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悟殊

霞浦抄本夷偈“弗里真言”辨釋

林悟殊

近幾年福建霞浦發(fā)現(xiàn)的民間抄本，包含了近千言稀見的對音文字，殆源自摩尼教的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語之夷偈。個中有號稱“弗里真言”者二首，並見於三個不同抄本。本文將之參校並試行解讀，論證其爲(wèi)來華摩尼僧之口頭傳授，歷經(jīng)多代口傳耳受後，始爲(wèi)不諳夷語之明教徒作爲(wèi)咒語使用，復(fù)被用近音漢字形諸書面，輯入霞浦清初靈源法師所用之科儀本。

關(guān)鍵詞： 霞浦 摩尼教 明教 帕提亞語 中古波斯語

一 引 言

近幾年福建霞浦新發(fā)見的科儀抄本，*詳參陳進(jìn)國、林鋆《明教的新發(fā)現(xiàn)——福建霞浦縣摩尼教史跡辨析》，載李少文主編《不止於藝——中央美院“藝文課堂”名家講演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頁343—389。據(jù)筆者考察，蓋爲(wèi)清初霞浦靈源法師所用之物。*參拙文《清代霞浦“靈源法師”考論》，《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1期，頁246—284。該等抄本的文字內(nèi)容，以華夏主流宗教佛道以及傳統(tǒng)民間宗教爲(wèi)基礎(chǔ)，雜糅一些業(yè)已失傳的古代外來宗教。其中，業(yè)已引起媒體轟動效應(yīng)的摩尼教、明教詞章固不用説，更有罕見的景教、天主遺跡，*參拙文《霞浦抄本元代天主教讚詩辨釋——附： 霞浦抄本景教〈吉思呪〉考略》，《西域研究》2015年第4期，頁115—134；《清代霞浦“靈源教”之“夷數(shù)和佛”崇拜》，《中國學(xué)術(shù)》第三十七期，2016年。祆教遺跡，*參張小貴《霞浦抄本所見“蘇魯支”史事考釋》，《文史》2016年第1輯，頁235—250。甚或印度教之遺跡。其於相關(guān)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之研究價(jià)值，自不待言。抄本中最令人感興趣的是一批前此罕見的對音文字。*元文琪先生最早提示該等文字源於伊朗語，見氏文《福建霞浦摩尼教科儀典籍重大發(fā)現(xiàn)論證》，刊《世界宗教研究》2011年第5期，頁168—180。竊意考察該等文字，或可豐富外來宗教資料，更有助於揭開霞浦抄本形成之謎。是以，本文擬就個中號稱“弗里真言”之夷偈，藉助國際學(xué)界於摩尼教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語之研究成果，*M. Boyce, A Word-List of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with A Reverse Index by R. Zwanziger, (AcIr, 3. sér., II, Suppl., 9a; Textes et mémoires), Téhéran-Liège： Bibliothèque Pahlavi; Leiden： E. J. Brill, 1977 (縮略爲(wèi)B(tài)oyce 1977) Desmond Durkin-Meisterernst, Dictionary of Manichaean Texts. Vol. iii. Texts from Central Asia and China. Part 1. Dictionary of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Corpus Fontium Manichaeorum, Subsidia), Turnhout： Brepols, 2004(縮略爲(wèi)Durkin-Meisterernst 2004).試作解讀，冀以就教方家。

考漢籍音譯文字的解讀，一般都先得確認(rèn)所涉漢字在音譯年代的真正讀音，還得有其時(shí)譯例佐證。而就霞浦抄本之夷偈，依筆者總體考察，並非嚴(yán)格意義的音譯作品，其源於唐代來華摩尼僧的口授，歷經(jīng)多代口傳後，始被不諳夷語之輩形諸近音漢字。*另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四寂讚〉釋補(bǔ)》，《文史》2016年第1輯，頁169—200；《霞浦抄本明教“四天王”考辨》，刊余太山、李錦繡主編《歐亞學(xué)刊》第3輯(總第13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11月，頁166—204；《霞浦抄本夷偈〈天女呪〉〈天地呪〉考察》，刊余太山、李錦繡主編《絲瓷之路》第5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6月，頁109—139?！案ダ镎嫜浴币嗖焕猓墢钠洳煌镜谋容^看，同一夷詞，所用對音的漢字多有不同，顯非據(jù)同一音譯文本傳抄，而是各憑聽覺感受，自選熟悉的近音漢字對録之。正緣“弗里真言”屬後人口録之物，復(fù)原其漢字讀音，就不得不考慮詩偈流行地區(qū)的人文環(huán)境，即考慮霞浦方言的因素。目前未見霞浦方言字書行世，雖有諸如《福州方言詞典》*李如龍等編《福州方言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之類等毗鄰地區(qū)方言辭書可資參考，但個中收入的單字畢竟很有限，遠(yuǎn)不足涵蓋夷偈所用漢字，偶作參酌尚可，用以普遍注音則難。因此，本文選用漢典網(wǎng)站(http： //www. zdic.net/z/19/js/5F17.htm)據(jù)《宋本廣韻》所示的國際音標(biāo)，茍供參考，聊勝注以現(xiàn)代漢語拼音。

本文於夷詞的漢譯盡量參照敦煌出洞的三部唐寫本摩尼經(jīng)，即英法藏的《摩尼光佛教法儀略》(S.3969，P.3884)，簡稱《儀略》；京藏佚名摩尼經(jīng)(宇56/北敦00256)，簡稱《殘經(jīng)》；英藏《下部讚》(S.2659)。文中徵引的有關(guān)經(jīng)文則據(jù)筆者所作釋文。*見拙著《敦煌文書與夷教研究》(當(dāng)代敦煌學(xué)者自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頁407—466。

