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為什么進火車站那么多安檢措施,乘客們無論多么著急,都應當安心排隊呢?因為,在美國歷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案例:某個乘客攜帶裝了煙花的包坐火車,工作人員幫他推上車,不慎把這個包碰掉到地上引發(fā)爆炸。當因為爆炸受傷的一位太太提起起訴時,由于找不到這名乘客,轉訴火車站——結果火車站最終不用承擔任何賠償——自此之后,坐火車購買保險,自覺接受安檢,就成為了乘客們的共識。
長島火車站的爆炸聲
這就是著名的“帕斯格拉芙訴長島鐵路案”。這個案例成為了美國侵權法發(fā)展史上的傳奇。大法官卡多佐為此案所寫的判決書,也確立了美國侵權法的一項重要原則,奠定了該案在美國侵權法史上里程碑式的地位。
故事要從1924年8月的一個星期天說起。帕斯格拉芙太太和她的女兒正在紐約長島火車站的站臺上等待一列從紐約去洛克威海灘的火車。當火車站的兩個工作人員幫一位旅客登上一列已開動的火車時,不小心碰掉了這位旅客攜帶的一個包裹。孰料包裹內竟是煙花爆竹,掉在鐵軌上發(fā)生爆炸。爆炸的沖擊力將許多英尺外的一桿秤擊倒,砸在了帕斯格拉芙太太的頭上。這個案子發(fā)生65年后,《紐約時報》提到這個案件時這樣描述:“可憐的帕斯格拉芙太太,在錯誤的時間,站在了錯誤的地方?!?/p>
受到傷害和驚嚇之后,帕斯格拉芙得了嚴重的口吃癥,雖然經(jīng)過多次治療,仍然未得到完全恢復。那個攜帶煙花爆竹的旅客登上火車后去向不明。終身受到影響的帕斯格拉芙遂將長島火車站告上法庭,要求賠償。初審法院做出了有利于帕斯格拉芙的判決。然而紐約最高法院推翻了下級法院的判決,認為帕斯格拉芙無權從鐵路公司獲得賠償,而且她還應當承擔鐵路公司的訴訟費用。帕斯格拉芙不得不同時承受著口吃、眩暈、頭痛和憤怒的折磨。
案件的核心問題在于,長島鐵路這兩位工作人員的行為是否構成對帕斯格拉芙的過失侵權,從而須由鐵路公司代為賠償帕斯格拉芙所受的傷害。帕斯格拉芙提出,由于被告的兩位工作人員在幫助那個攜帶包裹的旅客上車時,存在著不慎碰掉包裹的疏忽。如果他們沒有疏忽,就不會有包裹落地,不會有爆炸發(fā)生,也就不會有帕斯格拉芙的受傷。因此,她認為,火車站的工作人員應當為自己的疏忽和為她所受的傷害承擔責任。
在帕斯格拉芙案裁決之前,法院確實有著相似的邏輯。判斷此類案件的責任標準是:首先考慮被告是否存在疏忽大意的過失;其次判斷被告的疏忽大意的過失是否是造成原告?zhèn)Φ脑颉H绻@二者都成立,那么就可以判斷被告存在責任。然而,當這個案件訴至聯(lián)邦最高法院時,大法官卡多佐并不這樣認為。他在此案的判決意見中寫道:“一個正常的小心謹慎的人,所感知的危險的范圍,決定了他應當承擔責任的范圍。假如一個人在擁擠的人群中不小心碰了他旁邊的人,使得該人攜帶的炸彈落地爆炸,炸傷了周圍的人,承擔責任的應該是攜帶炸彈的人,而不是碰掉炸彈的人,因為后者在做這樣一個不經(jīng)意的舉動時,根本就無法預料到有如此巨大的危險存在?!?/p>
但是,對于這一判決,卡多佐的同事們是無法接受的。大法官安德魯斯提出,只要是被告疏忽大意的過失,是造成原告?zhèn)Φ淖钪苯釉?,被告就應當為原告所受傷害承擔責任。初審法院也作出了相似的判斷,認定長島火車站兩位工作人員的疏忽,與帕斯格拉芙太太的受傷之間,有著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因果聯(lián)系。對此,卡多佐提出,兩位工作人員對此并沒有“一個正常人應當施加注意”的義務——這一概念后來被簡稱為注意義務,并成為侵權法上區(qū)分間接責任與直接責任的重要工具。
卡多佐舉例說,一個人駕車在滿是行人的街道上狂奔,無論后果如何,他的這一行為構成疏忽大意的過失,因為任何一個正常的小心謹慎的人都能感知到,這一行為對他人造成傷害的危險性——因此,這個駕駛人違反了對其他人的注意義務。但是,同樣的行為如果發(fā)生在高速公路上或賽車場上,就可能不存在這樣的過失。因此,只有正常人能夠合理感知的危險,才決定人們應當遵守什么樣的義務。在這個案子中,以當時的情形,誰也不會預料到這樣一個包裹的掉落會引發(fā)爆炸,并潛伏著對遠在站臺另一端的原告造成傷害的危險。如果被告的工作人員存在過失的話,該過失是對那個攜帶包裹的旅客的過失,而不是對原告的過失——因此,卡多佐主張,這兩位工作人員對于帕斯格拉芙太太并沒有注意義務,因而,也就不存在疏忽過失和侵權責任。到今天,通過法官們在侵權案例中多年的司法實踐,已逐步形成了一整套關于注意義務的判斷標準。卡多佐法官在長島鐵路案中,倡導的就是所謂的“一般人可以預見”的標準。
