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孩
一
知青老費告別我們這個村莊的那天早晨,我仍然像沒事人似的去上學。頭天夜里,老費在我們家同我父母聊天聊得很晚。他走的時候,我只聽見院里的大黃狗胡亂地叫了幾聲。
我們家正式成為知青的房東是1971年。那一年的深秋時節(jié),有一天父親從村上開完會,回家對母親說,城里有一批知青要下鄉(xiāng)插隊了。公社來通知,咱村里要來十幾個。隊上暫時沒有知青點,就考慮先安排在住戶里。咱是干部,書記讓帶個頭,給咱家三個名額,全是女孩子。母親說,你咋沒回來商量商量就答應了,你看咱家的地方也不寬余。父親說,還有什么商量的,明天中午就來。書記說了,咱這村從東到西一百來戶,屬咱們家最干凈。知青都是城里孩子,愛講究,你就受受累,趕緊把上房歸置出來吧。父親說歸置,其實也沒什么,無非是把幾件農(nóng)具和一個木頭衣柜搬到廂房,再把屋頂和地面打掃一遍。土炕上沒有炕席,露著金黃色麥秸稈的泥巴面平平地四下散開,仿佛是胖女人的肚皮。第二天上午,父親從村上領來一領炕席,算是村上對知青的見面禮。按照約定,知青不在房東家吃飯,要么自己做,要么吃食堂。知青們沒有在農(nóng)村生活過,不知道怎么燒柴鍋,也不知道怎樣蒸窩頭、貼餅子,他們剛一到我家就決定吃隊部食堂。母親說這樣好,免得都不方便。
知青們什么樣,他們會唱歌會吹沖鋒號嗎?帶著種種猜測,我和玩伴們度過了漫長的夜晚。在我們村的東北、西北和西南三個方向,分別設立著電臺,有軍用的,也有民用的。在政治掛帥年代,民用也是軍用。既然是軍用,就少不得軍管。三個電臺,每個都有警衛(wèi)部隊,大點的一個連,小一點的一個排。每天早晨,天還沒亮,司號員就把起床號吹響了。然后,就可以斷斷續(xù)續(xù)聽到解放軍出操時所喊的一二三四。農(nóng)忙季節(jié),部隊會主動派戰(zhàn)士到村上幫助勞動,像收割、插秧等等農(nóng)活。還有特殊的時期,部隊搞野營拉練,或部隊換防,我們這里就經(jīng)常可以看到成百上千人的部隊。他們從我們的村口路過,隊伍非常整齊,大聲地高唱著《學習雷鋒好榜樣》和《毛主席的戰(zhàn)士最聽黨的話》。我們這些光著屁股的小孩子遠遠地趴在墻頭、麥秸垛上,平心靜氣地看著,數(shù)著,尤其是看到十輪大解放軍車和高射炮,常常使我們高興地亂喊亂叫。等這一撥解放軍走遠了,我們就像泄了氣的皮球,開始無精打采。我們在心里渴望著期盼著下一撥解放軍的到來。解放軍實在來不了,我們一幫小伙伴就把自己扮演成解放軍,在院子里走路、吹號、喊口號。還嫌不過癮,我們就分成兩撥玩打仗。
有一天我們正在一起玩打仗,忽然有一小伙伴跑過來報告,說從東北電臺的方向走過來一支隊伍,有好幾百人,不像是解放軍。我趕緊向伙伴們發(fā)出指令,馬上各就各位。于是,我們齊刷刷地跑到村邊,或隱在麥秸垛后邊,或趴在墻頭上,瞪大眼睛觀察這支神秘的隊伍。這支隊伍確實不是解放軍,他們既沒有穿著綠軍裝,也沒有統(tǒng)一穿著同一顏色的工裝。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我們帶著一臉的疑惑看著他們走進我們的村子。他們來到場院,自動分成幾個圈,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行李上。幾個領導模樣的人聚在一起嘀咕了一陣,其中有個高個子向我們隱蔽的方向招了招手,喊道:“別藏了,小朋友!請你們過來一下?!蔽覀儧]有想到事情這么突然,伙伴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覷,誰也不敢自告奮勇地走過去。見我們沒有動靜,高個子又喊道:“你們誰是頭???讓他過來?!睕]辦法,我只好硬著頭皮從墻頭的豁口走出去。離高個子還差四五米,我停住了腳步,雙眼注視著他不說話。高個子問:“你是他們的頭?”“喔?!薄澳隳芨嬖V我,你們村的村干部在哪里嗎?”“你問哪個村干部?書記、隊長、還是貧協(xié)主席?”“都可以?!薄柏殔f(xié)主席可以嗎?”我這時多了個心眼,我知道我父親在村里擔任的就是這個職務。如果他們想找我父親,我當然知道父親在哪里。那樣,我就可以從父親的嘴里盡早知道這些人是干什么的。“當然可以。如果沒猜錯,你父親就是貧協(xié)主席吧?”“你怎么知道?”我感到很驚奇?!拔倚r候也是孩子頭啊?!薄澳悄惆职质秦殔f(xié)主席嗎?”“差不多,不過那時候叫農(nóng)會主任。”大個子的幾句話使我感到很親切,我歡快地對他說:“你等著,我這就給你找我爸爸去?!?/p>
