的細節(jié)。
誰是《持燈的使者》的主角?在閱讀中,我發(fā)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即雖然《持燈》里每篇文章的立意是要談詩人和他們的詩,但文中糾纏被凸顯出來的、甚至有點喧賓奪主的白洋淀、杏花村、北京東四胡同里的“七十六號”大雜院、十三路公共汽車沿線、前拐棒胡同十一號等等。這些地點是早期《今天》詩人和地下文學的志愿者們曾經出沒或生活過的地方,它們往往在《持燈》的回憶文章中一躍而成為主角,白洋淀尤其如此。*[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i頁。
在此,這些鮮活的歷史細節(jié)與“歷史肌肉的彈性”通過回憶錄式或掌故式的書寫被釋放出來,而習常的當代新詩史在理性的規(guī)訓下已經把這些溫情放逐出去。白洋淀、杏花村、北京東四胡同里的“76號”大雜院、13路公共汽車沿線、前拐棒胡同11號趙一凡寓所等等“詩歌現場”(文學場)的熱鬧氣氛被呈現出來。這些“時間坐標”鐫刻著老《今天》當事人的故事,這些氣氛正是那特殊年代詩歌寫作與詩歌活動的整體情勢,這成為我們了解這一段特殊詩歌歷史的重要入口?!冻譄舻氖拐摺芬惭永m(xù)了學界對詩人食指的發(fā)掘,書中大量披露了食指在地下詩壇被閱讀傳播的豐富生動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反映出食指詩歌在當時的傳播范圍與影響力,以及被后來大家塑造出來的詩歌經典化等問題。在1990年代,《詩探索》《沉淪的圣殿》與《持燈的使者》等對食指的發(fā)掘與經典化建構顯得較為自覺。在此之前,食指基本上屬于“被埋葬的詩人”,而在這之后食指不僅被指認為“文革詩歌第一人”,而且被尊為“朦朧詩的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李憲瑜:《食指:朦朧詩人的“一個小小的傳統(tǒng)”》,《詩探索》1998年第1輯。。在此意義上,這種有意識的發(fā)掘與再歷史化彰顯出的“重寫詩歌史”自覺在在可見。“食指現象”作為學界切入“地下詩壇”的一個個案與問題,已經說明了這些細節(jié)性的歷史再敘事的效用及其限度*關于食指詩歌的經典化建構分析,參見程光煒的《一個被“發(fā)掘”的詩人》、張?zhí)抑薜摹恶g雜與共生:“地下詩歌”的限度——以食指為例》,均見《新詩評論》2005年第2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
在“今天派”中,北島、多多和芒克等人以及和食指有過直接或間接接觸的人,都談到了當年食指詩歌的影響。食指詩歌的傳播及其影響力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詩人之間的互相“游歷”與“傳閱”。這與“白洋淀詩群”在后來的新詩史書寫中受到青睞相互印證。對文革時期地下詩壇的這種“游歷”經驗,劉禾認為,“一般來說,研究文學史的人比較看重作家、作品和文學潮流。偶爾也觸及作家與作家,作品與作品之間的交換活動,但這些活動往往是被放在形形色色的作家論的框架底下討論的,因此,只是把它限制于個別作家的個人經驗。這種文學史寫作暴露出很大的盲點。它不重視‘游歷’這一因素,不能把它作為文學發(fā)展的必要社會條件來看待,更不能把它上升到普遍的理論層面進行討論?!@種‘游歷’不僅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構成必不可少的傳播手段,它根本上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出發(fā)點?!螝v’作為一個動態(tài)的概念,有助于我們發(fā)現一些通常被正統(tǒng)文學史的框架所遮蔽的現象,比如個人、社會和作品之間究竟是怎樣互動的。地下文學這方面表現得尤其突出,但地面文學未必不是這樣,只是‘游歷’的形式要細加分辨,另當別論?!?[美]劉禾:《編者的話》,《持燈的使者》,第xiii-xiv頁?!坝螝v”形式下的交換及流通,不但是特殊時代一個很有趣的現象,而且也是理解中國70年代前后“地下文學”的關鍵節(jié)點。在特殊年代“游歷”對文學的發(fā)生與傳播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它在文學史寫作中具有不容忽視的意義。這種敘述有助于我們深入理解新詩史過多關注“白洋淀詩群”,而不是以黃翔為代表的貴州“啟蒙”詩群的重要原因。
