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安歌 編輯 | 吳冠宇
哈薩克婦人正在為我們調(diào)制奶茶,她的面前就是哈薩克、維吾爾、柯爾克孜人家家都有的瓦瑪瓦(茶飲)。 攝影/李凱江
夏塔鄉(xiāng)小飯店的老板娘是來自“八卦城”特克斯縣的回族婦人,所以,飯店的名字叫“八卦城飯店”。八卦城飯店的名字分別用漢語和哈薩克語寫在一塊紅布上,一邊被風(fēng)吹落了半截,在風(fēng)中飄著,有時候可以看到“八卦”二字,有時候看到的是一串哈薩克語,有時只看到反面的一段紅布??吹轿乙欢ㄒ哌^去,小李跟上來問,那是飯店嗎?
因為天氣冷的緣故,藍(lán)漆剝落的小小的門緊閉著。一打開,熱氣撲面而來,同時撲面而來的還有羊肉的氣味、拌面的氣味、面片湯的氣味、炒菜的油香,還有酒的熱氣……不同族別、衣著黯淡的人靜靜地坐在木凳上,胳膊支在油油的、鋪著塑料花桌布的桌面上,眼睛盯著前面不遠(yuǎn)處飯桌上的電視機。電視機里正放著《西游記》,孫悟空和唐僧說著流利的維吾爾語。
飯店里的人圍坐成一圈,有些人面對著一個大盤子,看不清里面炒的是什么,酒喝了一半;有些人的拌面吃了一半;還有一些人,和我們一樣剛剛進(jìn)來,邊看電視邊等著飯菜。不時有飯菜端上來,不時有吃完飯的人打開門離開,也不時有人進(jìn)來。但人只要坐下來,都有個共同點,就是大家都不急不慌,神色安靜。
選擇這個飯店,是因為招待所停水,一天都沒喝什么的我們,想在傍晚喝一碗奶茶。走了好幾家小店,人們都告訴我們,沒水,或者沒有奶子了;還有人告訴我們,奶茶應(yīng)該是在早晨喝的。
清秀的回族女老板弄清楚我們想喝奶茶后,她從廚房出來時,端出一只大海碗,并給我們解釋說:鄰居家就有牛奶,他們店里的奶就是從鄰居家拿的,隨時可以拿。然后就轉(zhuǎn)過身去,打開門,門外的光罩出她身體的輪廓,門一關(guān)就化掉了。
小飯店的墻上貼著電影《泰坦尼克號》的海報,“小燕子”的劇照,還有幾張叫不上名字的演員的照片和沾了油跡的風(fēng)景畫。小李看著幽暗小店里圍坐著的哈薩克人、維吾爾人、柯爾克孜人、漢族人……下結(jié)論說,如果沒有這些照片,這個地方像左拉筆下的小酒店。
老板娘為我們端上大碗浮著奶皮子的奶茶時問:“你們前幾天在哪兒吃飯呢?”
“前幾天?你知道我們前幾天就來了?”小李問。
“夏塔這么小的地方,肯定是知道的嘛?!崩习迥镎f。
我說,就在招待所對面的飯店,也是一家回族飯店。
老板娘說,那家回族女人的菜炒得也不錯。
雖然在小小的夏塔鄉(xiāng),她和另一家回族飯店的女老板是競爭對手,但她還可以靜靜地說:那家女老板的菜炒得也不錯。而我們路遇前面那家店的女老板時,她質(zhì)問我們:“你們怎么到她家的飯店吃飯去了?”這兩個女老板的風(fēng)骨,就在一句話里體現(xiàn)出來。