等我找到父親的時候,他們村干部已經(jīng)接到上級的通知,說最近要有幾批學生和機關干部要到農(nóng)村參觀、學習,其主要目的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在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里,將會大有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始于1968年下半年,那時我剛出生不久,等我對知青有點印象時,老三屆早已經(jīng)奔赴全國各地了。我這里說的當然是指城里的應屆高中、初中畢業(yè)生。至于農(nóng)村學生,本來就出生在農(nóng)村,學習完了正好回村務農(nóng)。這次來的神秘隊伍,是從十五所中學抽出來的學生,他們到農(nóng)村野營拉練的目的就是為不久到農(nóng)村插隊做心理準備,那個高個子是他們的軍代表,在部隊里是個連長。父親找人給準知青們送去了開水,村支書則就最高指示與生產(chǎn)實踐給學生們生動地講了一大通。我當時不知道其個中的奧妙,只是看到學生們不停地鼓掌喊口號,那情形很是振奮人心。簡單地休整了兩個小時,這支充滿半軍事化色彩的隊伍在一陣集合號的聲音中重新列好隊伍,然后高聲唱著革命歌曲向下一個目標進發(fā)。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知青。很朦朧,幾乎沒有留下任何深刻的記憶。
二
女知青來到我們家的時候,是在下午的四點多鐘,當時我正在別的伙伴家玩。由于事先知道今天家里要來三個女知青,我便玩一會兒就回家看看。等我真正見到她們,她們已然將被褥、臉盆和鏡子擺放好。三個女知青分別叫苗苗、張英和羅云娜。苗苗比較清秀,張英矮胖,羅云娜高高大大。我進得門來見的第一人是苗苗,她正拿著掃帚掃院子。張英在屋里搓洗著毛巾,顯然是剛干完活。不同的是,她用的不是普通的胰子,而是香皂,那玩意兒散發(fā)出的氣味非常好聞,以至讓人覺得只有女人——像女知青這樣的女人才配散發(fā)得出來。羅云娜沒在屋,她去村中的井臺打水去了。本來,在她們來之前,我父親已將缸里的水挑滿。即便剛才用過一些,也足夠明天用。從小在城市里生活,喝自來水長大的羅云娜覺得自己直接去井里打水一定很好玩,而且借此可以顯示她的身強體壯,硬要去試試。我父親說,你去了也白去,你不可能會把水打上來。羅云娜不服氣,說大叔你別小瞧人,你看我行不行。那一年我父母年齡還不到三十歲,雖然他們已經(jīng)有了我們兄妹三個孩子,但讓女知青叫大叔大嬸多少還是有點難為情。但話已然出口,從此所有來的知青就都這樣稱呼了。
按往常,父親到井臺挑水從去到回也就七八分鐘??墒橇_云娜去了足足有二十分鐘也不見動靜。我母親就提醒我父親說你到井臺看看,一個姑娘家初來乍到,別在出點什么事。我理解母親說的話。井臺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像我們這幫五六歲的小屁孩,如果沒有大人跟著,不要說走到井臺上,就是從那里路過都不可以。井臺有一眼井,兩個口,分別用兩個石盤罩在上邊。我們這里的井水水位高,根本用不著轆轤。村民們到這里打水,很少有人用繩子,一般是將水桶的鐵梁掛在扁擔鉤上,桶下去時稍微傾斜一些,水就會從邊上進入,然后猛地將扁擔鉤往上一提,一桶水就算打上來了。這打水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打我記事時起,我就發(fā)現(xiàn)村里有相當多的人并不精于此道。幾乎每天,我都能看見有人在用鐵爪在井里打撈水桶。每當這個時候,就有人開始說風涼話,意思是你褲襠里長那個家伙沒有,如果長了,怎么連個水桶都掛不住。如果長了不管用,晚上在跟婆娘干事時最好用他的那個。夏天時,男人們最愛到井臺聚會,足足地打上兩桶水,將身子脫得一絲不掛,舉起水桶,從頭到腳痛快地一澆,什么暑熱都不存在了。更多的男人則趁這個閑暇,互相說一些黃笑話,幾陣笑聲過后,便把一天的勞累拋在了腦后??梢哉f,村里的井臺就是分開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標志。
羅云娜這一年整十八。她們家三個孩子,他哥哥已經(jīng)在幾年前去了北大荒。這次如果她不到郊區(qū)插隊,過兩年她弟弟高中畢業(yè)也得插隊。羅云娜插隊的原因很復雜,主要有兩點,一個是給弟弟留城里創(chuàng)造條件,另一個是她身體棒,她喜歡跟一幫學生到處闖蕩。幾年前她哥哥到北大荒插隊,到火車站送行時,很多人都哭了,只有她沖著哥哥大笑說,你放心地去吧,不等你把大豆高粱種熟,我就會迎頭趕上的。還有一個,是羅云娜個人的秘密,她跟誰都沒有說,她心里一直暗戀他們的班長高連升。
