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忌
1
一條白色的哈瓦那不知從哪里跑了出來,小短腿飛快。它跑到一棵法國梧桐下,蹺起一條后腿,一股強勁的水流在地上沖出一層白沫子。哈瓦那放下腿,抖了抖白毛,將身子往梧桐樹上用力蹭。哈瓦那的脖子上系著一條土黃色的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掛在一只肥而白的手上。一個燙著褐黃鬈發(fā)的中年女人吃力地彎下腰,哎喲哎喲,羅伯特,你怎么能往這上面蹭?臟死了,多少男人在這底下撒尿的。你個小淘氣,快讓媽咪抱抱。胖女人將這條叫羅伯特的哈瓦那抱起來,對著嘴要親。羅伯特不情愿,用力晃著腦袋。它掙開女人的手,又回到地上。地上有一塊被人啃過的鄉(xiāng)巴佬雞翅。女人吃力地彎腰,將羅伯特重新抱起,羅伯特,你怎么不聽媽咪的話?不要吃,多少泥腥啊。
路口走進來兩個城管,走到胖女人面前,一個城管用手指著羅伯特,這是你的狗?
胖女人不高興,當(dāng)然,不是我的,還是你的嗎?
你這狗上狗牌了嗎?
什么狗牌,我養(yǎng)個狗要什么狗牌?
上牌都不知道,你還養(yǎng)狗?要想養(yǎng)狗得先辦理許可證,得打疫苗。
真是笑死人,養(yǎng)條狗還要辦理許可證,養(yǎng)老虎也用不著許可證啊。
我們不管老虎,就管狗,沒打疫苗的狗,我們就要處理。
處理?怎么處理?
我們要把這狗抓走。
說著,兩個城管便要伸手抓狗,胖女人將狗抱緊,一個側(cè)身,亮出一副英勇不屈的姿態(tài)。
這是我的狗,你們憑什么抓走?
你不要不講道理,不要妨礙我們執(zhí)法。
胖女人冷笑一陣,突然低頭對懷中的羅伯特說,羅伯特,他們要從媽咪這里把你搶走,快去咬他們。
羅伯特很聽話,一探頭,要咬一個城管的手,城管驚慌地向后躲,我警告你啊,你不要亂來。
女人揚揚得意,活該,誰叫你們搶我的羅伯特。
兩個城管低頭商量一陣,走出路口。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回來,手上戴了手套,還多了一把網(wǎng)槍。他們將網(wǎng)槍對準女人。
你交不交狗?
情勢急轉(zhuǎn)直下,胖女人抱著羅伯特轉(zhuǎn)身要跑,另一個城管便上前攔住去路,他張開雙手。羅伯特又探頭去咬,咬在手套上,沒咬動,嗚嗚叫幾聲,縮回胖女人懷里。
城管和女人的斗爭很快驚動了附近的人,人們都走過來看熱鬧,嘰嘰喳喳,攏了一個圈,將兩個城管和女人圍在中間,形成一個擂臺。城管指著女人,最后警告你一次,把狗交出來。這時旁邊看熱鬧的人便起哄,慫恿著女人,不要給他們,看他們怎么辦。
女人被人群和城管包圍,神色有幾分悲愴。僵持了一會兒,她嘴角突然浮現(xiàn)出幾絲嘲弄的笑意。就在一瞬間,她像個力士一樣將羅伯特高高舉過頭頂,猛地摔在了地上??蓱z的羅伯特猝不及防,頭部著地,嗚嗚叫喚幾聲,抽搐一陣,口中冒出一堆血泡,沒了動靜。胖女人全然沒有了之前對羅伯特的親熱勁兒,將手上的黃繩一扔,撣了撣手,對著城管又露出了幾絲嘲弄的笑,挺胸離開了。
城管指著女人,半天才罵出一句,這種女人都有。罵完了,無可奈何,拎著網(wǎng)槍懊惱地離開。很快,巷子里又變得空蕩蕩的,不知從哪里吹來一陣風(fēng),羅伯特白色的卷毛在風(fēng)中微微動搖。不時有梧桐樹葉從樹上掉下,砸在它的身上。
又過了一會兒,有鈴鐺的聲音從巷口傳來。是一輛垃圾車。一個垃圾工人走到了這里,她將車停住,看見躺在地上的羅伯特,罵了句晦氣。然后拿著笤帚和簸箕,將羅伯特撥進里頭,倒在了垃圾車里。
馬義將鏡頭對準那輛垃圾車,看著它晃悠悠地離開了巷子,消失不見。他又將鏡頭重新拉回來,對準地上那攤血跡,來了個特寫。
2
馬義偷偷地看馮幾何,此刻,馮幾何正坐在窗邊,低垂著毛發(fā)稀疏的頭顱,打著瞌睡。馬義小心翼翼地將試卷豎起來,對著窗口照了照,然后再將試卷攤放在桌上,寫下答案。這是葛青青教他的方法。和馬義一樣,每個禮拜,葛青青也會來馮幾何這里補課。馮幾何是馬義父親當(dāng)年的數(shù)學(xué)老師,馬義的數(shù)學(xué)不好,父親便想起了早已退休在家的馮幾何。于是,每個禮拜,馬義都會坐上一個小時的車去馮幾何那里補課。
葛青青比馬義早來一些日子。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做題,葛青青看見一籌莫展的馬義,便告訴他個竅門。馮幾何出的試卷,能看見答案。只要將試卷對著光線,就能看見正確答案下有一條極淺的劃痕。馬義試著用葛青青的方式做了一次試卷,結(jié)果,得了滿分。
那天,從馮幾何家出來,馬義便請葛青青去必勝客吃比薩。結(jié)賬時,葛青青卻不讓馬義付錢。葛青青說,要請我請,我媽有的是錢。如果我們不幫她用,早晚會被小白臉兒花光。
就這樣,補課結(jié)束,馬義就和葛青青成了很好的朋友。葛青青告訴馬義,她不喜歡念書,她的理想是當(dāng)一個導(dǎo)演,拍出牛逼的電影。葛青青說這話的時候,馬義的眼睛里便有了崇敬。葛青青說,馬義,我教你拍電影吧。馬義說我不會。葛青青說,沒什么會不會的,我教你呢。說著,她便從袋子里拿出一個手機,塞給馬義,拿去拍吧。馬義不肯要,葛青青就說,沒事,反正花的都是瘟雞的錢。好好拍,以后,你就是我的副導(dǎo)演了。
葛青青說的瘟雞就是她媽媽。馬義覺得有些奇怪,他從來沒聽過有人將媽媽叫作瘟雞的。
從那時起,馬義便用葛青青送他的這個手機拍東西,他也不知道自己拍了些什么。每隔一段時間,葛青青便會檢查他拍的視頻。看完,葛青青總會提出意見,比如哪個地方需要出畫,哪個地方需要入畫,哪里該用近景,哪里該用全景。馬義聽不懂葛青青說的那些名詞,但他總是很認真地聽,很認真地拍。他打心底里愿意為葛青青做點兒事情。
馬義將那天下午拍到的女人和狗的視頻放給葛青青看。葛青青有些驚訝,說,你這個真是神來之筆,如果放到網(wǎng)上,肯定會紅。馬義便笑,其實,他不喜歡把視頻放到網(wǎng)上,他只是拍給葛青青看。但葛青青喜歡,她伸出手,做出一個抓東西的手勢,只有讓更多的人看見,這個視頻才有意義。
葛青青坐在必勝客餐廳的PU皮沙發(fā)上,用力嘬了一口橙汁。
馬義,我現(xiàn)在有個想法。我覺得我們要拍拍老師。
馬義不明白,拍老師做什么?
有意思啊。你不覺得那些老師很裝嗎?他們總是一本正經(jīng),弄得很有文化的樣子,可他們就不會吵架,不會偷情,不會拉屎撒尿嗎?
馬義困惑地搖了搖頭,沒聽懂。
葛青青坐直了身子,又做出了她那個很喜歡的抓東西的手勢,你看,那些電視啊,電影啊,老是把老師拍成一副圣人一樣的模樣,可是,你相信這個世上有這樣的人嗎?反正我不信。你想想看,如果我們能拍出和別人不一樣的老師,會不會就是一個很牛逼的東西?
馬義還是有些迷糊,他依然沒搞懂葛青青的真實意圖。但他覺得葛青青的這個手勢很好看,就像是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3
教室里很安靜,學(xué)生們都在埋頭做試卷。筆尖從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像一屋子春蠶在啃噬桑葉。窗外有一棵筆挺的銀杏,從這里看出去,能看見一段粗壯的樹身。這銀杏似乎高得沒有止境。劉楓坐在窗邊,又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夢,他看見自己穿著一身古怪的衣服,順著一棵大樹一直往上爬,那樹都長到云里去了,自己爬得手腳酸麻,可總也爬不完。他不知道這個夢意味著什么。他有嚴重的失眠,好容易睡著,還做一些稀奇古怪的夢。
劉楓看了看手機,這節(jié)課完了,就放學(xué)了。晚上,他要去見黃尹的父親。他不情愿見他,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看著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但他又不能不去,黃尹會不高興。
放了學(xué),劉楓在學(xué)校旁的一個小飯館獨自吃了碗干水面。吃完面,他還要趕到超市,為那個不喜歡他的老頭花掉一個月的工資,給他買軟中華和五糧液。這都是黃尹交代的。
從超市出來,黃尹又打電話里來催。怎么還沒來,我爸等下要出去打麻將了。劉楓感到一陣陣的焦慮,此刻,街上到處都是車,他騎著電瓶車在遠光燈和車喇叭聲中艱難穿行,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在網(wǎng)中掙扎的魚。
在機關(guān)幼兒園附近的那個路口,突然有輛豐田車從斜刺里殺出,劉楓避讓不及,連人帶車一齊摔在地上。隨后,空氣里便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白酒香味。
劉楓起身指責(zé)這輛斜刺里殺出的車,對方也不示弱,開門下來,殺氣騰騰的樣子。這是機動車道,你個電瓶車鬼一樣亂竄什么?兩人言語間短兵相接,互不相讓,幾乎動起手來,這時,旁邊便有人過來拉扯。
路口一鬧,整條路便堵作一團,喇叭聲此起彼伏。吵了一陣,兩個人都心虛起來。豐田車主看了看被撞的部位,并不嚴重,低聲罵了句晦氣,開車走了。劉楓將電瓶車費勁地扶起來,推到一邊。他揉著自己的手腕,突然想起了剛才的那陣酒香。取下車頭的五糧液盒子一看,兩瓶酒都碎了。再去看,那輛豐田車已經(jīng)找不到了。他愣了一會兒,將酒盒扔了,晃著車頭兩條散發(fā)著濃郁酒味的中華煙,往黃尹家趕。
黃尹的母親在廚房洗碗,他叫了聲阿姨,她禮節(jié)性地笑一笑,然后繼續(xù)洗碗。黃尹的父親坐在客廳里,蹺著二郎腿,喝著濃茶。在黃尹眼神的催促下,他感覺卑微地叫了聲叔叔。黃尹的父親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一臉輕蔑。
劉楓坐在沙發(fā)上,有些局促。黃尹站在她父親身后,努力地給他使眼色,示意他說話。電視里正在放新聞聯(lián)播,他努力想了想,說,叔叔喜歡看新聞聯(lián)播啊?黃尹父親沒反應(yīng),像是沒聽見。劉楓又想了想,其實叔叔可以學(xué)學(xué)電腦,電腦上看新聞,更方便。黃尹父親響亮地喝了口濃茶,拿眼白看劉楓,你來做什么?劉楓感覺有些膽怯,也沒什么事,一直想來看看你。我有什么好看的?我臉上長著花嗎?
爸爸,劉楓都來了,你就好好說話嘛。黃尹在一旁幫劉楓說話。
說什么,有什么好說的?我辛苦供你念書,幫你找工作,你倒好,給我找個窮教師回來。一個月幾千塊錢工資,一天到晚關(guān)在學(xué)校里面,都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還教我看新聞,看什么?他懂什么?說句不好聽的,老師老師,也就騙騙孩子而已。
黃尹父親的話讓劉楓感到惱火,但他又不好發(fā)作,耐心地解釋,叔叔,你可能對教師這個職業(yè)有些誤會,我們的工作還是很重要的。
對啊,很重要,怎么不重要?你們是什么工程師嘛,你看,這新聞聯(lián)播里還說,教師的待遇要向公務(wù)員看齊呢。但我還是那句話,我的女兒不會嫁給老師。如果我有個兒子,我倒蠻歡喜他討個老師老婆來,女人教書是陶冶情操,男人教書就是沒出息。
劉楓聽不下去了,用力地站起身來,往門口走。他站在門口,點了根香煙。他不明白自己到底來這里做什么,犯賤嗎?黃尹匆匆地跟出來,你怎么這么大火氣?劉楓覺得黃尹的話好笑,脾氣大?自己都沒大聲說過一句話。但他沒有爭辯,他們是父女。他用力抽了一口煙。你這樣一走,就徹底僵了。還有,我不是讓你買酒嗎,我爸不喜歡抽煙,喜歡喝酒。
劉楓依舊不說話,他將煙頭扔在腳下,踩了踩,推著電瓶車離開了。
4
馬義從廁所出來,躡手躡腳地走近母親房間。他趴在門上聽了聽,沒有聲響,母親應(yīng)該睡著了。他溜回自己的房間,將電腦打開,找到了城市網(wǎng)站里的那個視頻。打開視頻,是一段Flash,在舒緩的背景音樂下,燭光燃起,白鴿飛舞,一個面容慈祥、白發(fā)蒼蒼的老教師正在黑板前目光柔軟地看著底下的學(xué)生。突然,音樂一變,成了尖銳的重金屬,老教師也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年輕的男教師。他表情嚴肅地掃視著講臺下的學(xué)生。可當(dāng)沒人注意時,他突然就伸出一個留著指甲的小指,迅速地挖了一下鼻孔。隨后,這個老師又背對著學(xué)生在黑板上寫字,寫著寫著,他就伸手在屁股上撓了一下,留下一個白點。隨后,葛青青將這個老師撓屁股的動作反復(fù)出現(xiàn),最后,那些白點就成了兩塊大白斑。接下去,這個老師又坐到窗邊,鏡頭推近了,原來他是在拔胡子,拔胡子時,他的臉猙獰痛苦,拔出后,臉上又浮現(xiàn)出夸張的舒暢感。在視頻的最后,還出現(xiàn)了一個兔女郎,她舉著一塊小牌子,扭著屁股繞著圈地走。牌子上寫著一個選擇題。這位老師到底怎么了? A.錢丟了。B.失戀了。C.尿褲子了。讓馬義感到吃驚的是,這個帖子很熱,已經(jīng)置頂了,帖子后還跟了數(shù)百條的回復(fù)。
這些視頻都是馬義拍的,拍了以后,他就傳給了葛青青。他沒想到葛青青會將視頻處理成這樣,他不喜歡,他覺得這樣不好,葛青青不應(yīng)該將這個老師的樣子放出來,至少也要打上馬賽克。
第二天,馬義給葛青青打了個電話,馬義說,其實,劉老師人挺不錯的。那個視頻,我覺得你應(yīng)該打上馬賽克。葛青青對馬義的話顯得不以為然,打了馬賽克還有什么意思,又不是日本A片。掛了電話,馬義回到教室,心里還是覺得不踏實。葛青青讓自己拍片,自己是愿意的。但這樣處理,會傷害劉老師,不好。
上課鈴響過,班主任方老師走進來,宣布了一個通知。方老師說,校慶二十周年馬上就要到了,到時,我們班也要貢獻一個節(jié)目。我想了想,我們就演一個濟公活佛的節(jié)目。大家都來推薦下,看讓哪位同學(xué)來演濟公比較合適。
這時,便有人喊道,馬義。話音一落,教室里便一陣哄笑。馬義知道大家為什么笑,他覺得惱怒并且尷尬,真想變個蒼蠅飛出去??煞嚼蠋熕坪醪煊X不到他的尷尬,他也跟著笑,也是哦,我怎么把這個給忘了,馬義同學(xué)有生活基礎(chǔ)。馬義,怎么樣,就由你來演吧?回去跟你父親拿個佛珠,木魚,再弄套衣服,排練時,可以當(dāng)?shù)谰摺?/p>
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里燒菜。母親說,你回來了。馬義沒應(yīng)聲,躲進了自己的房間。母親也跟了進來,關(guān)心道,你怎么了。馬義看著天花板,不說話。母親看了他一眼,沒再追問,將門帶上,她怕油煙熏進來。
馬義現(xiàn)在不喜歡跟母親說話。原本,母親一直在村里的一個敬老院里上班。馬義到了城里念書,她便跟著來城里,租了房子,專門照顧馬義。馬義覺得,其實她根本不用這么做,就像她是來看守他的。
其實,馬義一點兒都不喜歡來城里念書,他的成績并不好,中考的分數(shù)根本夠不上城里的中學(xué),可父母卻一定要讓他進城念書。為了進城,他們托了關(guān)系,還交了一萬元的贊助費。父母總是對馬義寄予厚望。馬義不喜歡這樣,他覺得自己不是塊讀書的料,可父母卻總是一廂情愿地替他做主。馬義一點兒都不喜歡城里,一學(xué)年都快過去了,他依舊不能適應(yīng)這里的生活。在學(xué)校里,他也很少說話。他怕羞,他有著濃重的鄉(xiāng)下口音,一開口,同學(xué)們便會笑他。他學(xué)習(xí)成績不好,老師也不喜歡他。每每這時,他便會更加厭惡他的父母,他們根本不理解他受的罪。
馬義躺在床上,覺得心里難受得不行。他想起了課堂上的那些笑聲,連方老師都在笑。他覺得那時應(yīng)該把他父親也拉到班級里來,讓他也聽聽這笑聲有多么刺耳。
5
黃尹坐在劉楓面前,毫無食欲地挑著盤子里的菜。她還在為那天的事情跟自己慪氣。劉楓覺得黃尹有些不講道理,這事應(yīng)該生氣的是自己。在她父親面前,自己已經(jīng)夠低聲下氣了,還要怎樣?伏地叩拜嗎?但他又不想跟黃尹這樣僵下去,他不喜歡黃尹不理睬自己的樣子。
跟你說個有趣的事吧。黃尹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繼續(xù)用筷子挑著盤里的食物。你知道嗎?有個學(xué)生給我做了個很好玩的視頻,放在網(wǎng)上,很多人看,我都出名了。黃尹一愣,什么視頻。劉楓就把手機拿出來,將那個視頻找給黃尹看。黃尹看完了,盯著劉楓,你覺得這個視頻好玩?劉楓說,是啊,怎么了?黃尹鼻孔里哼了一聲,將筷子扔在碗上,咣的一聲響。
劉楓,我該怎么說你呢?你難道真的看不出來,那個學(xué)生在故意丑化你?
