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2017-02-21 19:30王善常
北方文學(xué)·上旬 2017年1期
關(guān)鍵詞:城里人啞巴肚子

王善常

日頭像一張剛出鍋的油餅,金燦燦地貼在窗玻璃上。啞巴筋了筋鼻子,他聞到了陽光油汪汪的香味,從窗縫間擠進(jìn)來,在他的腦袋上亂飛,像找不到窩的一群蜂子。他費(fèi)了好大勁兒,才把僵硬的舌頭伸出來一小截,去舔干裂的嘴唇。嘴唇上是密密麻麻的裂痕,上面的薄皮龜裂、翻卷,如被蒸干后的河床。他平躺在炕上,頭下不敢放枕頭,他的頭哪怕抬高半寸,肚子都會脹痛得受不了。

房梁上,那只禿尾巴老耗子又爬了出來,從檁子蹦到梁上,把掛在上面的一串灰嘟嚕震落下來,飄飄悠悠地落在他的肚皮上。他的肚子向房梁凸著,圓滾滾的,像懷孕的女人。肚皮被撐得溜光锃亮,淡黑的皮膚上隱隱現(xiàn)出一條條白色的條紋,閃著水汪汪的光。他抬起胳膊,憑感覺去捏肚皮上的灰嘟嚕,捏了幾次,沒碰到。他抬不起頭,于是眼珠使勁地向下轉(zhuǎn),露出大半個眼白,才勉強(qiáng)看見灰嘟嚕的影兒,在肚臍眼的下邊,被凸起的肚子遮住了大半,只露出狗毛樣的尖梢。捏掉灰嘟嚕,他順便摸了摸肚子,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仿佛在摸一個陌生人。他手上又加了點(diǎn)勁,向下按了按,硬邦邦的,像有一塊面盆大的鵝卵石藏在里面。

啞巴的胃里塞滿了肥肉片子,正正好好十斤,胡大拿親自用盤秤稱過的。此刻,一片片肥肉片子已經(jīng)被擠壓成了圓滾滾的一大坨,應(yīng)該像去年冬天他團(tuán)成的雪球那么大。但雪球會慢慢地融化,可兩天了,他的肚子卻一直不見小,還越來越硬,似乎是雪球已經(jīng)變成了冰球。

雖然他的肚皮鼓脹得如同一個吹到了極限的氣球,但他還是餓。他的小心臟像一只蛤蟆,在身體里亂跳,一會兒跳到嗓子眼,一會兒竄到小肚子,一會兒又蹦到胳膊或腿里。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被誰給掏空了,只剩下了一張皮。像一個空空的蠶繭,懸在枯枝上,無著無落,在風(fēng)里顫抖。

啞巴四五歲的時候得了一種怪病,總是餓,從來沒有吃飽過。這邊剛撂下飯碗,那邊饑餓就又從腳下爬了上來,鉆進(jìn)了他的胃里。他不得不再往嘴里塞飯,直到肚里的飯頂了脖,低不下腦袋,才不得不停下來。但他還是餓,兩眼冒著藍(lán)光。從記事起,他家里的生活就困難,做飯用小碗量米,做菜用筷子滴油。但他卻出奇地能吃,一天吃十頓飯都嫌少。從屋外回來,前腳剛邁過門檻,后腳就到了碗架子邊,去翻找一切可吃的東西。要是實(shí)在找不到吃的,夏天他就去菜園子里揪幾根黃瓜,吧唧吧唧地嚼,冬天就下土豆窖掏土豆放進(jìn)爐子里燒。

啞巴雖然能吃,但卻營養(yǎng)不良,除了肚子大外,胳膊腿都很瘦,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就像是一個裝滿糧食的麻袋,上下插了四根秫秸。

啞巴的娘在啞巴很小的時候就死了。臨死時她對啞巴爹說,這孩子是得了餓癆,怕是以后要被生生地餓死。他爹抹著淚說,你放心走吧,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死他。

啞巴長到十二歲的時候,他爹也得了病,身子逐漸地瘦下去,像影子一樣虛弱。他爹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啥好病,沒兩年活頭了,就開始偷偷地給啞巴攢糧食。他每天寧可自己餓肚子,也要舀出一碗大 子或高粱米,存在兩口大缸里。最后兩口大缸攢滿了,他的命也到了最后的期限。那天他破例割了半斤豬肉,又加了兩棵大白菜,包了兩蓋簾餃子。啞巴從外面一進(jìn)屋,就聞到了餃子的香味。那天啞巴一個人吃完了全部的餃子,當(dāng)他最后一個餃子還沒來得及咽進(jìn)肚子,他爹就閉上了眼睛。