我跟父親到井臺找羅云娜。離井臺還有二十幾米時,我們就看見五六個學生模樣的人大家頭挨頭地趴在井臺口,他們嘴里在不停地喊叫著在這邊在那邊。一聽那聲音,就知道羅云娜把水桶掉井里了。父親走過去,分開人群,從一個男生手里接過鐵爪繩,他沖著滿臉通紅的羅云娜問,大概是在哪個位置掉下去的?羅云娜支吾著說,下邊黑咕隆咚的我也沒看清。我們已經(jīng)撈半天了。我父親問,碰到?jīng)]有?羅云娜說好像鉤住過什么,但半天揪不上來,就放棄了。父親說,別著急,干這活得有耐心,還得有經(jīng)驗。你們先回去吧,一會兒我就能撈上來。一個男生說,大叔我們沒事,還是幫幫您,您這經(jīng)驗我們得好好學學,要不下次水桶又掉進去,我們還是不知道怎么撈!
父親沒有說話,他將鐵爪猛地向一個角落拋去。接著,他的手將繩子左右拉動四五次,只見那繩子突然就繃直了。父親輕松地說了聲,鉤上了,便隨手將繩頭交給了一男生。男生不敢怠慢,用足力氣,很快就將水桶提了上來。水桶里的水清洌洌的,知青們興奮地用手捧著喝了幾口,說這水真甜啊!
多年以后,當我問起父親怎么就知道水桶在那個角落里時,父親不好意思地說,蒙的。
三
建國后我們國家人與人之間有三大差別:即工農(nóng)差別、城鄉(xiāng)差別、腦體差別。對于城鄉(xiāng)差別,直接的標志是農(nóng)業(yè)和非農(nóng)業(yè)戶口。這些差別,對于當時才六七歲的我還不能十分理解。等我上小學時,每到交學費,老師總會強調(diào)一句“居民兩塊,農(nóng)民一塊五”。這時在我的幼小心靈里便扎下了農(nóng)民比居民低賤五毛錢的烙印。我對城鄉(xiāng)差別的直接印象不是戶口,也不是居住地,而是源于三個女知青到我家居住后的第一天早晨刷牙。
在我所居住的農(nóng)村,離北京天安門不過二十公里的北京郊區(qū),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是很少有人早晨刷牙的。我記得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在牛場工作的老工人,自從他跟我們村上一個老女人結(jié)婚后,每天早晨就會聽見他站在村當中有恃無恐地清嗓子。他先是喝一杯涼水,然后用竹制的刮板刮舌苔,刮后便不斷地往外吐痰,直到什么都吐不出來為止。想來他是得的呼吸系統(tǒng)的病吧。等他十幾年死后,我才想起我當初為什么不提醒他每日刷牙呢?
農(nóng)村人不刷牙,就不知道牙刷是何物,更不會知道牙膏是什么味道。三個女知青到我家后的第一個早晨,我發(fā)現(xiàn)她們?nèi)俗叩皆鹤又醒?,每個人打一盆涼水,水里浸泡著毛巾。在洗臉之前,他們先往搪瓷缸子里倒上溫水,喝上一大口在嘴里胡嚕胡嚕,漱上一通馬上吐出來,然后將一香蕉大小的圓圓的軟包裝瓶蓋打開,用手一擠,一注白色黏稠的液體便滴在一精巧的毛刷上。接著,她們將毛刷送進嘴里,手在不停地上下抽縮,隨著抽縮,一汩汩白色的泡沫瞬間從她們的嘴里流出,那樣子很嚇人,但味道卻很清香。我倚在堂屋門后仔細地窺探著,緊張地連大氣都不敢出。以前,我只看到豬生病死了的時候,嘴里是吐白沫的。現(xiàn)在,面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我真的有點看呆了。
“有什么好看的!”父親的一聲頓喝嚇了我一跳。
“您看,您快看呀!她們嘴里在吐白沫子?。 蔽殷@叫著,用手指指給父親看。
“哦,她們是在刷牙?!睂τ谖业捏@奇,父親顯得很平靜。
“那我們?yōu)槭裁床凰⒀??”我仍然覺得好奇,問道。
“因為我們不經(jīng)常吃肉。城里人老吃肉,火大,就得刷牙?!备赣H很認真地告訴我。我的眼前當即浮現(xiàn)出城里人在一起吃肉的情形。從那以后,我開始知道城里人和農(nóng)村人的最大區(qū)別就是能否經(jīng)常吃肉。這種思維幾乎影響了我的整個童年。
我和父親的對話,顯然隱約被三個女知青聽到了。羅云娜回過頭來沖我做著鬼臉,大聲說:“我們城里人也不經(jīng)常吃肉,刷牙是衛(wèi)生習慣?!?/p>
衛(wèi)生習慣?什么叫衛(wèi)生?什么叫習慣?這兩個名詞對于當時只有五六歲的我根本聽不明白,我只相信父親的話。于是我回答:“你騙人!刷牙就是因為城里人經(jīng)常吃肉!”