《持燈的使者》讓當事人自己“說話”,在“再敘述”中提供了大量被正統(tǒng)新詩史所忽略的歷史細節(jié),為文學史打撈了一批被文學史遺忘的失蹤者,一定程度上修復了被以往文學史所遮蔽和遺漏的歷史真實和一些細節(jié),為詩人的經典化建構與“重寫詩歌史”做出了有意義的探索。這種從邊緣對抗中心的詩學策略,迫使研究者重新審思新詩史的書寫與差異。
海外華人學者的現代漢詩批評話語,是一個多重理論話語的交叉地帶。一方面淵源于本土但又迥異于本土傳統(tǒng)的批評理路,另一方面又深受異域批評理論的激蕩而同國內學人研究路向呈現出某種異質性?!昂M鈱W人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過去中國文學研究的封閉單一視角,將跨文化、跨學科、跨語際的研究觀念投射到國內,形成了20 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多元邊界’、‘雙重彼岸’、‘多維比較’;其直接參與及影響所及,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20 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總體格局,且目前已從某種邊緣狀態(tài)向大陸20 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中心地帶滑動?!?李鳳亮:《海外華人學者批評理論研究的幾個問題》,《文學評論》2006年第3期。這種交叉地帶及其形成的海外視野,深刻地影響了大陸學界的相關研究動向:既有研究立場、方法論上的,也有理論觀念、學術觀點上的。
首先,新詩史書寫的中心與邊緣問題。歷史的書寫背后糾纏中心與邊緣的復雜權力關系。福柯曾這樣指出:“歷史的重要任務已不是解釋文獻”而是“試圖通過它重建前人的所作所言,重建過去所發(fā)生而如今僅留下印跡的事情;歷史力圖在文獻自身的構成中確定某些單位、某些整體、某些體系和某些關聯(lián)?!?[法]??拢骸吨R考古學》,謝強,馬月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6頁。也就是說,歷史的書寫乃是書寫主體根據某種觀念、判斷、意識形態(tài)等在文獻中重建某種邏輯關聯(lián)。在這種重建中,不可避免地要帶上主體的情感起伏、思想觀念與價值判斷等主觀性的東西。因此,由于不同歷史書寫主體的介入與實踐,勢必會產生多種多樣化的歷史話語,在這些多種話語的碰撞與交織中,想象性、修辭性與主觀性是其最突出的文本特征。海登·懷特指出,任何的文學史都是詩性修辭性的,在語言背后隱藏著權力與話語的爭斗,“任何特定的話語方式就都是可辯論的了,但不是通過允許意識所說的對世界的評論,而是通過它禁止意識所說的東西,即語言行為本身把自己與言語再現隔離開來的經驗領域。說話是一種壓抑行為,是語言賦予沉默的經驗領域的一種特殊的壓抑形式?!?[美]海登·懷特:《后現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第227頁。在此意義上,劉禾通過對《持燈的使者》的編撰,讓這些歷史事件當事人的自我“講述”,自我“說話”,以此對特定詩歌歷史進行重新編碼。這種“邊緣性的文學史”無疑對習常的文學史敘事起到了某種抗衡作用?!半鼥V詩”當事人的自我“說話”,無疑對20世紀80年代“朦朧詩”在當代新詩史中的價值與地位的激烈爭論做出了某種回應。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中,洪子誠、劉登翰敏銳地指出,“大致在80年代中期,似乎形成了朦朧詩代表詩人排列的認定。影響認定的因素有:作品發(fā)表的時間、方式;作品與當時社會、詩歌主題的切合程度;論爭作品引例的‘頻率’;重要批評家和當事人的闡釋;詩人與當時詩歌運動的關系;各種有關朦朧詩的選本的編選和出版情況;大學文學史和文學理論教科書的的敘述……對朦朧詩‘秩序’的這種建構,顯然引發(fā)另一些詩人、批評家的質疑。由此,發(fā)生了持續(xù)不斷的改寫、重敘的努力。這一過程,一定程度折射了近20年來,‘新詩潮’內部在詩歌觀念、詩歌探索方向,和詩人在‘在詩歌場域中的位置等的矛盾’?!?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詩歌史》(修訂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79頁。其實,被指認為“朦朧詩”的詩人并不承認這個在當年有點被奚落、被批判意味的標簽,他們一直以“今天派”自居。因此,“朦朧詩”這種命名在一定程度上體現出1980年代詩歌批評界與文學史書寫這一“崛起”的“新的美學原則”的某種界定與認識,并在很大意義上影響著后來詩歌史書寫的成規(guī)。《持燈的使者》等具有豐富歷史細節(jié)的自我“說話”的資料文本的發(fā)掘與出版,對已有詩歌史對“朦朧詩”“地下詩壇”等的認識無疑具有修復、改寫或重敘的意義。
