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曉梅[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從飲食書寫看《玫瑰門》的日常生活敘事
⊙賈曉梅[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鐵凝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玫瑰門》,在思想主題和敘事風格上,都與其之前作品有著很大差別,它標志了鐵凝在小說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日漸成熟。以敘述女性家族生活史為主要內容的《玫瑰門》,主要敘事方式是日常生活敘事,而相較于衣、住、行等其他日常生活內容,日常飲食則得到了突出描寫。飲食書寫不僅表現了鐵凝深厚的飲食情結,反映了她“文學表現生活”的創(chuàng)作觀念,而且也對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倫理具有重要的建構作用。
飲食書寫 《玫瑰門》 日常生活敘事
《玫瑰門》作為一部書寫三代女性家族生活史的長篇小說,其從衣、食、住、行等各個方面對小說人物的日常生活進行了全景式描寫,尤其是頻頻出現的飲食書寫,更使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具體而充實。經統(tǒng)計,《玫瑰門》中的飲食書寫共計六十余次,提到的諸如叉燒肉、蜜供、油餅兒等飲食名稱多達五十余種。這些飲食書寫既反映家庭生活,也涉及社會生活,既包含日常主食,也囊括各種零食。
《玫瑰門》中的飲食書寫既從側面反映了人物的日常生活情態(tài),也豐富了小說的日常生活敘事。赫勒指出,日常生活是“那些同時使社會再生產成為可能的個體再生產要素的集合”。國內學者衣俊卿根據我國實際情況,認為“日常生活是以個人的家庭、天然共同體等直接環(huán)境為基本寓所,旨在維持個體生存和再生產的日常消費活動、日常交往活動和日常觀念活動的總稱,它是一個以重復性思維和重復性實踐為基本存在方式,憑借傳統(tǒng)、習慣、經驗以及血緣和天然感情等文化因素加以維系的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領域”。因此簡言之,日常生活即是指包括衣食住行、飲食男女、婚喪嫁娶、生老病死等在內的,與人類生活息息相關的各種人類活動。而日常生活敘事則指“將日常生活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男女情愛等基本的生活需要納入文學作品之中,將人的基本日常生活狀態(tài)作為其敘事表現的中心,并以此基礎去打量人物的內在精神和生命本質”。
其實在早期作品中,鐵凝便表現出對日常生活的鐘愛。當我國小說創(chuàng)作進入新時期,大批作家響應國家政治意識形態(tài)號召,集體掀起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思潮并開始關注日常生活時,鐵凝早已開始了自己相對獨立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20世紀70年代發(fā)表的小說《夜路》到80年代的《哦,香雪》《沒有紐扣的紅襯衫》,這些作品都反映了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較少正面涉及當時的政治話語和宏大主題。一直以來鐵凝都不是一位緊跟文學潮流的作家,正如賀紹俊先生所言,鐵凝是一位“快樂地游走在‘集體寫作’之外”的作家。
