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摩崖
金字塔尚存今日,可埃及人完全不識古埃及的象形文字,這種尷尬往往被神秘的紅利掩蓋了去。文字之于文明有延年益壽之效,雖未必能保其永生,但始終是開門的鑰匙,哪怕銹蝕,依然拱衛(wèi)門后的遺產(chǎn)。殷商之幸,正在于文字的創(chuàng)造,有文字,我們方能堂堂正正地往殷商走一遭,宣告殷墟不會永遠是廢墟。
時值1899年,似乎太晚,清國子監(jiān)祭酒王懿榮“發(fā)現(xiàn)”了許慎無緣得見的殷墟甲骨文。甲骨文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漢字文本。這真可謂是“藥材”,給中國人帶來信史的藥材。正是這些文字記錄下商人向鬼方征討玉石、以羌人俘虜作為祭祀犧牲等等史實。從工具論上說,漢字是語言工具,更是文化武器。想那氏族部落有著外人不能通曉的“密語”或“暗號”,而文字的超越性有助于人類突破狹窄的小血緣組織,真正走向聯(lián)結(jié)的“大聚落”。商人用甲骨文展開了中原文明的原初敘事,“孤獨”地記錄下三千多年前東方世界的歷史碎片,也使一批與自己未有直接領(lǐng)屬關(guān)系的氏族部落名垂千古,即便早已消失的他們永遠無法得知這種幸運。
文明是史,未進入文明之前是史前時期,未進入文明的文化是史前文化,未有字,焉有史?文明的標志當然是文字,而文字預示著文明有長壽的資本與走向偉大的稟賦。中國人大可底氣十足地說,中華文明至少肇始于三千年前,其獨一無二的持久性(Continuity)正有漢字之功。
人類的古老文字最初皆有“畫意”,故世界諸早期文明用以表示太陽和山等基本自然事物的字都很神似,如此,漢字也根本無須源出蘇美爾文字才能產(chǎn)生。殷商文字相當童真,象形意味極其濃厚,還夾雜著圖畫文字的粗糙,如商朝最大的青銅圓鼎子龍鼎所鑄的銘文“子龍”,其“龍”字活脫脫是一尾部盤卷的龍形,極為生動。
甲骨文的筆畫任性隨意,一個字既可以“缺胳膊少腿”,又能“輾轉(zhuǎn)反側(cè)”,打趣說是“鬼畫桃符”。質(zhì)而言之,字很“刻意”,僅求寫就,實在無所謂的“書法”,遑論藝術(shù)。盡管我們可以從甲骨文中看見哪個字是割耳朵,哪個字是割鼻子,但將漢字簡單歸為“圖形文字”一脈是輕率的。
《尚書·多士》記載:“惟殷先人,有冊有典。”論文字傳播,周學于殷,然而,周后來居上。揭開散落在甲骨上的商王世系不得不借助《尚書·無逸》,而在青銅器記事方面的建樹,周更勝于殷。
殷商青銅器上的銘文寥寥數(shù)字,所傳遞的歷史信息總有幾分羞羞答答。反觀周朝的青銅器,利簋記武王征商,小臣單觶記周公行賞,何尊記成王營建東都,大盂鼎記康王誡酒,啟尊記昭王南征,刺鼎記穆王禘祭昭王,五祀衛(wèi)鼎記周共王時土地交易……直至宣王時的毛公鼎,有近五百字的長篇銘文。后人得以銘文證史,青史終因青銅而未成灰,真乃“銅”證如山,有“字”者事竟成!
所以周人是出類拔萃的學生,他們勇奪天下之后,將刻有金文的青銅器、冊命、歷書等“宣示品”頒予諸侯,如此,漢字得以流傳各地,并成為周王朝政治與文化雙重力量的標識。此便是“漢字文化圈”的醞釀階段。
因地處遠東,漢字在上古無緣遭逢西方古文字字母化的浪潮,也就沒有契機轉(zhuǎn)變?yōu)楸硪粑淖帧7舱J為漢字不是字母文字便屬落后的籠統(tǒng)意見都是愚蠢的。
漢字構(gòu)造原理簡單,“形聲兼?zhèn)洹笔瞧涮刭|(zhì),這正是漢字有別于蘇美爾象形文字、埃蘭線形文字等早亡文字的關(guān)鍵。
至于文字之難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安于一字一音者,常感外語比母語難學,這是人之常情。洋人有感筷子難以駕馭,可中國人卻能輕而易舉地夾起一塊豆腐。文字之為日用,如身體發(fā)膚,不可太計較,只管愛惜他。情根已種,至死方休。愛之則生,厭之則滅,只要承認文字是體己物,那么此工具若經(jīng)千古而不廢,則必有可觀處。其字體、寫法、讀音、字量、詞匯、語法等都與時偕行,其間更淘汰不少“死字”。
漢字的流傳演進自有其軌跡,他依賴于教授與書寫,不依賴于口語,故他的傳播有助于各地交流而非相反。饒宗頤說:“漢人是用文字來控制語音,不像蘇美爾等民族,一行文字語言化,結(jié)局是文字反為語言所吞沒?!惫蕽h字絕對不是漢語的附屬。
麻將乃“國戲”,此以“國戲”言“國字”。
《清稗類鈔》講:“麻雀,馬吊之音轉(zhuǎn)也。吳人呼禽類如刁,去音讀?!鼻宕閷⒄敲撎ビ诿鞔R吊(一種紙牌)??梢娭袊@樣一個大國,真有賴于“國字”將不同地域的口語聯(lián)接起來,字無分東西南北,才能有全民共識之物?!安骜R雀”“打馬將”,稱呼其實都大同小異了,會玩麻將,至少也算個中國人的標識。方言愈是天差地別,愈是凸顯國字的功用。沒有文字的語言可借助漢字記錄信息,卻不必放棄母語,方言與共同文字并行不悖,這很了不起!