霞浦抄本多見當(dāng)?shù)孛髑鍟r(shí)期之俗字，爲(wèi)便於排版，於該等俗字，凡當(dāng)今一般電腦字庫有者，照録；缺者另造；僅手寫略異者則改用正體字。録文中的“/”標(biāo)示對音字羣之畫分，參校本的粗體字則表示各抄本有異者。

二 “弗里真言”的文本及録文

蒙主導(dǎo)霞浦摩尼教明教遺跡田野調(diào)查的林鋆宗長厚愛，傳賜部分抄本照片，謹(jǐn)此先行申謝!就該等霞浦抄本照片，可見到以漢字對音的詩偈近千言，其漢字羣只要畫分得當(dāng)，殆可在吐魯番考古發(fā)現(xiàn)的中亞摩尼教帕提亞語(Parthian)或中古波斯語(Middle Persian)文獻(xiàn)中找到疑似對應(yīng)詞語。這兩種語文均屬中古伊朗語爲(wèi)中亞摩尼教會所通用。既然國人目摩尼教爲(wèi)夷教，於其教會用語，自亦可簡稱爲(wèi)“夷言”、“夷語”；於其詩偈，自可相應(yīng)以“夷偈”稱之。

就筆者所見照片，號稱“弗里真言”的詩偈見於三個不同的抄本，其一爲(wèi)陳培生法師“存修”的《摩尼光佛》科冊，以下簡稱“摩本”；*筆者所見抄本照片係2009年11月20日張鳳女史所拍攝，內(nèi)文存八十二頁，原封面、題目均失，封頁爲(wèi)收藏者陳培生所加，題曰“摩尼光佛”，落款“陳培生存修”。有關(guān)該科冊的釋文及考察詳參拙文《〈摩尼光佛〉釋文并跋》，見拙著《華化摩尼教補(bǔ)説》(余太山主編，歐亞歷史文化文庫)，蘭州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頁457—492。其二同爲(wèi)陳法師所保藏，名曰《興福祖慶誕科》，以下簡稱“興本”；*筆者所見抄本照片係2009年10月9日陳進(jìn)國先生所拍攝，凡31頁?！杜d福祖慶誕科》還另有一個文本，惜筆者緣吝一面。其三，謝道璉法師藏的《點(diǎn)燈七層科冊》，以下簡稱“謝本”。*筆者所據(jù)照片係2009年5月6日林鋆先生拍攝?！案ダ镎嫜浴钡摹案ダ铩倍?，似曾相熟，緣敦煌摩尼教寫經(jīng)《下部讚》便提到“阿佛利偈”，*《下部讚》第353行：“‘我等上相’既了，衆(zhòng)人並默，尊者即誦《阿佛利偈》，次云‘光明妙身結(jié)’?！倍饰闹皣丛枴?、“摩尼”等，《儀略》開篇便已有之。因此，云其源於中亞摩尼僧更毋庸置疑。

摩本“弗里真言”見於開篇頁2—4(圖版1a-c)，爲(wèi)顯示其在抄本中的位置，就其前後相關(guān)經(jīng)文亦過録之：

007. 衆(zhòng)唱大聖：

008. 元始天尊那羅延佛

009. 神變世尊蘇路支佛

010. 大聖慈濟(jì)世尊摩尼光佛

011. 大覺世尊釋迦文佛

012. 活命世尊夷數(shù)和佛

013. 左舉 阿孚林摩訶和/弗里耶瑟

014. 德徤那/虛彌耶娑/弗囉漢/嗢特/紐

015. 獲産/祚乎綻那/嗢特/牟虛哩耶徤

016. 那/阿縛阿陣那/度悉丹/忽那/滿那/

017. 波引特/吥/特因那/盧乎/祚伊伽/醯/

018. 阿栰/唯耶悉/伴那訖/悉哆綻/伊/耶

019. 陣那/喻行特訖囉漢/俱吥地/囉特/奴

020. 卑耶/嚧似/阿行/佩耶/摩尼/乎大渾

021. 和哩耶度/馱和悉/襵哩/阿佩耶/伊

022. 耶但 和里耶 左舉淨(jìng)口

023. 阿弗哩特/菩和/韢囉/摩尼/弗哩

024. 炘特/嚧詵/嗢特/阿弗哩特/菩勻/

025. 弗哩悉德徤/嚧詵難/陣波悉/和

026. 南 舉唱：

027. 昔時(shí)大聖聞三寶，爾是今生學(xué)道人，

028. 愚迷不曉無爲(wèi)聖，卻執(zhí)凢中有礙身。

上録文字從格式看，自第13行的“阿”至第22行之“耶但”，應(yīng)爲(wèi)一夷偈；而第23行“阿”至第26行的首字“南”又貌似另一夷偈，不過兩者均有“弗里”(弗哩)之音，復(fù)相繼出現(xiàn)，似乎關(guān)係密切。此二偈在摩本均未見題名。

