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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多年前讀過一本日本學者小南一郎的《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①小南一郎著,孫昌武譯:《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很有印象。最近得知他的《唐代傳奇小說論》②小南一郎著,童嶺譯,伊藤令子校:《唐代傳奇小說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已有中譯本面世,趕緊找一本來看。《唐代傳奇小說論》討論的四篇作品:《古鏡記》《鶯鶯傳》《李娃傳》和《霍小玉傳》都是讀者耳熟能詳?shù)拿?,就此要講出新的意見來是不容易的事情,而小南一郎先生卻分別提出了令人耳目一新的高見。
關(guān)于《古鏡記》,小南先生聯(lián)系中原高門在唐代的衰敗來思考其中蘊含的深意,他說:
作為太原王氏,他們的寶器是古鏡。《古鏡記》則敘述了作為寶器的古鏡的活躍及其喪失過程。略有些圖式性的表達方式,大概的象征是,寶器的活躍即是王氏一族在社會的活躍,而寶器的喪失即是這一門閥的衰亡。具有全能之力,并且能懲罰邪惡之物的古鏡,順從天意的決定而離開。古鏡喪失帶給王氏族人的悲傷,無異于對于門閥沒落的哀悼。③同上,第63頁。
這是很能言之成理的新說。時代不同了,老牌門閥難以保持其昔日的輝煌,拿難以言說的天意來解釋,不失為一個體面的退路。唐人重郡望,喜歡攀附古老的高門,其實正是那些高門已經(jīng)走向末路、傳統(tǒng)的譜牒也漸漸失效的征候。試想在東晉門閥政治最盛之時,一個外人誰敢冒充瑯琊王氏或陳郡謝氏的族人!太原王氏曾經(jīng)是一流的高門,后來漸漸落于崔、盧、李、鄭之后,并且越來越遠,即使花很大氣力隆重推出一代宗師王通也無濟于事。王氏族人深感痛心,只能說:我們王家先前比你們闊多啦,甚至曾經(jīng)擁有一面稀世之寶的神奇古鏡!
關(guān)于《鶯鶯傳》,書中有一道副標題:“元白文學集團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切入的角度已灼然可知。以白居易、元稹為雙核的文學圈子一方面在詩歌上投入了極大的努力,而同時也頗致力于小說,在傳奇小說與歌行體詩的相互配合上進行了種種創(chuàng)新試驗,取得了不俗的成績。
小南先生指出,在《鶯鶯傳》里,“張生斬斷與鶯鶯關(guān)系的正當化理由是,身為‘尤物’的女性對男性不利,時常也會有女性導致國家覆滅云云”④同上,第77頁。。在國家層面上有“女禍”亡國論,家庭層面上則有“尤物”破家論。書中引用白居易的《李夫人》一詩,說是漢朝的李夫人把漢武帝弄得神魂不安,而事情遠遠不限于此—
傷心不獨漢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
君不見,穆王三日哭,重碧臺前傷盛姬。
又不見,泰陵一掬淚,馬嵬坡下念楊妃。
縱令嬌姿艷質(zhì)化為土,此恨長在無銷期。
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
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傾城色。
這里又提到更早的周穆王(詳見古小說《穆天子傳》)和本朝的玄宗皇帝。古今國破家亡責任都不在男子,而在那些美女,所以最好離她們遠一點。事實上恐怕是沒有出息、不負責任的男人才說這樣的話,而諸如此類的議論在完全以男子為中心的古代卻大為流行。白居易是成就很高的詩人,但他的婦女觀中頗有落后得可怕的成分。記得早些年舒蕪先生曾有專文揭露和批評白居易的這個側(cè)面①舒蕪:《哀婦人》,見《偉大詩人的不偉大一面》,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66—372頁。,在研討《鶯鶯傳》的時候大可引來作為參照。小南先生是漢學專家,也許未必會留意舒蕪這樣的新式文學人物吧。
小南先生歸納作品的主旨說:“首先主人公張生拋棄了鶯鶯,然后與自己官僚身份相當?shù)呐咏Y(jié)婚,因此,友人十分贊賞張生迷途知返的行為。”②《唐代傳奇小說論》,第88頁。從青年時代一度失控的浪漫主義激情中迅速抽身,返回現(xiàn)行體制之內(nèi),作者強調(diào)這才是唯一正確的選擇。《鶯鶯傳》深刻地符合當時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可以說唱的是合于官場規(guī)則的主旋律。要說它有多少進步意義實在很困難,它給人們的啟發(fā)或許在于,主旋律可以唱得很有味道,而不必非得是干巴巴的說教。
《李娃傳》唱的也是主旋律。筆者曾經(jīng)這樣評說這篇名作:
