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彬,秦 瑋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文學(xué)·語言研究】
雅正與新怪:王禹偁古賦的兩個面相
王 彬,秦 瑋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王禹偁的《小畜集》內(nèi)收有5篇古賦,今人編纂的《全宋文》《宋代辭賦全編》等總集中另補輯了3篇集外賦,即《紅梅花賦》《怪竹賦》和《花權(quán)賦》。這3篇集外賦在題材選擇、思想情感等各方面與《小畜集》內(nèi)收錄的古賦大異其趣。《小畜集》內(nèi)的古賦是雅正的,這3篇集外賦卻是新怪的。王禹偁作賦曾追求“奇”格,他的集外賦當(dāng)是年輕時所為。正是因為有雅正與新怪兩個不同面相的存在,王禹偁的古賦創(chuàng)作才顯得更為飽滿。
王禹偁;古賦;雅正;新怪
王禹偁(954-1001年),字元之,濟州巨野(今山東巨野)人,出身農(nóng)家,少穎悟好學(xué),太宗太平興國八年(983年)中乙科進士,官至翰林學(xué)士。王禹偁生前,即著手編次生平所為之文,并于咸平三年(1000年)十二月,編成《小畜集》三十卷?!缎⌒蠹穬?nèi)收錄古賦5篇,律賦18篇。今人編纂的《全宋文》(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宋代辭賦全編》(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等總集內(nèi)收錄王禹偁賦26篇,其中3篇為《小畜集》內(nèi)所無,屬于集外賦。這3篇分別是《紅梅花賦》《怪竹賦》和《花權(quán)賦》?!都t梅花賦》是從《永樂大典》卷二八〇九補輯,《怪竹賦》與《花權(quán)賦》則是從宋刻本《圣宋文?!肪硭难a輯,從體式上來說,這3篇集外賦均是古賦。
對于古賦與律賦,王禹偁對它們之間的差異分得很清楚。在《答張知白書》中,王禹偁說:
夫賦之作,本乎《詩》者也。自兩漢以來文士,若相如、揚雄、班固輩皆為之,蓋六義之一也。洎隋唐始以詩賦取進士,而賦之名變而為律,則與古戾矣。然拘攣生病,以難后學(xué),至使鴻藻碩儒,有不能下筆者,雖丈夫不為,亦仕進之羽翼,不可無也。[1](卷十八)
這就是王禹偁的古、律之辨,他認(rèn)為古賦淵源自《詩經(jīng)》,是“六義之一”,像司馬相如、揚雄等人都曾寫作古賦,其價值不容否認(rèn)。而律賦是科舉制度的產(chǎn)物,它講究聲律、對偶、辭藻,限制極嚴(yán),就算是鴻才碩儒也往往難以下筆。在王禹偁看來,律賦其實是大丈夫不屑為之的,只不過為了應(yīng)付科舉考試,才不得不創(chuàng)作這種“仕進羽翼”而已。既然王禹偁本人都把古賦與律賦區(qū)分開來,我們單獨把王禹偁的古賦拿出來討論也就順理成章了。事實上,古賦與律賦是不同的賦體,本就不該混為一談,現(xiàn)今探討王禹偁辭賦創(chuàng)作的某些文章常常將二者擰在一起,若嚴(yán)格說來,這種做法恐怕是存在問題的。
如上所述,王禹偁現(xiàn)存的古賦有8篇,5篇收在《小畜集》內(nèi),另3篇由輯佚得來。筆者發(fā)現(xiàn),《小畜集》內(nèi)的5篇古賦與集外的3篇古賦在題材選擇、思想情感、價值取向等方面存在著極大的差異,呈現(xiàn)出兩種非常不同的面相,遂撰此文以說明之。
王禹偁《小畜集》內(nèi)的5篇古賦分別是《三黜賦》《籍田賦》《大閱賦》《園陵犬賦》和《罔極賦》。