劉楓發(fā)了會兒愣,沒有吧,怎么會呢?
他為什么不拍你那些好的,偏偏拍你這些丑態(tài)?
劉楓尷尬地笑笑,呵,這也不算丑態(tài)吧。孩子嘛,鬧著玩兒的。
孩子?劉楓,虧你還是個老師,你到底懂不懂你的那些學(xué)生?。窟@些十六七歲的學(xué)生還算孩子嗎?你這是在縱容他們。
劉楓覺得黃尹的火氣有點兒過頭,哪有這么嚴重。
黃尹生了會兒悶氣,又說,不行,你得找到這個學(xué)生,你要處理他。
沒必要吧。怎么沒有必要?劉楓,你不能這樣。你看看你,你連這樣的事情都處理不好,你還怎么處理我們的事情?你想想,如果是別人的男朋友,會忍下這樣的事情嗎?劉楓,不是我說你,是不是當(dāng)老師的男人真的特別窩囊???
劉楓覺得黃尹的話很刺耳,他努力壓著自己的火氣。她不應(yīng)該這樣說他。眼前的黃尹有些陌生,現(xiàn)在的她倒真有點兒像她的父親了。
第二天一早,黃尹又打來電話,問劉楓有沒有去找那個學(xué)生?黃尹有些沒完沒了了。劉楓說,我要上課的。黃尹說,你可以請假,可以跟別人調(diào)課。劉楓,你硬氣一回,你別讓我失望好嗎
掛了電話,劉楓坐在辦公桌前發(fā)了會兒愣,算了,還是去吧,正好今天也沒課。如果不去,黃尹還會這樣沒完沒了下去的。劉楓想了想,想起了一個開電腦維修店的同學(xué),于是,他就匆匆離開學(xué)校,去找那個同學(xué)。在同學(xué)店里,那個上傳視頻的地址很快便給找了出來。
是隔壁市的一戶人家,戶主叫葛安林。
葛安林是誰?劉楓覺得這個事情有些蹊蹺,這視頻分明是班上的學(xué)生拍的,可他不記得自己的學(xué)生中有來自隔壁市的??磥?,他得親自去一趟,找找這個叫葛安林的人。劉楓去了車站,坐了半個小時的中巴車,又坐了17分鐘的公交,到了一個別墅區(qū)。他按照戶主登記的門牌號,找到了那戶人家。他按了門鈴。不多時,便有人來開門,是一個打扮光鮮的中年婦女,她疑惑地看著劉楓。
這是葛安林家嗎?
你是誰,你找他干嗎?
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姓劉,是同知中學(xué)的一名老師。前陣子,你家里有人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個跟我有關(guān)的視頻。
聽完劉楓的話,女人顯得有些慌張,哦,劉老師啊,有什么事先進來說吧。
看著女人的神情,劉楓猜想她一定是知道情況的。
女人將劉楓迎到屋里,劉老師,你會不會是弄錯了?葛安林已經(jīng)不在這里住了,我又不懂電腦,怎么可能將什么視頻傳到網(wǎng)上去呢?
不會弄錯的,你放心。
是嗎,那可真奇怪。
你有孩子嗎?女人一愣,沒接話。劉楓明白了。
這個視頻是我班里的學(xué)生拍的。我想,你的孩子肯定認識我的學(xué)生。我希望你能坦誠告訴我,如果你包庇,反而會傷害孩子。
女人想了想,她沒在家,上學(xué)去了。
那好,那我就在這兒等她。
女人遲疑了一下,劉老師,這個事情真的很抱歉。我們家里情況有些特殊,沒管好孩子,給你帶來這么大的麻煩。不過,事情既然發(fā)生了,我們還是得想個解決的辦法。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有什么要求盡管說。比如精神損失費什么的。
劉楓有些不高興,我是一個老師,我不是來敲詐勒索的。
女人被劉楓嗆了幾句,有些尷尬。她掏出一根纖細的香煙,抽了幾口。
劉楓坐了一會兒便坐不住了,總不能就這樣一直等下去吧?
我今天來這里,就是想見見這個上傳視頻的人,我要他告訴我,這個視頻是誰拍的。剩下的事,我就不追究了,畢竟視頻不是他拍的。
女人想了想,將煙掐了。拿出手機,發(fā)了個短信。
你再等等吧,我給她發(fā)信息了。
就這樣,劉楓坐在別墅里,一直等到了中午。他聽見有人開門進來,扭頭一看,是個女孩子,長得很秀氣,衣服卻刺眼,上面全是骷髏頭。劉楓皺了皺眉頭。
女孩兒看見劉楓的時候,微微有些慌張,她顯然認出了他是誰。但她很快便將頭轉(zhuǎn)向了她的母親。
你不是說爸爸回來了嗎?
青青,這個是劉老師。我問你,你是不是把劉老師的什么視頻給傳到網(wǎng)上去了?
什么視頻,我聽不懂。
哎喲,人家都查出來了,你就說實話吧,又不是什么大事情,劉老師,你說是嗎?
劉楓友善地笑了笑,你把事情講清楚就行,我說過我不會再追究你,我說話算話。
什么追究不追究的,我都聽不懂你們在講什么。好了,我要回學(xué)校上課了。
這孩子,劉楓有些不高興,那我跟你回學(xué)校,我找你們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去。
葛青青沖著劉楓示威地揚了揚眉毛,行啊,你那么空兒就跟去好了。
女人趕緊插話,青青,你不要任性。
女孩兒白了她母親一眼,你少管我,不關(guān)你的事。
聽了女孩兒的話,她的母親氣呼呼的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去吧去吧,我不管了,你找你爹來擦屁股吧。
女孩兒沒理她的母親,走了出去,劉楓就跟著她,出了別墅區(qū)。剛出小區(qū)門口,女孩兒又轉(zhuǎn)彎繞進了旁邊的一個公園。女孩兒在公園的小賣部里買了瓶飲料,坐在旁邊的石凳上悠閑地喝起來。劉楓有些尷尬,站在一旁,點了根煙,等著她。喝完飲料,女孩兒走出了公園,攔了一輛出租車。扭頭看劉楓,來吧,你不是要跟我去學(xué)校嗎?劉楓一愣,跟著女孩兒上了出租車。車上,女孩兒不再搭理劉楓,拿出個耳機塞在耳朵上,搖頭晃腦的。劉楓忽然有些后悔,她是小孩兒,自己是大人,難道自己真要跟她計較,跟去她學(xué)校?
下了車,女孩兒便往學(xué)校里走,劉楓硬著頭皮跟在她身后。這感覺很奇怪,就像他才是犯錯的學(xué)生。女孩兒一路將劉楓帶到了校長室。
喏,這就是我們的校長室,你進去吧。
劉楓有些遲疑,他在猶豫該不該繼續(xù)下去,事情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女孩兒看著劉楓,臉上露出一絲不屑的笑容。她伸手,用力敲了敲校長室的門。劉楓一愣,隨后聽見里面?zhèn)鞒鲆粋€聲音,請進。沒辦法,劉楓只能和女孩兒一起走了進去。
校長是個胖子,禿頭??粗鴦骱团?,他有些意外。
你們是?
劉楓剛想說話,女孩兒倒先說了,我是高二(6)班的葛青青,這個是同知中學(xué)的劉老師。他有事要找你。
校長便起身跟劉楓握手,劉老師找我有事?
劉楓沒有辦法了,只能將事情簡要地復(fù)述了一遍。說話的時候,葛青青就看著他,她的臉上掛著一絲怪異的笑容,這讓他感到有些心虛。聽完了,禿頭的校長非常不高興,他用手指氣憤地指了指葛青青,你看看你這個學(xué)生,穿得像個什么樣子?馬上給你家長打電話,讓他們過來。
葛青青說,不用打,我家里沒人。
家里沒人?那你打他們手機。
我不知道他們手機號碼。
你,校長氣急敗壞了,行啊,你不叫家長來,那你也不用來上學(xué)了。
行,不上就不上好了。
葛青青滿不在乎地從校長室走了出去。這下,劉楓倒覺得自己有些過意不去,趕緊打圓場,算了算了,畢竟還是孩子。
校長見劉楓站出來,更不高興了,劉老師,事情可是出在你身上,你不能心軟啊。
劉楓一愣,一時間他似乎變成了一個尷尬的角色。
回去的路上,劉楓的感覺很差。他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居然真會為黃尹的一句話跑到那個學(xué)校去。有什么意思呢,這樣對待一個學(xué)生?他想起了葛青青看他的眼神,那眼神讓他感到難過,他知道,在她眼里,自己不是一個老師,而是一個仇敵。他在心里嘆口氣。才十幾歲的女孩子,穿的衣服居然能看見乳溝,真不知道她們腦子里都裝著什么。
6
葛青青下了床,偷偷去李愛芬的房間看。門開著,沒有人,她已經(jīng)出去了。她回到房間,將窗子打開,她從床底下找出一包七星煙,點了一根抽。
現(xiàn)在,家里就剩下她一個人了。李愛芬不是去了公司,就是去什么名剪找那個阿凱去了。她總是那里最早的一名顧客。她脫掉外套,躺在二樓的貴賓廳,阿凱就嗲聲嗲氣地為她洗頭、按摩。葛青青見過阿凱,有一次,李愛芬以為她不在家,將阿凱帶了回來。阿凱長得有些媚,頂著一頭蓬松的褐色頭發(fā),嘴唇很紅,眼角微微上揚。那天,他穿一件修身白襯衫,配一條淺棕色的緊身褲??匆姼鹎嗲?,便笑瞇瞇地說你好。李愛芬有些慌亂,遮遮掩掩地說這是她公司的員工,幫她來家里找資料。葛青青覺得李愛芬有些可笑,她還真把自己當(dāng)小孩兒了。
從今天開始,葛青青要在家里等待一個禮拜。李愛芬給那個校長送了十條軟中華。校長拿了煙,也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畢竟是個孩子,犯了錯也難免的。但這件事,影響有些大,主要是對方老師找上門來,也不能就這么算了,這樣,讓青青在家里待一禮拜,算是反省。一個禮拜后,再回來上課。
李愛芬說,校長這個人其實還是蠻講道理的。
葛青青在心里笑,她想起了校長那天在辦公室里氣得滿頭青筋的樣子。當(dāng)時,她應(yīng)該拿手機把他拍下來。
抽完煙,葛青青坐著發(fā)了會兒呆。好無聊啊。她拿出手機,給馬義發(fā)了個信息。問他在干嗎?馬義沒回,過了好一會兒,發(fā)回來,說剛下課。葛青青便打馬義電話,說我過來找你,中午一起吃飯。葛青青換了件衣服,坐車去了馬義那里。
中午,兩個人就在必勝客吃比薩。
馬義說,你不用上課嗎?
葛青青說,學(xué)校讓我回家反省一個禮拜。
馬義有些驚愕,為什么啊?
葛青青說,都是你那個惡心的老師。拍了他一個視頻,到我家找我媽不算,還跑到學(xué)校里找我們校長。
馬義緊張了起來,他來找你了?。繘]事吧?
有個屁事,那個校長一開始嚷嚷著要開除我。后來,我媽送了他幾條香煙,就擺平了。
馬義松了口氣,咬下一大口比薩。
從必勝客出來,葛青青讓馬義帶她去哪里玩玩。馬義想了想,帶她去了錦繡廣場的那個游樂場。兩個人買了游戲幣,玩了會兒游戲。隨后,又去溜冰池里溜冰。溜冰的時候,葛青青就拿出手機,一邊滑行,一邊拿手機拍前面的人??粗切┪宀世_紛的人物從面前閃過,她覺得這個鏡頭很漂亮。
從溜冰場出來,兩個人又找了家冷飲店喝飲料。馬義看了看手機,說我要回去上課了。葛青青說,那我也跟你去。馬義說,你去做什么?葛青青說,我去你學(xué)校附近轉(zhuǎn)轉(zhuǎn),還有這么多游戲幣,等你放學(xué)了,我們再來玩。馬義便點頭。
快到學(xué)校的時候,葛青青說,我在這旁邊找個網(wǎng)吧上會兒網(wǎng)。放學(xué)后,我在學(xué)校門口等你。馬義說好的。葛青青買了堆零食,找了個網(wǎng)吧坐下。她看了部電影,又看了會兒網(wǎng)絡(luò)小說??粗粗?,打起瞌睡來。好容易混到五點,她便離開網(wǎng)吧,她得去學(xué)校門口等馬義。
走到半路,葛青青看見迎面來了一個人,竟是那個劉老師。她一驚,趕緊往一旁躲閃。他沒發(fā)現(xiàn)她。他一邊走,一邊皺著眉頭在打電話。葛青青心里一動,跟在了他的身后。劉楓轉(zhuǎn)過一個路口,又繼續(xù)往前走。最后,他走到了一家飯店門口,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坐。葛青青跟著進了對面的一家冷飲店,要了杯飲料,坐在窗邊看他。又過了一會兒,來了一個女人,她走進飯店,坐在了劉楓的對面。他們看上去很熟稔,葛青青猜想,她可能是他的女朋友。
坐下沒一會兒,馬義的電話打來了,問她在哪里。葛青青說自己回家了,下次再來找馬義。說完,她將手機調(diào)整成了飛行模式。她拿著手機開始拍劉楓和他對面的那個女人。
女人似乎吃得很少,老半天才用筷子往嘴里送點東西。葛青青不喜歡這個女人,她覺得她裝模作樣扮淑女。劉楓倒是吃得很快,一大口一大口的。哼,他的胃口肯定很好,他跑到自己家里,又跑到自己學(xué)校,告了自己的黑狀,出了一口惡氣,這胃口能不好嗎?葛青青覺得,他就是拿自己這件事來下飯的。
吃完了,劉楓就坐在那里抽煙。他對面的女人拿起手機接電話。放下電話,她跟劉楓說著什么,緊接著,兩個人便起身,從飯店門口走了出來。他們在飯店門口分了手,葛青青遲疑了一下,繼續(xù)跟著劉楓。
最后,劉楓走進了一條老巷弄里面,這里全是老房子,黑乎乎的,有股難聞的味道。是那種拆遷的房子,葛青青想,這個老師肯定也是個窮鬼。劉楓進了一個院子,葛青青沒跟進去,她站在外面,看見靠著路的那個房間的燈亮了。她在房間對面的那個石板條子上坐了下來。走了一路,有些累了。她有些迷糊,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到這里來。做什么呢?她用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蜷著身體,想了一會兒,沒想明白。覺得沒意思,便想起身回家去。正在這時,劉楓突然從院子里走了出來。葛青青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躲閃了。
劉楓走到葛青青面前,滿臉的困惑,你怎么會在這里?