《玫瑰門》對日常生活敘事的細膩把握,來源于鐵凝對平凡生活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獨特理解,而“文學表現生活”創(chuàng)作觀念的形成則與她的家庭生活和知青經歷密不可分。鐵凝從小便生活在一個民主氣氛極為濃郁的知識分子家庭,尤其是父親對她的影響很大。她的父親是一名畫家,也是一個極富生活情趣的人。在父親的影響下,鐵凝也逐漸養(yǎng)成了觀察生活、熱愛生活的習慣。而后,四年的知青經歷則不僅為鐵凝早期以描寫農村生活為主要內容的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素材,也促成了其“文學表現生活”的創(chuàng)作觀念。在散文中她談道:“真正的文學也并非那樣的遠離人間煙火。你敢說哪篇巨著形成時,作者的桌面上準沒有油鹽醬醋?!痹谂c趙縣青年談論文學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她也著重向青年朋友講述了感受、理解和表現生活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性。
而鐵凝對日常飲食情有獨鐘,也與其個人生活有著密切關系,三年自然災害和“文化大革命”培養(yǎng)了鐵凝對飲食深厚的依賴之感。因此,相較于宏大敘事,在《玫瑰門》中鐵凝更愿意從日常飲食出發(fā),展現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把握整個時代的脈搏。而從主觀來看,鐵凝自身對飲食的喜愛也是形成其飲食情結的重要因素。在平常生活中,鐵凝是一個隨性而樂觀的人,她熱愛生活,所以也熱愛美食。她曾談到自己在生活中很喜歡喝酸奶,有時遇到壓力和挫折,正是因為喝了酸奶,心情便會有所好轉。在鐵凝那里,只有充滿人間煙火和柴米油鹽的日子才是親的,生活也才是真的。因此,關注日常飲食是鐵凝感受生活、體驗生活的重要途徑。
西方文藝理論家艾布拉姆斯認為,成長小說的“主題是主人公思想和性格的發(fā)展,敘述主人公從幼年開始所經歷的各種遭遇。主人公通常要經歷一場精神上的危機,然后長大成人認識到自己在人世間的位置和作用?!庇伞俺砷L小說”的定義以及蘇眉在北京四合院的生活經歷來看,《玫瑰門》不僅是小主人公蘇眉的人生之門、青春之門,而且也是講述女性生成的優(yōu)秀文本。善于描寫日常生活細枝末節(jié)的鐵凝,在凸顯小說的成長主題上,自然也不忘發(fā)揮日常生活敘事的巨大魅力。在回溯式的日常生活敘事中,蘇眉關于日常飲食的回憶,幾乎伴隨了她整個少女時代的成長。
蘇眉回憶自己初入北京婆婆家是5歲的時候。來自雖城的她當時懵懵懂懂,既未與陌生人打過交道,也未曾見識過北京的各種吃食。蘇眉與婆婆第一次見面,雖然遭遇不愉快,但那次午飯卻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小說寫道:“婆婆出去了一會兒,買回了菜,買回了‘螺絲轉兒’和饅頭”“有一種鮮紅透明、吃起來甜絲絲的肉,后來眉眉才知道那叫‘叉燒肉’,婆婆只稱它為‘叉燒’”。由此可以看出,北京對于從小生長在雖城的蘇眉來說是那么的陌生,甚至連人們的日常飲食都讓她感覺稀奇。在婆婆家的第一次午飯,不僅讓蘇眉認識了叉燒肉、螺絲轉兒等北京的各種新鮮吃食,而且也使她對北京婆婆家的飲食習慣有了初步了解。無論在認識上,還是情感上,5歲的蘇眉在婆婆家的第一次午飯都為其后來被寄養(yǎng)到響勺胡同做了鋪墊。
正式入住北京婆婆家是在兩年后,當時蘇眉7歲。由于“文革”的到來,父母被下放到農場工作,蘇眉便被寄養(yǎng)在婆婆家。入住響勺是蘇眉人生的重大轉折點,而當天晚上的晚飯經歷也成為她終生難忘的重要成長記憶。晚飯時間舅媽和婆婆端來了飯菜,一盤素炒扁豆和一碗清燉排骨,然而蘇眉的吃飯行為卻讓婆婆大不習慣?!安荒苓@樣”“小孩不能先拿筷子”“小孩不能在飯桌前站著”。司猗紋連續(xù)幾個“不能”讓年幼的蘇眉不知所措,直到舅媽竹西把窘迫、受氣的蘇眉擺上了杌凳,將筷子遞給她,才擺脫了婆婆的說教和控制。正是通過人們在飯桌上的各種表現,蘇眉初次了解了即將與自己在一起生活7年的親人們:控制欲極強的婆婆司猗紋以及反控制的竹西。