從黃昏明亮的天色里走進(jìn)“八卦城飯店”,我和小李同時看到了放在門口的那張小橫桌,不由對視而笑。我說,出去坐?他說,出去坐。老板娘的侄女幫我們擦干凈那張桌子,說,這不是我們自己的桌子。我們也沒多問,自己端出那張小橫桌,坐在了小店外夏塔鄉(xiāng)黃昏的天空下——后來才知道桌子是賣羊肉的買買提的。
夏塔鄉(xiāng)的黃昏,塵土的路,新鮮的永遠(yuǎn)像剛剛出生的空氣,不停地為我們變換著顏色的向晚的天空……不時地有人經(jīng)過小店門口,都會在等待飯菜和奶茶的我們面前停下來,親切地看著我們,而我們也親切地看著他們,目光里也有著空氣的清新,有著剛剛出生的新奇和淡淡的驚喜。只要有進(jìn)店的人,都會對我們說,進(jìn)去坐嘛。語氣好像他們就是這家飯店的主人。
不管他們這些人是不是飯店的老板,但我倆是他們公認(rèn)的夏塔鄉(xiāng)的客人。或者正因為如此,所有進(jìn)店的人,無論是什么民族,都認(rèn)為不能讓客人坐在門口,都要作為夏塔鄉(xiāng)的主人對我們禮讓一番。他們或者不知道,他們習(xí)以為常的夏塔鄉(xiāng)靜謐的天空,無言的道路,不時地走過的歸家的牛群,浸透了黃昏顏色的奔跑的孩子,在久居城市的我們眼里,每一眼都是一幅畫,每一眼對我們的目光都是一次小小的恩賜:微涼通透,恰如此刻天氣。
維吾爾族人買買提是鄉(xiāng)里專門賣羊肉的。他每天到布拉特草原買兩只活羊,然后拿到夏塔鄉(xiāng)小飯店的門口宰了賣肉。他說一只三四個月大的羊買來時200塊錢,羊皮賣了可以得50塊錢,羊的小腸賣了可以賺9塊錢。一只羊大概在13-15公斤不等,一公斤12-14塊錢。一般情況,一只羊可以賺30塊錢。我看過買買提宰羊賣肉,他的熟練程度在一般的牧民之上。他和很多維吾爾族買賣人一樣,從不缺斤短兩,一般也不和你討價還價,就是再熟悉的人,最多也就給你留羊身上比較好的肉。我喜歡這種做買賣的態(tài)度:清楚、明白、不卑不亢。買買提今年37歲,他說他25歲開始做賣羊的生意,也記不得自己宰了多少羊了。
小李替他算了一下,如果按一天宰兩只羊算,他這十二年就宰了8600多只羊。
我問老板娘:“買買提天天在你們這兒放桌子,會不會給你便宜些?”
“才不會呢,”老板娘說,“半兩他都算錢的?!辈贿^,老板娘又接著說:“他不會缺斤短兩的,維吾爾族人做買賣就這點好?!被刈迮习鍖S吾爾族人做買賣的看法和布拉提草原上的哈薩克族人對他們的看法是一樣的。
殺羊也是哈薩克、維吾爾、柯爾克孜等族人家的重要事情。雖然主角只要一個,但家人也會幫助來收拾羊腸子、內(nèi)臟、剖好的羊肉。當(dāng)然也有看熱鬧的小姑娘們。 攝影/李凱江
2.氈房中美麗的哈薩克新婦和小孩。 攝影/李凱江
看著小李拿著照相機站在那兒,正在切割羊肉的買買提要小李給他拍一張照片。小李誠實地說:沒底片了。買買提不高興:“還是一起喝酒的朋友呢!”
我回他:“你賣給我們的羊肚子羊肝一套收了我們?nèi)龎K錢,還說三塊錢是給朋友的價格。我們拿去給老板娘做,老板娘的丈夫說,三塊錢可以買整套內(nèi)臟的。你有時候賣不掉還會送給他們吃。你是我們的朋友,為什么不送給我們?”
