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_ 續(xù)慧穎
誰來剪月光
撰文_ 續(xù)慧穎
那么多好月光,真的是枉然了。
張愛玲是個寫人世情愛、人間悲歡離合的高手,卻總是和月亮過不去。一會在《金鎖記》里以一場三十年前歡愉、又大又圓又白的月亮開場,拉開人間戲劇的開始;最后又在月亮里“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還沒完——完不了”下沉收尾。一會到了《傾城之戀》里又成了范柳原的共犯,對白流蘇說出那句“我愛你”,還是受了月光的誘惑?!拔蚁肴ツ隳沁吙丛鹿??!倍嗝措[晦又曖昧的表白。自私如范柳原和白流蘇,如當下我們。若不是一場傾城之戰(zhàn),死亡近在咫尺,又怎會知曉,愛得如此深沉。沒有空間在計較,可徘徊中反復計算,拿捏彼此在愛的舞步上是否踩點每個節(jié)拍。“他不過是個自私的男人,她不過是個自私的女人,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的夫妻?!钡珡垚哿嵫?,多少人平凡一生只留下幾個節(jié)點尚可圈點,還僅是供己可看。世人又有多少能如你,能承不可承之情之冷漠,擁赴不可承之愛之決然。你自然知道,月光無錯,三十年前的月亮更無錯。甚至和這人世間戲劇比起來,月亮來得可靠可信得多。
月亮是愛情最好的代言人。這是人的好,也是人的枉然。有首歌不是唱:“月亮走,我也走?!比藭米约旱某叨龋瑏矶攘窟@個世界。在看海明威的小說《永別了,武器》時,為一個小的細節(jié)感動——凱瑟琳在一場偶然而至的雨面前,突然意識到了自己對亨利無法遏制的愛意。自然萬物,都成了愛的催產藥。
好在,月亮這樣的龐然大物也從來不與人類這么渺小的生物有何計較。相較起愛情其他七七八八的物質指代,加起來恐也不及一個月亮廣闊無垠,又美不可方物?;ㄩ_花落喻愛情,月亮可陰晴圓缺;潮水溪流,那就更不用說,還得靠月亮在背后撐腰;更沒有哪一種物質能自帶發(fā)光體,發(fā)的還是這可賞不可褻玩的粼粼月亮。難怪古人賞月,往往不是直接抬頭,而是在水中觀,在杯中閱。也只有直接如李白,若思念,抬起頭來定定地看。
也有從來不看月亮的,比如《霍亂時期的愛情》,一場霍亂一場疑似愛的遺棄,熄滅了女主角心中那盞愛情的燈,表姐告訴她,其實,沒有愛情也可以快樂。保障、和諧、幸福,這些一旦相加,也許等于愛情,近乎是愛情吧?但是,這些又不是愛情。這些疑慮使女主心亂如麻,但她就這樣在艱難的快樂中度過了她的婚姻。五十二年七個月零十一天后,52年的那一場愛情在死亡中重新起航,朝著一個遠方丟盔棄甲般地一去不回頭。但你看看這垂垂老矣的兩個人,在愛情的航輪上都做的是些什么事呢?兩個老人的愛情,是互相幫忙灌腸、洗假牙、觸摸彼此的雞皮鶴發(fā)。中國人說中年人遭遇愛情是老房子著火,那老年人重拾愛情就是赴湯蹈火。他們像一對被生活傷害的老夫妻,不聲不響地超脫了激情的陷阱,超脫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魯嘲弄,到達了愛情的彼岸。因為長期共同的經歷使他們明白,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愛情就是愛情。也許在艱難無常的婚姻中,總有許多疑似替代品,但那都不是吧。你若沒有曬過月光,又怎會知道,那也是會被灼傷的呢。在1993年出土的王家臺秦簡《歸藏·歸妹》中,人們發(fā)現(xiàn)了嫦娥最早的名字——恒我。字面上看,“永恒的我”,這個名字很個性,很自我,也很客觀宇宙。當嫦娥被我們編故事發(fā)配到了廣寒宮,我們卻得了最柔情的光。若有人共舞,還能共剪一段時光。
愛情里盡是故事,卻總缺了聽眾;月下盡是寂寞,卻總缺了情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