我的回答讓三個女知青笑得把滿嘴的白沫子都噴了出去。父親有些尷尬地喝道:“別亂說,到一邊玩去!”
從那以后,我每天都有意無意地看一會女知青刷牙的姿勢。有時偶爾到她們的宿舍串門,我的眼睛也總是情不自禁地往放牙膏的柜子上多看幾眼。
一個月后,三個女知青相繼把用過的牙膏皮送給了我。我把牙膏皮拿給小朋友們?nèi)レ乓?。我問他們:“你們知道這叫什么嗎?”
“……”,小朋友們一片沉默。大約過了半分鐘,一個膽大的說:“好像是膠水,我爸爸補車帶用過,不過……比這要小。”
“不對!這是牙膏,是城里人刷牙用的?!蔽耶敿催M行了糾正,語氣中帶有一絲得意。
“你又不是城里人,你怎么知道這叫牙膏。你看到城里人刷牙啦?”小朋友有些不服氣。
“對呀,我們家住的三個女知青,她們每天早晨都刷牙,先從這管里擠出牙膏,然后——我還是給你們表演一下吧?!闭f著,我從柴火堆里找來一根木棍,將牙膏反復擠壓,擠出鳥屎大小的兩滴抹在棍尖上,拿到每個人的面前,說你們聞聞,看香不香?
小伙伴們的熱情被這牙膏的味道激活了。他們都搶著聞了一通,覺得味道確實很特殊。這時,有人提議說,咱們也學著城里人的樣子刷一次牙吧。我說不行,堅決不行,我們沒有牙刷。有人說沒牙刷就用木棍蘸點嘗嘗得了。這個建議馬上得到小朋友的贊同。于是,我們每人都用木棍蘸著牙膏嘗了一遍。由于沒有水,嘴里是不可能吐出白沫的。盡管如此,大家都很喜悅,仿佛做了一次城里人。
最后,我把三個牙膏皮分送給三個小伙伴。他們?nèi)绔@至寶,小心地收藏起來。至于他們回家給沒給父母看,我就不清楚了。
四
知青,顧名思義,就是指有知識的青年。到北京郊區(qū)插隊的知青,大都是高中畢業(yè),也有少部分初中畢業(yè)。來到農(nóng)村,他們除生活方式和當?shù)厝擞忻黠@的區(qū)別,在知識上似乎沒什么兩樣。在以糧為綱、政治掛帥的時代,農(nóng)村并不需要多么有知識的人。按毛主席的指示,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并不是來傳播知識的,主要任務是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按理論詞語講,就是要實現(xiàn)理論與實踐相結(jié)合。首先是政治的合格。
我父親被安排負責知青的生產(chǎn)和生活。這樣村里的十幾個知青便經(jīng)常到我們家串門。偶爾也有鄰村的知青來找羅云娜他們來玩的。我印象里羅云娜交際十分廣泛,不光是他們中學的,也有別的中學的。各村里的知青點都有那么一兩個核心人物,他們的綽號也怪怪的。有的叫禿子、奔兒頭、雷子,也有的叫座山雕、蝴蝶迷,還有的叫小林彪、張鐵生的。我們村的女核心人物是羅云娜,知青們私下里叫她老娜。我父母管家里的三個知青分別叫小羅、小張、小苗,我則叫她們小羅姐、小張姐、小苗姐。
村上的大隊部設在村西大廟的后院,前院是小學校。大隊組織社員大會,就通過高音大喇叭廣播通知。在村里,你有沒有地位,不看你吃什么穿什么,那要看你能否在大喇叭里會說話,會經(jīng)常說話。我們家在村里是獨門獨姓,沒有什么直系親屬。我父親兄妹二人,姑姑很早遠嫁到北京北郊一個偏僻的村莊,交通不是很方便,三兩年也難得回來一趟。父親高小畢業(yè)后已經(jīng)十六七歲,他身單體薄,不會干農(nóng)業(yè)活,村上領導就讓他和一老頭開了個雜貨店。父親對這份差事很滿意,但怎么干都賠錢。究其原因,那時的老百姓窮,人們買不起東西,大部分人家還常年賒賬。父親臉薄,也不催著要,幾年下來賠個底兒掉。這樣,村上就下決心把雜貨店給關了。
那一年應該是1964年,“四清”運動前夕。
我父親是個喜歡或者說是熱衷政治運動的人。通過政治,他可以在運動中找到依靠,可以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這跟《平凡的世界》里的村支委孫玉厚很相像。村上的人說到歷史,常把村上的四大政治金剛提出來以為談資。父親喜歡京劇、評劇,他愛唱,也能自己模仿著編些小戲,按今天的說法叫小品似乎更準確些。父親演的戲中角色,很少是主要人物,往往是些小角色,如評劇《劉文學》中的地主王榮學,革命樣板戲《沙家浜》中的刁小三,以及自編自導的戲劇小品《變遷》中的壞分子黑七等等。或許是他演的黑七在當?shù)靥杏绊懥?,至?0歲以上的人提到父親還在議論他當年的黑七演得好。