說完大家一起笑了。
我們離開夏塔鄉(xiāng)的時候,賣羊人、回族老板娘、還有她的兩個女兒和夏塔鄉(xiāng)的陽光塵土一起站在那兒送我們。他們說,常常來玩啊,雖然他們知道,我們不可能常常來,可能再也不會來了。
醉酒者卡納提
在夏塔鄉(xiāng),無論在哪個飯店吃飯,都會有人在喝酒,喝著喝著,喝酒者都會突然發(fā)現(xiàn)小李這個陌生的男人,喝到一定程度,常常會瞬間決定自己作為主人應(yīng)該招呼一下小李這個客人——這情形我倒是熟悉的,在新疆最原始的酒桌上,一個屋子里,只有同醉者,沒有陌生人。最初,小李非常不習(xí)慣,常常,在那一群吃飯的人中,突然立起一個人舉起一只酒杯,堅決而熱情地向小李遞過來,小李開始很有些吃驚,但他越是推辭不受,對方就越是堅決,一直堅決到如果小李不喝這酒,就可能化友為敵的程度。后來,小李再看到這樣的酒,看到突然舉到他面前的酒杯,也就義不容辭地接過來了。
有時,我和小李在傍晚的夏塔鄉(xiāng)散步,那些從各個小店里走出來的傍晚的醉酒者會搖搖晃晃地走到小李面前,抓住他的雙臂,對著他的臉認(rèn)真地說,明天到我們家喝酒去,明天!小李開始依舊是不習(xí)慣,還被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弄得有點吃驚,后來,習(xí)慣后他也自然地答應(yīng)著,好的,明天去?!獙σ粋€醉酒者,明天他早已完全忘記了在路上遇到的這個異鄉(xiāng)人,但好在明天我們可以重新認(rèn)識。
1.曬羊毛。羊毛洗凈、晾曬干后,就可以打羊毛了。 攝影/李凱江
我們是在夏塔鄉(xiāng)的一個烤肉攤上遇到卡納提的。
那是那會兒夏塔鄉(xiāng)唯一的烤肉攤,依著一個黑黝黝的小商店,一進(jìn)商店就可以聞到餅干、酒、鐵锨、繩子、煤油等混合在一起的氣味,生澀而熟悉。
我們進(jìn)店看了一眼,就坐在烤肉攤前等烤肉了——這里只有烤肉的香氣和游蕩的新鮮空氣。不時有騎馬的人路過我們,不時有帶著孩子的哈薩克、柯爾克孜婦女走過塵土的街道,他們的味道也和烤肉的香氣匯在一起,這也就是夏塔鄉(xiāng)向晚的味道了。
夏塔鄉(xiāng)的烤肉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烤肉——我想或許是因為肉是新鮮的吧,羊是剛剛宰的,仔細(xì)看還沒切開的整塊肉,仿佛還可以看到羊的生命在肌肉上微微地跳動。這肉攤也是傍晚時喝酒的人,遠(yuǎn)來的人,無家可歸的人,有家不想歸的人常常來的地方。
卡納提看到我們時大概已經(jīng)喝多了,雙眼充滿血絲,他一定要拉我們一起進(jìn)小店喝酒。不知道是因為他充滿血絲的眼睛,或者是他過于熱情的態(tài)度,讓我們感覺到突兀——我們已經(jīng)是城市人,不習(xí)慣這突如其來的親熱,而且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卡納提的衣著確實有些齷齪,我們也不喜歡那個小店的黝黯和氣味。
于是,卡納提就坐在我們身邊,同樣是異常親熱。
聽小李說我是為寫一本書來的??{提說,他也是從外面來的,是柯爾克孜族,來了十幾年了。他說話時胳臂是搭在小李肩膀上的,看著他倆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在夏塔鄉(xiāng)塵土飛揚的路上,小李真是干凈得可疑。
“你們想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問我啊,我什么都知道,你們哪兒也不用去了,問我就可以了。”卡納提說:“我也想寫一本書,我是柯爾克孜人的兒子,我要為他們寫一本書,我在這兒待了很多年了,也想了好多年了,不過,你們要寫,我都講給你們聽?!?/p>
3.氈房中美麗的哈薩克新婦和小孩。 攝影/李凱江
4.女孩遞給婦人手上的,就是要進(jìn)入馕坑即將要烤的馕。 攝影/李凱江
打羊毛。要用細(xì)棍棒抽打蓬松才可以用來捻毛線織毛衣,做毛毯、掛毯、氈房等各種哈薩克氈房必備的日用品。 攝影/李凱江
在烤肉的香氣里,卡納提邊說邊喝著手中瓶里的白酒,一邊還堅持請我們進(jìn)小店和他的同伴們一起喝酒,那堅持不懈的勁頭,好像我們只要愿意進(jìn)小店和他們一起喝酒,就可以走進(jìn)卡納提想要寫的書里,而且讓他要寫的書成為一種可能。但小李明顯是客氣而冷漠的,就是喝多了酒的卡納提也能感覺出來——顧城說,窮有一個涼涼的鼻尖,其實窮也有一個敏感的鼻尖,如同孩子。
卡納提蹣跚著走回了小店,他醉著的背影歪歪扭扭融進(jìn)了黝黯的伙伴們中間。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卡納提會不會想起對我們說的,自己要寫一本書這回事;也不知道在這偏遠(yuǎn)無望的地方,他是否有機會,有心情再向人說起自己要寫書的事情,是否有機會說:我知道一切。
當(dāng)克里木讓12歲的女兒佩娜依古麗為我們唱歌的時候,我本以為這個沉默的小姑娘會扭捏、害羞,但她甚至沒有推辭一下,就站在了我們面前花紅柳綠的氈毯上,像一棵庭園里清晨初現(xiàn)的小白楊。等著配樂響起的間隙,她兩只手握在一起的樣子,也不像是拘謹(jǐn),而像是在積蓄著身體里歌聲的河流。
佩娜依古麗的哈薩克語歌聲響起時,整個氈房都靜下來了。聽著這個小姑娘身體里發(fā)出的夜鶯般婉轉(zhuǎn)的歌聲,讓人不由地想到濟慈的那首著名的《夜鶯頌》:
哎!要是有一口酒!那冷藏
在地下多年的清醇飲料,
一嘗就令人想起綠色之邦,
想起花神,戀歌,陽光和舞蹈!