啞巴本來不是啞巴,只是很少說話。他爹死后他就更不愛說話了,別人問他啥,他都愣目愣眼地瞅人家,別人再問,他就掉頭走開,于是屯子人就叫他啞巴。

日頭踩著窗欞子繼續(xù)向上爬,爬過了窗子,爬到了房檐上,但陽光的香味還在。他的饑餓感更重了,心慌得要命,要不是有鼓脹的肚子墜著,身子輕得都能飛上房梁。那只老耗子依舊趴在房梁上,一雙黑豆樣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像盯著一塊香噴噴的發(fā)糕。啞巴黑溜溜的眼睛也盯著它,也像盯著一塊香噴噴的發(fā)糕。

又一個早晨,陽光斜著身子進(jìn)來,鋪在炕席上,一方方的,晃眼睛。有一方上還臥著一只淡黑的鳥影,是院子里墻頭上的一只家雀。啞巴歪著頭,瞅著炕席上的鳥影。你可真肥,是不是天天都有螞蚱吃?田里有的是螞蚱,你真幸福,餓了,隨便一張嘴就能逮到一只。他滿眼的羨慕,同時伸手想去摸摸那個鳥影。鳥影似乎不喜歡被他摸,翅膀一撲棱,飛走了??幌现涣粝乱环桨琢亮恋墓?。

啞巴渴得厲害,忍著脹痛半歪著身子去夠炕梢上的一個罐頭瓶子,瓶子里裝著半下水,是幾天前灌的。他舉起瓶子,張開嘴,向嗓子里倒。剛喝兩口,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鼻孔里不住地向外流著水。興許肚子里一點(diǎn)縫都沒有了吧?現(xiàn)在連一口水都擱不下。他很沮喪,用手指蘸了些水,向干裂的嘴唇上抹了幾下。

炕上的陽光一點(diǎn)點(diǎn)地蠕動,曲曲折折地爬上了他的肚皮。肚子似乎比昨天更大了,在陽光下閃著水淋淋的光,薄薄的,近乎透明,好像能看見下面淡綠的胃和腸子。他感覺兩邊的肋條梢子和小腹都疼痛難忍,但正中間隆起的肚子卻依舊沒有知覺。不能總這么躺著,要是走動走動應(yīng)該能消化得快些。他想,用兩條胳膊支著炕,慢慢地抬起了上身。一陣劇痛從腹部竄向了全身,好像肚子里裝的不是腸胃,而是一盆燒紅的火炭。他呻吟了兩聲,重重地倒在了炕上,汗珠子一下子從腦門上擠了出來。我該不會被撐死吧?都怪自己既嘴饞又逞能。他抬手向自己的臉上扇了一下,臉沒疼,肚子倒疼了起來。

那只老耗子這陣兒咋沒出來?吃飽食睡覺去了?做一只耗子也不錯,隨便去哪家的院子或倉房里都能撿幾粒糧食,混到一頓飽飯。他閉上了眼睛,又一波饑餓襲來了,像潮水一樣漫上了他的身體。說來也怪,饑餓的感覺就像河里的浪頭,一波一波的,一波剛過去,緊跟著一波就又涌了上來,而且一波比一波大。

誰在敲窗子,砰砰地響,他一激靈,睜開眼。窗上印著一個黑色的狗腦袋,正用兩只爪子扒著窗玻璃。

黑虎!他驚喜地喊了一聲。黑虎聽見他的聲音,嘴里嗚嗚地低鳴著,爪子更加用力地扒著玻璃。他無法下地去給黑虎開門,只能黑虎黑虎地叫著。在這個屯子里,黑虎是他唯一的朋友,而其他的所有人似乎都厭煩他,甚至忽視他。他有話也只和黑虎說,他相信,只有黑虎愿意聽他說話,也能聽懂他說的話。但黑虎并不是他的狗,黑虎是胡大拿家的狗。胡大拿的家里有不下十條狗,守護(hù)著他家的高墻大院。這些狗見到啞巴就瞪著血紅的眼睛,要吃了他,只有黑虎例外,不但不咬他,還和他親近。