父親第一次召開知青會議地點在知青點食堂。知青點的食堂跟小學校食堂合用。小學校食堂只有四五個老師在這里吃飯。負責做飯的是一個50多歲的陳姓婦女,我管她叫大姑。父親講話從來不用講話稿,出口成章,如果在村上的大喇叭里做什么政治宣傳,說上一兩個小時也不在話下。我覺得他的口才與他天生的藝術天賦有關。至于父親講的話知青們能聽進去多少,恐怕他自己也不清楚。
知青到村上插隊,我最高興的是每天放學回家,院子里總有人進進出出,這比以前要熱鬧多了。在70年代,人口是很難流動的,村里根本看不到外地人。等到了70年代末,隨著居住在電臺的正骨大師羅有明的名聲一天天遠播,從全國各地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病人,開始在村上租房,才真正地有了人口的流動。我喜歡和知青在一起,盡管我是個小孩兒,可他們都愿意抱抱我,或者給我一些零食、玩具玩。父親如果想找哪個知青說事,他就打發(fā)我到知青點去叫。
然而,不曾想到的是,在知青來村上的第二年春天,我跟羅云娜發(fā)生了一次沖突。那是一個傍晚,羅云娜收工回來,洗漱完畢后,她獨自一人去了知青點。我看見她從自己的小柜里取出兩個雞蛋,放在一個白色的茶缸里。她裝作沒事人似的走出家門,我尾隨其后,跟著她一路走去。到了知青點門口,她沒有進屋,而是咳嗽了兩聲,才向食堂走去。過了十幾分鐘,她和高連升一人盛了一碗熱湯面出來,邊走邊聊,顯得很親近。我當時不知怎樣想的,竟然突然跑過去,對著他們兩個人喊,你們不要臉!喊完,我就撓丫子往家里跑。
我以為,這本來是一場無中生有的鬧劇,哪知那一句話卻惹了大事。羅云娜半小時以后回來,她幾下就把被褥收拾好,她對我媽說她要到知青點去住。我媽看她一臉的慍色,感到不妙,就問苗苗和張英是怎么回事,苗苗她們說也不知道為什么。見這個情形,我只能忐忑地躲在門后發(fā)呆。晚上八點多鐘,父親回來了。母親把羅云娜搬家的事告訴了他,她以為父親聽后會感到驚訝,甚至會發(fā)脾氣。想不到父親只說了句,搬就搬吧。半夜,等我和哥哥睡著后,父親悄悄地對母親說,羅云娜懷孕了。母親聽后,頓時被驚住了,在那個年代,一個姑娘家未婚先孕,這跟耍流氓沒什么兩樣,用當時的術語叫生活作風有問題,這可是天大的事。母親問,那男的是誰?父親說,是高連升。傍晚村里幾個領導開會,考慮將這事上報公社知青辦。結(jié)果讓父親給攔了下來。父親說,這事要是捅到上邊去,不光村里要挨批評,重要的是以后羅云娜的日子就沒法過了。他提出他要偷偷地把這事壓下來,想個周全的法子。母親說,你想怎么辦?父親說,對外就說羅云娜和咱們孩子吵架了,她一生氣搬走了,甚至揚言要回城里。這樣,找個遠點的醫(yī)院,讓她把孩子打了,過一陣再回來。父親還告訴母親,他找高連升談了,那小子好漢做事好漢當,當場拿出100塊錢算作醫(yī)藥費。并且答應陪羅云娜到醫(yī)院去做人流。我在被窩里聽到父母的對話,感到人工流產(chǎn)這幾個字又神秘又挺害怕的。還好,父親并不知道我曾對高連升、羅云娜說過的話,他要知道,說不定會表揚我呢!我是在無意幫他們做了工作了。
五
高連升在北京城里上中學的時候,當過班長,后來由于家里成分高,他的班長就被擼了。等他到我們村上插隊時,同學們還愛班長班長地叫他。見大家都這么稱呼他,我父親及村上的人也這么稱呼他。高連升年齡似乎比別的同學要大上一年半載的,在干活的時候,從來不惜力。為此,父親讓他當知青組長。