《三黜賦》是王禹偁的代表作品,也是他的“見志”之作?!端问贰ね跤韨爞鳌诽剌d此賦,云:“嘗作《三黜賦》以見志?!盵2](P9798)蘇頌在《小畜外集序》中亦云:“憤懣所激,不能自已,三坐左官,皆以直道,因作《三黜賦》以見志?!盵3]北宋釋文瑩的《玉壺清話》不僅認(rèn)可了《三黜賦》乃王禹偁的“見志”之作,還覼縷了王禹偁“三黜”的經(jīng)過:“王元之禹偁嘗作《三黜賦》以見志。初為司諫、知制誥,疏雪徐鉉,貶商州團練副使。方召歸為學(xué)士,坐為孝章皇后遷梓宮于燕國長公主之第,群臣不成服,元之私語賓友曰:‘后嘗母儀天下,當(dāng)奉舊典?!r訕,出守滁州。方召還,知制誥,撰太祖徽號、玉冊,語涉輕誣,會時相不悅,密奏黜黃州?!盵4]對于這三次被黜,王禹偁在賦中有敘述。第一次時,王禹偁說:“始貶商于,親老且疾,兒未免乳,呱呱擁樹。六百里之窮山,唯毒虵與贙虎?!?本文所引王禹偁賦及其他宋代辭賦皆依據(jù)曾棗莊、吳洪澤主編:《宋代辭賦全編》,成都: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下文不再依次出注。第二次時,王禹偁則說:“再謫滁上,吾親已喪,幾筵未收,旅櫬未葬,泣血就路,痛彼蒼之安仰?”及至第三次,王禹偁的情感愈發(fā)悲痛:“今去齊安,發(fā)白目昏。吾子有孫,始笑未言。去無騎乘,留無田園。羝羊觸藩,老鶴乘軒?!痹谫H黜的困境中,王禹偁試圖從古代賢人身上汲取精神上的力量,他想到的是令尹子文與柳下惠:“令尹無慍,吾之所師;下惠不恥,吾其庶幾?!绷钜游呐c柳下惠都有“三黜”的經(jīng)歷*關(guān)于令尹子文與柳下惠“三黜”的記載見于《論語》,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公冶長》)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微子》),王禹偁很容易和他們產(chǎn)生心靈的共鳴。以前賢為榜樣,王禹偁在賦末表達了守死善道的志向與決心:“屈于身兮不屈于道,任百謫而何虧?吾當(dāng)守正直兮佩仁義,期終身以行之。”《三黜賦》體現(xiàn)了王禹偁高尚的人格,這對后人頗有感召力,如李綱就受其影響,作有同題的《三黜賦》。
《籍田賦》與《大閱賦》是兩篇典禮賦。端拱元年(988年),宋太宗在東郊祭祀神農(nóng)氏,并行籍田禮[5](P55)。籍田是古代的一種吉禮,于孟春正月,春耕之前,天子率領(lǐng)諸侯、大夫親自耕田,這既是敬事天地、山川、社稷、祖先的禮數(shù),也寓有勸農(nóng)務(wù)耕的意思。宋代儒學(xué)復(fù)興,行籍田禮被視為修古之王道的體現(xiàn),王禹偁在《籍田賦》的序中說:“今王道行矣,王籍修矣,神功帝業(yè),煥其有光,宜暢頌聲,以播樂府。謹(jǐn)上《籍田賦》一章。雖不足形容盛德,亦小臣勤拳之至也?!庇纱丝梢?,王禹偁對籍田禮是非常贊同的。在賦中,王禹偁詳細(xì)描述了太宗躬耕籍田的過程:“皇帝于是即齋宮,辭帝室,戒錫鸞,嚴(yán)警蹕,乘青輅以有威,儼朱纮而無逸”;“屬車負(fù)播殖之器,后宮獻穜稑之實”;“太常之禮具舉,司農(nóng)之屬各率。甸師掌舍,警御陌以惟嚴(yán);封人野廬,設(shè)壝宮而靡失”;“配少皞,祠先農(nóng),尸祝無愧,豆籩以供”;“修帝籍,勞圣躬,撫御耦以無怠,履游場而有蹤”。最后,王禹偁模仿《詩經(jīng)》“頌”的體式,對籍田禮進行了贊美:“倬彼東郊,耕壇其崇。大君戾止,言訓(xùn)其農(nóng)。農(nóng)功既勖,乃知榮辱。爾家以給,爾人以足。言奉烝嘗,遍于比屋。億萬斯年,以介景福?!毕唐蕉?999年)八月,宋真宗大閱禁兵二十萬于開封城東北郊[5](P157)。為此,王禹偁創(chuàng)作了《大閱賦》。大閱是古代的一種軍禮,王禹偁在《大閱賦》的開篇說:“大閱之義,載于《春秋》?!钡洞呵铩防镉涊d的只不過是諸侯國的大閱之禮,所以王禹偁又說:“彼乃一國之軍旅,千乘之諸侯,曾未若天子之大閱,揚神武而闡皇猷。”王禹偁對真宗的大閱兵也進行了詳細(xì)的記述,值得一提的是,王禹偁在《大閱賦》中透露的軍事主張很受儒家思想的影響,他十分強調(diào)仁義,不贊同武力征服?!氨m示乎服習(xí),戰(zhàn)必分其曲直。周武桓桓之眾,尚以仁而伐不仁?!币虼嗽谕跤韨牽磥?,國家大閱兵只是“有備無患,居安慮?!??!洞箝嗁x》與《籍田賦》一樣,二者都是對典禮的描述,而“禮”向來是儒家最為看重的。