葛青青用力捏著口袋里的手機,嘴里突然吐出一句,我被開除了。
開除了?怎么可能,怎么會那么嚴重?
你那天不是去我學(xué)校了嗎?校長親口說的。
劉楓有些尷尬,我以為他就說說的。
你肯定巴不得我被開除吧?
怎么會啊。
那行,那你幫我跟校長去說,讓他別開除我。
劉楓有些為難,我會說的,可現(xiàn)在我也沒他的電話,我明天去說行嗎?
葛青青撇了撇嘴,沒說話。
對了,你怎么跑這里來了?晚上不用回家嗎?
葛青青說,我不想回去。我告訴你,我媽帶了個小白臉回來,我怕這個小白臉偷看我洗澡,我就不敢回去。葛青青說這些的時候,心里忍不住想笑。
劉楓愣住了,那你怎么辦?晚上住哪里,旅館嗎?
我不知道呢,我沒有帶身份證。
劉楓想了想,要不,用我的身份證幫你去開一個吧。
葛青青搖了搖頭,不用了,我這么一個女學(xué)生,怎么好住賓館?老師,如果你真想幫我,能不能讓我在你這里待一晚?就一晚,明天一早我就走。
劉楓愣住了,這個要求顯然是讓他為難。畢竟是個女孩兒,要是被別人看見,怎么說得清?葛青青似乎看穿了劉楓的心思,她就那樣可憐兮兮地看著劉楓,她知道他在猶豫,她一定要讓他心軟,留下自己。劉楓想了一會兒,終于還是點了點頭。
劉楓將葛青青領(lǐng)進了房間。他將房間稍稍收拾了一下,跟葛青青說,你晚上就住這里吧,我出去住。晚上出去住。葛青青看著劉楓走出去,穿過房前的巷弄,她忍不住笑。今天的事情的確太有戲劇性了,她竟然能將這個劉老師趕出自己的房間。
葛青青四下里看了看,房間很小,一張床,一張寫字臺,旁邊還有個小衛(wèi)生間,一看就是老房子改造了出租的。她拿出手機對著自己,在房間里自拍起來。拍了一陣,葛青青看見劉楓的手機竟放在桌上,他走得急,忘了帶了。葛青青將手機拿起來翻看一陣,看到他和女朋友的短信。她發(fā)現(xiàn)他們似乎最近關(guān)系不大好,好像是因為女方的父親不喜歡劉楓。她腦子里便浮出了那個吃飯的女人,吃飯時,她老往自己這邊看,就像感覺到什么一樣。葛青青不喜歡她看自己。她挺討厭這個女人的。覺得她活該。葛青青想了想,將自己的號碼存在了手機上,并留了葛青青的名字。
一晚,葛青青幾乎沒有睡覺,她的心里一直覺著興奮,睡不著。劉楓的床也不舒服,是棕繃床,硬硬的。她躺了一會兒,看見床邊的床頭柜上有香煙,便起身抽煙。天還沒亮,她就離開了劉楓的家。
回到家時,李愛芬堵在門口,怒氣沖沖的,你昨晚去哪里了,為什么把手機關(guān)了?我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上網(wǎng),上你個鬼啊,家里沒電腦啊?葛青青,我告訴你,你就去野好了,你是你爸的種,他野,你也跟著野。
李愛芬發(fā)著火,葛青青卻將手機打開,對著李愛芬拍,李愛芬又氣又急,要搶她手機。她躲閃幾下,拿著手機跑回了自己的房間,她鎖了門,躲在門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7
一整晚,劉楓都沒睡踏實。他的睡眠原本就不好。在浴室的休息區(qū)里,有人說話,有人打呼嚕,還有人走進走出,都讓他沒法睡覺。半夜里,好容易瞇了一會兒,又有人吃方便面,空氣里彌漫著方便面的味道,如同毒霧。他拿出手表看時間,覺得時間過得好慢。他期盼著天亮。好容易挨到6點,他迅速地離開休息區(qū),到樓下沖了個澡,離開浴室。在路上,他買了早點,拿到臥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葛青青已經(jīng)走了。他有些納悶兒,這個孩子。
上午上了一節(jié)課,劉楓想起了葛青青跟他說的話,便查到那個校長的電話,打過去。在電話里,他為葛青青說了好話,說畢竟還是個孩子,不要太嚴厲了。校長答復(fù)道,這個事,我們已經(jīng)做了處理,讓她回去反省一個禮拜。擱下電話,劉楓想了想,葛青青可能誤會了校長的意思,他并沒有開除她的意思,他只是嚇嚇她。這也是學(xué)校慣用的招數(shù)。
反正沒開除就好。對這些孩子,適當(dāng)?shù)膽土P也是需要的。
劉楓坐在辦公室里,忽然手機響了。他拿起來看,一愣,竟然是葛青青。他想不起來自己什么時候存過她的號碼。劉楓接了電話,告訴葛青青,校長不是開除她,是想讓她反省一個禮拜。一個禮拜后,就沒事了。劉楓說了一陣,電話那頭毫無聲響。劉楓不確定對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在聽嗎?
劉老師,我喜歡你。
劉楓覺得耳朵邊有個炸彈炸開了,轟的一陣。他迅速按掉了電話。他發(fā)了會兒愣,他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隨后,他感覺極度的后悔,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一個女學(xué)生,就那樣莫名其妙地在自己房間待了一個晚上,這樣的事情意味著什么,他很清楚。
劉楓想起了昨晚的那個場景。她就坐在路對面,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她抱著膝蓋,蜷著身體。在暖色調(diào)的路燈下,她的身上散發(fā)出一股新鮮卻又絕望的氣息。他同意她住在自己的房間里,他似乎有著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個孩子,一個學(xué)生,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一個當(dāng)老師的,不能這樣任由她坐在路邊。可她為什么要說喜歡他?就因為他收留了她?
一早上,劉楓都覺得心不在焉。他感覺到手機一直在褲兜里震動,趁著學(xué)生不注意,他偷偷地拿出來看了一眼,都是葛青青的短信。葛青青在短信里說,我想你了。劉楓感覺自己像坐到了火山口上。
他沒回短信,繼續(xù)上課。手機不斷地在他的褲兜里震動,他有些心煩意亂,那個震動,讓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在他心頭撩撥。她到底想干嗎?他覺得煩躁,索性將手機關(guān)了。
晚上,他躺在寢室里,聽見有人敲門。一瞬間,他就想到了葛青青。她又來了?
打開門,卻是黃尹。黃尹一臉疑惑,你怎么將手機關(guān)了?劉楓扯了個謊,可能是沒電了吧。黃尹坐到床邊,我們的事你到底怎么打算啊?繼續(xù)跟我爸爸對著干嗎?劉楓點了根香煙抽,他皺著眉頭,不知道該怎么說。黃尹一直勸他再去她家一趟,可他不愿意。他幾乎都能猜出,黃尹的父親會給他看怎樣的臉色,說怎樣的話。
黃尹看著他,似乎想再說些什么,但動了動嘴,又沒說出來。她拿起手機,在那里顧自玩著。劉楓抽著煙,覺得眼前的這個場景有些怪異。以前,他們見面是多么的熱烈,兩個身體就像粘上了最好的膠水,分也分不開?,F(xiàn)在,他們卻如同磁鐵的兩極。他不確定,這個變化的原因是不是全在黃尹的父親那里。他覺得兩個人時間久了,很多東西似乎就變了。但他不知道,這個變的東西是什么。
黃尹玩了會兒手機,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盯在床上。他不知道她看什么,黃尹伸出手在床上摸了幾下,最后,竟捻起了一根長發(fā),她用手指將這根長發(fā)拈住,拉直了,認真地看著。劉楓緊張起來,他知道這是葛青青的頭發(fā)。他在腦中迅速尋找合適的理由,以應(yīng)對黃尹狂風(fēng)暴雨的責(zé)問??沙鋈艘饬系氖?,黃尹最后卻是沉默不語。她隨手拿起了他放在煙盒上的打火機,將長發(fā)燒了。隨后,她看著劉楓,露出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笑容,起身走了。
8
馬義坐在操場邊,拿著手機無聊地拍著球場上的人。每天,他都會拍一點兒視頻,這是葛青青要求的。葛青青已經(jīng)好幾天沒聯(lián)系他了,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不過,他不會主動聯(lián)系她。他似乎更樂于得到葛青青的指示。
拍攝的焦點很快便對準了球場上的一個胖子。他看起來營養(yǎng)過剩,體形跟地上滾的那個球也差不了多少。對于足球,他顯然不在行,動作慢而笨拙。馬義的腦子里滑了一下,覺得他的動作有點兒像電視里的那個憨豆先生。
拍著拍著,突然馬義覺著眼前有什么東西一晃,他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看見足球便從他腦袋旁掠了過去。隨后,他便看見那個胖子朝他走了過來。他顯得怒氣沖沖。馬義迅速將手機藏進口袋。扭頭看著別處。
你為什么偷拍我?
馬義沒有理睬他,盤腿坐在地上,伸手拔地上的草。他的態(tài)度顯然引起了胖子的不滿,伸手便要搶手機。馬義用手死死護住口袋,兩個人便纏打在了一起。打了一陣,體育老師發(fā)現(xiàn)了,跑過來將兩人拉開。體育老師責(zé)罵了幾句,讓兩個人在操場邊罰站。馬義捏著一根青草,反復(fù)地在自己手指上纏繞。那個胖子站在旁邊,惡狠狠地瞪他。
晚上,晚自習(xí)結(jié)束,馬義獨自回家。走到半路,有個人在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馬義嗎?馬義扭過頭,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識這個人。他困惑地點了點頭。那個人就摟住了他的肩膀,我有個朋友想見見你,走吧。馬義感覺有些不對,不肯走,那個人就將胳膊卡在他的脖子上,用力往前一架,馬義一個踉蹌。
就這樣,那個人架著馬義進了一個黑乎乎的弄堂。借著昏黃的路燈,馬義看見巷弄里站著白天和他打架的胖子。胖子依然還是怒氣沖沖,沖上來就給了馬義一個耳光,馬義的耳朵一陣嗡嗡響。他想還手,另外那個人就從身后將他抱住。胖子又伸手打了他一個耳光,馬義覺得有星星在他眼前轉(zhuǎn)動起來。
我認識你,你叫馬義。你爸爸是個和尚,你媽媽是個尼姑。
我媽不是尼姑!馬義用力喊。胖子得意地笑,你媽就是尼姑。馬義很憤怒,又用力掙扎幾下,依然掙扎不開。他便用眼睛瞪著胖子,似乎那眼睛里能飛出刀子,射出子彈。
還不服?胖子一腿蹬在了馬義的肚子上,馬義的身體就像傘一樣收縮起來,他感到胃部一陣痙攣,他彎下腰用力干嘔。這時,巷弄口一陣車燈閃動,似乎還有人走進來。胖子扭頭看了看,又用力拍了一下馬義的腦袋,你他媽以后給我小心點兒。說完,便和另外一個人匆匆走掉了。
馬義回到家,媽媽便給他做了碗核桃蛋湯。她每天都給他做核桃蛋湯,說核桃補腦。馬義低頭吃,吃了幾口,覺得喉嚨口有什么東西在用力往上涌。他彎下腰,將吃進去的蛋湯全部吐在了地上。媽媽有些著急,說你怎么了?馬義彎著腰,忽然覺得想流眼淚。但他沒有,忍住了。他說,我不想吃了,
馬義回了房間,將門反鎖。他在抽屜里尋找一陣,翻出了一個老虎鉗,他將它藏在了書包里。
第二天一早,馬義去學(xué)校上課。到學(xué)校門口時,他看見了那個胖子,他正和幾個同學(xué)在學(xué)校門口吃早點。馬義偷偷地將老虎鉗從書包里取出,用手遮擋著,塞進褲袋。他緊緊攥著老虎鉗,手心里的汗泉水一樣地涌。
馬義走到胖子面前,盯著他看。胖子看見是馬義,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屑的神情。
細佬,你看著我干嗎,還想吃耳光嗎?
馬義說,我是來向你道歉的。說完,他就彎腰深深鞠了一躬。起身時,他將老虎鉗從褲袋里抽出,用力砸向胖子的前額。胖子慌忙地躲閃,但額前還是被鉗子刮到,血從皮膚下流出,在他臉上淌了一條粗線。
馬義轉(zhuǎn)身就跑,他聽見耳邊的風(fēng)呼呼地響。他跑過學(xué)校前的那條路,轉(zhuǎn)進一個又一個巷弄,直到胸口疼得不行,氣也喘不上來,這才停下了腳步。馬義用手支著膝蓋,彎下腰,一個勁兒地干嘔。長長的涎水從嘴角掛出來,亮晶晶的。
緩勻了氣息,馬義發(fā)了會兒愣,便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給葛青青打電話。
我打人了。
哦,那你來我這里吧,我到車站接你。
馬義應(yīng)了,便往汽車站方向走。坐在車上,他的心還是慌得不行,他偷偷地打量著身旁的人,似乎他是一名潛逃的罪犯,生怕身旁有人會注意到自己。
車子開動了,搖搖晃晃的,馬義緊繃的神情才稍稍松弛了一點兒。他靠在椅背上,覺得乏累,便打了個瞌睡。他似乎還做了個夢,但他忘記做了什么,睜開眼時,就看見了葛青青。她站在站臺上等他。
馬義下了車,站在葛青青面前,想說些什么,可一開口,喉嚨口卻是一陣硬,幾乎哽咽。葛青青笑著拍了拍馬義的肩膀,沒事,有我呢。
葛青青帶著馬義去吃飯。吃完了飯,她問馬義想去哪里玩。馬義說自己不想玩,想睡覺。葛青青就帶著他去了賓館,開了一個房間。馬義發(fā)現(xiàn),葛青青竟有一張假身份證,寫著另一個名字。
馬義躺在床上,葛青青就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馬義驚奇地看著她拿出一根香煙,點了起來。葛青青說,你抽嗎?馬義搖了搖頭。
馬義很快就睡著了。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葛青青也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房間里拉上了窗簾,一些光從窗簾間隔泄漏出來,黃斑一樣??諝饫镉械臒熚?。馬義忽然覺得有些孤獨,他想家了,現(xiàn)在,母親應(yīng)該做好飯等著他回去了。
葛青青也醒了。
走,我?guī)愠酝盹埲?。馬義應(yīng)了,他起身,跟著葛青青走。走到外面,路燈已經(jīng)開起來了。葛青青帶著馬義去了一家飯店,熟門熟路地點了一桌菜??神R義卻覺得沒什么胃口,他盯著玻璃窗,看外面走來走去的人。
葛青青說,你為什么不吃???
馬義心里一陣難過,忽然就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葛青青有些奇怪,說你怎么了?
馬義嗚咽著說,我媽媽在家,現(xiàn)在肯定很擔(dān)心我。
葛青青愣了一會兒,說,行了,吃完飯,你回去吧。
9
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一點多了。推開門,馬義便看見了馬平安,他坐在那里,光頭在燈光下泛著青光,就像一個布滿了青苔的玻璃球。他原本是個頭發(fā)特別茂盛的人,可他卻把自己弄得像個怪物。
馬義記不清自己已經(jīng)有多久沒有見過馬平安了,自從他當(dāng)了和尚,就很少回家。馬平安見了馬義,站起身來,他神情殷切,似乎想跟馬義說些什么。但馬義故意裝作沒看見。他不想理他,心底里,他希望他一直不回來,他的存在讓他感到羞恥。
躺在熟悉的床上,馬義始終沒能很好地入睡,這次不成功的出走,讓他的腦子變得興奮而又混亂。直到第二天天快亮?xí)r,他才有了睡意。可睡了沒多久,又被敲門聲給驚醒了。馬義不情愿地起床開門,是馬平安,他看著他,臉上堆滿著討好的笑容。
馬義啊,事情都發(fā)生了,你就不要有什么負擔(dān)。我跟對方家長接觸過了,雖然人家是個副局長,卻特別通情達理。最后我們出了醫(yī)藥費,他們也就不追究了。但不管怎樣,這個事你是錯了。早上去學(xué)校,你先給老師去認個錯,態(tài)度端正些,好不好?