我可能要死了,我吃了你家主人十斤肥肉片子,要被撐死了。他隔著玻璃對黑虎說。我是為了你,才吃那么多的。胡大拿當(dāng)著十幾個人的面答應(yīng)的,還有四五個從城里來的人。他說我要能吃掉十斤肥肉片子你就歸我了。你是不是也得到信兒了,知道我是你的主人了,才來找我的?我估計(jì)胡大拿不能賴賬,咱屯子好幾百年都沒來過城里人,他當(dāng)著人家的面打的賭,咋也不好意思反悔。啞巴不停地說,幾十天的話都攢在了一起。

黑虎用爪子扒了一會兒窗玻璃,知道進(jìn)不去屋,走了。啞巴盯著窗子瞅,盼著那里能再次出現(xiàn)黑虎的腦袋??墒且粌蓚€鐘頭過去了,那里只是白花花寂寞的陽光。他豎著耳朵細(xì)聽,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只家雀飛過房頂時翅膀的撲棱聲,還有一群螞蟻爬過墻根時的腳步聲,其他的啥聲都沒有。

一股香味飄進(jìn)來,像調(diào)皮的小貓柔軟的爪子,撥弄著啞巴的鼻子。他抽抽鼻翼,睜開眼。一個男人無聲地站在炕下,懷里捧著一大盤包子,冒著裊裊的熱氣,是剛出鍋的。

爹!啞巴驚叫了一聲,眼圈瞬間濕了。你不是死了么?

爹沒死,爹找你娘去了。你餓了吧,我剛蒸的包子,快趁熱吃吧。

啞巴一骨碌,坐了起來。他感到奇怪,低頭看了看肚子,怎么肚子不脹了,也不疼了?

那我娘呢?你——找到我娘了么?啞巴伸手撿出一個包子,塞進(jìn)嘴里,含混不清地問。包子又肥又白,里面是一個香噴噴的肉蛋蛋,一咬就迸出一股肉汁,一半噴在了上牙膛上,一半濺在了手上。

男人憂傷著,瘦削的身體像用一張白紙剪成的。

沒有,我找了三年,走了好多地方,也問了好多人,都說沒見到過你娘。

啞巴很失望,一邊舔著手上的肉汁,一邊伸手又撿出一個包子,然后說,我吃了十斤肥肉片子,是胡大拿家殺豬時烀的。我的肚子被撐得溜圓,我以為我會被撐死呢。啞巴一邊說,一邊用手去摸肚子。肚子稀癟,像一條空米袋子。

以后別吃那么多東西了。男人把包子放在了炕上,又用枯瘦的手摸了摸啞巴的腦袋,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你還干啥去?爹!啞巴急忙喊。

我還得去找你娘,找到了就一起回來。你好好在家等著。

男人走了,啞巴邊流淚邊吃包子。他吃得太快,不斷地打著嗝,于是轉(zhuǎn)過頭去,伸手去炕梢拿罐頭瓶子。瓶子空空的。他嘆了口氣,轉(zhuǎn)過頭來,猛然看見地上又站著個女人,一雙眼睛正溫柔地看著他。他一下子愣住了,這個女人咋這么面熟?

你是誰?他怯生生地問,繼續(xù)打嗝。

孩子,我是你娘。她遞給啞巴一杯水。他接過來,咕咚咚地喝了下去,喝完吧嗒吧嗒嘴,是糖水。

我爹找你去了,可他沒找著,接著找呢。啞巴說,抬頭看著女人,又說,原來娘長得這么好看,我還從來沒見過你呢。眼淚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女人走上前,斜身坐在炕沿上,一把摟過啞巴,說,娘走了這么多年,天天惦記著你。又騰出一只手撫摸著啞巴的腦袋。你該鉸頭了,像個沒娘的孩子,脖子也像車軸。啞巴不說話,緊緊地偎在女人的懷里,像寒冷的冬天睡在溫暖的被窩里。娘的衣服上全是青草的香味,胸脯像婆婆丁的絨毛一樣柔軟。

娘要走了,去找你爹,這幾年我和你爹總是碰不到面兒,你好好在家等著。女人說,放開了啞巴。

你別走了不行么?我自己在家太難受了。啞巴流著淚低聲求女人。女人嘆了口氣,搖搖頭,俯身親了親他的臉蛋,沒說話,轉(zhuǎn)身出了門。

娘——啞巴扯著嗓子喊,一睜眼,屋里空蕩蕩的,只有淡黃的暮色從窗子涌進(jìn)來,一天已經(jīng)過去了。

饑餓從各個角落生出來,藤一樣爬上了他的身體,層層纏繞,越纏越緊。他看見屋里飛著無數(shù)只螢火蟲。感覺自己的胳膊腿像是用麥秸扎成的,一點(diǎn)感覺都沒有。他忍著痛,抬了抬頭,看向肚子,還是圓滾滾的,像凍土豆緩過后的顏色,淡黑中閃著水靈靈的一抹淺綠。