我記事時,印象中村中央有個籃球場。每當下午收工后,村上的小伙子們就來這里打球。在知青沒來之前,村里的小伙子自發(fā)組成一支籃球隊,常和鄰村的幾個球隊打。偶爾也和附近電臺的解放軍打,互有勝負。自從知青來了以后,村上便自動形成了知青隊和村上隊,他們幾乎每天都要打兩個多小時。在那個缺少文化活動的年代,這幾乎成了村上人最大的樂趣。村上的人當中,有我熟悉的幾個大哥,如陳炳忠、趙文明等三四個人,打得還是不錯的。而要說真打得特棒的,那還得說是高連升。高連升個頭能有一米八五,身材矯健,突擊能力強,三步跨欄幾乎成了示范表演,并且他還善于遠投,防不勝防,只要有他在,不論是村上的籃球隊,還是附近村上的籃球隊,包括電臺里的解放軍,休想贏他們。
高連升身體好,講義氣,自然在他周圍有一幫小兄弟,也包括有許多女生明里暗里喜歡他。父親說,高連升的名氣在公社的知青里大著呢,他外出到別的村辦事,但凡遇到知青,他們都打聽高連升的情況。聽知青點一個叫小林彪的知青說,在上中學時,一次他們一幫人到北?;渲幸粋€同學不小心,把別的學校的一個女同學給撞倒了。那個女同學的男同學不干,非要讓他們班的那個同學給那女生跪下賠禮道歉,否則就把男同學暴打一通。那天正巧高連升來晚了,正當大家束手無策時,高連升背著自制的冰車,手里握著兩把冰錐趕到了。他分開眾人,問清情況后,他沖對方一個挑頭的同學說,你們要干什么,想打架嗎?我跟你們來,是群打還是單挑?對方仗著人多,那個挑頭的問高連升,你想怎么單挑?高連升說,我這有兩把冰錐,我給你一把,咱們在冰上打,今天當著所有的同學,讓大家作證,不論誰把誰扎傷還是扎死,對方都不承擔任何責任,你敢不敢挑戰(zhàn)?說著,高連升將一把冰錐扔給了對方,他一閃身,將軍大衣脫下扔在冰上,手舉冰錐,沖對方喊道,有種的你就上來,誰要是躲,誰她媽不是親娘養(yǎng)的!對方見高連升如此氣勢洶涌,嚇得將手里的冰錐扔在地上,撲通一聲跪在冰上說,大哥,我服了!從今以后,這一片你是老大!
高連升的傳奇還有很多。有人說,他雙腳一跺,能瞬間飛到房上去。我沒有親眼看到他跺腳上房,但確實看過他輕松上墻頭的動作,這想必與他個子高好運動有關。不過,在我童年的時候,我的確是把高連升看作是大英雄的。上小學時,老師給我們講梅花黨、葉飛三下江南,我猜測,高連升和葉飛差不多吧。
然而,令人想不到的是,1973年5月間,村里突然傳來一個消息,說高連升死了,是在香山跳山崖死的。村里籠罩在一片恐怖當中。幾天后,市公安局來人,到村里調(diào)查高連升的有關情況。父親一五一十地全向警察做了交代,父親說,高連升是個好知青,在當?shù)刂嘀型藕芨?,在村里表現(xiàn)也相當?shù)煤谩.斎?,父親沒有和警察說他和羅云娜的事。警察不解地看著我父親,那意思是你把這個人說成花似的,他事實上可不是這樣的。警察告訴我父親,高連升是知青中的黑社會老大,他中學時在東城就是個人物,一呼百應。他這次是參與了一場知青械斗。
原來,東城的這批知青,有相當一部分插隊到我們這個公社,也有的到朝陽區(qū)的南磨房、高碑店、太陽宮公社插隊。其中有個在高碑店插隊的兄弟,在回城探親時,得知他在海淀插隊的弟弟被當?shù)刂啻蛄耍チ撕5碚夷菐讉€打人的知青,結(jié)果話不投機,叫人把腦袋給開了花。他氣不過,悄悄到我們村上找高連升,添油加醋地說海淀知青揚言要把東城知青滅了。高連升本來就看重江湖義氣,他哪容海淀知青這么囂張,發(fā)了一道密令,喚上二十幾個知青就偷偷去了香山。雙方約定茬架的這一天,在一片沒人注意的山坡上,本來說好雙方各來20人,哪料海淀知青一下來了50多人。如果這時高連升要是認慫了,這事也就過去了??筛哌B升不信這個邪,他揮舞著一把小鐵鍬,直沖向?qū)Ψ降娜巳?。高連升仗著身體矯健,出手狠,一開始接連干倒了好幾個,本以為像以往似的可以鎮(zhèn)住對方??蛇@次他失算了,對方的一個亡命徒,從懷里掏出自制的小火槍趁高連升一個沒注意,照他面門就是一槍,那火藥頃刻間炸在高連升的臉上,在他用雙手抹臉的當口,幾個兇手上前就給高連升的身上捅了幾刀。這時,跟高連升來的20個兄弟,見陣勢不妙,紛紛四下逃跑。高連升知道自己活不了了,索性踉蹌著走到懸崖,縱身跳了下去。據(jù)說,高連升的這個壯舉,把當時在場的所有知青都鎮(zhèn)住了,他們還沒有見過這么勇敢的人。