馬義沒理睬他。他覺得自己有些奇怪,離開家時,特別想他們,可一回到家里,連半句話都不愿意說。他穿好衣服,沒吃早飯,出門去了學(xué)校。到了班里,似乎一切如常,并沒人特別關(guān)注他,他松了口氣,坐到自己位置上,開始早讀。
過了一會兒,班主任方老師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走到馬義前面,伸手指了一下,馬義,你跟我出來一下。馬義心里一緊,起身跟著方老師往外面走。方老師一句話都不說,只是背著手在前面走。馬義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他要帶他去哪里。
最后,方老師將馬義帶進了校長室。馬義看見那個長得有點兒像希特勒的校長正坐在辦公桌后看報紙,他從眼鏡后面用眼白看了看馬義。
就是這個學(xué)生?
方老師說,對的。
校長又用眼白打量了馬義一番,然后重新拿起報紙。
你讓他回去吧。
方老師有些疑惑,回哪里?
讓他回家吧,不用上學(xué)了,我們學(xué)校容不下這樣的學(xué)生。
馬義有些難過,校長的意思已經(jīng)再明白不過了,他被開除了。
回到家里,馬平安似乎正要出門。他總是在家里待不久,他惦記著山上的那個廟。
看見馬義進來,馬平安很吃驚,你怎么這么早回來了?
馬義低聲說,我被學(xué)校開除了。
開除了?怎么會呢,我都跟對方家長說好不追究了,學(xué)校怎么還要開除你呢?
馬義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校長說的。
校長說的?校長就可以開除你?不行,我陪你回去,我要去跟他們講道理。
馬義說,我不想去,都開除了,還去干嗎?
馬義要往房間里走,這時,他的母親便堵在了他的身前,馬義啊,你就跟你爸爸去一趟吧,這要真被開除了,可怎么得了???母親說著說著,竟然抽泣了起來。馬義對母親的哭泣覺得厭煩,但他又硬不下心再說拒絕的話。
就這樣,馬義又極不情愿地跟著馬平安回到學(xué)校。馬平安去找方老師。方老師在上課,馬平安便在窗外叫他。馬平安一叫,同學(xué)們都順聲扭過頭來看,那些眼神落在馬義身上,火辣辣的。馬義用力低下頭,他覺得心里一陣陣的羞愧,恨不得地上能有條縫。他們背地里都叫他和尚,現(xiàn)在好了,真正的和尚站在他們面前了。
馬平安討好地看著方老師從教室里走出來。
方老師,你好。你看這個事對方都不追究了,學(xué)校為什么還要開除我們馬義?。?/p>
方老師說,這不是我的決定,是學(xué)校里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幫幫忙。我們馬義平時在家總說方老師的好,你幫幫忙。
方老師似乎也沒辦法,只能帶著馬平安和馬義去了校長辦公室。校長正在辦公室里打電話,看見馬義和方老師走進來,顯得不大高興。
方老師,你還帶他來做什么?
這時,馬平安趕緊站出來,校長你好,我是馬義的爸爸,我叫馬平安。
校長瞥了他一眼,你找我沒用,你兒子我們肯定是要開除的。我告訴你,我們是重點中學(xué),來這里的都是全市成績最好、素質(zhì)最高的學(xué)生。我們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整鍋湯。
馬平安一愣,校長怎么能這么說呢,馬義怎么會是老鼠屎呢?
我不是說你兒子是老鼠屎,我只是打個比方。
馬平安想了想,校長啊,我是這么想的。不管怎么樣,馬義畢竟還是個孩子。一個孩子嘛,犯點兒錯,總是難免的。一個人一輩子怎么可能沒犯過錯呢?佛家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我覺得校長您干的也是這么個普度眾生的工作,既然干的是這樣一份工作,也應(yīng)該對學(xué)生多懷有一份慈悲心,你說對不對?
聽了馬平安的話,校長就更不高興了,他揚了揚手臂,行了行了,什么普度眾生,這里是學(xué)校,你不要在這里搞封建迷信的那一套。
我這怎么是封建迷信呢?馬平安還想跟校長說些什么,馬義卻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他扭身出了校長室。他覺得馬平安就像個小丑,他很后悔跟著他回這里來。
很快,馬平安也跟著跑了出來。馬義,馬平安在身后叫他。你怎么走了?我跟校長正談得好好的,你怎么能走呢?
馬義冷冷地說,我不想念書了。
不念書了?不念書怎么行。馬義啊,你可不能灰心。你知道張良吧,小時候,我不是經(jīng)常給你講張良的故事嗎?張良就是因為沒放棄,才成就了大事。你知道那個校長為什么不讓你回去上課嗎?他這是在用拖刀計。他知道他不能就這樣把你開除出學(xué)校,但他偏偏要再用這么一計,你知道為什么嗎?你想啊,校長是什么人,那也是有頭有臉的人,他也要一個臺階下,對不對?
馬平安拍了拍馬義的肩膀,好了,放心吧,有我呢,這個事包在我身上。
馬義心里一陣冷笑,馬平安在說大話,校長不可能讓他回去念書,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把馬平安和自己放在眼里。
下午,馬平安就回了寺廟。雖然他跟馬義打了包票,但他心里明白,馬義已經(jīng)不可能回到那個學(xué)校了。那個校長,身上有股邪氣。帶馬義回家的路上,他就想到了另一所學(xué)校的那個馮校長,馮校長跟寺里的住持關(guān)系不錯,經(jīng)常會來寺里喝茶。他喜歡喝紅茶,喝茶時總發(fā)出響亮的咂嘴的聲音。他想讓住持跟馮校長聯(lián)系聯(lián)系,把馬義轉(zhuǎn)到那個學(xué)校去。住持聽了馬平安的來意,立即給馮校長打電話。馮校長在電話那頭說,那我想想辦法。住持說,不是想辦法,是要幫忙,還是個孩子,你一定要幫幫他。馮校長就笑,好吧,師父的話我不敢不聽。你讓他第二天來我們學(xué)校吧。
馬平安很高興,又感謝了住持一番?;氐郊依?,天已經(jīng)黑了,馬義早就睡了。妻子問他怎么樣。他說對方答應(yīng)了,沒問題的。
第二天,馬平安便去了馮校長的學(xué)校。馮校長什么也沒說,當(dāng)著他的面,打了一個電話。他按了免提鍵,讓馬平安一起聽。聽了一會兒,他聽出來,對面便是要開除馬義的那個校長。校長在電話那頭顯得十分霸道,他跟馮校長說,你們不能收這樣的學(xué)生,我們開除的學(xué)生,你給收了,那我們還怎么管學(xué)生?你不能收,如果你收了,我就和你去教育局講理去。
擱下電話,馮校長沖著馬平安無奈地攤了攤手,說,情況你也看見了,這個我也真是沒辦法了。
10
走過籃球場時,劉楓忽然停住了身子。他就將目光落在了球場的看臺上??磁_上坐著一個女生。葛青青?他有些恍惚起來,她怎么會在這里?他不由又走近一些,端詳一陣,苦笑起來。他覺得自己有些傻,怎么可能是她?
劉楓站在那里發(fā)愣,沒留意球場上的一個男生朝他走了過來。他將籃球遞給他,老師,一起打球吧。他一愣,發(fā)現(xiàn)那學(xué)生的眼神看上去竟有一絲挑釁。什么意思?這時,他看見那女生沖著那個男生笑,他頓時明白了。他猶豫了一下,將籃球接了過來。
因為多了個人,場上打球的人又重新分了隊。劉楓并不擅長運動,從小,他的父親便不讓他玩這些,他說這都是玩物喪志。不知道為什么,那個招呼他打球的男生似乎專門針對他,每次球到劉楓手中,他總會第一個沖上來。他的手上像是安裝了什么吸盤,隨便一撥,便將他手中的籃球搶過去。每每這時,男生總會帶著一絲怪異的笑容,斜著眼從他身上掃過,然后又落到看臺上的那個女生身上。此時,看臺上的那個女生便會歡呼雀躍起來。
劉楓明白,這個男學(xué)生是為那個女生跟自己示威。他為什么要這樣,就因為自己多看了她幾眼?要知道,自己是老師,他是學(xué)生,他怎么能這樣做?
劉楓感到血在身體里沸騰,一股羞恥、自卑、憤怒的情緒涌上了他的大腦。他伸手叫停了比賽。他徑直走到那個男生面前,指著他,你跟我去辦公室。那個男生有些莫名其妙,為什么?他沒回答,用力將他推了個踉蹌。
劉楓將這個男生帶回辦公室,讓他靠墻站立。
你是不是跟那個女生早戀了?
我靠,老師,你不能這么冤枉人吧。
你靠什么靠!你沒早戀,為什么那個女學(xué)生專門為你鼓掌,你給我說清楚。
男學(xué)生斜了劉楓一眼,將頭別過去,做出一副不予理睬的樣子。劉楓將桌上的杯子用力敲了一下,你不用跟我耍威風(fēng),今天不給我說清楚,你就別想回去。
說完,劉楓就走出了辦公室。他在走廊上吹了會兒風(fēng),腦子似乎稍稍清醒了一下。他扭頭看了看辦公室里的那個學(xué)生,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不應(yīng)該跟一個學(xué)生這樣置氣。唉,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總是說不出的煩躁。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赡苁撬叩木壒?,最近,他總是睡不好,每天都覺得疲倦,但就是睡不著。原先,他一直吃藥,但和黃尹一起后,他就不再吃了,他怕黃尹發(fā)現(xiàn)。之前,斷了藥,倒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勺罱?,睡眠越來越差,情緒也越來越糟糕。他不確定自己的這些反應(yīng)是不是和斷藥有關(guān)。
雖然心里有些后悔,但劉楓并不想跟那個學(xué)生低頭,他厭惡那學(xué)生挑釁的神情。他漫無目的地在走廊上走,經(jīng)過教室的時候,他竟看見那個叫馬義的學(xué)生。他孤獨地坐在教室里,顯得特別瘦小。
他知道這個孩子,自己的視頻就是他拍的。有一次,學(xué)生們?nèi)プ稣n間操,他突然就有了個念頭,他想知道自己的視頻是誰拍的。雖然,他不想再追究這個事,但他想知道這個人是誰,他覺得好奇。于是,他就來到教室,拿著手機,一邊看著屏幕,一邊不停地換著座位。最后,終于換到那個叫馬義的學(xué)生的位置,他確認了,這就是那個拍視頻的孩子。
從那時起,他就時常有意去觀察這個叫馬義的學(xué)生。他發(fā)現(xiàn),他很少同別人講話,似乎有意將自己和別的同學(xué)區(qū)分開來。他內(nèi)向、害羞,甚至,還有些自卑,上課時,從來不主動回答問題,微微縮著身體,似乎生怕老師注意到他。后來,他了解到他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是花了贊助費才到這個學(xué)校來的。而且,他的父親竟然還是個和尚。那是他的班主任方老師告訴他的。方老師說,班里有個孩子的父親是和尚,他們班級文藝活動表演,他靈機一動,正好讓這個學(xué)生子承父業(yè)演濟公。方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充滿了調(diào)侃的味道。劉楓很討厭這樣的語氣。他能體會到從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所遭遇的那種困境。他也是從鄉(xiāng)下來的。
劉楓走進教室,看見馬義正在收拾東西。他聽說過他砸人的事情,但這個事不能只怪他,那個孩子也有錯??勺詈螅瑢W(xué)校卻開除了馬義。他知道另一個學(xué)生的父親,好像是一個什么單位的副局長。他不知道這個事跟對方家長的職位有沒有關(guān)系,他覺得這樣不公平。
看見了劉楓,他似乎有些慌張,但他很快便又平靜,叫了聲劉老師,繼續(xù)低頭收拾東西。
馬義,接下去有什么打算?
馬義沒抬頭,我爸爸說讓我先回家待幾天,然后去別的學(xué)校念。
收拾好了,馬義便要走了。走到劉楓身旁時,他突然朝著劉楓鞠了一躬,對不起。說完,他就匆匆離開了教室。劉楓有些發(fā)蒙,但他很快便明白了馬義這個舉動的含義。他走出教室,趴在欄桿上,看著馬義從樓梯口跑出,然后一直往前跑,越來越遠,越來越小??粗R義瘦弱的身影終于消失不見,劉楓突然心里很難過。
回到辦公室時,方老師已經(jīng)回來了,他看見辦公室站著個學(xué)生,問劉楓怎么回事,劉楓說沒什么,揮了揮手,讓那個學(xué)生回去了。
對了,那個孩子,真開除了?
方老師一愣,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哦,那個學(xué)生啊,對,開除了。
劉楓說,為什么非要開除呢?
方老師向外國人一樣聳了聳肩膀,說,這得問金校長去。
劉楓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語道,畢竟是個孩子,這樣將他換到別的學(xué)校去,影響太大了。
聽了這話,方老師撲哧一下笑了,別的學(xué)校?他能去什么學(xué)校?
劉楓一愣,什么意思?
方老師朝門外看看,低聲說,我們那個老金,是出了名的難纏。他去教育局打過招呼了,說他開除的學(xué)生,哪個學(xué)校都不能收。
劉楓有些發(fā)愣,怎么能這樣?不讓他念書,不就把他給毀了嗎?
方老師有些不以為然,沒那么嚴重,也許早點兒進社會,反而能混出個樣來。你看那些老板,念過多少書?再說了,這學(xué)生每年一撥又一撥,趕潮一樣,開除這么一個,算什么???
聽了這話,劉楓認真了起來,方老師,我不能同意你的觀點。這不是人多人少的問題,一個學(xué)生就不是學(xué)生了嗎?
方老師有些不高興,他嘴角劃過了一絲讓人很不舒服的笑容,又不是我開除的,這些話,你找老金說去。
劉楓知道方老師的話是在激他,他不怕激,即便沒有這話,他也會去找金校長。他得為這個孩子說兩句話,討個公道。
聽了劉楓的來意,金校長覺得有些奇怪,劉老師,你怎么會為那種學(xué)生說話?你看看,就那么一點兒小事,他居然就敢拿老虎鉗子敲人家的頭。要是碰到再大些的事呢,他還不拿炸藥包把我這學(xué)校給炸了???
劉楓耐心地說,金校長,畢竟是個孩子,總還是能教育好的。
教育也要分人的。你拉條狗到學(xué)校里,你也能將它教育成才嗎?
金校長粗暴的比喻讓劉楓覺得心里不舒服,怎么能把學(xué)生比作狗呢?金校長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的話不夠妥當(dāng),口氣稍稍緩和了一些,學(xué)生能不能教好,是學(xué)校的責(zé)任,更是家長的責(zé)任。你看這個學(xué)生的家長,居然是個當(dāng)和尚的?,F(xiàn)在的和尚,不用我說,你也知道都是些什么貨色。上次來我辦公室,還說什么慈悲為懷。一個假和尚,居然在我的學(xué)校里搞這一套,你說好笑不好笑?
劉楓沒應(yīng)聲,他想了想,說,金校長,就算你不要他了,但也不能不讓別的學(xué)校收他啊。
聽了劉楓的話,金校長勃然大怒,劉楓,你什么意思?誰說我不讓別的學(xué)校收他了。我是天皇老子啊?我告訴你,這樣的學(xué)生不用我說,哪個學(xué)校都不會要他。
看著校長,劉楓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辦法再繼續(xù)說下去了,他在心里做了個決定。隨后,他便離開學(xué)校,去了教育局。他有個同學(xué)在教育局辦公室工作,他要找他說說這事。
讓劉楓感到意外的是,聽了他的來意,同學(xué)卻反過來勸他,劉楓,你不要搞了,這樣的事情,有什么搞頭?開除個學(xué)生算什么,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
同學(xué)的話讓劉楓感到更加的難受,為什么他們說的話都是一樣的,這怎么不是大事情呢?
劉楓說,你有孩子了嗎?
同學(xué)點了點頭,有啊。
那如果是你的孩子被開除了,你會怎么想?
