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夏
倪瓚的《獅子林圖》與獅子林
李夏夏
倪瓚,無錫人,受江南山水靈氣滋養(yǎng),是一位極富個人魅力的才子畫家及詩人。元代的山水畫,畫學源流上分為兩股潮流。董其昌云:“元季諸君子畫唯兩派:一為董源,一為李成。成畫有郭河陽為之佐,亦猶源畫有僧巨然為之輔也。然黃倪吳王四大家,皆以董巨起家,成名至今,只行海內。至如學李郭者朱澤民、唐子華、姚彥卿俱為前人蹊徑所壓,不能自立堂戶?!?倪云林雖歸為董源一派,但不拘泥于一家。他終身不仕,在江南平淡天真的風景中醉心于藝術創(chuàng)作,這種生活狀態(tài)影響了他的審美趣味。
2000年11月,在澳大利亞凱恩斯舉行的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第24屆世界遺產委員會會議上,獅子林等五處園林被正式批準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其實這并不意外,獅子林自元代至正二年(1342)建造以來,在歷朝歷代都受到了格外的關注。這也許是因為“獅子林”是為數(shù)不多的寺廟禪林。1342年信徒們?yōu)榱搜诱執(zhí)烊缍U師來蘇州而建,因此,“獅子林”雖為園林但是不似其他園林稱“園”,而稱“林”。“獅子”“林”都與佛教有關。“獅子”還可以紀念天如禪師的師承,天如曾在天目山獅子巖追隨中峰禪師學道。2園中最重要的一塊奇石也形似“獅子”。明代的詩人高啟也作了《姑蘇雜詠·師子林十二詠·師子峰》:“風生百獸低,欲吼空山夜。疑是天目巖3,飛來此山下?!?/p>
明洪武六年(1373),73歲的大書畫家倪瓚(號云林)途經蘇州,曾參與造園,并題詩作畫(繪有《獅子林圖》)。清乾隆初,寺園變?yōu)樗疆a,與寺殿隔絕,名涉園,因園內有五棵松樹,故又稱五松園。1917年為顏料買辦商人貝潤生購得,經9年修建、擴建,仍名獅子林(園東為貝氏家祠、族學和住宅)。
園林,本來就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名詞。在城市中畫一個小圈,在里面建造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山水世界。門外雖是紛繁雜亂的城市,但跨進一座門戶,那高高的圍墻里是一個自然山水的濃縮景致。這種幽靜與深邃是文人們向往的隱逸世界。蘇州園林是鬧中取靜的典型,一墻之外繁華都市,車水馬龍,如《姑蘇繁華圖》描繪那般;一墻之內,青瓦之下,是觀魚戲蓮葉的悠閑和聽雨打芭蕉的恬靜。
園林大致可分為皇家園林、寺廟園林和私家園林三種。晉唐時期,佛教大興,寺院叢林一時興盛,杜牧的詩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便是這時期寺廟興盛的寫照。可惜,時間久遠,那些有關寺廟園林的記載也只能在歷史的只字片語中去尋找蹤跡。“獅子林”成為現(xiàn)留存下來的寺廟園林的典型,格局尚存,古風猶在。
初次步入“獅子林”,園中的疊石如迷宮般矗立在眼前,走進疊石繞來繞去竟不知通向何方,穿過洞口順石梯而上,方知所到之處。想必此種感受便如在大山中翻山越嶺,只有登上峰頂,才能一覽眾山小?;蛟S,園主在建造之時便是此番用意,讓身臨其境者如同游山般充滿好奇與想象。有人認為,獅子林的疊石是失敗的,對于空間來說太擁堵,并且讓整個園林顯得不夠開闊,并且如迷宮般。游者在石山中攀援并不感覺到舒適,有時洞口小而滑甚險??晒P者卻認為,正是這富有想象力的疊石及看似不合理的堆疊,方才使游者觀者出乎想象、應接不暇。獅子林是園林藝術中的典型個例,它既不循規(guī)蹈矩,也不按常規(guī)而進行建造。若想象此園初建之時,僧人晨起,攀援而上,焚香清坐,參禪悟道,乃是何等的意境。