《園陵犬賦》與《罔極賦》旨在抒情,但所抒之情略有不同,前者側(cè)重忠君,后者側(cè)重孝親。李調(diào)元《賦話》卷十引《古今詩話》載有《園陵犬賦》的本事:“淳化中,合州貢羅江桃花犬,甚小,而性慧,常馴擾于御榻之前。每坐朝,犬必掉尾先吠,人乃肅然。太宗不豫,犬不食。及上仙,犬號呼涕泗以至疲瘠。章圣(真宗)初即位,左右引領(lǐng)前導(dǎo),嗚吠徘徊,意若不忍。章圣令諭以奉陵,即搖尾飲食如故。后因以斃。詔以敝蓋葬于熙陵之側(cè)。翰林學(xué)士李至作《桃花犬歌》,王禹偁作《園陵犬賦》?!盵6]在賦中,王禹偁敘寫了桃花犬受到的恩寵,還細(xì)膩地表現(xiàn)了桃花犬對已故主人的眷念,此外,王禹偁還將自己與桃花犬對比,深切地表達了忠君之情。王禹偁是在太宗太平興國八年考中的進士,后來為官也主要是在太宗朝,這對于儒家思想濃重的王禹偁而言,是深受太宗的圣恩眷顧。因而王禹偁在《園陵犬賦》中說:“邈予生之介立,荷太宗之維縶。叨澤宮之一第,玷乘明而三入。恥懷祿以不言,惟報君之是急。胡薄命之多屯,顧寸功而莫集。嗟白首于郎署,慟梓宮而嗚悒?!蓖跤韨犛X得,他對太宗的忠誠尚不及桃花犬,自傷、自責(zé)之意見于字里行間?!敦铇O賦》是咸平三年(1000年)王禹偁四十七歲生日時所作[5](P168)。“罔極”一詞出自《詩經(jīng)·小雅·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fù)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7]此詩是講孝子感念父母的,王禹偁的《罔極賦》繼承了這一思想主旨,全賦以懷念父母為主。“痛吾母之早終,受君羹而舍肉;丁吾父之大憂,徒倚廬以食粥。被朝恩之抑奪,履人事而悽迷。五鼎或來,羨仲由之斗米;三牲縱具,非茅容之只雞。豈無兄弟,各懷祿而悽悽;亦有子孫,方嬉戲乎孩提。冗食兮紀(jì)綱之仆,多病兮糟糠之妻。望松楸以暮泣,履霜露而晨啼。”情感真摯,催人淚下。
現(xiàn)將上述《小畜集》內(nèi)的5篇賦做一總括,大致說來,這5篇賦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抒發(fā)個人情志的,包括《三黜賦》《園陵犬賦》和《罔極賦》;一類是關(guān)乎國家典章制度的,即《籍田賦》與《大閱賦》。這兩類賦書寫的內(nèi)容其實都是辭賦創(chuàng)作的正統(tǒng)題材。如前文所揭,王禹偁認(rèn)為賦本于《詩》,是“六義之一”,那么在“詩言志”的傳統(tǒng)下,像《三黜賦》這樣“見志”的古賦自是文人的正經(jīng)作品。儒家素重人倫,孟子說:“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盵8]《園陵犬賦》與《罔極賦》雖是抒情小賦,但忠君、孝親之情不比男女私情,這種情感是被儒家認(rèn)為出自性情之正的?!都镔x》與《罔極賦》記述的是朝廷的典禮,它們的特點是劉勰所謂的“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9]。這兩類賦均與儒家思想相契合,而且王禹偁是宋初的古文家,他的賦語言平易、暢達,一洗六朝以來的繁縟之氣??傮w而言,王禹偁《小畜集》內(nèi)的5篇古賦從題材、思想情感到語言特色都是雅正的。
再看王禹偁的集外賦。這三篇集外賦遠遠說不上雅正,若仔細(xì)分析來,恐怕還與雅正恰恰相反。尤其是《紅梅花賦》與《怪竹賦》,在題材選擇上刻意求奇,通篇上下充斥著一股兀傲不平之氣。