謝本和興本所見“弗里真言”亦均位於科冊開篇，然並未連在一起，兩首次序適好顛倒，中間多有其他文字隔開。下面亦依上例，過録之，以便比較。

興本“弗里真言”見抄本頁4—6(圖版2a-c.)：

22. 真言弗哩能消口業(yè)，清微秘密伽陀，頓令舌根潔

23. 淨(jìng)，欲乎宣演，口中吐出白蓮花，將爾披陳，

24. 舌上湧翻清淨(jìng)水，現(xiàn)前道衆(zhòng)，同聲舉揚(yáng)。首舉

25. 阿弗哩特/菩和/味啰/摩尼/咈哩悉特/炙瀓/嗢特/阿弗

26． 哩特/菩勻/弗哩悉特健/炙瀓那/陣波悉/和南

……

032. 阿孚林摩和/弗哩耶悉特健那/虛彌耶娑耶/

033. 弗啰漢/嗢特/紐縛産/祚和綻那/嗢特/牟虛

034. 里耶健那/阿縛陣那/度悉呾/忽特/滿那/波引

035. 特/吥/特因那/嚧呼/祚伊伽/菵耶/阿行/唯耶悉/

036. 炚那訖/悉哆呾/伊/耶陣那/喻行特仡(核)啰漢/

037. 俱吥地/啰特/奴卑耶/炙似/嗢特/阿行/吥耶/炙祚/

038. 嗢特/阿行/佩耶/摩尼/呼大渾/和哩悉耶度/

039. 馱和悉/地里/奧和/啰遮/伊耶呾

謝本“弗里真言”見抄本頁3—5(圖版3a-b)：

17． 阿弗里特/菩和/末羅/摩尼/弗里悉德/嚧

18． 詵/嗢特/阿弗里特/菩和/弗里悉德徤/嚧

19. 詵難/陣那悉/和南

……

26. 阿孚林摩和/弗里耶瑟德徤那/虛彌也

27. 娑/弗囉漢/嗢特/紐穫産/祚呼綻那/嗢特/

28. 牟虛里耶徤那/阿縛陣那/度悉丹/忽那/

29. 滿那/波引特/吥/特因那/嚧乎/咋伊伽/炛

30. 耶/阿行/唯也悉/伴那仡/悉多綻/伊/耶陣

31. 那/喻行特紇/囉漢/俱吥地/羅特/奴卑耶

32. 嚧似/阿行/佩耶/摩尼呼/大渾/和哩耶度/

33. 馱和悉/煒哩/奧和耶/謚耶綻

34. 咈哩真言已披宣，頓令三業(yè)悉消除。

35. 楊柳枝頭甘露水，灌灑香筵悉清淨(jìng)。

比較上面三個文本的録文，可看到不同抄本於兩段詩偈前後處置有差，默示抄本製作者於其內(nèi)涵並不清楚。不過，興本在偈前有“真言弗哩能消口業(yè)”之句，謝本則於偈後有“咈哩真言已披宣”之云，顯明彼等將此二偈均目爲(wèi)“弗(咈)哩真言”。爲(wèi)方便論述，姑將篇幅長的一偈名爲(wèi)“真言之一”，另一偈則稱“真言之二”。

三 “真言之一”解讀

下面以摩本“真言之一”爲(wèi)底本，與謝本、興本參校，依次解讀。

013. 阿孚林摩訶謝本興本缺訶和/弗里興本作哩耶瑟

014. 德徤那/虛彌耶謝本作也娑興本增耶/弗囉興本作啰漢/嗢特/紐

015. 獲興本作縛謝本作穫産/祚乎謝本作呼興本作和綻那/嗢特/牟虛哩耶徤

016. 那/阿縛阿謝本興本缺阿陣那/度悉丹興本作呾/忽那興本作特/滿那/

017. 波引特/吥/特因那/盧謝本興本作嚧乎興本作呼/祚謝本作咋伊伽醯謝本興本作炛增耶/

018. 阿行唯耶謝本作也悉/伴興本作炚那訖謝本作仡/悉哆謝本作多綻興本作呾/伊/耶

019. 陣那/喻行特訖謝本作紇興本作仡(核)囉興本作啰漢/俱吥地/囉謝本作羅興本作啰 特/奴

020. 卑耶/嚧興本作炙似/興本增嗢特阿行佩興本作吥耶/興本增炙祚嗢特阿行佩耶摩尼/乎謝本興本作呼大渾/

021. 和哩興本增悉耶度/馱和悉/熗謝本作煒興本作地哩興本作里/阿佩謝本興本作奧和耶興本缺耶/興本增啰遮 伊謝本作謚/

022. 耶但謝本作綻興本作呾

“阿孚林”這一字組，在霞浦抄本中多見。竊意其顯與上揭諸詞有內(nèi)在聯(lián)繫。查中古波斯語，’fwr-, ’pwr- [fur-], 作及物與不及物動詞用，有呼求、祝福、祈禱、創(chuàng)造等意(to invoke，blessings on, bless, pray; to create)。*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8.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語通用的 ’fryn- [frin-]亦同。*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7.中古波斯語之’fryn,’pryn [frīrn]，則是名詞，意思同。*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6.該詞的帕提亞第一人稱單、複數(shù)均作’afryn’m，*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7.該等詞態(tài)無論從讀音或含義，都可與“阿孚林”對號。另該詞在中古波斯語中，若作’pwr’m’偽[furmh]，即爲(wèi)第一人稱複數(shù)的虛擬語態(tài)，*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8.在讀音上近乎“阿孚林摩和”?！断虏孔摗酚小吧蠁櫭鹘绯Ｃ髦鳌?第122行)、“上啓諸天聖衆(zhòng)”(第402行)之句，若’pwr’m’偽用於禱告，取呼求之義，竊意則可參照之，意譯爲(wèi)“上啓”。

“虛彌耶娑”kh伴o m伴e j伴a sɑ：“耶”謝本作“也”，音同?！疤摗?，福州方言作hü[hy]。*李如龍等編《福州方言詞典》，頁150。查帕提亞語形容詞hwmy’st [humayst]與之音近，該詞有閃閃發(fā)光(sparkling, glittering)之意，*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193.用於修飾前面“弗哩悉德徤那”，形容天使光明貌?！断虏孔摗返?23行頌明界諸神有“光明暉輝清淨(jìng)相”之句，是以“弗哩悉德徤那虛彌耶娑”可意譯爲(wèi)“暉輝諸明使”。興本作“虛彌耶娑耶”，“耶”當(dāng)屬衍字。

神。*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334.