明洪武六年(1373),倪瓚途經蘇州,應如海之邀,題詩作畫繪《獅子林圖》。也許正因為如此,讓獅子林名聲大噪。倪瓚繪圖時,獅子林已經傳了三代,從天如傳給卓峰又傳給如海。倪瓚在題跋中寫道:“余與趙君善長以意商榷,作獅子林圖,真得荊關遺意,非王蒙輩所能夢見也。如海因公宜寶之。懶瓚記。癸丑十二月。”此題跋多有打趣的意味,倪瓚、趙原都是王蒙的好友,可見倪瓚作此圖之意態(tài)心情。他本人也是相當認可這件作品的,認為得荊浩、關仝筆意,且能是出乎好友王蒙之作的。
王蒙夢不到,是在情理之中。因為就倪瓚的風格而言,此圖頗有幾分別致,與其以往山水之作大有不同。一是,倪瓚的山水樣式簡潔明了,通常為樹、石和遠山,很少描繪園林實景。二是,倪瓚的山水畫極少出現(xiàn)人物,除《獅子林圖》外,在現(xiàn)存的倪瓚山水作品中幾乎沒有看到人物的刻畫。據(jù)史料載,有人問起倪瓚為何不繪人物,他答道“天下無人也”。此話可作多方面解讀,但不管如何解讀,可見倪瓚并不樂于描繪人物,也并不喜歡在山水畫中添加人物。明代張丑對此也頗感詫異:“倪云林先生一生不畫人物,唯《獅子林圖》有之。”4因此,筆者推斷畫中的人物或為趙原所為。
有學者認為《獅子林圖》之所以得荊關之意,主要是因為趙原。因為趙原字善長,號丹林,祖籍山東,但常住蘇州。人們評論其畫時說:“畫法荊關海岳窄?!?因此,推測畫中的雄渾之氣和荊關之法均來自趙原。而筆者并不這么認為。其一,《獅子林圖》看似為實景寫照,但實則并非一五一十地對景寫生。其二,圖中的竹、石、樹木的筆法皆是倪瓚筆墨風格。其三,從題跋可看,倪瓚是十分重視此圖的創(chuàng)作,開頭便寫“余與趙君善長以意商榷”倪趙二人經過商討作此圖,并著重“意”字,可見《獅子林圖》得荊關之意并非偶然,而是倪趙二人的精神契合,筆墨融合,且主要意趣來之于倪。
《獅子林圖》先看其竹,此無疑是倪瓚的用筆。竹在畫面左下角,中部,右邊各有表現(xiàn)。作者對于竹子的墨色極其講究,由濃至淡,濃淡參破,右邊的修竹隱隱約約漸行漸遠消失在遠方。再看圖中關于樹木的組合刻畫都是倪瓚慣用的表現(xiàn)方法,這在他的其他山水作品中均可見相似之處。
在《獅子林圖》中所繪園景元素甚多,但墨色變化豐富,虛實相映,并不感到繁密和擁堵,反倒給人舒朗簡約的氣象。這也正是倪瓚所提倡的“逸筆草草”繪畫理念?!耙萜贰边@種對作品格調的定位,是元代畫家追求的最高境界。而“草草”則是一種對用筆的態(tài)度。在南朝謝赫的“六法”中其中之一便是“骨法用筆”——是指用筆要有力度,要表現(xiàn)出對象的內在骨格結構。而“草草”的概念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首先是北宋的沈括談論五代徐熙花鳥畫時涉及了“草草”,云:“徐熙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淡粉而已,神氣迥出,別有生動之意?!?在談論董源、巨然山水畫時又涉及了“草草”,“大體源及巨然畫筆皆宜遠觀,其用筆草草,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觀則景物燦爛,幽情遠思,如睹異境?!痹臏珗嫛懂嬂^》稱贊“草草”有自然之妙,云:“古人畫稿,謂之粉本,前輩多寶蓄之。蓋其草草不經意處,有自然之妙?!倍攮懙摹耙莨P草草”則成為元代及元以后歷代畫家爭先恐后追尋的審美情趣。倪瓚云:“圖寫景物曲折,能盡狀其妙趣,蓋我則不能之;若草草點染,遺其驪黃牝牡之形色,則又非所以為圖之意。仆之所謂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從此,品格的“逸”就與用筆的“草草”聯(lián)系起來,成為元代山水、花鳥的品評標準。