要是能來個人就好了,給我送點(diǎn)吃的,哪怕只是一個苞米面餅子也行。他想,但隨即就意識到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屯子里的人都厭煩著他先不說,就是有人來了,又給帶來了吃的,可他的胃里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空隙了,他又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啞巴在這個屯子里是一個讓人痛恨的小壞蛋。

他沒了爹娘,為了能填滿肚子,就慢慢地染上了小偷小摸的習(xí)慣,去地里偷苞米棒子、土豆、倭瓜,或趁人不備鉆進(jìn)別人家的院子,拖走一只雞回去燒了吃。每天,他都像個幽靈似的在街道上飄蕩,一雙藍(lán)瓦瓦的眼睛四處搜尋著,如一只餓瘋了的黃皮子。幾乎每家人都提防著他,唯恐糧食和雞鴨被他偷去。只有少數(shù)幾個心腸好的人,有時才會施舍給他一碗剩飯或半拉苞米面餅子。

那一天傍黑,啞巴正餓著肚子在街上閑逛,一抬頭,就看見豆腐匠趙四家的煙囪里呼呼地向外冒著火星子,呲花一樣噴到半空,又四散開來,像天空飄落著無數(shù)的花瓣,漂亮極了。他站住腳,歡快地欣賞著,忘記了饑餓。但他剛欣賞一會兒,就看見趙四家的柴禾垛冒起了煙,一小簇火苗子在上面跳著舞。他慌忙闖進(jìn)了趙四家。趙四一家正在吃晚飯,一大盆豬肉燉粉條擺在炕桌中間,肉片子和粉條上閃著紅亮亮的油珠子。他忘記了著火的事,眼巴巴地盯著菜盆子,口水一下子溢滿了口腔。

滾出去!小逼崽子,一到飯口你就各家亂串。趙四在炕上正在喝燒酒,看見啞巴進(jìn)來就一酒盅,一根手指直直對著啞巴,破口大罵。

快走,快走,坐在炕沿邊的趙四媳婦起身向外推啞巴。

你家柴火垛著火了!啞巴說,眼睛依舊盯著豬肉燉粉條。

趙四光著腳丫子蹦下炕,急忙往外跑,柴禾垛上已經(jīng)布滿了火苗子,正燒得噼噼啪啪地響。那天救完火,趙四對屯子里人說,今天還多虧了啞巴呢,要不用不了多大會兒火就上房了。于是所有人都用贊賞的眼睛瞅著啞巴,啞巴肚子一下子不餓了,小心臟長了翅膀,飛出了身子,在腦袋上繞圈子飛。后來,趙四破例把賣剩下的五條豆腐拌上了大醬給了啞巴,五條豆腐就是八斤,啞巴呱唧呱唧地一會兒就吃進(jìn)了肚。

那之后啞巴總是在街上溜達(dá),盼望著誰家的柴禾垛著火。他并不是只想因?yàn)椴窈潭庵穑麍罅诵拍艿玫揭恍┏缘?,而是喜歡享受自己被屯子里的人圍著,并且用贊許的眼睛瞅著他的那種感覺,就像自己成了一個英雄,令人仰慕。但他轉(zhuǎn)悠了將近一個月,也沒碰到柴禾垛著火的事,他沮喪極了,終于有一天,他兜里揣了一盒洋火開始行動了。

一天下黑,李老歪家的柴禾垛著火了,又是啞巴先發(fā)現(xiàn)的??粗藗兠χ鴱木飺u水,從各家水缸里拎水,啞巴心里充滿了快樂,等到最后別人夸他的時候,他就更自豪了。

又一天下黑,唐文舉家的柴禾垛也著了火,又是啞巴報的信。救完火,一個孩子告訴唐文舉,說他出來撒尿的時候,看見啞巴正撅著屁股在柴禾垛旁劃洋火呢。

唐歪脖子沒再夸啞巴,而是掄起胳膊,一個大嘴巴子扇在了他的臉上。啞巴原地轉(zhuǎn)了一圈,耳朵眼里像鉆進(jìn)了一只蜂子,嗡嗡叫。李老歪也趕了過來,抬起右腳,一腳蹬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的肚子里像有一只蛤蟆被人猛地踩了一腳,吱地慘叫了一聲,身子就輕盈地飛了起來。他剛落地,還沒來得及捂肚子喊疼,豆腐匠趙四又撥開了人群沖了進(jìn)來。一只翻毛皮鞋帶著風(fēng)踢在了啞巴的胸膛上。胸膛里像炸了一顆大爆竹,嘭的一聲。他嘴里像含了一塊冰糖,甜得嗓子,一絲絲甜水隨著嘴角向外流。