“嗢特/紐獲産”，w’d nxwrygrw?n，謂大明尊首次召出之明神，《下部讚·普啓讚文》所云“初化顯現(xiàn)尊”可資對譯。*《下部讚》第124行：“復(fù)啓初化顯現(xiàn)尊，具相法身諸佛母，與彼常勝先意父，及以五明歡喜子。”

“祚乎綻那”dzhuuhn nɑ：“乎”，謝本作“呼”(xu)、興本作“和”(uɑ),音近。諧音自中古波斯語形容詞、副詞j’yd’ng [?ydnag]，永恒也(eternal, eternally)。*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198.

“嗢特/牟虛里耶徤那”，w’d mwx?yg’n，似可意解爲(wèi)諸拯救之神。在漢文摩尼經(jīng)中，救渡世人之神往往被喻爲(wèi)“船主”或“船師”。

“度悉丹”dhu s伴傴t tɑn：“丹”，興本作“呾”(tɑt)?！岸认臁睂σ糁泄挪ㄋ拐Z數(shù)詞、序列詞dw’zdh [dwzdah]，意謂十二(twelve)；“度悉丹”則對音其複數(shù)形式dw’zdh’n [dwzdahn]。*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144.從上下文意思看，“阿縛陣那度悉丹”，夷語作 ’fdn’n dw’zdh’n，即謂十二寶殿，應(yīng)爲(wèi)複數(shù)，故以摩本爲(wèi)是。

按摩尼教義中有十二宮殿之説，稱拯救靈魂之明神居於其中，該神復(fù)被喻爲(wèi)撈渡靈魂之船主。*參芮傳明《摩尼教的船與船主》，見氏著《東方摩尼教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頁262—274。由是《下部讚》有“二七兩般十二殿”(第22行)、“十二常住寶光王”(第122行)、“七及十二大船主”(第127行)、“十二船主五收明”(第362行)之句?！稓埥?jīng)》則將撈渡靈魂之船主稱爲(wèi)“巨海巧智船師”(第325行)，相應(yīng)的船又被稱爲(wèi)寳船(第339行)。有鑑於此，竊疑摩本和興本的口録均有脫漏，本應(yīng)作“忽那忽特”，各取一端耳。若然，則“阿縛陣那度悉丹忽那忽特”可復(fù)原爲(wèi)： ’fdn’n dw’zdh’n xwnyh pwd，意解爲(wèi)“十二宮殿，又曰十二寶船”。

“滿那”muɑn na： 對音中古波斯語動詞(及物、不及物)m’n- [mn-]之現(xiàn)在分詞m’n’g[mng]，意謂停留、居住(remaining, dwelling)。*Boyce 1977, p.56；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25.或?qū)σ糁泄挪ㄋ拐Z形容詞m’n’g [mng], 意謂類似、像(resembling, like)。*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25.無論m’n’g作何解，揣摩其相關(guān)的短語w’d mwx?yg’n ’fdn dw’zdh’n xwnyh pwd m’n’g之意思，當(dāng)謂“十二宮殿(寶船)上的衆(zhòng)拯救之神”，但在’fdn之前疑有’w, ’c(相當(dāng)於英語at，on，in)之類介詞脫漏。

“波引特”puɑ j伴傴n dhk： 對音帕提亞語動詞(及物、不及物)bwj- Pa[bo?-]之祈願語態(tài)bwjyndy偽[bo?īndih]，bwjyndyy[bo?īndi]，原詞謂拯救、救贖(to save, redeem)。*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116.摩尼教把拯救活動喻爲(wèi)船師在大海撒網(wǎng)打撈信徒靈魂?！稓埥?jīng)》第338—339行有云：“緣此眀網(wǎng)於大海中，撈渡我等，安置寳船?！笔且?，該詞亦可意譯“撈渡”。

若把“吥特因那”畫爲(wèi)一個字羣，亦可對音粟特人名pw巟y’n[pu巟yn]，原意爲(wèi)佛陀所青睞者。*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87；並參Pavel B. Lure, Personal Names in Sogdian, Osterreichische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Wien, 2010, p.315, §966.若然，則或以這樣一個名字泛指善信。

“祚伊伽”dzhui gh伴ɑ：“祚”，謝本作“咋”(dhk)，形音皆近。疑訛音自帕提亞語和中古波斯語神名 ’zdygr,’zdyqr [azdegar], [azdēgar]，其首音[a]與上面的[rūh]連讀。該詞意謂使者、信使(messenger, herald)；而 ’zdygr yzd則謂傳信神(Herald God)，即應(yīng)神(the divinity Answer)的名字。*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85.