其次,“見證歷史”的歷史性與本質化特征。歷史向來秉持“客觀、公正、實錄”的品質,但是文學史、新詩史又自有其特殊性。文學、詩歌帶有極為強烈的主觀詩性審美特征,它們的想象性、虛構性與修辭性就決定了文學史(詩歌史)不能定于一尊,應該有多種敘事的書寫模式。但是當“朦朧詩”當事人在講述這些歷史細節(jié)的同時彰顯出一種排他性因素,因而將親歷者“說話”講述的內容變成歷史的、真實的體現了它的本質化傾向。這種講述中的主觀沖動起初或表現為一種“被壓抑者”的反抗,但到最后卻透露出獨尊自我的排他性,這種過于放大歷史細節(jié)對于歷史的意義,值得研究者警惕。其實,從書名“使者”一詞就已經初露端倪,此書在詩歌史的建構敘事中把“朦朧詩”(今天派)詩歌提升到當代詩歌起源的位置。比如食指的《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被放大到是“五六十年代唯一一首能稱得上是詩的東西,一個見證性的孤本”,食指“在中國新詩中的地位相當于惠特曼在美國詩歌中的地位”*廖亦武主編:《沉淪的圣殿:中國20世紀70年代地下詩歌遺照》,第55、53頁。。在《持燈的使者》《沉淪的圣殿》的詩歌史書寫建構中,他們不僅發(fā)掘了一批“思想史上的失蹤者”,而且有意識凸顯了食指與趙一凡對于《今天》的決定性影響,甚至把他們視為啟蒙者與先知的角色,將他們視為“少數人的傳奇”。“那時候只有一個人被大家公認走在了最前面,用不少人的話說就是‘啟蒙詩人’,這個人就是郭璐生。郭璐生可以說是從‘文革’廢墟上站起來的第一位歌手,他的詩影響了一代人,其中包括北島。”“我把他當做我的上帝,我相信他的每一句話,并不在乎他把我?guī)У侥睦?,事實是,他帶到哪兒我都會萬死不辭?!钡鹊?。這種過度放大某些人與事件的背后,其詩歌史敘事的邏輯結果是,地下詩歌和《今天》以及被認為是繼續(xù)了“地下詩歌”和《今天》的詩藝傳統(tǒng)的部分成為當詩歌的主流,而其他的詩人、作品則有可能被放逐出這個敘事邏輯之外。當事人強調凸顯這些歷史細節(jié)的同時無形中也在排斥其他的詩歌敘事。因此,這種詩歌史敘事是不是一種排他性的另外一種詩歌史霸權呢?“哲學家,甚至知識分子們總是劃一條不可逾越的界線,把象征著真理和自由的知識領域與權力運作的領域分隔開來,以此確立和提高自己的身份。可是我驚訝地發(fā)現,在人文科學里,所有門類的知識的發(fā)展都與權力的實施密不可分。”*[法]??拢骸稒嗔Φ难劬Γ焊?略L談錄》,嚴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1頁。歷史事件的親歷者、見證者的自我“說話”或自我“講述”對詩歌史敘事建構的價值與意義自不待言,但研究者也要反思這種帶有個人情感、個體經驗與認知視角等造成的“排他性”與“本質化”局限,警惕“當事人”站在歷史的后見之明對過去事件細節(jié)的過度渲染與刻意放大,更要對其中“權力”對抗性力量保持足夠的距離與警醒。只有這樣,研究者才能夠更為客觀、公正、理性地觸摸歷史的紋理,更真實地貼近歷史的現場。
最后,新詩史寫作模式的多元化與開放性品格。以劉禾為代表的美國華人學者雖然執(zhí)教于海外,但一直關注中國的文學與理論問題,他們是中國當代文學在海外的重要傳播者與研究者。雖然劉禾的研究專長不在現代漢詩領域,但她的偶爾一撇式的研究觀照,卻往往給圈內的研究者提供重要的理論方法啟示。劉禾參與海外復刊后的《今天》雜志編撰及編就《持燈的使者》一書出版等都可以視為現代漢詩研究的批評實踐。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球化加劇,文化發(fā)展的多樣性、多元性已然成為學界的共識。因此,在各種思潮的沖擊下,新的文化環(huán)境為新詩史書寫范式的轉換與開放性的歷史敘事提供了可能。