聽了劉楓的話,同學(xué)奇怪地看著劉楓,就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半天,他才開口說話,劉楓,我們是自己人,我才這么跟你說。你不要意氣用事,開除個學(xué)生,跟你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可是如果你得罪了你們領(lǐng)導(dǎo),你以后就沒好日子過了。
劉楓撇了撇嘴角,他不想再說話了,他覺得自己的話就像放屁,沒有一個人會愿意聽。他出了教育局,沒有再去學(xué)校,而是回了出租屋。他重重地摔倒在床上,忽然覺得沒意思,沒意思透了。他拿著手機,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不知道為什么,這一刻,他突然非常想見見她。
11
葛青青在路邊的一個小攤兒上要了一瓶冰涼的可樂。一口氣悶下去,二氧化碳產(chǎn)生的氣體洶涌地頂住她的喉嚨口,讓她幾乎落淚。好無聊啊,這陣子,每天待在家里,李愛芬又看得牢,差點兒把她悶出病來。好容易公司打來電話,讓她去處理點兒急事,她才得以脫身。
就在這時,她聽見手機響。拿出來一看,竟然是那個劉楓的信息。葛青青覺得有些意外,他從來沒主動給她發(fā)過信息。他問她最近怎么樣了?葛青青不確定他問這個問題是什么意思,她想了一會兒。那天晚上,她在他那里待了一個晚上。然后,第二天,她給他發(fā)信息,說喜歡他。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跟他說這句話,似乎這是哪部電影里看過的橋段,突然劃過她的腦海,便有了跟他說這句話的沖動。她怎么可能喜歡他?她只是逗他。她不相信那種一本正經(jīng)的男人,尤其是老師。
她沒回他信息,她又有了新的念頭,這念頭讓她覺得有些心跳加速。這是很好玩的事情。她在揣度他的想法,如果自己不理他,他會怎樣,會驚慌,會胡思亂想?她不知道,也許他會期待些什么。他會不會喜歡自己這樣的?她喜歡這種冒險,她覺得好玩。她知道馬義也喜歡自己,但她不會跟馬義發(fā)生些什么。馬義是個孩子,太單純了,不好玩。
她坐車去了他那里。到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應(yīng)該在宿舍了。她敲他的門,他打開門,看見她的時候,驚詫無比。她偷偷地觀察,想看他驚訝的神情背后會不會還有些驚喜。
他將窗邊的那條椅子讓給了她。
你怎么來了?
她將目光向他迎去,你不是給我發(fā)信息了嗎?
他一愣,不知道他發(fā)信息跟她來有什么關(guān)系。他有些局促起來,點了根香煙。她心里暗想,想想自己應(yīng)該在主動攻擊一下。
我給你發(fā)的信息,你都收到了嗎?他不應(yīng)聲。她又繼續(xù)說,你是不是不相信?。?/p>
他抬頭,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呢?
怎么不可能?
為什么?
沒為什么啊,我覺得這樣好玩。她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我不喜歡小孩兒,我喜歡年紀大的人。
劉楓有些困惑,怎么會這樣想呢?難道你們這些學(xué)生平時都這么想嗎?
葛青青撇了撇嘴,別人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自己是這么想的。
劉楓又開始沉默。
你給我根煙吧。
劉楓將煙從煙盒里拔出,但猶豫了一下,又塞了回去。你不能抽,你還是個孩子。
葛青青白了他一眼,我最討厭你們老師說這樣的話,老是什么孩子孩子的。
劉楓愣住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將煙遞給了葛青青。
葛青青點了香煙,仰著頭,用力吐了出來。
那個人,是馬義吧?
葛青青沒留神,被香煙給嗆了一口,拼命咳嗽。
學(xué)校開除他了。
葛青青一愣,為什么,就因為那個視頻?
他搖搖頭,他跟別人打架,用鋼絲鉗把別人的腦袋給敲破了。本來,對方已經(jīng)不追究了,可學(xué)校還是堅持要開除他。我想幫他,我試了很多辦法,我找校長,找教育局,可他們都不愿意放過馬義。
葛青青愣了愣,她覺得意外,他居然想幫馬義。
馬義拍了視頻,你不生他的氣嗎?
劉楓搖了搖頭,沒有,我不覺得這是什么嚴重的事。
葛青青說,看不出來,你還挺大度。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揪著我不放?
劉楓塞住了,不知道該怎么說。葛青青又用力抽了幾口,房間里頓時浮起了一陣的白煙,
劉老師,你喜歡我嗎?
劉楓眼神閃爍了一下,低下了頭,怎么可能?
葛青青忽然覺得很好玩,似乎她是大人,而這個劉楓老師,倒像是一個學(xué)生。
我說的可都是真話,你不信嗎?
劉楓還是不說話,他似乎不想回應(yīng)。就在這個時候,葛青青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她將煙頭扔在地上,站起來,穿過那陣白煙。伸手抱住了劉楓。當(dāng)她的手指接觸到他的身體后,他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她抱緊了,他的身體就劇烈顫抖了起來,她能感覺到他身體的緊張。很快,他便推開了她。他用力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隨后將手指插進頭發(fā),表情猙獰。
你不要這樣,你是學(xué)生,我是老師。
葛青青嘲弄般地看著他。房間的空氣里充斥著某種危險。她知道自己在玩一個危險的游戲,他就像一根細弦,她在用力拉他,細弦繃得很緊,就像隨時會斷裂。但她不緊張,她站在他身前,就像一個控制人的老手。
他突然站了起來。將椅子弄得很響。她被驚了一下。隨后,他便躲進衛(wèi)生間里。他在里面待了很久,沒有任何的聲響。葛青青忽然覺得這個老師和她想象的并不一樣。
她從他的煙盒里,又抽出根煙,一個人抽完,離開了。
12
早上,到學(xué)校時,大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劉楓便從旁邊門衛(wèi)旁的小門進入。他沖著門衛(wèi)笑笑,要過去。可門衛(wèi)卻攔住了他,讓他登記。他有些迷糊,什么意思?門衛(wèi)說,你遲到了,遲到了就要登記的。他拿出手機看了看,自己遲到了十分鐘。今天這門衛(wèi)怎么回事?以前,他可從來就沒這么跟自己認真過。雖然學(xué)校有規(guī)定,不能遲到,但從沒有人認真執(zhí)行。他有些不高興,在門衛(wèi)登記簿上草草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他走到辦公室,方老師已經(jīng)在辦公室里了。他跟他打招呼,方老師卻裝作沒聽見,竟然起身走了出去。他心底一沉,不明白今天都是怎么了,好像有些不對勁。他來不及細想,匆匆拿上教義,往教室走。上午第一節(jié),有他的課。
走到教室門口,他發(fā)現(xiàn)教室里竟然已經(jīng)有一個老師在上課了。他覺得納悶兒,敲了敲門,說,這一節(jié)課是我的吧?那個老師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像是不認識他。他又補了一句,課程表上排的是我的課。那個老師說,課程表調(diào)整過了。他覺得莫名其妙,轉(zhuǎn)身往教務(wù)處走。
劉楓找到教務(wù)處長,詢問課程的事,教務(wù)處長說昨天晚上學(xué)校開了會,做了一些課程上的調(diào)整,還沒來得及通知。說著,他便將新的課程表翻出來,遞給劉楓。劉楓粗粗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上面竟然沒有排他的課程。
這是怎么回事,怎么我的課一節(jié)也沒有了?
教務(wù)處長說,是嗎?那我就不知道了,是領(lǐng)導(dǎo)的決定。
哪個領(lǐng)導(dǎo),校長?
教務(wù)處長聳了聳肩膀,不置可否。劉楓感覺腦袋一陣陣地發(fā)熱,他的感覺非常不好。他又匆匆跑去校長室,校長室大門緊閉。他只能轉(zhuǎn)身,又回到教務(wù)室。
校長呢?怎么沒在辦公室?
哦,校長去云南出差去了。今天早上去的。
校長出差去了,怎么會這么巧?劉楓覺得心里一陣的發(fā)慌,自己似乎正陷入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
課程表上,我連一節(jié)課也沒有,這是不是就說明我接下來不用上班了?
教務(wù)處長又聳了聳他的肩膀,我不知道啊,這得問領(lǐng)導(dǎo)。
劉楓鐵青著臉回辦公室,他不能在教務(wù)處待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壓不住火氣。他坐在辦公室里,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教務(wù)處長說昨天晚上學(xué)校開會了,開什么會,怎么自己不知道,難道這會是針對自己的?
下了課,方老師又回到了辦公室。他依舊沒理他,顧自坐在辦公桌前喝茶。方老師。劉楓又叫了他一聲,但方老師依舊沒理睬他。劉楓從椅子上用力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方老師,你為什么不理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每個人都要針對我?
方老師抬起頭,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我不理你了嗎?
他在心里冷笑,我跟你打了兩次招呼了。
你跟我打招呼了?沒有吧,我沒聽到啊。
方老師的裝腔作勢讓劉楓厭惡,但他還是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方老師,辦公室里就我們兩個,我們能開誠布公地說話嗎?到底什么事,你能不能告訴我。
什么開誠布公,那么嚴重?我都聽不懂你在說什么。呦,不行,我得上課去了。說著,方老師匆匆地喝一口茶,走出門去。
劉楓癱坐在辦公椅上,耳朵邊嗡嗡地響。他們都在針對自己,雖然他們什么也沒說,但他不可能察覺不到。
媽了個逼的。他在心里罵了一句,將書本用力砸在桌子上,走出辦公室。走廊上,有兩個老師將頭湊在一起,在竊竊私語。他們的神情看上去眉飛色舞的??梢豢匆娝哌^來,就立刻什么都不說了,只是沖他略有些尷尬地笑。他感覺到他們說的內(nèi)容可能跟他有關(guān)。他得弄明白,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否則,他會被逼瘋的。
他去找了那個姓李的副校長。李副校長是個胖子,平時和劉楓關(guān)系還算不錯。劉楓進了門,剛要說話,李副校長卻擺著手說自己有事,要馬上出去。劉楓將門口堵住,他有些哀求地說,李校長,你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今天所有的人都要針對我?李校長見自己被堵住了,走不了了,低聲罵了句什么,不情愿地回到辦公桌前。他點了根香煙。
劉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裝糊涂???
李校長,我沒有裝糊涂。今天一到學(xué)校,所有人都針對我,甚至連我的課都給取消了。我都快被弄瘋了。
哼,我看你是真瘋了。劉楓,我問你,你為什么要那樣干?那個學(xué)生的事,金校長也是一時氣憤,可畢竟還沒做出最后的處理不是?你怎么就給捅到網(wǎng)上去了?
劉楓一頭霧水,我沒在網(wǎng)上說過這事啊,怎么可能?
李校長白了他一眼,點開一個網(wǎng)站。
你自己看吧。
劉楓將頭湊過去,看見上面是一篇文章,題目叫作,一個教師的委屈。隨后,文章以一個教師的口吻,寫了學(xué)校要將一個學(xué)生開除,然后他為了挽救這個學(xué)生,獨自和校長、教育局力爭。但最后,還是因為勢單力薄,斗不過黑暗的勢力。
劉楓,我問你,什么叫黑暗勢力?你指的是誰,金校長還是教育局?
劉楓癱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聲音微弱地說,這不是我發(fā)的。
我知道這文章不是你寫的,哼,我想你也沒蠢到用自己真名去寫這樣的文章。但我問你,這個事你有沒有去找過教育局,還有,你有沒有跟別人說過?
劉楓愣住了,他沒辦法否認這樣的事實。
李校長看了看劉楓,給他拔了根香煙,然后壓低聲音說,劉楓,也就我跟你說說。你該知道金校長的性格,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這種不講上下級觀念的事情。我看你平時也是挺聰明的一個人,為了一個學(xué)生那么干,你覺得有意思嗎?
13
劉楓躺在床上,他知道房間里還有一個人。他認識他,8年前,他曾經(jīng)就這樣跟在自己身邊,整整跟了一年?,F(xiàn)在,8年過去了,他都已經(jīng)忘了他了,可他,居然又出現(xiàn)了。劉楓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溜進來的,但他確定他就躲在房間的某個角落。他睡覺時,他就偷偷地走出來,趴在他耳朵邊說話。他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嘰嘰喳喳的,一刻也不停,讓他無法安睡。當(dāng)他在房間里走動時,他就躲到了他身后,他知道他在做各種鬼臉,在嘲笑他。有時,劉楓就突然轉(zhuǎn)身,試圖將他逮個正著??伤囊鈭D總是被他識破,他就像一陣煙一樣,一閃身,又躲在他身后。每天,他都會試圖逮住他,他在房間里假裝踱步,然后反復(fù)地突然轉(zhuǎn)身??擅看危际?,累得氣喘吁吁。劉楓癱倒在床上,睜著眼睛,渾身疲乏。
有人敲門,是黃尹來了。他給她打的電話,他說要跟她商量重要的事情。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想當(dāng)老師了。所有的人都不喜歡他當(dāng)老師,學(xué)生不喜歡,同事不喜歡,黃尹和她的爸爸也不喜歡。好吧,大家都不喜歡,那就索性不干了。就像那個李校長說的,有什么意思呢?
黃尹進了門,急匆匆地坐下,快說什么事,我還得急著回去。晚上有分行的領(lǐng)導(dǎo)在。
分行的領(lǐng)導(dǎo)在?劉楓覺得不高興,他能想象得出,晚上,她又會陪他們喝酒,陪他們唱歌。他們把她當(dāng)作一個陪酒女。
我不當(dāng)老師了,我想重新找個工作。
黃尹一愣,為什么,怎么突然不當(dāng)老師了?
劉楓說,你們不是都不喜歡我當(dāng)老師嗎?
黃尹說,這是兩回事。你怎么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劉楓說,是突然決定的。
黃尹有些不高興,你怎么總是這樣。
劉楓覺得黃尹的話有些奇怪,自己什么總是這樣?他不再說話,低著頭抽煙。就在這時,他感覺到躲在房間的那個人又出現(xiàn)了,他躲在他身后,沒有說話,臉上卻帶著嘲弄般的神情。
黃尹看了看手表,顯得有些不耐煩,你還有什么事就快說,我還得趕回去呢。
劉楓覺得有些悲哀,這樣的事還不夠留她下來嗎?自己下了多大的決心,可這樣的事似乎還比不上她領(lǐng)導(dǎo)的飯局重要。
黃尹說,好了好了,沒別的事,我要走了。害我白跑一趟,我還要去酒店點菜呢。說完,她就起身要走。
就在這時,劉楓感到身后那個人又湊近了,他趴在他的耳邊低聲說,劉老師,你看見沒?她不想理你,你當(dāng)不當(dāng)老師,她根本無所謂,她只想著陪那些領(lǐng)導(dǎo)喝酒。算了吧,別再幻想了,她不是你的,你是在自作多情。
黃尹走到門口,劉楓突然起身,跑過去攔腰抱住了她。隨后,他就像摔跤一樣將她翻到了床上。他壓著黃尹,用力地拉拽她的褲子。黃尹慌張地叫道,劉楓,你做什么呀,你把我的絲襪拉破了。你瘋了嗎?劉楓像是沒聽見,依舊用力往下拉拽。他顯得兇猛并強悍。
拉下黃尹的褲子,劉楓便毫無前奏地挺進了她的身體,奮力地撞擊著。黃尹像一條砧板上的魚,用力掙扎,她伸手,試圖推開他。
你快停下來,你神經(jīng)病啊。
劉楓依舊不管不顧。黃尹知道躲不了,口氣稍稍軟了軟,劉楓,你先戴套子好不好,要懷孕的。讓她想不到的是,說了這話,劉楓卻更加瘋狂起來。
劉楓兇狠地撞擊著黃尹的身體,他似乎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他的腦子里充滿了各種奇怪的情緒,委屈、憤怒,似乎所有的情緒都在身體撞擊的聲響中扭曲著,掙扎著,放大著。他完全進入了自己的世界,這個世界什么都沒有,只是一片黑暗。他覺得自己是在黑暗中潛游,他要一直往前。他越游越快,那些阻力似乎在逐漸地退縮。他覺得自己的呼吸變得越來越困難,空氣越來越稀薄,到最后,他已經(jīng)接近窒息的狀態(tài)。就在這一刻,一陣耀眼的光亮忽然就像一顆核彈一樣在他眼前炸開,無比絢爛。
劉楓伸手努力地將身體支撐起來。這時,他看見黃尹的臉上全是淚水。在這一刻,他忽然清醒了,他意識到了自己剛做了一件什么事情。他坐起來,他想跟黃尹說些什么。可黃尹卻突然從床上跳下去,沖進了衛(wèi)生間。他聽見水流的嘩嘩聲響。感到很后悔。
黃尹用毛巾遮擋著身體,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站在床前穿衣服。他伸手,試圖抱他??僧?dāng)他的手觸及她的身體時,她就像觸電一般躲閃。她穿好衣服,要走。他拉住了她的包。
對不起。
黃尹扭過頭,為什么說對不起?對不起什么?
劉楓一時語噎,不知如何作答。
劉楓,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想讓我懷孕,想讓我嫁給你嗎?
劉楓用力搖頭。
黃尹的嘴角露出了一絲鄙夷的神情,劉楓,你跟別的男人沒什么區(qū)別。
黃尹甩開他的手,用力摔上門,走了。
劉楓躺回床上,剛才心里的后悔突然又像退潮一樣慢慢消失了。黃尹說別的男人是什么意思,難道她還有別的男人嗎?