濟慈所說的那一口酒,那些樹葉,那“杯沿明滅著珍珠的泡沫”就在此刻的佩娜依古麗的歌喉里,在她分別為我們用哈薩克語、柯爾克孜語、蒙古語、維吾爾語、漢語唱出的稚嫩挺拔的歌聲中,在她父親邊彈著冬不拉,靜靜仰臉看女兒的眼神里,在她母親為她找漢語歌配音磁帶靜靜的動作里。我感覺,他們一家在這歌聲中所做的,不僅僅是一些分散的動作,而是一種緩緩的流淌,從遙遠(yuǎn)的哈薩克游牧部落,一直流過今天的草原——在佩娜依古麗把各民族不同語言的民歌,從自己的歌喉里匯在一起的時候。
攝影師小李驚詫于一個草原上的哈薩克小姑娘,怎么會那么多語言,會用那么多語言歌唱。他還沒感嘆完,佩娜依古麗又邊唱邊跳起了哈薩克族、柯爾克孜族、蒙古族、維吾爾族、漢族等不同民族的民間舞蹈。雖然不是完美無缺,但也惟妙惟肖。
天氣晴好時,哈薩克人就在氈房前的草地上晾曬衣物。這位哈薩克小男孩在幫媽媽收衣物。 攝影/李凱江
▲ 夏依爾古麗的哈薩克語歌聲響起時,整個氈房都靜下來了。 攝影/李凱江
▼ 哈薩克人向來被稱做是馬背上的民族,他們的馬鞭制做精美,全部用精皮經(jīng)過民間藝人精心制做而成。 攝影/視覺中國
“這個小姑娘簡直就是天才嘛。”小李說。
小李還對佩娜依古麗的父親說,應(yīng)該把她送到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去上學(xué)。小李的話讓我想起我的一個學(xué)者和詩人朋友說過的往事。在內(nèi)蒙古的一個飯桌上,有一個蒙古族姑娘在為他們唱歌,獻(xiàn)哈達(dá)。她有著飽含著草原汁液的身體,也同樣有著飽含著草原汁液的歌聲。在人們的贊美聲中,她對在座的人驕傲地說,不久她就會去北京,去北京的大飯店唱歌。朋友當(dāng)時就有一種沖動,想站起來對這位姑娘說:“巴音婕,我們到草原放羊去吧?!?/p>
在廚房忙碌的夏塔鄉(xiāng)八卦城飯店老板娘的女兒瑪麗娜、瑪麗蓮。 攝影/李凱江
當(dāng)然,最后他沒有說,像所有的城市人,他只是在自己心里想了一下。我知道他怕什么。我也害怕,我無法想象,佩娜依古麗的歌聲和舞蹈失去了草原的背景,會變成什么樣子;她聽著我們的掌聲時微微含羞但卻是寵辱不驚的臉,我無法想象,她天然的舞蹈身姿,在城市的舞臺上會變成一種什么樣子。
佩娜依古麗表演完畢,在眾人的說笑聲中,我出走氈房,想呼吸一下草原傍晚的氣息。看見佩娜依古麗身著白襯衣藍(lán)褲子,在氈房旁木板帆布搭起的簡易廚房幫媽媽燒火做飯?;鸸庥持哪?,她的白襯衫衣領(lǐng)上綴著的兩朵碩大的黃花。她蹲在灶旁,眼睛盯著灶火,手里移動著劈柴。她的媽媽在她身邊揉著面,不時和女兒說著話兒,佩娜依古麗也從灶火的映照中抬頭回媽媽的話,似乎與剛才在氈房里載歌載舞光彩照人的小才女不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