啞巴足足在炕上躺了半個月,才能下地。那之后屯子里的人除了叫他啞巴外,還給了他另外一個稱號:放火犯。

窗玻璃又砰砰地響起來,他一激靈,忙睜開眼睛。他眼皮間糊滿了黃白的眼眵,他睜眼的時候能清晰地聽見噼啪噼啪的撕裂聲,像有人在揭糊在墻上的舊報紙。該不是有人看我來了吧?我好幾天沒在街上閑逛了,他們一定很納悶,是不是有閑人要來弄個明白呢?

還是黑虎,他微微有些失望。我就想不會有人來我這兒的,我在屯子里丟了就像誰家丟了只雞崽一樣,沒人會放在心上,只有你惦記著我。他一邊歪著頭看黑虎,一邊伸出一只手去揪糊在睫毛上的眼眵。黑虎看見了啞巴的臉,興奮起來,更加快速地扒著窗玻璃。扒了一會兒,它忽然向后一退,然后勾著嘴巴使勁向前一躥,腦門正頂在玻璃上。玻璃嘩啦一聲碎了一地,有幾塊落在了他的腳邊,險些扎到他的腳丫子。黑虎想要鉆進(jìn)來,但窗欞子卡住了它的身體,它掙扎著,屁股來回?cái)[動,費(fèi)了半天勁,卻只勉強(qiáng)把腦袋伸進(jìn)屋來。

你進(jìn)不來的,你進(jìn)來也沒啥用,我快死了,不知道這算是被撐死的還是被餓死的。

黑虎放棄了掙扎,嗚嗚地低鳴著,眼睛里放著光,先拱了拱啞巴的腳丫子,又伸出舌頭舔他的腳心。你別舔我,我好癢癢,啞巴說,腳來回地?cái)[動。胡大拿知不知道他給我的肥肉片子快要把我撐死了?我現(xiàn)在才知道,他讓我吃那么多的肉就是想在城里人面前逗逗笑,我不逞能好了。

啞巴正沿著道溝子轉(zhuǎn)悠,老遠(yuǎn)就聞到了烀豬肉的香味。他的眼睛立馬放出了光,被香味牽著鼻子,一顛一顛地到了胡大拿家的門口。大門外停著兩輛吉普車,被一群孩子圍著,胡大拿的兒子正搖頭擺尾地比劃著。他擠了進(jìn)去。車身是綠色的,像剛出水的兩只大蛤蟆,溜光锃亮,能照出他骯臟的小臉。他伸出手,剛要摸摸,就被胡大拿的兒子攔住了,罵道,死啞巴,你個放火犯,別摸,摸壞了叫我爹把你送城里蹲笆籬子去。

啞巴無奈地收回了手,氣鼓鼓地轉(zhuǎn)身剛要走,正好碰到胡大拿出來找兒子。滾犢子,別在這晃蕩,哪有香味哪就有你這小逼崽子。胡大拿罵道,剛要往回走,忽然又停下腳,轉(zhuǎn)過身,和氣地問,啞巴,你想不想吃豬肉?啞巴一下子造蒙圈了,半天沒反應(yīng)過味兒。胡大拿走過來,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領(lǐng)子,說,走,今天讓你吃個夠。啞巴心驚肉跳,腳不沾地,被胡大拿拽進(jìn)了院子,又拎進(jìn)了堂屋。

屋地正中支著一張大圓桌子,四周圍著五六個肥白的人。這就是開吉普車來的城里人吧?啞巴想。這小子就是我上次跟你們說的啞巴,也算是俺們屯子里的奇人,是個餓癆,一頓能吃兩蓋簾餃子,就是一斤半一條的豆腐他也能吃五條。胡大拿指著啞巴向城里人介紹。啞巴根本沒聽見胡大拿說啥,眼珠子直接掉在了飯桌子上。飯桌子正中間坐著一大盆酸菜燉豬肉加血腸,周圍圍著燉排骨、熘肥腸、炒腰花、辣椒炒肺子和其他別的菜。