美國華人學者身處西方批評理論前沿,自覺應用這些理論對中國問題進行闡釋與建構,其成功與否可以再討論,但不失為一種探索嘗試,為新詩史、文學研究帶來另外一種聲音而自有其價值與意義*其實,在《持燈的使者》出版前后,國內出版的具有“見證歷史”性質的“新詩史”除前面說到還有:鐘鳴《旁觀者》三卷(南海出版公司,1998年)、敬文東《指引與注視》(中國文史出版社,2001年)、芒克《瞧,這些人》(時代文藝出版社,2003年)、楊黎《燦爛:第三代人的寫作與生活》(青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徐曉《半生為人》(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秦曉宇《七零詩話》(敦煌文藝出版社,2006年)、孫文濤《大地訪詩人》(金陵書社圖書出版公司,2007年)、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三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2013年)等等。。臺灣學者楊宗翰在撰寫臺灣新詩史的時候,也曾這樣指出:“既然要力求挖掘、重塑讀者的(臺灣)文學史想像,又怎能不先對詩史/文學史之敘事形式作一徹底、通盤的檢討?譬如不再采取既出各本臺灣文學史所慣用之知識傳播者(權威!)口吻與全知全能的視點,改將可以引起讀者懷疑敘事者(narrator)敘事聲音與表述真?zhèn)蔚默F代敘事手法帶入——這么做肯定會招來過度激進或不切實際之譏,但相較于文學史所敘述、再現之對象的百變面容,嘗試向前跨出這一步又何過之有呢?”*楊宗翰:《臺灣現代詩史:批判性的閱讀》,臺北:巨流圖書公司,2002年,第347頁。美國華人學者與臺灣學者都較為重視新詩史書寫的邊緣力量,得益于全球學術的緊密交流互動。
眾所周知,新詩專業(yè)研究者撰寫新詩史,往往通過某種詩學觀念與敘述模式對某歷史時段的詩人、作品、思潮、流派、主義、運動等進行理性的歸納與概括,梳理整合出一套相對自圓其說的歷史敘事成規(guī),但是作為當事人的主體——詩人——跳將出來自己說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隨著20世紀八九十年代歷史語境的轉變,更多的詩人以親歷者見證的身份直接參與詩歌史的建構或書寫。一批在詩壇活躍的先鋒詩人批評家就是個中明證,比如唐曉渡、王家新、歐陽江河、陳東東、于堅、西川、周倫佑、孫文波、臧棣、西渡、柏樺、黃燦然等等。他們中有的人不僅是詩歌運動、詩歌獎、詩選本、詩歌年鑒等活動的重要參與者,而且還是某些重要詩歌觀念、詩學概念、詩歌論爭、詩歌事件等的重要發(fā)起人,這樣他們就更好直接地嵌入到詩歌史的敘事序列中,成為詩歌史的一部分?!霸娙藗兪亲约簛聿俎k一切的。詩人既是詩篇的作者,又是編者和出版者,又是熱心和夠格的讀者,當代詩人還是自己詩歌的批評者……現在,詩歌看起來就像是一門只有詩人才真正關心、才真正說了算的學問和專業(yè)?!?陳東東:《片面的看法》,《標準》1996年第1期。《持燈的使者》就可以看作是親歷者直接參與詩歌歷史敘事的新詩史,它在敘事模式、話語方法、寫作體例、章節(jié)框架、詩歌作品選擇及其經典化等方面都與習常的新詩史形成迥然有別的區(qū)隔。這種具有可讀性與文學性的新詩史寫作范式的出現,實實在在體現了新歷史語境下的文化多元選擇與開放性的時代訴求。
綜上所述,相較于大陸主流的現代漢詩史書寫側重于意識形態(tài)的話語實踐,海外華人學者的現代漢詩史書寫則著意站在他們的另一邊,以邊緣的姿態(tài)、見證歷史等敘事策略,自覺重視歷史細節(jié)的詩性呈現,營構詩歌內部與外部的文化邏輯辯證關系,以使邊緣對中心形成必要的張力。在全球學術互動協(xié)商對話的背景下,兩岸四地的現代漢詩研究者深入對話溝通,相互激蕩切磋,借鏡對觀,共同給新世紀以來的現代漢詩史書寫形成有效刺激,催生出前述諸多風格各異的新詩史著。“在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領域中,還沒有哪種文類史研究能夠具有‘正史’和‘野史’齊頭并進、互相促發(fā)、不斷深入和時有刷新的生動景觀……‘重寫詩歌史’不僅具有自身的價值,其對于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的歷史的‘重寫’來說,都是一個相當重要的突破口?!?何言宏:《重寫詩歌史:詩歌研究與詩歌批評》,《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2期。