“嚧乎/祚伊伽” rwh’偽 ’zdygr, 疑同 ’zdygr yzd，意譯應(yīng)神。*édouard Chavannes et Paul Pelliot, “Un traité manichéen retrouvé en Chine”, Journal Asiatique, sér. 10, XVIII, 1911, pp.499-617；see pp.521-522. Boyc, pp.69, 99.《殘經(jīng)》作“喚應(yīng)聲”，*《殘經(jīng)》第209行：“第三日者，即是説聽及喚應(yīng)聲?！薄断虏孔摗穭t曰“喚應(yīng)警覺聲”。*《下部讚》第133行：“又啓喚應(yīng)警覺聲，並及四分明兄弟，三衣三輪大施主，及與命身卉木子?！?/p>

“醯”xiei： 謝本、興本在“醯”後，復(fù)增一“耶”(j伴a)字，默示口傳時(shí)此處之發(fā)音必含糊不清。從語境看，疑“醯耶”所對音的夷詞應(yīng)修飾上面的應(yīng)神，而又含有近乎此兩字的音節(jié)，也許爲(wèi)帕提亞語形容詞?wj [?ō?]或名詞?wjft [?ō?īft]之類，意謂神聖(holy，holiness)。*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320.

“伴那訖”bhuɑn na k伴傴t：“伴”，興本作“炚”，應(yīng)爲(wèi)生造的象聲字；“訖”，謝本作“仡”(伴t)，形近音諧。該字羣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p’n’g [png]或p’ng [pnag]，後者與帕提亞語通用，均意謂保衛(wèi)者、守護(hù)，牧羊人(protector, guardian, guard，shepherd)。*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59.《下部讚》有“守牧者”、“警察者”，*《下部讚》第186行：“無上貴族輝耀者，蓋覆此處光明羣！是守牧者警察者，常能養(yǎng)育軟羔子?！碑?dāng)可意譯該詞。

“羅特”la dhk： 對音帕提亞語名詞rwd [rod]，意謂同情、憐憫(sympathy, compassion)。*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99.

“奴卑耶”nu phiei j伴a： 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男性名字nby’, nby’偽 [nabīy]，在阿拉美語(Aramaic)中，疑謂當(dāng)?shù)叵戎?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39.從本詩偈語境看，應(yīng)謂先知。

“佩耶”bhui j伴a：“佩”，興本作“吥”(p伴u)，音近。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by[bay], 神(god)也。*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120.

顧“嚧似/阿行/佩耶”，謝本同，而興本作“嚧似/嗢特/阿行/吥耶”，緊接著又出現(xiàn)“菳祚/嗢特/阿行/佩耶”。興本與摩本、謝本這一不同，顯明其所據(jù)的是另一個口録本，其口録者不諳夷語，因而對應(yīng)同一夷詞所用近音漢字前後不同，如r’st，先作嚧似，復(fù)作“嚧祚”； by，先作“吥耶”，復(fù)作“佩耶”。真正的音譯作品自不可能出現(xiàn)這等低級錯誤。興本所增的“嗢特”，在同偈中，前此已見兩例，無疑即對音夷詞的w’d [wd], 神也。從詩偈前後皆神名的語境看，照夷語的習(xí)慣，緊接該詞後邊的“阿行佩耶”應(yīng)是一個具體的神名。若然，該神號在偈中是惟一被重複誦念者，顯明其在摩尼教徒心目中有著極崇高的地位，然而在已知的摩尼教主神譜中，*參M. Boyce, A Reader in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 Parthian, Leiden： E. J. Brill, 1975， pp.8-10.尚無從找到對應(yīng)者。是以，疑興本所增的“嗢特”應(yīng)屬衍字，而其所增的“炙(嚧)似嗢特阿行吥耶”則屬衍文。如此衍字、衍文不是單純傳抄錯訛所能解釋的，歸咎於長期口傳所造成，或更能令人信服。

“呼大渾”xu dhɑun： 對音帕提亞語和中古波斯語名詞xwd’wn, xwd’wwn [xwadwan]，係對有權(quán)勢者之尊稱，英語作lord。*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366.查《下部讚》稱摩尼爲(wèi)“忙你”，經(jīng)文中屢現(xiàn)“忙你尊”(見135、152、256、357、383等行)，是以，無妨將“摩尼呼大渾”意譯爲(wèi)“摩尼尊”。

“馱和悉”dhɑuɑ s伴傴t： 對音中古波斯語名詞dwx? [dux?]，意謂少女、處女(maiden, virgin),一種女選民之謂(one of the women Elect)。*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147.此處當(dāng)謂女選民，即女性出家僧侶，《下部讚》所稱的“清淨(jìng)童女”(第350行)、“堅(jiān)童女輩”(第386行)。

考霞浦抄本夷偈的結(jié)句，形式不乏與”弗里真言”類似者。如摩本的另一夷偈《四寂讚》結(jié)句作“遮伊但/伽度師”，即夷語 j’yd’n q’dw?, “萬世聖明”也。*參拙文《霞浦抄本夷偈〈四寂讚〉釋補(bǔ)》。摩本還有夷偈《天王讚》，結(jié)句作“阿和/遮伊但”。*參拙文《霞浦抄本明教“四天王”考辨》。其“阿和”uɑ, 當(dāng)與上揭興本“弗里真言”的“奧和”同。該等均爲(wèi)禱告詞、讚詩結(jié)束的套語，無非就是表達(dá)、強(qiáng)調(diào)祈願者的心願、態(tài)度耳，類乎基督教徒在禱告或頌唱讚美詩後，常以希伯來語的mēn (“阿門”或“阿們”)爲(wèi)結(jié)?；浇痰摹鞍㈤T”被意譯爲(wèi)真誠，表示“誠心所願,心願如此,但願如此”之類的意思。摩尼教本來就吸收了很多基督教成分，在禱告詞中模仿之自不奇怪。因此，就夷偈的結(jié)語，亦無妨效法基督教之“阿門”意解，似無必過於拘泥夷詞之本義?！断虏孔摗返?85—386行的禱文結(jié)語有“究竟如所願”者，*《下部讚》第385—386行：“我等淨(jìng)法男，諸堅(jiān)童女銝，及以諸聽者，究竟如所願！”似與本偈意境頗合，可資意譯參考。