真的假的?城里人都笑。那些東西夠我們一桌人吃的了,他一個半大小子能吃掉?胡大拿得意地笑,顛著肩說,我就知道你們不相信,今天就讓你們開開眼界。又轉(zhuǎn)頭對著啞巴說,今天我讓你吃烀豬肉,可勁造,吃十斤,讓他們城里人見識見識。啞巴聽說吃肉,雞啄米樣點(diǎn)頭,肉還沒吃到嘴里,哈喇子就流了出來。胡大拿走向外屋,不一會兒端來了一大瓷盆烀好的肥肉片子,胳肢窩下還夾了一桿盤秤。

胡大拿拎起盤秤,當(dāng)著城里人的面稱出了十斤肥肉片子,又堆在一個大搪瓷茶盤子里,崗尖兒一下,顫顫巍巍的,閃著亮閃閃的油光。城里人瞪著眼睛,里面裝滿了難以置信。

你把這些肉都吃了,不吃完不行,上次你放火的事是我給壓服下來的。要是吃不完我就把你送笆籬子里去。胡大拿說完,就把豬肉端到了啞巴跟前的一個木凳子上,又遞過來一雙筷子。啞巴原來不知道十斤肉有多些,現(xiàn)在一看嚇壞了,這么一大堆,咋能吃下去?他沒敢接筷子,膽怯地?fù)u搖頭。胡大拿有些著急,從兜里拽出一張大團(tuán)結(jié),啪啪地往手掌上摔。你要是吃完了,這十塊錢就給你。啞巴還是搖頭,他知道自己真的吃不下去這么多肉。城里人紛紛笑起來,他根本就吃不下去,你可別逗了,快過來喝酒吧。胡大拿滿臉漲紅,狠狠地對啞巴說,今天你要是把這些肉吃下去,你要啥我給你啥,不吃明個就找公安抓你。啞巴的腿抖個不停,但沒搖頭。他轉(zhuǎn)頭看向窗外,黑虎隔著窗子正在向他搖尾巴。等了一會兒,啞巴說,我要黑虎。好!只要你能把這十斤肉吃到肚子里去,我就給你黑虎。胡大拿如釋重負(fù)。

啞巴開始吃肉了。他先夾了一大片,放進(jìn)嘴里,不用牙齒去咬,只用舌頭緊緊地將肉片頂向上牙膛。肥肉片子像糖一樣慢慢地融化著,一股股噴香的肉汁被舌頭壓榨出來,儲滿了啞巴的口腔。啞巴閉著眼,認(rèn)真地體會著,那感覺就像大冷天泡在一大盆熱水里,所有的汗毛孔都舒服得張大了嘴,渾身的每一條肌肉都興奮得近乎顫栗。

快吃!別磨蹭。胡大拿喊了一聲。啞巴趕緊睜開眼,掄起了筷子,快速地往嘴里塞著肉片子。城里人紛紛撂下了酒碗,五六雙眼睛一起盯著啞巴瞅。啞巴的腮幫子像魚鰓一樣一鼓一鼓地動。肉片子進(jìn)到嘴里,他并不嚼,只在嘴里打個滾,就被舌頭送到了嗓子眼,緊接著他一梗脖子,一大團(tuán)肉就沿著食道進(jìn)到了肚子,脖子上能清晰地看見一個鼓包向下滾去,像一頭牛在咽草團(tuán)子。

屋里又進(jìn)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都圍著啞巴看。城里人紛紛喝起彩來,臉上放射著紅光。胡大拿看看城里人,又看看啞巴,晃著腦袋,滿臉得意。

吃到差不多一半的時候,啞巴飽了,但他必須接著吃。他咽下一口肉后,深吸了一口氣,又伸手解開了系在腰間的布條,虛纏在了一起。他繼續(xù)吃,速度漸漸地慢了下來,肉片子必須嚼碎了才能咽下去。他的肚子像一個吹著氣的黑氣球,慢慢地由小變大,顏色也由深變淺。

城里人都站了起來,這對于他們來說簡直就是聞所未聞的奇跡,忍不住一起敲著筷子,嘴里喊著,吃——吃——吃——興奮得近乎癲狂。

還有二斤多肉躺在盤子里。啞巴實(shí)在吃不下去了,停了下來。他的嘴角不斷地向下滴著肉汁,掉在肚子上,又沿著肚皮的弧線流到了褲腰沿子里。他用求助的眼神望著胡大拿,胡大拿瞪著血紅的眼睛,怒喝道,吃!他又看向肥白的城里人。城里人異口同聲地喊,吃!