哪些場合會產(chǎn)生注意義務
根據(jù)案例可以看到,如果原告與被告之間存在著特殊的關系,就會使被告對原告產(chǎn)生謹慎的義務。典型的特殊關系有以下幾類:一是信任關系。例如病人對于醫(yī)生、律師與客戶之間,存在著一種特殊的信任關系。存在這種關系時,醫(yī)生和律師對于病人與客戶,承擔著的注意義務就較常人更為嚴格。二是監(jiān)管關系。如果一方使另一方處于自己的監(jiān)管之下,那么就會對其產(chǎn)生額外的注意義務。例如,邀請他人到自己家玩的主人,對于在自己家中意外滑倒的客人,就有這樣的注意義務。三是商業(yè)習慣。有一些商業(yè)模式已經(jīng)形成慣例,只要處于這類關系中,經(jīng)營者就會對客戶產(chǎn)生注意義務。例如,公共交通的運營者與乘客之間,就存在這樣的額外注意義務。在洛佩斯訴南加州快速公交案(Lopez v. Southern California Rapid Transit District)中,原告搭乘著被告運營的公共汽車。車上的一群年輕人在騷擾其他的乘客,引起了激烈的爭吵。公交司機注意到了這一情況,但沒有采取任何的預防措施來平息爭吵,他只是繼續(xù)開車。這些爭吵最終引發(fā)了武力沖突,原告在沖突中無辜受傷。對此,原告將公交公司告上法庭,并最終獲得了勝訴。因為法院認為:在運輸過程中,一名乘客襲擊毆打另一名乘客所造成的傷害,運輸業(yè)者應該承擔責任。防止他們之間發(fā)生斗毆,是公交司機應盡的注意義務。
另一個有趣的判例,發(fā)生在旅館和旅客之間。原告布拉塞斯是一名石油鉆臺工人。他在油田工作,住在附近的旅館里。一天下班后,他本想輕松一下,洗掉身上的油污。但是,當他鉆進浴盆,拉上浴簾,打開水龍頭,正準備洗澡時,一大群蜜蜂在浴簾里飛了起來,開始蟄原告。原告慌忙之中趕忙驅趕蜜蜂,不幸在浴盆中滑倒,使左手腕受了重傷。這一重傷導致原告不得不放棄自己原本從事的重體力工作。于是他將旅館訴上了法庭。因為,在這一事故發(fā)生之前,旅館早已知道蜜蜂在屋檐下面建造蜂窩的情況。事故發(fā)生后,被告找養(yǎng)蜂人移走了蜂窩,這樣的事故就再也沒有發(fā)生。旅館在抗辯書中提出,蜜蜂是大自然都無法控制的,并不是因為旅館有意制造了適合蜜蜂筑巢的環(huán)境,才吸引來了它們。然而最終法院判決認為:被告既沒有把蜂窩從自己的土地上移走,也沒有警告過原告蜜蜂的存在,違反了所承擔的注意義務,應該承擔過失侵權責任。
此外可能構成注意義務的特殊關系,還發(fā)生在雇主和雇員之間。雇主有義務警告雇員工作上的危險,當雇員在工作中遭到危險時應及時救助。巴克斯特是一名木匠。他接到一份工作,要他拆除一塊土地和另一塊土地之間的柵欄。正在拆除的時候,相鄰土地的主人突然出現(xiàn),并開槍打傷了他。原來,這些柵欄是由相鄰土地的主人建起來的。巴克斯特遂將自己的雇主、土地主人羅伯特先生訴上了法庭,因為他知道他的鄰居不但有武器,而且有可能會用武力的方式來阻止拆除柵欄。最終,法院判決認為:雇主應當將工作中的危險及時告知雇員,否則將違反注意義務,承擔侵權責任。
回到帕斯格拉芙訴長島鐵路案。法官們認真審視了火車站工作人員與受到傷害的帕斯格拉芙太太的關系,認定他們之間并不存在著一方需要對另一方的財產(chǎn)、人身安全承擔責任的注意義務。盡管帕斯格拉芙太太受到的傷害是發(fā)生在火車站內,也是為火車站所管理的器材(那桿秤)所傷。但是,火車站無論在管理車站秩序還是保管器材方面,都沒有過失。只有特殊關系的存在,才會導致一方承擔注意的義務,否則將使經(jīng)濟關系中的任何一方都舉步維艱。但是,從公平和情感的角度,人們仍然同情受到傷害的帕斯格拉芙太太。直到65年之后的《紐約日報》仍然這樣評價這個案件:“盡管她因為自己受到的傷害,從此永遠在法學院的課本中得以不朽,但她因驚嚇終身所帶的口吃、個人受到的傷害,卻再也無人提及?!?/p>
應當說,卡多佐法官所劃明的“注意義務”的范圍,給各方劃定了新的權利義務邊界,并一直影響至今。個人應當注意自己的安全,商家也應當保持適當?shù)淖⒁饬x務。因此,越來越多的鐵路公司將保險費用計入了火車票價中,并且在火車站的入口設置了安檢設備。提供服務的商業(yè)機構,也明白自己對于進入店家的顧客,有著注意義務,因此在瓷磚地面上放置“小心地滑”的標簽。這些舉措都是利人利己的安排,避免再出現(xiàn)類似的受害者,也避免給商家設置過高的注意義務和經(jīng)營成本。在這一點看來,判決是平衡的藝術,此言恐怕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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