四 “真言之一”擬譯

從上揭於諸漢字音羣之解讀，已可看到各文本於同一夷詞所選用的漢字有別，這無疑無從用傳抄之訛作解，倒確證了當(dāng)初並無音譯文本傳世，而是各據(jù)口傳對以近音漢字。由於屬口傳耳受之物，即便未被刻意篡改，然在承傳過程發(fā)生讀音走樣、詞句顛錯或脫漏已不知凡幾？因而，就算上揭於夷詞的復(fù)原不離譜，但其“先天性”的缺陷已注定其珠串後成不了完美的詩偈，下面惟依次將明顯相關(guān)的夷詞分成短語，推度擬譯其大略的意思：

1. 阿孚林摩訶和/弗里耶瑟德徤那/虛彌耶娑/弗囉漢/ ’pwr’m’偽 fry?tg’n hwmy’st frwx’n， 上啓福德諸明使，

2. 嗢特/紐獲産/祚乎綻那/ w’d nxwrygrw?n j’yd’ng， 永恒初化顯現(xiàn)尊，

3. 嗢特/牟虛哩耶徤那/ w’d mwx?yg’n， 衆(zhòng)救拔之神，

4. 阿縛阿陣那/度悉丹/忽那/(忽特)/滿那/ ’fdn dw’zdh’n， xwnyh pwd m’n’g， 居於十二宮殿即十二寶船,

5. 波引特/吥/特因那/ bwjyndy偽 pwhr dyn’n (pw巟y’n)! 祈請救拔(吾輩)清淨(jìng)童男!

6. 盧乎/祚伊伽/醯(耶)/阿行/唯耶悉/伴那訖/悉哆綻/ rwh’偽 ’zdygr ?wj(？)，’z’d(w’d) wjyd(？)， p’n’g jydg’n， 神聖的喚應(yīng)警覺聲，高貴聖靈，性命警察者，

8. 奴卑耶/嚧似/阿行/佩耶/摩尼/乎大渾/ nby’ r’st ’z’d by m’ny xwd’wn 真實(shí)先知、高貴之神摩尼尊

9. 和哩耶度/馱和悉/襵哩/ hwfry’d dwx? zyry偽！ 仰請祐助智慧清淨(jìng)童女！

10. 阿佩耶/伊耶但 ’by’d y’wyd’n(j’yd’n？) 永誌不忘！

依據(jù)該等短語，不難揣摩詩偈大意，試效仿《下部讚》和摩本的表述風(fēng)格，擬譯如次：

上啓福德諸明使，永恒初化顯現(xiàn)尊，十二寶殿十二船，撈渡靈魂衆(zhòng)船師，救拔吾輩淨(jìng)童男!莊嚴(yán)喚應(yīng)警覺聲，聖靈性命警察者，慈悲憐憫諸聖尊，真實(shí)先知，無上摩尼尊，佑助智慧清淨(jìng)女。究竟如所願(永誌不忘)！

倘本偈之“馱和悉”復(fù)原爲(wèi)dwx?屬確的話，則該真言不僅提到男性信徒，更突現(xiàn)女性信徒。按女性在摩尼教會中占有重要地位，唐代來華摩尼僧就不乏女性，漢文獻(xiàn)稱謂女摩尼。北宋贊寧《大宋僧史略》載：“武宗會昌三年敕：‘天下摩尼寺並廢入官?！┏桥δ崞呤怂馈＜霸诖藝捈v諸摩尼等配流諸道，死者大半?！?《大正藏》(54)，No.2126，頁253中。據(jù)此，僅京城一地當(dāng)年被處死之女摩尼便達(dá)七十二人之多，足見摩尼僧中女性之衆(zhòng)。涉及女摩尼的祈禱詩偈殘存於霞浦民間的科儀本，説明來華摩尼僧一直保持中亞教會傳統(tǒng)，注重發(fā)展女性信徒。爾後，由摩尼教華化而成的明教，顯然仍繼承這一傳統(tǒng)。宋代明教會的女性頗衆(zhòng)，以至爲(wèi)士人所矚目。如洪邁(1123—1202)《夷堅(jiān)志》便載道：“喫菜事魔，三山尤熾。爲(wèi)首者紫帽寬衫，婦人黑冠白服，稱爲(wèi)明教會?！?轉(zhuǎn)自志磐《佛祖統(tǒng)紀(jì)·法運(yùn)通塞志》十七之十五，釋道法校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頁1143；又見《大正藏》(49)，頁431上。有關(guān)記載之考證，參本人與殷小平合撰《〈夷堅(jiān)志〉明教記事史料價(jià)值辨釋》，《中華文史論叢》2012年第2期，頁255—283。於此，今次霞浦田野調(diào)查亦有所發(fā)現(xiàn)，如霞浦《林氏宗譜》所録八世祖林瞪(1003—1059)便是一位“齋戒嚴(yán)肅”之虔誠明教徒，其“長女屏俗出家爲(wèi)尼”，*有關(guān)宗譜之記載，詳參陳進(jìn)國、林鋆《明教的新發(fā)現(xiàn)——福建霞浦縣摩尼教史跡辨析》，頁344—345；關(guān)於林瞪明教信仰的考證，詳參拙文《霞浦林瞪崇拜之我見》，《文史》2015年第2輯，頁109—133。當(dāng)亦屬出家之女性明教徒。