啞巴又接著吃了,竹筷子好像變成了鐵筷子,他的手抖個不停,肉片子在筷子上跳著舞。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脖子上的鼓包在原地蠕動著,不肯下去。于是他不得不猛地抻一下脖子,頭向前一探,腮幫子用力凸起,又凹下,肉團(tuán)才被咽下去。到了后來,胃里的肉不停地向上返,重新回到了嘴里。他緊閉著嘴,整個臉脹大起來,像一只蛤蟆。不準(zhǔn)吐,小逼崽子!你要是吐了我整死你。胡大拿的眼睛更紅更大了,馬上就要掙脫眼眶蹦出來。啞巴的嘴抿成了一條線,默默地運(yùn)了一會兒勁兒,閉著眼睛,重新把肉硬咽回了肚子里。

終于吃完了。啞巴神情呆滯地杵在地上,不敢低頭,脊梁上像綁了一根扁擔(dān)。肚子拉著他直向下墜,像要把他拉入地下的土里。他不得不叉開腿,來支撐著肚子。胡大拿一下子輕松了起來,滿臉驕傲,回頭喊了一句,怎么樣?城里人早傻掉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掌聲、驚嘆聲不絕于耳。

下雨了。大雨點(diǎn)子打在窗玻璃上,炸開,像一朵朵野菊花,又順著玻璃嘩嘩地向下淌,拉出一條條彎曲的水痕。窗子上原來有六塊玻璃,現(xiàn)在只剩了五塊,右下角那塊昨天被黑虎撞碎了。雨從那里潲進(jìn)來,澆在啞巴的腳丫子上。他的腳原本覆著一層灰垢,像刷了一層黑漆,現(xiàn)在被雨水一沖,灰垢薄的地方就見了本色,同時向下滴著黑水。

啞巴盯著窗子瞅。五塊玻璃像五張臉,都嘩嘩地向下流眼淚。這是哭我呢吧?我馬上快死了,所以他們才哭。可他們都是誰呢?一塊玻璃是爹,一塊玻璃是娘,剩下的三塊是誰?對了,應(yīng)該有一塊是黑虎,我要是死了,它也保準(zhǔn)很難過。最后那兩塊就不知道是誰了。也許還真有兩個心眼好的人,看見我死了,會掉眼淚,也備不住。

此刻,啞巴虛弱得要命,像被糨糊貼在炕上的一塊破布。他的嘴上布滿了血泡,有的血泡裂開了,黑紅的血結(jié)了痂,牢牢地將兩片嘴唇粘在了一起。他渾身發(fā)冷,感覺屋子的每個角落里似乎都蹲著一個人,正用大蒲扇對著他猛扇冷風(fēng)。肚子有感覺了,但這感覺卻是疼,仿佛腸胃已經(jīng)變成了一塊破抹布,正被一雙手用力地絞著。他艱難地抬起一只手,慢慢地去摸肚子,滾燙,像摸到了一個倒扣在爐子上的鐵鍋。

老耗子又出來了,蹲在房梁上用一雙綠瑩瑩的眼睛盯著他。也許它太老了,很難出去找糧食了,才這樣盯著我的吧?是不是它在等我死呢?好下來吃我的肉。他想。我雖然讓屯子里的人厭煩,但這只老耗子一定非常喜歡我。我要是死了,我的肉該夠它吃上一陣子的。

我偏不讓你吃我!啞巴叨咕了一聲,在心里,因?yàn)樗淖煲呀?jīng)張不開了。他感覺嗓子里似乎塞著一團(tuán)麥秸,麥秸是點(diǎn)著的,不起明火,只呼呼地冒著濃煙。我要先喝點(diǎn)水。啞巴想。他知道現(xiàn)在只有腳下的那個窗口在往屋里潲著雨,他必須要掉轉(zhuǎn)身子,把頭挪到那兒去。