《獅子林圖》同樣體現(xiàn)了倪瓚“逸筆草草”的風格。此幅手卷雖不長,但是同樣采用從右至左展開式構圖。入門,道路兩側有六株矮松?,F(xiàn)這六株矮松已無跡可尋,但筆者認為實景或非六株,而是為了構圖的構成需要,作者概括式的描繪,柏樹后房屋為“指柏軒”。繼續(xù)向前,兩株柏樹形態(tài)引人注目。值得注意的是,畫面下方的老梅樹,并非倪瓚平時的意筆草草的描繪,而應該為倪瓚精心刻畫的園中實景。在清代錢維成的《獅子林圖卷》中也出現(xiàn)了這棵老梅樹。從兩幅圖的對比來看,可知這棵老梅樹從元至清一直保留在圍欄外的同一位置,并且形態(tài)并無太多變化。老梅后方房屋為“問梅閣”,房屋的形態(tài)與位置也沒有變化。由此也說明由元至清幾百年間,此處并無大規(guī)模的整修。錢維成在其題跋中寫道,他奉命南巡并游獅子林。錢維成認為獅子林有“千里之勢,云林所繪特其一角,所謂以不似為似者也……”錢維成認為倪瓚僅僅畫了獅子林的一角,而錢畫“取全勢繪此圖……以存廬山真面目耳”。筆者認為,錢維成的這段評述準確清晰,分析到位。
仔細分析錢的題跋可知,此時依然相傳林石的結構是倪云林所建。園林右以水勝,左以樹石勝,并且疊石結構復雜多洞,有時懸橋而通或拾磴而上,或抑而探,或俯而入,復雜如羊腸九曲宛轉。由此可看現(xiàn)獅子林的疊石依然保留了倪瓚所建時的疊石結構。園林的整體布局也并未發(fā)生太大的變化,但是錢維成所畫的全勢獅子林也并非為獅子林的“寫實照”,其夸張了林中的疊石。疊石如山巒,其所繪似乎并非一座園林而是一幅山水圖卷。倪瓚《獅子林圖》中所畫的疊石則以一當十,以小見大。
從倪瓚的《獅子林圖》中的假山疊石也能看出,疊石是倪瓚最為用心之處,也成了獅子林的核心,也是最具特色之處。房屋描繪也嚴謹錯落有致。獅子林是禪寺,因此按叢林規(guī)制,園林中部集中布置了禪室、法堂和僧舍等。8對于房屋的描繪雖嚴謹有致但并非介畫般對古建筑進行精準的刻畫,這也是倪瓚繪畫重“意”“不求形似”的體現(xiàn)。從圖中也可看到獅子林疊石的基本形態(tài)和布局,是一個龐大的如山般的假山群。獅子峰是其中最高的一座,王彝形容仿佛有千丈之高,如舞如踞。9千丈不可能,如舞如踞倒是十分貼切的。從明代徐賁所繪的《獅子林十二景圖》中我們能看到這塊石頭,徐賁還標注了“獅子峰”三個字。
從倪瓚的畫中能看到這座石山群呈現(xiàn)環(huán)抱圍合狀,石山中的廬舍叫禪窩(曾經內供七尊佛像并安置禪座),其雖然簡單卻是最尊貴的建筑。筆者認為倪瓚的《獅子林圖》是最能反映獅子林初建時的意境美學的依據(jù)。從錢維成的《獅子林圖卷》我們也能看到倪瓚所繪的是全景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園林景觀,這也是僧人們主要活動的場所。
倪瓚作為山水畫家,他對疊石的理解自然與普通的園林工匠不同。他將山水繪畫的審美觀,以及對山川的理解濃縮之后,營造了獅子林的疊石。這些石頭并不是單純地起到視覺美觀的作用,而是介入了文人雅士的審美情趣。石進入人類生活開始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最先是生產工具和武器。后來因為各種各樣的石頭的出現(xiàn),人們開始運用并欣賞它本身的天然美?!渡胶=洝分兴涊d的彩石、文石、美石已達十幾種之多。從現(xiàn)實主義的歷史文獻或浪漫的詩詞歌賦中,人們都充滿了對石頭的喜愛、思索和探究。唐代徐堅的《初學記》中引用前人對石頭的載述:“石,陰中之陽,陽中之陰,陽精補陰,故山含石,石為之言托也,立法也?!睆闹锌梢钥闯?,古人心目中,石即是自然萬物,是土、氣、天地陰陽凝聚之精華,是天地之精、氣之核,是山的縮影。這是人對石頭進一步的思索和認知,也是理性的抽象化認識。因此,石頭慢慢脫離了其具體的形態(tài),開始步入人們的精神生活。園林藝術是人們理想中的自然,微縮的大自然。山石林泉在中國的自然環(huán)境中占據(jù)了大片土地。游山、賞石成為人們共同的情趣。“無園不山、無園不石”,這就是中國山水文化的精神體現(xiàn),獅子林的疊石就是其中最精粹的代表。