在響勺胡同的蘇眉一天天走向成熟,其最終的完整展現表現為14歲時在一次午飯制作中的自作主張。從對“生蔥熟蒜,熱鍋油溫”口訣的完美解讀,到兩菜一湯的誕生,14歲的蘇眉又向成長邁近了一步。正如小說對蘇眉的那段心理描寫:“在婆婆倒下不干時,她愿意承擔家里的一切,她愿意以此來顯示出她的存在對于這個家庭的重要?!蔽顼埖莫毩⑼瓿刹粌H表現了蘇眉擁有如同大人一般的料理和審度才能,而且還傳達出了她對婆婆、小瑋、寶妹以及整個家庭承擔責任的意愿。蘇眉長大了,她學會了擔當,懂得了責任,她努力在整個家庭中尋求著自己的存在感。
從5歲初入響勺到14歲逃離北京,蘇眉不僅認識了新鮮事物,結識了各類人物,同時也深化了對責任的認識和理解。從某種程度上說,小說以飲食書寫為主要內容的日常生活敘事倫理,使主人公的成長歷程更顯生動、真實,其成長主題也得到了具體、可感的呈現。
《玫瑰門》的歷史意識體現在鐵凝對“文革”歷史的背景化敘述中,鐵凝不僅表達了自己對歷史的反思,也完成了對人性的叩問。在人類的潛意識里,宏大敘事和日常生活敘事通常相互對立,日常生活敘事也很難表現諸如歷史等這樣的宏大主題。但《玫瑰門》雖然以日常生活敘事為主,但并不表示它放棄了對重大主題的關注。比如小說在敘述司猗紋的整個人生歷程時,并沒有虛化故事背景,而是將其放置在五四運動、新中國誕生、“反右”運動、“文化大革命”以及改革開放等真實存在的歷史背景中,從而完整展現了司猗紋的一生。
對于歷史,鐵凝從來都不缺乏自己的思考和認識,只是她善于透過日常生活來書寫歷史,恰如“歷史只是一個已經逝去的相對長的時間橫斷面內一段實實在在的生活流?!币粋€新的歷史時期的到來總會帶動日常生活的變化。在《玫瑰門》中,鐵凝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當“文革”不知不覺到來時,司猗紋到街上去買早點,結果發(fā)現全中國只有小小的早點鋪子沒人注意。不僅中檔飯莊被革命小將砸了牌子,限令只能賣兩樣菜。而且眉眉買煙商店的名稱,也從“德生厚”改成了“紅衛(wèi)”。改過之后的“紅衛(wèi)”房頂上垂下標語,貨架上糊著大字報,上面寫著革命群眾應該買什么吃的、買什么用的,哪些東西屬于哪個階級。此外,司猗紋故意遷就工人家庭出生的羅家而改變自家的飲食習慣,也與當時的政治風潮有關。因此,“文革”期間人物在飲食方面發(fā)生的變化無不反映了歷史中的各種細節(jié)。
其實,鐵凝與蘇眉有著相似的“文革”經歷,對于自己寄居在北京四合院里的“文革”記憶,鐵凝談道:“在‘文化大革命’那樣一個扼殺人性的年代,四合院卻變成了一個展露人性陰暗和殘酷的裸地?!焙吞K眉一樣,鐵凝親眼見證了“文革”批斗:“我看著她們扭著她的胳膊把她押回院子鎖進西屋,還派專人看守。我曾經站在院里的棗樹下希望崔太太逃跑成功?!比绾慰创洑v過的那段歷史,通過對一塊豬肋引發(fā)的血案——“大黃”事件的講述,鐵凝在小說中向我們做了進一步的回應。
在四合院里,貓偷吃別家的肉屬于再正常不過的小事,只要兩家人做出讓步,問題也較容易解決。但在《玫瑰門》中,姑爸所養(yǎng)的大黃不僅因為偷吃羅大媽家的豬肋而被鞭打至死,而且直接導致了姑爸的死亡。從文本的表層敘述來看,紅衛(wèi)兵小將將鐵桶條插進姑爸的下體極盡個體對他人的殘酷對待,但在深層意義上則典型地反映了“文革”歷史的荒誕性。在《玫瑰門》中,“文革”無疑是“瘋狂時代”和“丑惡人性”的展現。在人類潛意識里,惡性因子總是潛伏著,人類文明的作用就在于對其進行遏制。而大黃事件表明,由于遭到“文革”的摧毀,人類文明被迫缺席,原本潛藏在人類身體里的惡性因子便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歷史的悲劇也由此上演。姑爸和羅家之間的隔閡屬于私人恩怨,但在“文革”的包庇之下,羅家人還是為自身的殘忍和惡行找到了合適的理由:姑爸三更半夜不停地叫罵就是階級報復的一種,對于西屋的這一新動向,身上流淌著“捍衛(wèi)”熱血的他們,沒有理由不對姑爸進行所謂的“合法化”批判。