劉楓坐起身,點了根香煙。那些白色的煙霧在黑色的房間里,像鬼魂一樣的飄蕩。他的眼神便跟著每一縷煙霧飄散。房間里很黑,這黑暗讓他覺得舒服。原本,窗簾的縫隙里透露出一絲路燈的光亮。一些奇怪的味道在屋里絲絲縷縷地飄蕩。他買了膠布,將房間外所有能透過光線的地方,全部封住了。
這個時候,劉楓想起了葛青青。幾天前,她就站在這個房間里,她抱住自己,他仿佛能聞見她身上散發(fā)出的新鮮熱烈的味道。
他瞇起眼睛,想起了她坐在自己家門口的那個樣子,抱著膝蓋,彎曲著身體。
劉楓吐了口香煙,要是葛青青現(xiàn)在能來自己家,該多好。
14
葛青青站在路口,抬頭望了望天空。太陽高懸在天空上,金光一片。她覺得有些恍惚。
她又來到了這里。他給她發(fā)了信息,他在信息里說,我想你了,你能來嗎?
這是自己曾經(jīng)對他說的話,他居然也敢說。為什么會這樣說呢?葛青青有些猶豫,當(dāng)他突然變得主動以后,似乎一切意味都變了。雖然她有些不安,但她還是決定去,她說服不了自己。她對這樣的事,總有著說不出的向往。她沒辦法退縮。
她敲了兩下門,他就忙不迭地將門打開。他臉上掛著笑,這個神情,她是陌生的。在她印象里,他總是局促。她一直覺得他是個不安的人。
他將她迎進了房間。房間很黑。雖然亮著燈,但她卻覺得黑,這個空間似乎是和整個外部世界隔絕的。她忽然有些緊張起來。這種緊張,是前所未有的。雖然他是老師,但她從來沒感覺緊張,她一直覺得他是一個沒有攻擊性的人,在面對他的時候,她似乎是永遠占上風(fēng)的。但這一刻,有了變化。她不知道這個變化來自哪里,似乎有一種逼仄感,她說不清楚。
他繼續(xù)掛著笑,看著她坐到那張椅子上。她覺得不自在,似乎這是一場較量,他已經(jīng)占了上風(fēng)。她微微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她想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來扭轉(zhuǎn)這種不平衡的局面??伤齽傁腴_口,他卻突然揚了揚手,哦,對了,你等下。說著,他就跑進了衛(wèi)生間,拿了一些葡萄出來。吃吧,洗干凈了的。
葡萄的確是洗干凈了的。盛放在一個塑料盤子里,在燈光的照射下,還有隱約的水的光澤。吃啊。他招呼了一聲。他顯得熱情,但在她感覺里,這招呼卻像命令。她伸出手,摘了一個,放進嘴里。咬碎了,滿嘴都是葡萄汁,但她卻似乎嘗不出任何滋味。
他笑著看她,說,多吃點啊?怎么就吃一個,這可是我專門為你買的,很甜的。
她想了想,又摘了一顆。她從來沒有吃過這么難以下咽的葡萄。
他點了根香煙,剛要點,又想到了什么,他給葛青青也拔了一根。葛青青有些發(fā)愣,但她還是接了,他幫她點上。她抽了一口,似乎情緒稍稍得到了緩解。她想到了一件事情,她想,或許他的變化是跟這個事有關(guān)。
那個,我寫了一篇東西,發(fā)在網(wǎng)上。
哦,我知道,寫得蠻好。
他笑瞇瞇的,語氣輕松。葛青青心里有些發(fā)愣,什么意思,他真不在乎,還是故作輕松?
你看過那篇文章?葛青青想再確認一下。
看過了,一個教師的委屈嘛,寫得蠻好。真的。
葛青青確認了,自己沒有弄錯。他說的就是那篇文章。她又想了想,決定主動出擊一下。
你今天為什么給我發(fā)那個短信?
他又笑了笑,這個怎么說啊。那你告訴我,你以前為什么給我發(fā)那么多短信?
她愣住了,沒想到他會反問自己。她不再說話,她覺得自己的氣勢完全被他給壓住了。
你今天來了,能幫我個忙嗎?
葛青青抬頭看他,他依舊笑瞇瞇的。
什么忙?
他沒說話,轉(zhuǎn)身進了衛(wèi)生間。很快,他便從衛(wèi)生間里拿出了一個臉盆,臉盆里裝滿了水,隨后,他又把一條干毛巾放了進去。他將臉盆放下,開始一件件地脫衣服。
葛青青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眼前的景象讓她更加緊張起來,幾乎無法透氣。她不敢看他,只是扭頭盯著臉盆里的那條毛巾,在吸飽熱水后,這條干癟的毛巾很快便腫脹了起來。
他脫得只剩了一條短褲,終于停住了。隨后,他將那條毛巾從水里撈出來,輕輕擰了擰,遞給葛青青。
你能不能用這條毛巾打我?
葛青青被嚇到了,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預(yù)想。原本,她對他毫無顧忌,因為她料定他不敢對自己怎么樣。可現(xiàn)在,一切想象都被眼前的景象給撕裂了。他遞著毛巾,眼神稍稍揚了一揚,似乎是在鼓勵她。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將毛巾接了過來。她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閉了眼睛,說,來吧。
葛青青覺得腦子有些暈眩,但她還是將毛巾輕輕地甩了出去。在甩出毛巾的一瞬間,她覺得時間似乎定格了,毛巾抽打在他的身體上,啪的一聲響,便濺出了晶瑩的水滴。
再用力點兒,好嗎?他又溫和地說了一句。
葛青青不明白,他究竟是要做什么,他喜歡這種方式?會很疼嗎?他不怕疼嗎?
啪、啪,她又抽出了第二下,第三下。在短暫的驚慌以后,葛青青開始找到了方法和力道,毛巾接二連三地甩在他身上,他的脊背很快便出現(xiàn)了紅印。她仿佛看見他身體里的血液在他的皮膚下焦躁地竄動。葛青青偷偷看他,每抽打一下,他的臉便會露出一陣的猙獰,可以感覺得出,他在忍受巨大的疼痛??筛屗尞惖氖?,這種猙獰中,竟然還有一絲微笑。她不確定他為什么要笑,是滿足嗎,或者是嘲笑?他在嘲笑什么,嘲笑自己嗎?
這微笑勾起了葛青青巨大的反感,她開始了真正地抽打。她幾乎將所有的力氣都用在了這條濕毛巾上。她緊張得有些窒息,她甚至都不確定自己在做什么。她目光落在他身體上那片紅腫的區(qū)域,這紅還在擴散,如同著了火一般。不知道是累還是什么,葛青青覺得熱,奇熱無比。
突然,她聽見劉楓大叫了一聲,隨后他便沖進了衛(wèi)生間。他關(guān)了門,剩了葛青青一個人站在原地,渾身濕汗。
他就一直待在洗手間里,葛青青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房間里突然變得很安靜,安靜得就像一塊冰。突然,廁所里有什么東西被撞翻了,咣當(dāng)一聲。葛青青的身體不由一震,她反應(yīng)了過來,迅速推開門,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最后雙腿發(fā)軟,幾乎栽倒在地。她大口喘氣。氣喘勻了,她又抬頭看了看天空,她似乎要確認一下自己到底是在現(xiàn)實還是在夢里。一切都太瘋狂了,瘋狂得讓她無法消化。
低下頭時,葛青青覺得臉上有些涼,她用手摸了摸,是眼淚。她有些難過。在外面經(jīng)歷了稀奇古怪的一天,現(xiàn)在,她想回家了。但她回不去,她不確定那個別墅是不是她的家。興許,此刻,那個頭發(fā)吹得蓬松的小男人阿凱又待在那里了。他比她大不了幾歲,可她的媽媽卻愿意像個小姑娘一樣跟他說話,討好他。在她眼里,他似乎比自己還要重要。
葛青青拿出手機,忍不住又撥了一遍那個號碼,依舊是關(guān)著的。自從他離開后,她幾乎每天都要撥一遍他的手機,可他的手機卻再也沒有開過。她想,他可能是不會再開機了。他和媽媽沒兩樣,他們都是自私的,他們只管自己的生活。
15
早上,教務(wù)處打來了電話。通知劉楓下午到學(xué)校開會。這讓劉楓有些吃驚,他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去學(xué)校了?,F(xiàn)在,他就像一個孤魂野鬼,他沒有課程,沒人愿意跟他說話,甚至連學(xué)生都避著他。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船,從人群中走過,人們就會像水一樣分開。
下午,劉楓騎著電瓶車去了學(xué)校。校門口的那個保安,站在臺階上,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光看著他。劉楓覺得有些滑稽,現(xiàn)在,他在這個學(xué)校的地位已經(jīng)不如一個保安了。他下了車,看著那個保安說,我又遲到了,趕緊記上,月底可以扣我的獎金。
劉楓停了車,去了會議室。他看見人已經(jīng)來了不少了。那個金校長坐在主席臺上,不停地拿起水杯喝水,就像他是一條魚,時刻都缺不了水。底下的老師,個個都是正襟危坐,顯得那么煞有其事。劉楓悄無聲息地從門后溜進去,選了個最角落的地方坐下。
校長問教務(wù)處長人齊了沒有,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從西服的內(nèi)袋里掏出了一封信。
今天開會,我想講講這封信,這封信是從報社寄來的。校長將目光落在劉楓身上,劉老師,你知道這封信的內(nèi)容嗎?劉楓一愣,他不知道為什么校長要點自己的名字,我不知道,我沒寫過信。校長臉上露出一個奇怪的笑容。隨后,他開始念信。
報社的各位叔叔阿姨,你們好。我是求知中學(xué)的一名學(xué)生,我叫王子杰。我要向你們反映我們學(xué)校的語文老師劉楓。上禮拜三,劉楓老師來到籃球場,主動要求跟我們一起打籃球。最后因為球技差,他惱羞成怒,竟然拿我出氣,非要說我跟看球的一個叫周敏的女生早戀。我不承認,他就讓我罰站,還逼著寫檢討書。這件事,給我的身心造成了很大的傷害,最近,我完全提不起學(xué)習(xí)的興趣,成績嚴重下滑。我不明白,為什么劉老師要這樣跟我一個學(xué)生過不去,難道這就是老師應(yīng)該做的嗎?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希望報社的叔叔阿姨能幫助我。此致,敬禮,王子杰。
聽著信,劉楓微微垂下頭,他知道校長說的那個人是誰。他微微怔了怔,想起了那個學(xué)生挑釁的目光。就在這時,他忽然感覺后背有了一點點風(fēng)聲,那個人又來了,他竟然跟著自己來到了學(xué)校。他站在自己身后,將頭湊到自己耳邊,悄聲說,劉老師,你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對嗎?
他有些惱怒,忽地一下轉(zhuǎn)身,試圖抓住他。轉(zhuǎn)身時,他的椅子腿磨蹭地面發(fā)出了刺耳的響聲。屋子里的人都安靜地聆聽校長的話,這個刺耳的響聲在這片安靜中顯得刺耳而不可接受。金校長很不高興,他盯著劉楓,劉老師,你在做什么?
劉楓在眾人的目光中,有些尷尬。就在這時,那個暖烘烘的聲音又在他的耳邊湊了上來,劉老師,你羞愧嗎?你看你對那個女學(xué)生都做了些什么啊?她可是一個學(xué)生啊,難道你愛上她了,你不要黃尹了?
劉楓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大喊了一聲,我沒有!
就在這時,金校長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將那個茶杯用力敲在桌面上,茶水四濺,劉楓老師,你給我出去!
瞬間,房間里所有的眼光都投在了他的身上,劉楓感覺到慌張、羞愧、自卑。他緩緩地走出了教室?;蛘?,他不是走,而是從那些目光的夾縫中擠過去的。那些目光如此地頑固有力,讓他無法呼吸,每一步都幾乎耗盡所有的力氣。等他走出會議室的時候,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劉楓站在走廊上,扶住欄桿,大口大口地喘氣。
難過了吧?你不是想做一個好老師嗎?你對學(xué)生好,有用嗎?你就是個傻瓜。那個學(xué)生,他籃球打得那么好,你還記得看臺上那個女生嗎?你覺得她不是葛青青?我覺得就是,如果葛青青坐在那里,也會喜歡那個男生,黃尹也會喜歡,她們只是不喜歡你。
劉楓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快沸騰了,它們在自己的血管里撕咬、怒吼,就像發(fā)瘋的野獸。他用力咬了咬牙,迅速地推開了欄桿,轉(zhuǎn)身往教室走。他走到了那個教室的門口,看見了那個男生,此刻,他正跟幾個同學(xué)在說說笑笑。
他沖進教室,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他從座位上拉了起來。旁邊的學(xué)生都弄得目瞪口呆。劉楓絲毫不理會他們,將他往外拉,因為太過用力,將一張課桌給撞倒了。
他將他拉到辦公室,將門關(guān)上,拉上窗簾。隨后,他伸出手,劈頭蓋臉地朝著那個男學(xué)生揮過去。那個男學(xué)生殺豬一般地慘叫了起來,他伸出手,試圖抓住劉楓的手,但這卻引起了劉楓更大的憤怒,他將他推倒在地上,就像一頭野獸一樣撲了過去。他覺得自己身上安裝著一個開關(guān),現(xiàn)在這個開關(guān)被開啟了,他就再也無法停住。他聽見自己的手掌落在這個孩子身上,發(fā)出結(jié)實的聲響。他還聽見學(xué)生在他身下發(fā)出恐懼的哭聲,求饒聲。這些聲音是多么的熟悉。他為這聲音感到悲傷,但他卻根本停不下手。
16
劉楓坐在派出所里,抬頭看著對面那個臟污的玻璃氣窗。這臟污像某個圖案,他說不清是什么圖案,但這圖案讓他感到難受。他站起身來,試圖用袖子去擦,根本夠不著,他又將椅子搬過來,想站在椅子上去擦。但試了幾次,依舊還是沒有成功。
現(xiàn)在,終于只剩他一個人了。當(dāng)警察來時,他就跑了,他跑得比兔子還快。其實這個時候,劉楓倒希望他在,他覺得孤獨,他希望他能跟他說說話。
劉楓將雙手用力地插進自己的頭發(fā),他很懊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會去打那個學(xué)生。當(dāng)那些人從辦公室外沖進來時,他就知道自己完蛋了。那些人和外面的光一起洶涌地進來,那時,他正握著拳頭,而那個男學(xué)生則像條狗一樣蜷縮在墻角。那個場面一定很丑陋,丑陋無比。辦公室的外面擠滿了人,有學(xué)生,也有老師,他們看見自己的時候,臉上充滿了驚愕,如同看見了一個怪物。
警察給他做了筆錄,他也記不清自己到底跟警察說了些什么。在那一刻,他覺得很羞恥,甚至希望他們能拿出槍來直接把自己給槍斃了。
房間的門突然開了,一個警察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讓劉楓跟他出去,有人來保他了。劉楓有些困惑,誰會來保他呢?他跟著警察走出去,走到外面,他愣住了,他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瘦弱并且熟悉的身影。這個人有著一張堅毅倔強的方臉,頭發(fā)極短,堅硬地在頭皮上豎立著。
這個硬發(fā)質(zhì)的男人站在門口抽煙,他緊蹙著眉頭,抽了一口,便開始劇烈地咳嗽。這咳嗽聲讓人疑心他會不會將肺葉給咳出來。這是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劉楓的童年,幾乎便是在這咳嗽聲中成長起來的。他是劉楓的父親,他叫劉建國。事實上,劉楓已經(jīng)好幾年沒見過他了,他們幾乎已經(jīng)有些陌生了。劉楓想說些什么,卻又什么都不敢說。
警察拿來單子,讓劉楓簽了字。隨后,劉建國便帶著劉楓離開了派出所。他讓劉楓帶著他去他的住處,劉楓覺得,并不是自己帶著他,而是他押著自己。
走進出租房,劉建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怎么搞得這么黑。他走到窗邊,扯掉膠布,然后將窗簾用力拉了開來。一瞬間,房間里的一切便暴露在太陽光下。劉楓用手擋著眼睛,覺得很不舒服,但他不敢說出來。
劉建國坐在房間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又點煙,又劇烈地咳嗽。
那個學(xué)生是怎么回事?
哪個學(xué)生?