高連升出殯那天,按上級有關部門要求,原則上不讓去。可知青們還是去了,連村上的一些青壯年也去了。當然,羅云娜他們知青點的人全去了。我父親在家里也不由傷心哭泣了好長時間。據(jù)去香山墓地的人回來說,高連升確實是個英雄,那天去為他送行的有上千個知青。北京城哪個區(qū)的都有。
六
老費到我們村上插隊,是在1976年唐山地震后。那一年,國家出的事情實在是多。由于地震的原因,不論是村里的農(nóng)民還是知青,人們都住地震棚里。等到了冬天,地震棚實在凍得不行,我母親就壯著膽子讓我們?nèi)野岬轿堇镒?。知青點的十幾個知青膽更大,他們只在外邊住一個多月就搬回屋里住了。這時的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知青居住了。苗苗通過她當木材廠廠長的爸爸托關系,已經(jīng)回到城里。張英則幫著村上的大姑負責給知青做飯。羅云娜自從高連升死后,她的神情越來越恍惚,有時出工,有時就在屋里發(fā)呆。父親對知青說,誰也不要刺激羅云娜,她離精神分裂癥就差一步,誰要是把她招病了,你就得管她一輩子。
老費本名叫費萬亮。他年齡并不大,只因為他的前額有半寸的謝頂,人們就給他起個外號叫老費。老費剛來的時候住知青點,不知什么原因,羅云娜見到他總叫他高連升。老費開始不知道怎么回事,等他打聽清楚了,他就找我父親說他不想住知青點了。他害怕羅云娜。
我父親不怕羅云娜。他認為羅云娜一天到晚裝得神經(jīng)兮兮,與她一門心思想回城有關系。父親明確地告訴羅云娜,她要回城,得有政策,要不就得等城里的招工指標。最近幾年,上邊先后幾次給了幾個招工指標,結(jié)果都被村干部的子女給占用了。個別的知青,如苗苗那樣的,家里得有特殊關系。即使這樣,也要搭船外加一個指標給村上。我和我哥哥當時年齡尚小,遠夠不上招工年齡,如果夠,恐怕也會搭上進城的指標的。
羅云娜知道自己回城無望,就在村上有一搭無一搭地對付晃著。她相信,總有一天中央會有政策讓知青回城的。
老費的家庭條件很差,父親是一工廠看澡堂的,母親癱瘓在家。他還有個弟弟和妹妹,一個在街道紙盒廠,另一個在上中學。本來,老費是可以報名去當兵的,可他父親不同意,生怕家里發(fā)生什么事沒有個好幫手。老費每個月都回城里去看看,走時就帶點農(nóng)村的大米和胡蘿卜等新鮮蔬菜。回來呢,一般都是帶他父親省下來的白線手套,有時也炸一罐頭瓶辣醬帶回來。老費不在知青點住,我父親就和我母親商量讓他在我們家的廂房住。我們開始以為老費人老實,時間長了,就發(fā)現(xiàn)他的手粘,有偷摸的壞習慣。老費最愛偷的就是老鄉(xiāng)家的雞。農(nóng)家養(yǎng)雞都是散養(yǎng)的,有些雞即使天黑也不鉆到雞窩里,常常是落在樹上過夜。這給老費提供了方便,他經(jīng)常半夜起來到樹上去偷老鄉(xiāng)的雞吃。時間長了,人們都知道老費是偷雞賊。
父親曾親眼看到老費半夜提著一只蘆花雞回來。父親說,你這毛病可不好,你如果再讓我看見,我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父親后來直接對老費說,知道的是你偷的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我讓你偷的呢。老費后來學油了,他把偷來的雞帶到村外樹林里,天黑時用火烤著吃。冬天的時候,他把雞弄死后凍在一個化肥口袋里,然后偷偷地帶到城里家。父母問他怎么經(jīng)常往家里帶雞,他就說他常給村上人家干活,老鄉(xiāng)特意給他的。平心而論,老費前后在我們家住的三年時間里,他到各處偷的雞少說也得有幾十只,我必須說明,我們家一只一口也沒有吃到過。母親說,那傷天害理的事我們一點毛都不能粘。