五 “真言之二”解讀並擬譯

“真言之二”同樣以摩本爲(wèi)底本，參校謝本、興本：

023. 阿弗哩謝本作里特/菩和/韢謝本作末興本作味囉謝本作羅興本作啰/摩尼/弗興本作咈哩謝本作里

024. 炘謝本興本作悉特嚧興本作炙詵興本作瀓/嗢特/阿弗哩謝本作里特/菩勻謝本作和/

025. 弗哩謝本作里悉德徤嚧興本作炙詵興本作瀓難興本作那/陣波謝本作那悉/和

026. 南

“菩和”bhiuɑ： 對音帕提亞語形容詞pw’g [pawdg]，義作純淨(jìng)、神聖(pure, holy)。*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85.

“韢羅/摩尼”muɑt la：“韢”，音同“末”，生造的象聲詞，謝本作“末”，音同；興本作“味”，不識夷音之誤?！绊}羅”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的mry，m’ry, m’rw, m’r(-), mr [mr]，該詞源於阿拉美語名詞，作敬稱用，置於名字之前，有時(shí)與名字連寫在一塊。意謂吾主(my lord)。*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231；Boyce 1977， p.57.該詞置於摩尼之前，顯係對摩尼之敬稱。是以，“萂羅/摩尼”，無疑可復(fù)原爲(wèi)mry m’ny，同樣可意譯爲(wèi)“摩尼尊”之類。

“嚧詵難”luo ?伴en nɑn：“難”興本作“那”(nɑ)，音近。對音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名詞、形容詞rw?n [rō?n]的複數(shù)形式rw?n’n [rō?nn]，*Durkin-Meisterernst 2004， pp.300-302.“弗里悉德徤/嚧詵難”可復(fù)原夷詞 frystg’n rw?n’n，衆(zhòng)明使也。

“弗里悉德徤/嚧詵難/陣那悉”，復(fù)原爲(wèi)frystg’n rw?n’n d’n’g，意譯爲(wèi)“諸具智明使”。

阿弗哩特/菩和/萄囉/摩尼/弗哩炘特/嚧詵/

’frydg pw’g mry m’ny fry?tg (frystg) rw?n，

無上摩尼尊，清淨(jìng)光明使，

嗢特/阿弗哩特/菩勻(菩和)/弗哩悉德徤/嚧詵難/陣波(那)悉

w’d ’frydg pw’gyn(pw’g) frystg’n(fry?tg’n) rw?n’n d’n’gyy.

無上清淨(jìng)神，具智諸明使。

據(jù)上面對“真言之一”和“真言之二”所解讀內(nèi)容，不難看到“之一”是一個祈禱詞，表達(dá)信徒對諸神之祈求；“之二”則是誦念神號，只有短語，不成句子。三個文本文字之異，大多應(yīng)出自口傳耳受之誤差。不過，現(xiàn)有這三個文本尚難見後人穿鑿的明顯痕跡，但摩本尚另有一短偈則不然。是偈見於摩本頁49之“小淨(jìng)口”之後，作：

392 阿咈哩特/菩和/萄囉/摩尼/咈哩炘特/

383 嚧詵難/陣波悉/和喃

其貌似“真言之二”，少了中間“嗢特/阿弗哩特/菩勻/弗哩悉德徤/嚧詵”等十五字，目其爲(wèi)抄寫脫漏所致，乍想可成一説，細(xì)思則未盡然。緣全偈即便包括“和喃”二字，亦不過三十七字，而抄漏殆近半，宗教敬畏之心何存？是以，竊意乃後人有意爲(wèi)之，將其刪略爲(wèi)更簡短的咒語。簡約者顯然是爲(wèi)了進(jìn)一步突出教主摩尼名號，不過其於夷語似懂非懂，仍照襲“和喃”兩字，重犯“陣波悉”之誤。其本意要顯明摩尼就是光明之使者(fry?tg rw?n)，漢字對音作“咈哩炘特/嚧詵”便可，但其作“嚧詵難”, 即變成複數(shù)rw?n’n。依愚見，該偈原應(yīng)作：

阿咈哩特/菩和/韢囉/摩尼/咈哩炘特/嚧詵/陣那悉

’frydg pw’g mry m’ny fry?tg (frystg) rw?n d’n’gyy.