就是被你揍的那個。
劉楓搖了搖頭。
你的性子還是太軟弱,我知道的。那肯定不是什么好學(xué)生,現(xiàn)在的學(xué)生,哼,我比你了解。你別以為我退休了,年歲又大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這些學(xué)生,什么樣子?男的像流氓,女的像雞。
劉建國的話讓劉楓覺得很驚愕,他竟會對那些學(xué)生做出如此簡單粗暴的評價。
劉建國說了會兒話,又開始劇烈地咳嗽,咳嗽聲在狹小的房間里頭,打雷一般。
我了解過這個事情,之前那個學(xué)生早戀,你處理過他,這個學(xué)生就寫檢舉信到報社。哼,我覺得你做得沒錯。倒退20年,我會揍得比你還狠。當(dāng)然,形勢不一樣了?,F(xiàn)在的孩子罵不得,打不得,老師要把學(xué)生像太公一樣供起來。哼,這個社會真是沒救了,這樣搞下去,怎么得了?這些人長大了對社會能有什么用處?
劉楓在心里苦笑,他相信劉建國的話不是為了安慰他,他從來不是一個懂得安慰的人。那時,他是村里那所學(xué)校唯一的一個老師。對于學(xué)生,他向來嚴厲冷酷。村里的孩子啼哭,大人甚至?xí)盟拿謥韲樆K麄?。讓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被他打過的學(xué)生的家長,卻從來不會對他有所怨言,逢年過節(jié),還會拿著禮物來看望他。
我約了黃更生。
劉建國說的這個黃更生是他以前的一個學(xué)生。這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讓他引以為傲的學(xué)生?,F(xiàn)在,他是教育局的局長。劉楓不愿意他去找黃更生,這個事,沒有什么回旋的余地,作為一個打過學(xué)生的老師,他并不期望得到寬恕。
我不想再教書了。
劉建國嚴厲地看著他,你干什么?氣餒了?碰到點兒事情就學(xué)會放棄了?
劉楓想了想,大著膽子說,你還記得8年前我住院的事情嗎?其實,我的病一直都沒恢復(fù),我想去杭州治療一段時間再說。
他還沒說完,劉建國卻做了個果斷的手勢。
你有病,你有什么???你不就想當(dāng)逃兵嗎?我告訴你,人不能因為這點兒事而放棄。如果換作我,我會自己跑到教育局,我要跟他們據(jù)理力爭。你犯什么錯了?學(xué)生不聽話,你打幾下怎么了?老師打?qū)W生,天經(jīng)地義。嚴師才出高徒,這是老話,我就覺得這個話說得最有道理。
他低垂著頭,不敢再說話。
他們一起在一個小飯館吃的晚飯,吃晚飯的時候,劉建國問他那個女朋友談得怎么樣了?他含糊地應(yīng)道,還在談。
有性生活了嗎?
劉楓的飯幾乎嗆在了喉嚨口。他怎么能問這樣的問題?
你做什么,難為情了?我是你父親,我當(dāng)然要關(guān)心這些事情。有性生活了,就要想著結(jié)婚了。要準備起來。你不能學(xué)著那些花花公子一樣亂來。
劉楓低著頭,他不想說一句話。他想早點離開飯館。
晚上,父親就住在他的出租房內(nèi)。他在床上和他擠了一夜。他提出要給他開個賓館。他一口回絕。一晚上,他都沒有睡著。他的睡眠極其糟糕。床不大,他們的身體幾乎挨在一起。他盡力往床里縮,他害怕觸碰到他的身體。
劉建國倒是早早地入睡了,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習(xí)慣。他睡眠很安靜,似乎沒有人,只有均勻的氣息。
第二天一早,劉建國便出門去了,他讓劉楓在家里等他,他要去辦重要的事情?;貋頃r,已經(jīng)是10點多了。當(dāng)時,劉楓似乎剛有一些睡意。劉建國用力地敲門,他開了門,劉建國走進來,用力拉開窗簾。他又點起香煙,用力抽,用力咳嗽。
劉楓沒有問黃更生的事,他對此毫無興趣。而且,不用他問,劉建國也會主動說,他會宣布他跟黃更生談的結(jié)果。在劉建國的字典里,沒有商量這個詞語,只有宣布。
我跟更生談了,他說這個事很難辦。不過,后來我想起你說你要治病的事,我覺得這倒是個辦法。我就跟更生說,你有病,你得了焦慮癥,所以你對那個學(xué)生做的事就更情有可原的。
劉楓覺得有些羞愧,他覺得劉建國不該將這個事說出去。
我說你學(xué)校的教學(xué)任務(wù)重,你一個年輕人又上進,精神壓力太大了。更生就跟我商量,學(xué)校和家長那邊,他想辦法去溝通,你有了這個病,他也有個說辭。更生還說,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去上課了。你這個病還是得治,治好了再來上班。我同意了,他說得有道理。醫(yī)院,他也幫我聯(lián)系好了,我們?nèi)ズ贾荩抢镉兴粋€同學(xué)。當(dāng)然,不是我的學(xué)生,如果是我的學(xué)生,我就自己聯(lián)系了。
劉建國頓了頓,盯著劉楓,劉楓,你要記住,我們?nèi)メt(yī)院,不是因為你真有病,我們只是做做樣子,對學(xué)校和學(xué)生做個交代。我知道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可沒有辦法。好了,不多說了,說多了也沒用。下午我們就去杭州,我車票都已經(jīng)買好了。
17
病房在這個醫(yī)院4號樓的19層。房間不大,有兩張床。除了劉楓,另一張床上還躺著一個年輕人,這個年輕人的目光永遠呆滯地看著屋頂,似乎那里蘊藏著什么特別的秘密。年輕人也是父親陪著。他的父親很喜歡看報紙,可能是出來急,忘了戴老花鏡,看報紙時,他的眼睛要離報紙很遠,就像個拆彈專家。
劉楓躺在病房里,長長地嘆出一口氣。對住院這個事,他并沒有壓力。以前,每當(dāng)睡眠不好,人變得焦躁時,他便時常會想著回醫(yī)院。但終究他還是不敢。他怕劉建國,也怕其他老師,還有黃尹。沒有人會愿意公平地看待一個老師的病情。事實上,他對醫(yī)院的生活并不陌生,8年前,他就在這里住過。他是自己來的,后來,是劉建國將他帶了回去,劉建國當(dāng)時的口氣和現(xiàn)在一樣,他說,你這不是病,你這是無病呻吟。他還說,你要再在這里住下去,你就完了。從那時開始,8年間,劉楓就再也沒有進過醫(yī)院。有些諷刺的是,當(dāng)年是劉建國將劉楓帶出了醫(yī)院,可8年后,他又親手將他送了回來。
一個護士走進來,她拿著一個小塑料盒子,遞給劉楓,然后她就站在他面前,看著他。劉楓將塑料盒子里的藥片吃了下去。吃了藥,很快,他便有了睡意。藥片的效果很好,從喉間滑下去,劉楓便覺著自己的火氣慢慢地消退了,他覺著平靜、安詳,幾乎沒有任何情緒。他有些困了,他好久都沒有這樣濃的困意了。大概半年前,睡眠便離他遠去。他的腦中胡亂拂過一些影像,隱約中,他似乎還聽見隔壁病房傳來吼叫、哭泣的聲音。但那聲音很快便沒有了,他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時,劉楓覺得精神很好。充足的睡眠給他的身體帶來了飽滿的能量。事實上,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好好睡過了。平時,即便睡著,他也很容易驚醒。但昨晚,他卻沉沉睡著,毫無知覺。
醒來時,劉建國并不在房內(nèi),他晚上睡覺時的折疊椅已經(jīng)被收拾起來,放在一邊。他有早起鍛煉的習(xí)慣。過了一會兒,護士便將飯送來了,飯被統(tǒng)一裝在一個塑料盒子里。一碗粥,一個饅頭,一個雞蛋。劉楓在衛(wèi)生間簡單洗漱了,便開始吃飯。似乎睡眠好了,胃口也好了,他細致地將所有的東西都吃完。
吃完了早飯,劉建國還沒有回來。劉楓便起床出了病房,到了外面的走廊。說是走廊,其實就是屋內(nèi)的一個圈,病人們便在這個圈里繞著走。走廊邊,有這棟樓唯一的一個出口。是扇鐵門,這個門看上去很堅固,堅固得似乎足以抵擋100萬噸的TNT當(dāng)量。平時,劉楓和其他病人是出不了這扇門的,只有親人簽了字,才可以陪同著出去。
轉(zhuǎn)了一圈,劉建國從鐵門外進來了。劉楓便不再走,跟著劉建國回了病房。到了病房里,劉楓躺到了床上,躺了一會兒,護士又進來了,手里托著一個盤子,盤子上放著三個小塑料杯,每個塑料杯里放著兩片顏色不一的小藥片。他將藥片全部倒在掌中,一翻,全扔進了嘴里。他沒有用水送,藥片就卡在了喉嚨口,變得奇苦無比。
劉建國站在窗戶前伸展著身體,窗上也罩著鐵絲網(wǎng)。這個病房原本是有陽臺的,可能是為了病人不生出事端,陽臺也用水泥給封死了。
躺了一會兒,劉楓看見隔壁床的年輕人突然轉(zhuǎn)過臉來盯著自己,你聽見了嗎?劉楓一愣,搖了搖頭。年輕人便又說,我聽見了,有人在說話。很多人,嘰嘰喳喳的好煩。劉楓凝神聽了一會兒,并沒有聲音。這時,年輕人突然朝著空氣大喊了一聲,你們都別吵了,別吵了,讓我睡會兒行不行?隨后,他便癲狂了起來,將被子、枕頭全部往空氣里扔,大聲哭叫。
年輕人的父親見狀,趕緊跑到外面叫醫(yī)生,很快,兩個護士便跑了進來,她們將他按倒在床上,然后從床底下?lián)破鹨桓鶐ё?,纏在他的身上。年輕人被纏住了,就像一條大魚一樣在床上蹦,病床便吱吱嘎嘎響個不停。護士準備給他打針,因為無法固定他的身體,始終無法完成注射。她們讓年輕人的父親幫忙,可他的父親站在一邊,神情慌張,似乎根本用不上力氣。這時,劉建國走過來,幫著將年輕人死死按住。
護士打完針,那位木訥的父親向劉建國表示了感謝,他看著自己的兒子,神情哀傷而又無奈。
是我害了孩子啊,我自己是賣豆腐的,我沒有念過書,吃夠了苦頭,所以我總是逼著他讀書,希望他能出人頭地。沒想到,這孩子就把人給讀壞了,臨高考的時候,就崩潰了。
聽了這位父親的話,劉建國沒說什么,只是將頭轉(zhuǎn)過來,冷冰冰地看著劉楓。
看見了嗎?這就是你們這一代教出來的孩子。天天在蜜罐里泡著,一點兒風(fēng)吹草動都扛不住。有什么用,你說有什么用?
劉楓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劉建國的問題,他總是無法從他那里得到一個兒子該得到的溫暖感受。劉楓便看著那個孩子,他打了針,就平靜了下來,他被綁著,依舊躺在床上,目光呆滯地望著屋頂。看了一會兒,劉楓的目光就越過了年輕人的身體,他看著病房里唯一那扇安裝著鐵絲網(wǎng)的窗戶,突然想起了自己出租房的那扇窗。似乎夜幕降臨下來,路燈亮了,葛青青就站在路燈下面,她穿著一件紅色的長裙,笑容溫暖。
18
葛青青下樓的時候,李愛芬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來,她站在樓梯口,問葛青青,
你今天該去上學(xué)了吧,已經(jīng)一個多禮拜了。馬校長很關(guān)心你,打我電話,問你為什么還不去上學(xué)。你再不去,學(xué)習(xí)會跟不上的。
葛青青心里一陣冷笑,關(guān)心個屁,要沒有那些香煙,那個校長會打電話來嗎?
我不想念書了,你跟那個馬校長說聲,讓他開除我吧。
李愛芬愣住了,葛青青,你這是什么話?你不念書,你以后想干嗎?
你別管我,反正我不想念書了。
我是你媽媽,我怎么能不管你?你這么小的孩子,如果不念書,你能干嗎?去社會上混???
混就混唄,又有什么關(guān)系?
葛青青,你不要說些天真話,我也是從你這個年齡過來的。我知道這個年紀的姑娘不好好念書,會是個什么下場。
還能有什么下場?大不了以后,我也帶個小白臉回家唄。
葛青青,你在說什么?你再給我說一遍。
沒說什么啊,你覺得我在說什么?
我告訴你,葛青青,你別給我臉色看,你沒資格給我臉色看。別說你,就是你爹,他也沒資格這么說我。你看看這房子,你看看你穿的這些,吃的這些,如果不是我,它們會從天上掉下來嗎?
哼,那你拿回去好了,我又不稀罕。葛青青下了樓,要開門出去。李愛芬沖過來,將她拉了回來。她將門反鎖了。
你今天不能出去。
葛青青說,你憑什么不讓我出去。
就憑我是你媽。
你是我媽怎么了,我是自由的。
哼,自由,你有什么自由,是我把你生下來的,我給你錢花。沒有我,你哪來的自由?
你讓我出去,我有人權(quán)。
呵,你有人權(quán),我也有人權(quán)。我告訴你,葛青青,你未滿18歲,你還是個未成年人,我的人權(quán)就是要管住你。
葛青青賭氣了,不出去就不出去。轉(zhuǎn)身上樓,走到樓梯一半。她突然轉(zhuǎn)過頭,那個小白臉怎么好久沒來了?是不是不喜歡你了?嫌你太老了?