海外華人學者以邊緣性視角對“小歷史”“小傳統(tǒng)”,甚至民間地下等“見證歷史”式的細節(jié)努力發(fā)掘,對增補、改寫、甚至重寫現代漢詩史帶來了現代觀照的海外視野?!敖璁惗R同,籍無而得有?!边@種借鏡對觀具有其他單一研究群體所沒有的詩學意義,這不僅可以促進海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現代漢詩)向縱深發(fā)展,而且在海外與大陸等多元的話語碰撞中,可以有效推動流散語境下“華語語系文學”學科建制的完善、深化與升級。當然,對于現代漢詩史書寫的海外視野中存在的“漢學心態(tài)”或一味地把中國經驗淪為他們操練異域批評理論的競技場等問題,我們也應該保持審慎的態(tài)度。
【責任編輯 陳 雷】
Marginal Attitude and Eyewitness History:the Overseas Perspective of History Writing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SU Wen-jian
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 is mingled with a lot of mutual argument between internal and external,central and marginal and so on.Under the influence of mainstream ideology,the writing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history in mainland is closely linked revolution and enlightenment.Under the concept of “sinophone literature”,the contemporary American Chinese scholars consciously stand on the other side of ideology and review the development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from marginal perspective.On the basis of their marginal identity,they pay attention to the presentation of historical details,and emphasize the historicity and openness of eyewitness history,so as to counter the grand narrative of political integration.They consciously redraw the map of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and create a heteroglossia,which shows an overseas perspective in historical writing and critical practice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marginal attitude;eyewitness history;rewriting poetry history;sinophone literature;overseas perspective
2017-05-10
蘇文健,華僑大學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理論、華語語系文學與文化 (福建 泉州 362021)。
福建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代際視野下海外華人學者的新詩批評研究”(FJ2016C186);華僑大學高層次人才科研啟動費項目(14SKBS301)
I226
A
1006-1398(2017)03-015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