無上摩尼尊，清淨(jìng)智慧光明使。惜該偈未見有對應(yīng)“大力”的夷詞，否則便可目爲(wèi)福建明教流行之“清淨(jìng)光明，大力智慧，無上至真，摩尼光佛”十六字咒的原型。*參拙文《福建明教十六字偈考釋》，《文史》2004年第1輯，頁230—246；最新修訂本見《敦煌文書與夷教研究》，頁198—224；田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十六字偈被村民目爲(wèi)咒語，見粘良圖《晉江草庵研究》，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頁88。

六 餘 論

從以上於“弗里真言”的解讀看，其爲(wèi)口傳耳受之物，固無疑問；然若究其初傳之時(shí)，恐亦並非照西域文本宣科。假如上面所復(fù)原的夷詞不太離譜的話，則可見到原偈乃雙語合璧?！罢嫜灾弧敝袧h字音羣可同時(shí)與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語對號者依次有：“阿孚林摩訶和”、“弗里耶瑟德徤那”、“弗囉漢”、“嗢特”、“特因那”、“祚伊伽”、“阿行”、“伴那訖”、“耶陣那”、“奴卑耶”、“摩尼乎大渾”；僅能對號帕提亞語者有：“虛彌耶娑”、“牟虛哩耶徤那”、“波引特”、“吥”、“醯(耶)”、“唯耶悉”、“悉哆綻”、“囉特”、“和哩耶度”、“阿佩耶”、“伊耶但”；只能對號中古波斯語者則有：“紐獲産”、“祚乎綻那”、“度悉丹”、“忽那”、“滿那”、“盧乎”、“伊”、“喻行特訖囉漢”、“俱吥地”、“嚧似”、“佩耶”、“馱和悉”、“熗哩”?！罢嫜灾庇伸蹲?jǐn)?shù)少，顯得較爲(wèi)單純，漢字音組多可在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語文獻(xiàn)中找到對應(yīng)單詞，只有“菩勻(菩和)”獨(dú)出帕提亞語的pw’gyn(pw’g)，“陣那悉”獨(dú)出中古波斯語的 d’n’gyy。不過，個中就“菩勻”(pw’gyn)和“菩和”(pw’g)這兩個同義詞或近義詞的使用，摩本和謝本有異，固然不排除傳承過程中的口誤，但更可能當(dāng)初摩尼僧口授時(shí)就不一樣。承王媛媛女史所示：“吐魯番出土中古波斯和帕提亞摩尼教文本中，也有在同一首讚詩或韻文裏二語種混用的現(xiàn)象，不過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個別詞或片語的混用。”若然，則像“弗里真言”這樣兩種語言雜糅的詩偈，未必有西域文本可依。

考唐代來華摩尼教，猶如早前的佛教，在漢譯經(jīng)典中不僅有音譯詞語，亦有一些音譯詩偈，摩尼僧更直接以夷言口授夷偈，以強(qiáng)化宗教歸屬感，營造神秘宗教氣氛。*參拙文《摩尼教〈下部讚〉三首音譯詩偈辨説》，頁7—11。今次霞浦抄本所見夷偈，自與當(dāng)年之摩尼僧不無淵源。查明代何喬遠(yuǎn)(1558—1631)《閩書》卷七《方域志》記“會昌中汰僧，明教在汰中。有呼祿法師者，來入福唐，授侶三山，游方泉郡，卒葬郡北山下”。*何喬遠(yuǎn)《閩書》(1)，廈門大學(xué)點(diǎn)校本，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頁172。就何氏有關(guān)摩尼教史事記載的可信性，學(xué)界蓋有共識。參拙文《泉州摩尼教淵源考》，刊林中澤主編《華夏文明與西方世界》，香港博士苑出版社，2003年，頁75—93；修訂稿見《中古三夷教辨證》，北京，中華書局，頁375—398。呼祿法師無疑隸屬中亞摩尼教會，倘其爲(wèi)躲避唐武宗的宗教迫害，自以回歸西域故土爲(wèi)上策；但卻逃至福建，顯然是不甘心在中原之失敗，意在東南沿海再樹教纛。如此虔誠爲(wèi)宗教鞠躬盡瘁之摩尼僧，當(dāng)非個別，何氏具名的法師自是有案可稽者。是以，入閩傳教者，當(dāng)不止呼祿法師一人，而應(yīng)是呼祿法師們。

按呼祿法師們?nèi)腴}之時(shí)，中原摩尼僧已慘遭屠殺，而經(jīng)典則被大批燒毀，於此史乘有徵： 會昌三年“詔回鶻營功德使在二京者，悉冠帶之。有司收摩尼書若象燒於道，産貲入之官”。*《新唐書》卷二一七下 《回鶻傳下》，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6133。是以，難以想像彼等逃難之際，還攜帶成批的違禁經(jīng)典，尤其是西域原典入閩，以備繼續(xù)譯經(jīng)。竊意呼祿法師們在閩的宣教授經(jīng)活動，當(dāng)多憑原有的記憶；至於夷偈，則多隨口而誦而授，中古波斯語和帕提亞語均爲(wèi)中亞摩尼教會用語，身居異國他邦的摩尼僧，口授詩偈時(shí)，混用故土兩種“母語”，不足爲(wèi)奇。

呼祿法師們在福建所播下摩尼教種子，後來發(fā)育變異成明教，勃起於兩宋之交。後雖歷遭官府取締嚴(yán)禁，但火種不滅。逮至明代，始漸式微，至何喬遠(yuǎn)時(shí)代，如其所目睹的：“今民間習(xí)其術(shù)者，行符咒，名師氏法，不甚顯云?！?《閩書》(1)，頁172。竊意呼祿法師所傳夷偈，後世閩人不知所云，自顯得特別神秘，被想像具有非凡之法力，用於“行符咒”，適得其所。其形諸近音漢字後，更被擷入當(dāng)?shù)仂`源法師所用科儀本；逮至近年，終爲(wèi)林鋆先生、陳進(jìn)國先生所發(fā)現(xiàn)，重見天日，可謂學(xué)界之幸矣！

2015.6.30

(本文作者係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