啞巴小心地屈起兩條胳膊,用胳膊肘支著炕,慢慢地抬起上身,離炕席只一高。疼痛一下子襲來,像有一萬根竹簽子一起扎進(jìn)了他的肚子。他忍著疼,把肩膀向炕里挪了挪,不到半尺遠(yuǎn)。他重新躺下,鼻子深吸一口氣。疼痛讓他把牙根都咬木了,酸溜溜的,嘴里像含著一顆青杏。歇了一會兒,他又蜷起雙腿,把腳向炕外挪了挪,也不到半尺。但他的屁股還原地沒動,這就使他的身體扭曲著,像一條繩子。又歇了一會兒,他在嗓子眼里低吼一聲,全身僅余的一點(diǎn)力氣都運(yùn)到了腰眼上,一咬牙,一瞪眼,屁股使勁貼著炕席一蹭,身體重新成了一條直線。他的臉痙攣著,鼻子上堆滿了細(xì)密的皺紋,被血痂粘住的兩片嘴唇已經(jīng)掙開了,溢出了黑紅的血,正向嘴里吸著涼氣。就這樣,啞巴停停歇歇,用了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才把腦袋調(diào)到了窗口的位置。

但啞巴剛把腦袋調(diào)過去,閉上眼,張著糊滿血的嘴巴想要接點(diǎn)雨水喝的時候,雨卻停了。就連落在炕上的雨水也都順著炕席的縫隙洇了下去。他瞪圓了眼睛,仰望著窗外,連罵娘的力氣都沒有,臉像一個苦瓜。

天晴了,太陽偏西了,月亮飄上來了,天蒙蒙亮了。時間被分成了幾個點(diǎn),在他睜眼閉眼間一閃而過。他總是困,渾身一點(diǎn)兒勁兒都沒有了,甚至連眼皮都挑不動,直往下沉。他每隔一會兒就會睡過去,看見滿桌子的美食,香氣打鼻子,卻吃不著。他一伸手,那些盤子就搖身變成一只只禿尾巴的耗子,沖著他齜牙尖叫。他于是就驚醒過來,就感覺到肚子里的疼痛,好像腸肚一股腦地被放進(jìn)了滾油里,正被一把大鐵勺子反復(fù)地?cái)噭又?/p>

太陽攀到第二塊玻璃上時,他的神志已經(jīng)不清了。他迷迷糊糊中看見一群綠豆蠅子排著隊(duì)從窗口飛進(jìn)來,在他的肚子上盤旋,興奮得嗡嗡叫。他的肚皮薄得如一張紙,從里面透出藍(lán)綠相間的顏色,似乎里面裹著一堆掉進(jìn)糞池子里的爛肉。他隱約間又聽到撲通的一聲,老耗子冒險跳了下來,太高,摔個倒仰,疼得吱吱叫,卻又一翻身蹲坐起來,離他不到一尺遠(yuǎn),瞇著眼沖他笑。

太陽越來越亮,陽光變成了七色的,赤橙黃綠藍(lán)靛紫。滿屋子都開滿了鮮花??諝馓貏e好聞,有各種野花的香味,也有各種食物的香味。他看見房門慢慢地打開。爹和娘并肩走了進(jìn)來,臉上全是幸福的笑。

走吧,我找到你娘了,還找到了一個好地方,在那兒你可以隨便吃。爹說。他有些遲疑,以為是夢,傻傻地看著爹和娘。

別愣著了,走吧,娘不騙你。他娘也說,沖他微笑。

他終于斷定這不再是夢了,翻身起來,被爹娘牽著手向外走。來到了院子里,他看見黑虎正趴在檐下睡覺呢,就問,我?guī)虾诨⑿胁恍校?/p>

行,它是你的,你當(dāng)然要帶著它,娘說。回頭對他笑。

于是他叫醒了黑虎,一起跟著爹娘走進(jìn)了七彩的陽光里。

責(zé)任編輯 ?韋健瑋

猜你喜歡
城里人啞巴肚子
啞巴娘
父子倆
《花亂開》
預(yù)知
理發(fā)匠
鄉(xiāng)下人與城里人
城里人 鄉(xiāng)下人
啞巴
城鄉(xiāng)差別

北方文學(xué)·上旬2017年1期

北方文學(xué)·上旬的其它文章
血鳥
無處可逃
傷口(外二篇)
關(guān)于我文字的一些閑話
自己的感覺
橋頭堡
宾阳县| 鄢陵县| 宁夏| 明水县| 长宁县| 乌鲁木齐县| 庆云县| 承德市| 新晃| 定南县| 大冶市| 区。| 静乐县| 航空| 集安市| 高青县| 马鞍山市| 万安县| 苏尼特右旗| 通河县| 阜新市| 临城县| 彝良县| 会昌县| 东平县| 中超| 沈丘县| 屏边| 岳西县| 彭阳县| 鱼台县| 读书| 林口县| 云安县| 谢通门县| 忻州市| 镇平县| 三台县| 遵义市| 若羌县| 平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