王禹偁在《紅梅花賦》的序中說:“凡物異于常者,非祥即怪也。夫梅花之白,猶烏羽之黑,人首其黔矣。吳苑有梅,亦紅其色,余未知其祥邪怪邪?”依王禹偁的說法,白色的梅花是很常見的,就像烏鴉的羽毛和人的頭發(fā)是黑色的一樣,而紅色的梅花是“異于?!钡?。在宋代,紅梅的確是較為罕見的,阮閱《詩話總龜》后集卷二十七引《西清詩話》曰:“紅梅清艷兩絕,昔獨盛于姑蘇,晏元獻始移植西岡第中,特珍賞之。”[10]也就是說,宋代的時候,紅梅多見于姑蘇(今屬蘇州)一帶,其他地方不易見到。韋驤也有一篇《紅梅賦》,他在序中同樣間接承認(rèn)了紅梅的罕見:“于宜梅之時,得花似梅,而所不得宜者也,非梅耳。問其種,則曰梅也。接之以杏,則分紅矣?!庇身f驤的自述可知,他初見紅梅時并不知道這是梅花,因為在他的知識中,梅花應(yīng)該是白色的。韋驤的這段序不僅說明了宋代的紅梅相對罕見,還說明了紅梅是如何產(chǎn)生的——它是由杏樹與梅樹嫁接而成的。韋驤的《紅梅賦》非常簡短,而且他對紅梅的觀賞態(tài)度與王禹偁迥然不同。韋驤說:“羌梅之丹兮,眾女慕兮,予女惡兮,何用智之深蠹兮。特戕賊其所賦兮,雖乘時而則故兮。質(zhì)已遷而非素兮,第其華之惟務(wù)兮。胡喪實而不顧兮,彼以為巧而拙孰喻兮?!表f驤對紅梅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認(rèn)為嫁接出來的紅梅是巧智的產(chǎn)物,是對天性的斫喪,不該受到人們的贊賞。王禹偁在《紅梅花賦》里卻對紅梅很是稱揚,他用動人的筆觸描摹了紅梅的艷麗:“修柯焰發(fā),碎朵霞勻。認(rèn)夭桃以何早,謂紅杏以非鄰。燒空有艷,照水無塵。仙人之絳雪團來,煙苞向暖;王母之霞漿染出,露蕊含津。櫻欲然而乖類,火生木以非真。上界之霓旌乍降,行春之雙旆初陳?!蓖跤韨犚惨庾R到了很多人不喜歡紅梅,畢竟紅梅與白梅相比,它不夠樸素。王禹偁在賦中說:“天使異眾,人嫌弗常?!钡峭跤韨爡s將紅梅自比,肯定了紅梅的卓爾不群?!懊分踪饨K碌碌,梅之紅兮何揚揚。在物猶爾,唯人是比。木之華兮,人之文彩;木之實兮,人之措履。茍華實之不符,在顏色而何以?茍履行之克修,雖猖狂而何恥?!比寮乙回炋岢杏怪?,王禹偁大膽地說“雖猖狂而何恥”,顯然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表現(xiàn)。紅梅在宋代比白梅罕見,它就顯得出類拔萃,王禹偁通過《紅梅花賦》想要表達的是,他不想碌碌無為,而是要超越常人,睥睨流輩。
《怪竹賦》與《紅梅花賦》有異曲同工之處,它的創(chuàng)作題材雖是竹子,但又不是普通的竹子,而是怪竹,這與紅梅一樣,均屬于“異于?!钡奈锵蟆M跤韨犜谛蛑薪淮藢懽鞯谋尘埃骸坝辔鼾S植竹數(shù)百本。歲二月,春融雨蒸,干葉競茂,至有侵階凸檻、突垣破墉而出者。余憐之,作《怪竹賦》?!逼鋵崳跤韨牴P下的怪竹也沒什么特別可怪的,只不過是這些竹子生長茂盛,突破了約束它們的柵欄和垣墻而已。王禹偁“憐之”,是從竹子不守規(guī)矩、任意舒展的角度著眼的?!盃柲岁栔庹?,煙膏雨沐。雷借力以根裂,石礙枝而節(jié)縮。蛇不暇盤,龍焉肯伏?垣衣薄以愁破,苔錦斑兮恐觸。犀奔兕突,角出乎寒濤;虎退貙藏,尾翻乎空谷。吐翳含煙,利昏疾旭,魍魎攸憑,鵂鹠夜宿。叢弗吾管,欄莫我束?!痹趯种竦匿侁愡^程中,王禹偁使用了“物我合一”的手法,他明明描寫的是竹子,卻故意摻入第一人稱“我”,“叢弗吾管,欄莫我束”,既是寫竹子,也是寫自己。王禹偁又說:“井有欄兮桐摯,庭設(shè)檻兮柳梏。弗坦弗夷,且踡且跼。不若我張展任意,縱橫隨欲,斗角爭牙,而離叢出族者哉?!痹谶@里,王禹偁仍然把“我”與怪竹合一,他稱贊竹子任意縱橫,不像桐、柳被拘束在那里。桐、柳只是平庸之輩,怪竹才是“離叢出族”的,王禹偁對怪竹的欣賞在本質(zhì)上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的非同凡俗。因此,《怪竹賦》與《紅梅花賦》的思想主旨是一致的。竹子和松、柏一樣,都是耐寒的植物,這樣的寫作素材最適宜展現(xiàn)作者的氣節(jié)和風(fēng)骨。在宋代,以竹子為描寫對象的賦作還有不少,如王炎的《竹賦》、蔡襄的《慈竹賦》等,這些作品多半是借竹子來表現(xiàn)高潔的品格。王禹偁的《怪竹賦》突顯的是竹子的“怪”,難免有“離經(jīng)叛道”的傾向。