大黃事件從一個日常飲食細節(jié)引發(fā)為生活糾紛,最后發(fā)展成致人死亡的流血案件,這一重大轉變表明:歷史往往就隱藏于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中的歷史細節(jié)因而更加真實且令人震驚。正如:“與20世紀80年代男性作家們著重反映歷史大事件的寫法不同,鐵凝似乎更關注于‘歷史’的細枝末節(jié)?!毕噍^那些直接敘述歷史斗爭的宏大“文革”敘事,《玫瑰門》的“文革”主題并不鮮明。但在鐵凝看來,“歷史在日常化的過程中敞開了被‘正史’所遺漏和封鎖的具體可感的現實圖景。”往往日常生活更能幫助人們認清歷史,那些從感性體驗出發(fā)形成的考察和思索有時才更深刻,更能深抵和撼動心靈。小說中的飲食書寫不僅向人們敞開了“文革”歷史的民間視域,而且也傳達了鐵凝對歷史、對人性的個人反思。無論是對人們日常飲食變化的描寫、對司猗紋各種獻媚手段的敘述,還是對大黃事件的暴力呈現,透過飲食這一民間視角,《玫瑰門》表達了日常敘事倫理對“文革”歷史的獨特關懷。
關注日常生活一直是鐵凝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點。通過日常生活敘事,鐵凝完成了自身觀念意識在文學作品中的傳達。在鐵凝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里,《玫瑰門》作為首部長篇小說,是其重要的創(chuàng)作實績。在敘事上,《玫瑰門》主要采用了日常生活敘事手法,而小說中多次出現的飲食描寫則成為建構日常生活敘事倫理的重要內容。在《玫瑰門》中,日常飲食書寫具有重要意義:一方面,它反映了鐵凝的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展現了其特有的飲食情結,豐富了小說的“成長”主題;另一方面,它傳達了《玫瑰門》日常生活敘事的多重價值追求:對“文革”歷史的叩問與對人性的深探。
注釋
① [匈牙利]阿格妮絲·赫勒:《日常生活》,衣俊卿譯,重慶出版社1990年版,第3頁。
② 衣俊卿:《現代化日常生活批判》,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1頁。
③ 董文桃:《論日常生活敘事》,《江漢論壇》2007年第11期。
④ 賀紹?。骸惰F凝:快樂地游走在“集體寫作”之外》,《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6期。
⑤? 賀紹?。骸惰F凝評傳》,鄭州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66頁,第98頁。
⑥ [美]艾布拉姆斯:《歐美文學術語詞典》,朱金鵬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218頁。
⑦⑧⑨ 鐵凝:《玫瑰門》,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1頁,第30頁,第348頁。
⑩? 王志華:《人類的關愛和生命的體貼》,山東師范大學2006博士論文。
? 鐵凝:《鐵凝文集5:女人的白夜》,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15—16頁。
? 李正紅:《論鐵凝長篇小說的歷史敘事》,《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2年第3期。
作 者:賈曉梅,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在讀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