中國古代文人愛石、賞石、拜石標志著石文化從器用功能向審美功能的轉換。魏晉南北朝時期造園疊石技藝日趨精湛,也是園林疊石的轉折期,疊山藝術也從寫實向寫意轉變。從中國園林藝術的發(fā)展來看,唐宋之前崇尚大氣磅礴之美,到了元代文人士大夫的審美情趣成為社會審美的標桿,整個社會的審美趣味包括繪畫藝術都趨向于寫意的文人情懷。從倪瓚的這幅《獅子林圖》中的疊石可看到這其中的疊石并不是仿自然山水而建,從現(xiàn)存的獅子林疊石我們也能感受到這一點。因此,當步入獅子林時,巨大的假山群似乎給人們帶來了一種重石疊嶂撲面而來的壓迫感。這也正是因為倪瓚作為文人山水畫家對疊石的偏愛和對山川美的精神享受和理解。置身于獅子林的疊石中,沿著洞穴攀援的過程就仿佛是置身于大山深谷之中,其具備了險、奇、繁、復的山體特征,讓游者以小見大,常有別有洞天之感。
結論:從倪瓚的《獅子林圖》可看到獅子林作為禪林體現(xiàn)了文人的哲思觀念與其追求山水寫意的造園境界,而倪瓚的《獅子林圖》在反映獅子林景觀之時也體現(xiàn)了追求“荊關之意”的意象美。獅子林的建造與《獅子林圖》的創(chuàng)作理念都朝著文人寫意山水之境發(fā)展,其藝術境界和對大自然的山水精神追求更加貼切。倪瓚作為山水畫家本身所具備的審美高度和其本身對于山川的熟悉和美學認知,讓園林的疊石藝術乃至整體的園林建造都上升到了寫意山水精神美的享受層面,山水畫家對于園林藝術的推動和發(fā)展起到了決定性的導向作用。幸運的是,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能夠看到獅子林的山體園林和奇峰怪石,它們與倪云林的杰作一道穿越了數(shù)百年的歲月,依然并置在我們的面前。倪瓚《獅子林圖》中的一些場景林木的細節(jié)描繪恰恰與古代留傳至今的其他獅子林圖卷互相印證,說明了倪瓚的《獅子林圖》是一件特別的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的重要作品,在中國的山水畫史和園林建筑史上價值非凡,在倪云林的藝術研究中作為重要特例,值得人們深入探討。
注釋:
1.俞劍華編:《中國古代畫論類編》,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第726頁
2.高居翰,黃曉,劉珊珊:《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第103頁。
3.天目巖來自天目山,東漢道教大宗張道陵出生于天目山并在山中修煉多年,現(xiàn)有遺跡“張公舍”;梁代的昭明太子蕭統(tǒng)隱居于天目山的太子庵分經讀書編《文選》。后有李白、蘇軾等文人留下詩篇,后乾隆皇帝上山覽勝并賜封“大樹王”,1939年周恩來同志在禪源寺作團結抗日演講等。天目山是集儒、道、佛諸教于一體的三教名山和歷史文化名山。晉代佛教入天目山,曾有寺院庵堂五十余座,最盛時僧侶多達千余人。歷代以來天目山與印度及東南亞各國佛事往來頻繁,為日本臨濟宗永源寺中興的發(fā)祥地。天如禪師惟則得法于浙江天目山獅子巖普應國師中峰。蘇州獅子林為紀念佛徒衣缽、師承關系,取佛經中獅子座之意,故名“獅子林”。
4.[清]張丑:《清河書畫舫》,綠字號(四庫卷十一上),《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8年,第351頁。
5.轉引自高居翰,黃曉,劉珊珊:《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第106頁。
6.孔六慶:《中國畫藝術專史·花鳥卷》,江西美術出版社,第298頁。
7.孔六慶:《中國畫藝術專史·花鳥卷》,江西美術出版社,第288頁。
8.[元]歐陽玄:《獅子林菩提正宗寺記》?!俺绶鹬?、止僧之舍、延賓之館、香積之廚、出納之所,悉如叢林規(guī)制?!币姡勖鳎葆尩棱嫞骸丢{子林紀勝集》,卷上,咸豐七年刻本。
9.轉引自高居翰,黃曉,劉珊珊:《不朽的林泉:中國古代園林繪畫》,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第10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