1978年年底,知青們四處傳說,中央準備下達知青回城的文件了。這一年,我已經(jīng)上了小學三年級。猛地聽到知青要全部返城的消息,我的心里感到非常的苦澀與不安。這七八年來,知青給我的生活帶來許多新鮮的東西。最讓我不能忘記的,是我們家的幾張木床全是幾個男知青利用業(yè)余時間給我們打的。70年代初,在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家家還都是土炕時,我母親在村里就率先將土炕拆掉換上木床,這在當時的村上簡直是一場革命。有幾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不止一次地對我母親說,睡床不如睡炕,要不到我們這個歲數(shù)就會腰腿疼。母親說,人家城里人幾十年都睡床,也沒怎么樣!老人們說,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等著受罪吧。
老費當然也會聽到知青返城的消息?;蛟S他太激動了,便干出了出格的事。我們村子的東北、西北和西南三個方向分別有三個電臺,這三個電臺之間地上有電網(wǎng)聯(lián)系,地下有纜線聯(lián)絡。這纜線分兩層,外面的是鋼鐵結(jié)構(gòu),里邊的是銅線,我們形象地管這叫銅包鋼,當?shù)厝硕贾肋@個秘密。多少年來,不管是埋在地下的,還是露在河床外邊的,村里人都自覺地加以保護,沒人動心思從那物件上去發(fā)財??衫腺M不同,他想偷一些去賣錢。我們也不是一點沒賣過電纜,那都是撿施工后扔在路邊的下腳料。而老費呢,他膽兒賊大,竟敢在一個深夜,將電臺的一捆200米的電纜用刀割成數(shù)段,將里邊的銅絲泡上腌菜的咸湯做舊后到廢品收購站去賣,結(jié)果被人家給舉報了。
警察抓老費的時候,他還在我家的廂房里呼呼大睡。當他發(fā)現(xiàn)警察站立在身邊時,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警察問我父親,老費偷電纜的事你知道不知道?我父親說,他在我家里住,具體他晚上出去干什么,我哪里知道。警察和父親是熟人,十分相信父親的話。他對父親說,這個人我們帶走了,具體定什么罪,得過幾天才會知道。臨上警車時,老費沖我父親喊,大叔,我家里如果有人來找我,您可千萬不要告訴他們實情??!我父親沖他揮揮手說,去吧去吧,到里邊好好接受改造!
半個月后,公安局在村上開了一個公審大會。按照法律相關規(guī)定,決定判處老費三年徒刑。那天,公社幾十個村的干部、知青代表和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圍在場院當中,看著130汽車上雙手倒背彎腰低頭的老費的倒霉相,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流下來,這就是跟我們家朝夕相處的費子哥嗎?我那時還想不到貧窮對一個人有多么大的摧殘!面對著幾百個圍觀的干部和群眾,身為貧協(xié)主席的父親舉起手臂奮力地高呼:向一切破壞公共財物的行為做斗爭!堅決打擊挖社會主義墻角的壞分子!隨著父親的領喊,圍觀的干部群眾也齊聲響應,那激昂的聲音在遼闊的京郊平原遠遠地回蕩。
三年后,也就是1981年,當老費刑滿回到村上的時候,知青點隨著知青們的紛紛回城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老費到我家見到我父母,告訴已經(jīng)擔任生產(chǎn)隊長的我父親,說他也準備回城了。父親問他,城里有工作嗎?老費說,我這樣的人誰要呢!父親說,你在城里要是實在找不到工作,就還回到村上來,鄉(xiāng)親們不會落井下石不要你的。老費聽到這話,雙腿一軟就給我父親跪下了,哭著說,過去都是我不好,我對不起鄉(xiāng)親們!母親聽罷,說,孩子別這樣,快起來,今天中午我給你烙餅攤雞蛋吃。
就這樣,老費在我家又住了三天。第四天清晨,老費背著他的行李,告別了我們一家,告別了他曾經(jīng)生活過三年多的北京郊區(qū)農(nóng)村,向著他的城里老家走去。至于城里的老家接受不接受他,他又經(jīng)歷了哪些,我在這里就不再敘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