愛者愛極,恨者恨極,這是漢字的命。要否定中華傳統(tǒng)文化,必得推倒?jié)h字,如此,必使?jié)h字從文明先鋒變成毒物,可埃及人改換了文字,就不見得有何光輝的命運。據(jù)說字母書寫有助于古希臘人讀寫能力的普及與思想啟蒙,而“方塊字”使中華文明落后于西方。此說實經(jīng)不住歷史細節(jié)的拷問,其實該反過來思考,是讀寫教育、書寫工具以及文化傳承拯救了文字,而非相反。字母文字何嘗不需教,豈能無師自通?我們須認清,字詞總是頻繁地被時代賦予新義,而非作為毒瘤拖累著口頭表達。語言的不斷演化注定漢字不可能限死人之心智,偏旁雖看似滯后,尤其是在其表示的質(zhì)地屬性方面,然書體的演進已充分證明筆畫乃由人定,僵化的從來是人,而非文字,否則如何解釋周人的新創(chuàng)文字,以及后來古壯字、古白族文字、契丹文字、西夏文字、女真文字、越南文字等等對漢字的仿制與租借偏旁。
《詩》為漢語貢獻的成語是很可觀的,詩人把握住了漢字的神髓,飽滿的情緒乃至深沉的思想多用四字格形式凝注,后世評論家總說這其間雙聲、疊韻、疊字等技巧運用得爐火純青,例如“輾轉(zhuǎn)反側(cè)”“兢兢業(yè)業(yè)”“信誓旦旦”等。須知歐洲人到公元九世紀才學會押韻。然此種聲調(diào)和美,朗朗上口,本自先民的呢喃口語中雅化得來,恰如水鳥之“關(guān)關(guān)”。此時的疊字尚不能切割開來,獨當一面。待到語言高度成熟時,才有《老子》中“知知”“病病”的復雜用法,頗費思量。
費思量,自難忘。我們總說“詩一般的語言”,可見“詩”的語言本不同于“一般的語言”,即自成一特殊語言。蓋因“詩”更近于人的思維而非言語,言語從來不能完全展現(xiàn)思維的復雜性,而詩往往憑借其模糊性意外地抵達思維深處。漢字乃是詩歌之佳偶,則漢詩不得不獨步天下。
以漢字模山范水,美不勝收。于是,中國文人下筆立志,斷不負漢字之美?!对姟酚小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又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然技更不止于此,四字格經(jīng)《詩》的完美呈現(xiàn),被認為是漢語短長相宜的極限。歲月愈老,漢字之美愈彰。且看煙鎖秦樓、月迷津渡、蘆葉汀洲、沙禽掠岸、畫舸平湖、斷橋細雨、柳下系船、梅邊吹笛、日照綺寮、月破黃昏、楊花飛雪、梧葉飄黃、菊花落瓣、龍吟方澤、虎嘯山丘、駝走大漠、雁排長空云云,這都是后來中國人的新斬獲。對美奐意象的捕捉,遣詞造句的排列組合,再施以文法點染,竟可收歌詠畫質(zhì)之奇效,中國文人深諳此道,冠絕天下。
楚、越等南方族群在華夏化的進程中也將漢字學去,出現(xiàn)了“鳥書”,即在銘文上附加鳥形裝飾,成為一種美術(shù)字體。據(jù)《說苑·善說篇》記載,公元前六世紀的一天,楚國令尹鄂尹子皙舉行舟游盛會,越人歌者對他擁楫而歌。如前所述,漢字雖不是記音文字,但卻可以用來記音。這歌詞就先以漢字記其古越語發(fā)音,是為“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飠甚〉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逾滲惿隨河湖”。楚王自然不懂,便找來通楚語的越人翻譯,這一譯就誕生了流傳千古的《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中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說(悅)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是現(xiàn)存最早的漢譯文學作品。后來,宋玉的《神女賦》中有了“皎若明月舒其光”“婉若游龍乘云翔”等佳句,此堪稱七言之祖。
秦滅六國,始皇帝欲保帝國千秋萬代,行“書同文”之改革,規(guī)范寫法,令“文化人”識得認得。后來的“文化人”真不滿足于識得認得,漸漸自覺出漢字的奧妙,筆畫往來,對字的崇拜油然而生,便發(fā)掘漢字天然的裝飾性。象形本就是對世界的收攝提煉,書畫同源并非胡言,書即畫,畫即書,中國畫離不開書法的線條。在中原文明自覺以前,反是“蠻夷”有此天分,以“鳥蟲書”直抵篆體的美術(shù)境界。此后通過對造字原理的回溯玩味,以及書法藝術(shù)的開辟經(jīng)營,中國人本體論上的求索與主體性的感悟早就散落在藝術(shù)中,書法既是“起點藝術(shù)”,也是“終極哲學”。故西哲不觸摸漢字,便不可能把握中國藝術(shù);不進入中國藝術(shù),便不可能了解中國人之心智、生活與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