《花權(quán)賦》雖不如《怪竹賦》《紅梅花賦》那么另類,但也離雅正很遠。在《花權(quán)賦》中,王禹偁同樣將花與人作類比,正如其在賦中所言:“爰物態(tài)之若是,信人事之攸同?!被ǖ氖㈤_就如人擁有權(quán)利,花的衰敗則如人喪失權(quán)利。賦中有一青帝,即春之神,是它給了花綻放的權(quán)利。事實上,這個青帝是人間帝王的象征,而盛開的花象征著得勢的小人。他們“賈澤恃寵,矜勛伐功。鋪環(huán)矯獸,梁杏騰紅。屋妓輕以翻燕,棧駒矯而躍龍。惡賢忌善,比昏昵庸。賓以媚接,客以佞押。云蓋雷車,焉然而合;岳胾池醪,吶然而咂。拒仁義以山隔,引回邪而海納”。這些小人嫉賢妒能,肆意妄為,王禹偁當(dāng)然看不慣了。王禹偁素以剛直著稱,其本傳中就記載太宗“以其性剛直不容物,命宰相戒之”[2](P9794)。王禹偁的個性很容易得罪朝臣,進而受到有權(quán)力之人的排擠,他三遭貶謫,便是一證。如果從這個角度來說,王禹偁寫作《花權(quán)賦》恐怕是有感而發(fā)。《花權(quán)賦》中灌注著強烈的憤激之氣,這與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是大相違逆的。
現(xiàn)再將王禹偁的集外賦作一總括。這三篇集外賦在取材上標(biāo)新立異,行文中充斥著郁勃不平的情感,它們并不符合儒家的文藝觀,如果說《小畜集》內(nèi)的那五篇古賦是雅正的,那么這三篇集外賦就是新怪的。
徐規(guī)先生在《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中根據(jù)“吳苑有梅”“水國方臘”等字句,推定《紅梅花賦》作于熙寧三年(986)冬十二月[5](P46),王禹偁時年三十三歲,與《罔極賦》等相比,算是早期作品。這樣的推論自然不是確定不移的,但卻可以啟發(fā)我們的思路。《紅梅花賦》《怪竹賦》推崇的是卓爾不群,內(nèi)含著一種恃才不羈的沖動。從人之常情來看待這樣的作品,也應(yīng)該是年輕時候創(chuàng)作的。王禹偁在《謫居感事》詩中回憶自己的求學(xué)經(jīng)歷,他說:“偶嘆勞生事,因思志學(xué)時。讀書方睹奧,下筆便搜奇。賦格欺《鸚鵡》,儒冠薄鵔鸃?!盵1](卷八)王禹偁口中的“志學(xué)時”,當(dāng)是指十五歲左右的年紀(jì)。那時的王禹偁年輕氣盛,一下筆就要“搜奇”。這個“奇”字便是下一句詩中的“賦格”。換言之,王禹偁少時作賦追求的是“奇”格。所謂的“賦格欺《鸚鵡》”是說他寫作的賦勝過禰衡的《鸚鵡賦》。禰衡是三國時期有名的狂士,《鸚鵡賦》被認(rèn)為是禰衡的自身寫照,王禹偁以《鸚鵡賦》為作賦的一個參考標(biāo)準(zhǔn),足見他對“奇”格的追求?!捌妗弊鳛橐环N美學(xué)范疇,“新”“怪”可以說是它的不同側(cè)面。王禹偁的集外賦,特別是《紅梅花賦》與《怪竹賦》對新怪的推崇是顯而易見的,它們可以說是賦中的“奇”格。因此我們也就能大致作一判斷,王禹偁的這三篇集外賦應(yīng)該屬于“少作”。
通過以上分析,不難看出王禹偁《小畜集》內(nèi)的五篇古賦與另三篇古賦的不同,一為雅正,一為新怪,這是王禹偁古賦的兩個面相。需要再次指出的是,《小畜集》是王禹偁離世前一年親手編成的,他在自序中談到了編輯《小畜集》時的情況:“發(fā)白目昏,居常得病,大懼沒世而名不稱矣。因閱平生所為文,散失焚棄之外,類而第之,得三十卷。”[1](卷首)由此可知,王禹偁已感覺到自己命將不久,所以編次文集,也算是對人生的總結(jié)?!缎⌒蠹啡?,收錄的并不是王禹偁的全部作品,因為有些作品“散失焚棄”了,本文論列的《紅梅花賦》《怪竹賦》《花權(quán)賦》多半是“散失”的作品,今人將它們鉤稽出來,才使我們看到了王禹偁古賦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面相,而且這一面相還擺脫了儒家思想的束縛、充滿了獨特的個性與勃勃生氣。正是因為有這一面相的存在,王禹偁的古賦創(chuàng)作才顯得更為飽滿。