李愛芬隨手拿起身旁的一個灑水壺朝葛青青砸了過來。葛青青機靈地往旁邊一躲,灑水壺便砸在了樓梯扶手上,葛青青嘻嘻嘻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葛青青的心情便陰沉了下來。和李愛芬的斗嘴絲毫沒讓她覺得快樂。
那個上午,父親還跟以前一樣,從菜場買回菜燒好。李愛芬沒在家里吃飯,她要陪什么領(lǐng)導(dǎo)。這幾年,她幾乎沒有在家里吃過飯。那天,父親的話很少。但葛青青當(dāng)時沒感覺出來,她只是覺得父親的菜燒得有點兒多了。第二天,父親就不見了。他留了一封信,她沒看到那封信,信是李愛芬看到的,她幾乎瘋狂地朝她吼,你的父親跟別的女人走了。這個狗雜種,他居然悶聲不響地在外面找了個女人。
父親出走后不久,李愛芬就將那個叫阿凱的小白臉帶回了家。她似乎在報復(fù)他。她不該這么做,至少不應(yīng)該在自己面前這么做。葛青青覺得她瘋了,他們?nèi)集偭恕?/p>
葛青青打開電腦,她想找馬義說說話,最近,馬義的手機一直沒開,也不上QQ。自己給他留言,他也從來不回。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樣了。QQ上的那個男人又跟她說話了,這個男人的頭像是一張自拍照,他仰著臉,做了個很萌的表情,他在裝嫩。其實,她能猜出他的實際年齡,她還知道他結(jié)過婚。他一直在約她見面,但她從沒有答應(yīng)過。事實上,葛青青的QQ里還有許多這樣的男人。他們都喜歡跟她搭訕,即便知道她還是個學(xué)生,他們還是會跟她搭訕。葛青青想,如果他們有女兒,也有男人跟他們的女兒搭訕,不知道他們會怎樣想。
葛青青無聊地翻看著論壇,翻著翻著,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放在上面的那個視頻。她費了些工夫,找到了那個視頻。現(xiàn)在,這個視頻已經(jīng)排在很靠后了,論壇上總是這樣,再爆炸的話題,一旦過了新鮮期,便不會有人再關(guān)注。現(xiàn)在論壇上的熱點是一個超市停車場車震的視頻。她將自己那個視頻點開來。她仔細地看著,等到他的臉部特寫時,葛青青便按了暫停鍵。她看著他的臉,想起了那天晚上的場景,那個場景讓她記憶猶新。他將濕毛巾從臉盆里撈出來,那毛巾還在不停地淌水,他將毛巾遞給她,說,你能幫我個忙嗎?那聲音很柔和,卻又像帶著某種命令。葛青青看著電腦上的這個人,不確定眼前這個有些土氣的老師和房間里的那個人是不是真是同一個。她盯著他,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是如此的空洞,就像一個巨大的深坑??粗粗坪醯诉M去。
就在這時,葛青青的手機突然響了,她如同驚嚇一般地回過神來。手機響了兩聲就不再響了。葛青青拿起來看,是一個陌生電話,這電話來自青島。葛青青的腦子迅速閃過一個念頭,她將電話撥了回去,她也不確定電話是不是接通了,對面毫無聲響。葛青青怯怯地問了一句,你是爸爸嗎?對面還是沒有聲音。你是爸爸,對不對?就在這時,手機那頭突然想起了一陣音樂聲,隨后,有個女人在說話,葛青青聽了一陣,原來是一個澳門博彩公司的廣告。
葛青青有些失望,她在床上坐了一會兒,便起身來到了淋浴房里,擰開了水龍頭。她在水下沖了一會兒,然后伸手拉過來一條毛巾。她用毛巾吸飽了水,捏著一頭,隨后用力地向后背甩去。她聽見啪的一聲響,后背上便一陣火辣辣的疼。她將毛巾扯回來,在水下淋一會兒,又朝著背上用力甩去。
就這樣,葛青青在淋浴器的噴頭下,一遍又一遍地抽打著自己。她咬著牙,任著眼淚和熱水一起在臉上洶涌。
19
劉楓坐在窗邊曬太陽。這個窗戶朝東,只有早上才有太陽,他得抓緊曬。這是讓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事。以前,他在房間里,總喜歡將窗簾拉緊,讓自己完全沉陷在黑暗之中??涩F(xiàn)在,他卻喜歡上曬太陽了。
你的臉色可比進來時好多了。那個年輕人的父親突然說了一句。劉楓笑了笑。他知道他說的不是客氣話,這已經(jīng)是第四天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在順利地康復(fù)。每天,他都按時吃飯,按時吃藥。傍晚的時候,他還會散一下步,然后去活動室看一會兒電視,做一會兒健身操,規(guī)律的生活讓他覺得很滿足,他甚至希望自己的余生都能在這個醫(yī)院里度過。他想,來這個醫(yī)院是一個非常好的選擇。這8年來,他都是一個人生活,上班,燒飯,自己哄自己睡覺。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總是要用雙倍的力氣才能得到某樣?xùn)|西,從來沒有人可以幫他。可住院后,情況截然相反,一切都有人準備,一切都不用他操心。他喜歡這種隨波逐流的感覺,不用力氣,不用操心。劉楓用力吸了一口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忽然明白了一個真理,當(dāng)你在心里認同自己是一個病人時,一切并不那么艱難。
曬完了太陽,劉楓就到走廊上去散步。
來到走廊上時,已經(jīng)有好幾個穿著病號服的人在圓圈里走動了,他們就像機械人一樣,動作僵硬。旁邊有個醫(yī)生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們。劉楓便尾隨著走。這里都是和他一樣的人,這讓他心里毫無壓力,坦然而平等。
東面有個房間,開著門,里頭有電視機和乒乓桌,這是活動室。劉楓走進去時,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坐在電視機前,認真地看著。這個電視似乎只有一個電視臺,天天在放熱情的歌舞節(jié)目,從來沒有人換臺。劉楓躲在人群后面看了會兒電視。過了一會兒,幾個護士進來了,她們將電視旁的影碟機打開,電視畫面頓時變成了健身操。護士們站在電視機前,在歡快的音樂中,面無表情地做著健身操。房間里的人,都紛紛站起來,跟著護士做。他們將手像樹杈一樣伸著,動作很難看,但每一個人都很認真。劉楓站在后面,也開始揮動手臂。
他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到了8點半的時候,病房里熄了燈。他躺在黑暗中,感覺像是小時候躺在海邊的灘涂上一樣,溫暖和踏實。他側(cè)過身,看見了隔壁床上的那個年輕人,此刻,他正睜著眼睛,看著屋頂。他的眼珠子在黑暗中發(fā)出亮晶晶的光芒。
他仿佛又看見了她,她站在那里,目光柔軟地看著他。他縮了縮身子,覺得心里暖洋洋的。
早上起來時,劉楓一睜眼便看見了劉建國,他正在收拾東西。劉楓覺得奇怪。劉建國看見劉楓醒了,說,我已經(jīng)辦好出院手續(xù)了,今天就走。
劉楓頓時緊張了起來,他遲疑著說,能不能再住些日子?
劉建國瞪著眼睛,為什么還要住?
我覺得我還沒有好,我想多住些日子,把病治好。
什么???你還真以為自己有病,這只是給更生一個說法。你沒病,你這就叫作沒病呻吟。你有什么???不就是碰到點兒事情想不開嗎?這也算病的話,那地球上70億人口起碼60億有病了。
就這樣,劉建國把劉楓帶出了醫(yī)院,坐車回到了那個狹小的出租屋。晚上,他們又一起擠在了那張并不大的床上。這一晚,睡眠就像列車一樣離去。劉建國很快就入睡了。他睡得香甜,鼾聲堅實有力。劉建國總說,自己心里坦蕩,只有心里坦蕩的人才會睡得香甜。劉楓想,和劉建國相比,自己的心里一定不坦蕩,睡眠就如他的仇敵一般。
早上,劉建國早早地起來,他將劉楓也叫起來。
走,跟我跑步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劉楓疲憊地穿上衣褲,跟著劉建國出去跑步。早上的空氣特別清冽寒冷,灌入口鼻中,嗆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跑了沒多久,劉楓就跑不動了,他停住身子,用手叉著腰,氣喘吁吁。劉建國停下身子,不屑地看著他。
你才幾歲,身體就成這樣了。你還沒結(jié)婚,還沒生孩子,怎么搞得身體這么差?趕緊再跑一圈,跑完了,沖個澡,回去上班,要精神抖擻些。
吃完了早飯,劉建國提出要送劉楓去學(xué)校。他簡直把他當(dāng)成了幼兒園的孩子了。一路上,劉楓一直用力地低垂著頭顱,他感覺每個人都在偷看他,嘲笑他。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笑話,他知道。
劉建國帶著他去了教務(wù)處,教務(wù)處長面無表情地告訴他,你原先的辦公室已經(jīng)有老師進去了?,F(xiàn)在學(xué)校的辦公室也很緊張,先暫時在東邊的那個小辦公室待著吧。隨后,他便帶著兩個人前往新的辦公室。劉楓跟在教務(wù)處長身后,聽著他手上那串鑰匙叮當(dāng)作響。他的心里一直打退堂鼓,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回來,根本就沒有人會歡迎他。
東邊的這個房間十分的狹窄,幾乎只能容下一張辦公桌。他明白,這本不是一個辦公室,是一個雜物間。教務(wù)處長把門打開,就走了。劉建國顯得很不高興,這個禿頭,什么態(tài)度。這是辦公室嗎?狗籠一樣,這么小,能待得下嗎?
說完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皺巴巴的煙。點著抽了起來。白色的煙霧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劉建國便用力咳嗽。劉楓看著他,心里一陣的苦笑。
他總是能找到他。十四歲那年,有一次,他跟同學(xué)逃課,去錄像廳看錄像。那次,劉建國正好來鎮(zhèn)上開會。開完了,他來看他。見劉楓不在,他便瘋了一般到處尋他,最后,他找到了那個錄像廳,他在錄像廳里獵狗一般地一排排尋覓。當(dāng)他鐵青的臉擋在閃爍的電視屏幕前時,劉楓一陣戰(zhàn)栗,他感到了恐懼,他從來沒有那么恐懼過。劉建國沒有讓他回學(xué)校,帶他回了家。在路上,他心驚膽戰(zhàn),不停地祈求劉建國,讓自己回學(xué)校,他發(fā)誓以后再也不去錄像廳看錄像了。劉建國不予理睬,將他帶到了家里,關(guān)在那間堆放農(nóng)具的小屋里。那個小屋,沒有燈光,劉楓被關(guān)在那里,怕得要命。后來,劉建國就提著一個馬燈進來了。他捏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讓劉楓把衣服脫了。劉楓順從地脫掉了上衣,劉建國不滿意,讓劉楓將褲子也脫了。那時,正是深秋,萬物蕭瑟。劉楓脫光了身上的衣物,他并不感覺冷,只是覺得羞恥。那時,他已經(jīng)發(fā)育了,下身長出了黑色的陰毛。他赤裸在劉建國面前,劉建國便舉起那條因為長期擦洗汗液而發(fā)黃的毛巾,狠狠地甩在了他的肩胛上。黑暗中充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羞恥,還有劉建國因為用力抽打而發(fā)出的低沉而又濃重的呼吸聲。
那是沁入骨髓的一幕。十幾年來,那一晚就像個皮球一樣,永遠漂浮在劉楓記憶的最表面。畢業(yè)以后,他就住在城里,再也不肯回家。他想著自己可以永遠地離開他。沒想到,這么多年,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切又回到了原點。他就像從未長大,從未工作,從未離開過他。
他試圖睡一會兒,昨晚沒睡好,現(xiàn)在,他覺得困乏無比。他坐在辦公桌前,閉著眼睛。但他睡不著,睡眠已經(jīng)逃走了,似乎它也受了驚嚇。
他睜開眼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他顯得無可奈何,站起身來。
劉建國警覺地看他。
我去上廁所。他解釋道。
劉建國揮了揮手,說,行,那你去吧。劉楓便一個人走到了廁所。撒完尿,他看見撒尿池的上面有兩扇玻璃窗戶。朝窗外看去,還有一棵樹。劉楓感到很意外,這樹看上去很眼熟。他想了一會兒,終于想起來了,這棵樹應(yīng)該是長在教室外面的,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難道學(xué)校里有許多的銀杏樹嗎?他不確定。他側(cè)著身子,朝外面張望著。
這棵銀杏筆挺挺的,被樹枝遮住,看不見頭,似乎一直長到云朵里面去了。看了一會兒,劉楓忽然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做過的一個夢。他看見自己穿著一身古怪的衣服,順著一棵大樹一直往上爬,那樹都長到云里去了,自己爬得手腳酸麻,可總也爬不完。劉楓突然想,自己應(yīng)該爬到這棵樹上去看一看。
于是,他便踩著小便池的邊緣,用手撐住窗臺,一用力,就踩到了窗臺上。劉楓抬起頭,順著樹干往上望,還是看不見樹頂。這棵樹與窗臺離得不遠,他站在窗臺上,稍稍計算了一下自己和樹的距離,然后將身子直直地往前一倒,他的手順利地抱住了樹干。他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抱著樹,輕輕一蹬,將身體掛在了樹上。他用雙腿卡住樹干。他的雙手和雙腿交錯著將他的身體往上面送。他用力地爬著,他絲毫不覺得累,他覺得呼吸越來越順暢,他的精神從沒有這么好過。
他確信,只要這樣一直爬上去,自己一定會爬到另一個讓自己吃驚的地方。
20
母親正在房間里收拾東西,馬平安給他找好了一個新的學(xué)?!,F(xiàn)在,他們又要像候鳥一樣,舉家遷到一處新的出租房了。
馬平安給馬義找的是一個職業(yè)學(xué)校,馬平安說,其實現(xiàn)在的職高并不比普高差。你要去的那所職高是一家上市企業(yè)辦的,我了解過了,他們那里,只要是合格的學(xué)生,出來就可以直接到企業(yè)上班,一進去就有四五千元一月,你想想,這么好的收入,哪里去找?現(xiàn)在許多大學(xué)畢業(yè)生都找不到工作呢。再說了,只要成績好,職高生同樣可以上大學(xué)的。
馬平安極力美化著那個新學(xué)校,在描述的時候,他還不動聲色地展示了他為找這個學(xué)校所付出的努力,他捋起自己的褲腿,你看,我去那里的時候,電瓶車還差點兒被一輛工程車撞了。
馬平安這話是說給馬義聽的。馬義覺得馬平安沒必要這樣,有什么意思呢,為了上一個破職高,弄得這樣驚心動魄。他總是這樣,一廂情愿地替自己打算,下著賭注。
此刻,馬平安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他把自己忙碌成了一個似乎很重要的人。其實,以前,馬義最喜歡馬平安。那時,他還在橡膠廠里跑業(yè)務(wù)。每次出差回來,馬義總會像云雀一樣地沖出去。他會從馬平安的包里翻出零食,然后高興地將雙臂掛在馬平安的脖子上,像個陀螺似的轉(zhuǎn)。可后來,他卻做了和尚。從那時起,總有人問馬義,你爸是和尚,和尚不是不能娶老婆嗎,怎么又把你生出來了???還有的人便回答,娶個尼姑不就行了嗎?為了這些取笑,馬義不知道自己跟別人打了多次架。他恨馬平安,原本,他可以去做很多的工作,他可以去工地搬水泥,可以去街上賣水果,可最后,他卻偏偏當(dāng)了一個和尚。馬義看著忙碌的母親,不知道她會不會像自己一樣感到羞恥。
馬義在房間待了一會兒,覺著無聊,便走出門,順著樓道,上了樓頂。樓頂上有人曬著衣服,有人種了花草。甚至還有人弄了土,過家家一樣地打扮出一塊菜地,在上面種菜。這就是城里人的土地了,在老家,哪會這樣小家子氣。
這段時間,因為不用去學(xué)校,馬義便總是爬到這個屋頂來。他幾乎不出門,他也不跟任何人聯(lián)系,包括葛青青。他不上QQ,不開手機。他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小的一個分子,小得讓他自卑。甚至,他都想變成一個隱形人,誰也看不見。房間里待得久了,無聊了,馬義就會跑到這個房頂上躺一會兒,看看天,吹吹風(fēng),聽聽四周不知從哪里傳來的聲音。他很喜歡這種虛度光陰的感覺。
出租房離學(xué)校很近,坐在房頂,能很清楚地看見求知中學(xué)的全景。馬義趴在生銹的鐵欄桿上,看著自己曾經(jīng)的那個學(xué)校??戳艘粫?,他似乎有一點點的難過,原本,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學(xué)校里念書,雖然他不喜歡這個學(xué)校,但他無法接受他們趕自己出來的事實。這讓他羞恥,就如同當(dāng)初父親當(dāng)了和尚。
馬義看見教學(xué)樓里突然跑出了一個人,過了一會兒,又零散地跑出幾個。隨后,更多的人像洪水一樣從里面涌了出來。馬義覺得有些奇怪,那里好像是發(fā)生什么事了。人群從教學(xué)樓里擁出,聚集在教學(xué)樓旁的一棵銀杏樹下,大家都仰著頭,似乎在看什么。
馬義努力朝著銀杏樹上辨認,終于看出樹上有一個人在爬。他看不清這個人是誰,因為距離太遠,這個人顯得很是模糊,如同一只蒼蠅。他努力地往上爬,越爬越快,越爬越高。最后,他竟鉆進了一片枝葉之中,再也看不見了。
馬義覺得有些吃驚,他的眼睛在枝葉間慢慢移動,試圖再次找到這個人。就在這個時候,底下觀看的人發(fā)出一陣驚呼,銀杏樹的頂部往一邊傾斜,突然掉出一個黑影來。這個黑影劃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弧形,摔在了教學(xué)樓的屋頂上。
馬義瞪大了眼睛,覺著身體里的血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屋頂上的這個黑影。過了一會兒,教學(xué)樓頂?shù)倪@個黑影動彈了一下,隨后,他便慢慢地蠕動起來。馬義長長地松出一口氣,這個人真是運氣,竟然沒有摔死。
但很快,讓馬義更吃驚的事情發(fā)現(xiàn)了,他竟然發(fā)現(xiàn)那黑影是在向樓頂?shù)倪吘壱苿樱苿訒r,拖出了一條黑乎乎的粗線。那是他身體里的血。就這樣,他如同作畫一般,拖出一條長長的線,終于將身體移到了房頂?shù)倪吘?。他用手支著地,似乎試圖讓自己站起來。但可能是傷勢太重,他并沒有成功。試了幾次,他放棄了。他用盡了身上最后的一點兒力氣,一個翻身,再次往教學(xué)樓下掉了下去。
馬義迅速地扭過頭,他仰身躺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的皮膚上全是雞皮疙瘩,心臟在他胸腔里如同困獸一樣劇烈地撞擊。一陣風(fēng)從房頂掠過,冷颼颼的,馬義忍不住打了一個冷戰(zhàn)。
他是想跳樓嗎?應(yīng)該是這樣,他尋死的念頭看上去是那樣的堅決??墒?,如果尋死,為什么一開始不選擇從樓上跳下,還要爬上那棵樹呢?馬義想不明白。他想起了葛青青,如果此時她在旁邊,興許能告訴他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等到情緒緩和下來后,馬義突然覺得有些后悔,自己應(yīng)該拿手機將剛才那一幕拍下來的,葛青青一定會喜歡這個視頻。那個摔下來的人也真是奇怪,他為什么要爬樹,難道樹上有什么吸引他的東西嗎?
馬義想不明白,他瞇起眼睛,看著頭上的那片天空。此刻,天空是那么的藍,藍得清澈而透明。那些形狀各異的云朵在天空中懶洋洋地浮動,就像在打瞌睡一樣。
馬義打了個哈欠,如果那樹足夠高,沒準兒他還真能爬到云朵里去呢。
2015年9月17日凌晨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