[1]王禹偁.小畜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蘇頌.蘇魏公文集(卷六六)[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文瑩.玉壺清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4:40.
[5]徐規(guī).王禹偁事跡著作編年[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
[6]李調(diào)元.賦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5:100.
[7]朱熹.詩集傳[M].北京:中華書局,2011:193.
[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242.
[9]劉勰.文心雕龍[M].長沙:岳麓書社,2004:67.
[10]阮閱.詩話總龜[M].叢書集成初編本.
Orthodox and Odd: Two Faces of Wang Yucheng’s Ancient Fu
WANG Bin, QIN 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100, China)
There are five pieces of ancient fu in Wang Yucheng’sCollectionofXiaoChu. The present scholars find out three pieces of lost fu, which are included in theCompleteWorksofSongand theCompleteCollectionofCiandFuoftheSongDynasty. These three pieces are respectivelyRedPlumFu,OddBambooFuandFlowerPowerFu. They are greatly different in selecting themes and sentiments from the ancient fu inCollectionofXiaoChu. Specifically speaking, the five pieces inCollectionofXiaoChuare orthodox while the lost fu is just odd. When Wang Yucheng was young, he liked strange style in literary creation and wrote these three pieces of fu. It is because there are two different existing faces of orthodox and odd, Wang Yucheng’s ancient fu creation appears much fuller.
Wang Yucheng; ancient fu; orthodox; odd
2017-01-21
王彬(1989-),男,山東臨沂人,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院中國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宋代文學(xué)研究。
I207.224
A
1008-469X(2017)02-0033-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