某生受嚴父之命進京趕考,經(jīng)過種種曲折,最后如愿以償,這乃是作品的主線;描寫的重點則在于中間的種種曲折:某生的公子地位失而復得,與李娃的關(guān)系從相好到分離再到重聚,最后則以仕宦和婚姻的雙重勝利而圓滿結(jié)束。白行簡把中間的悲歡離合寫得細膩動人,非常完整,而唯其如此,封建主義正統(tǒng)觀念也就得到了充分的宣揚,恰恰深刻地迎合了封建時代青年知識分子的趣味和愛好。③顧農(nóng):《閑話〈李娃傳〉》,載《書屋》2010年第9期,第60頁;后收入《四望亭文史隨筆》一書,南京:江蘇鳳凰出版集團,2012年。
當上京趕考的某生(作品暗示此人出身于著名的高門滎陽鄭氏)迷戀李娃弄到床頭金盡之后,被李娃及其假母設騙局拋棄,一度潦倒淪落,暫住于“兇肆”,以唱挽歌為生,而竟以此出名,被到京公干的父親發(fā)現(xiàn),大為震怒,打得他半死;稍后流落街頭氣息奄奄的鄭生又正被李娃碰見,她良心發(fā)現(xiàn),收留了他,幫他養(yǎng)病、備考,在鄭生金榜題名行將進入官場之后又主動提出分手,讓鄭生全身心地回到他原先所屬的上流社會去。李娃送鄭生赴成都府參軍之任途中碰到鄭家老爺子,鄭氏父子恢復關(guān)系,老爺子命兒子正式迎娶李娃,此后她生子、持家,極得人心,后得誥封云云。仕和婚這兩條全都圓滿,沒有任何遺憾了?!耳L鶯傳》中的張生善于補過,而這里的鄭生雖然一度走到死亡的邊緣,卻終于取得最后的全勝。
《李娃傳》的作者白行簡是白居易的弟弟,自然也是元白文學集團中的人物,思想傾向亦無不同;但小南先生分析此篇換了一個觀察點,超越常見的人物形象分析而大談其中三個主要人物(李娃、鄭生、鄭父)身上的矛盾,又致力于研究“長安的街與人”,具體地說,是以貫穿長安全城中軸線的承天門街為界,探討街西平民住宅區(qū)與街東高級住宅區(qū)同鄭生命運變化之間的關(guān)系(本書正文之前有一幅《唐長安城圖》,很可以同文章中的有關(guān)分析互相對照著來讀),其間最重要的是鄭生淪落時暫住于“兇肆”的那一段,結(jié)論是:
《李娃傳》中的鄭生也加入了兇肆組織,同死亡世界有過密切接觸。鄭生在其遭遇的最低谷也一度咽氣,接近了冥府……促成其重生的因素,無疑是來自李娃的這個女性的愛?!独钔迋鳌返墓适轮?,就是這樣的“死亡”與救濟的因果,我推測其作為故事的核心部分應該來自最古層的傳承。
圍繞著主人公的死亡及因女性而復活的故事,在世界各地的民間有著各種各樣的傳承……④《唐代傳奇小說論》,第117—118頁。
從這樣普世性的母題來研究《李娃傳》,自然是一個可供選擇的角度;但除了浮想聯(lián)翩的跨文化研究之外,最好還要落實到中唐的社會生活中來?!独钔迋鳌返墓适赂催€是在當時的實際生活中。作為科舉出身的官僚,白行簡同白居易、元稹等人一樣,有著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思想,婚姻也好,考試也好,在他們的思想中都必須圍繞這根中軸線來運轉(zhuǎn)。青年時代的浪漫愛情,能與此中軸兼容,最是上上大吉,即使中間有些曲折苦難也無妨—這就形成《李娃傳》;如果不能,那就讓那美好的愛情成為一段值得追懷的往事,這就形成了《鶯鶯傳》。西方小說中也正有這兩種類型??缥幕芯康姆椒?,最基本的恐怕還是根據(jù)具體文本材料的歸納,只從宏觀大框架出發(fā)的演繹弄不好就會出危險,世界上究竟有多少共同的母題,也頗值得推敲以至存疑。
盡管如此,小南先生重視從傳說和民俗的角度來研究唐傳奇,仍然給我很深的印象和啟迪,還需要進一步消化吸收。最近他在對童嶺介紹自己的研究思路時說:“自己在分析文化現(xiàn)象時,比民族學(文化人類學)更加重視的是民俗學的視野。柳田國男的民俗學,或者是宮本常一的《忘れられた日本人》等著作,給我的影響很大?!雹偻瘞X:《小南一郎先生訪談錄》,載《中華讀書報》2015年12月16日第9版。這是他的經(jīng)驗之談,很值得引起注意和思考。
也許是唐傳奇中最動人之篇章的《霍小玉傳》,也可以從唐代科舉知識分子之婚仕美夢這樣一個基本點去觀察和分析,其作者蔣防本來同元白文學集團走得很近。筆者在一篇舊作中曾經(jīng)順便講起這篇小說,略云,在李益科場得意之后,霍小玉也曾主動提出出局,可惜不免拖泥帶水(她希望李益三十歲以前不要正式結(jié)婚,用于紀念他倆的一段感情;等到那以后,聽任李益“妙選高門,以諧秦晉”,她本人則決心“剪發(fā)披緇”,遁入空門),不像李娃那樣決斷;而李益也與某生不同,他虛情假意地說要同霍小玉“偕老”,許諾同她正式結(jié)婚,
可是不久以后他就拋棄了小玉,另娶高門盧家小姐為妻。霍小玉聞訊后怨恨而死,臨終前大呼‘李君李君,今當永訣。我死之后,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后來情況果然如此云?;粜∮癖緛硎亲鹬胤饨ㄖ刃虻?,她本人提出過退出,后來則根據(jù)李益的諾言等著同他正式結(jié)婚;到這時候李益再來背信棄義,違反原則的就是他而非霍小玉了。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所以他后來家庭不和實在是活該。這篇小說也曾經(jīng)被認為是反封建的名篇,其實作品中亦復全無此意。并讀《霍小玉傳》與《李娃傳》可以讓人們得到一個深刻的教訓:完全按封建秩序辦的,必有好結(jié)局,如某生、李娃;否則就要倒霉,如李益;霍小玉不夠決絕,仍存幻想,終于毀滅并走向死亡。如果她很干脆地退出,就沒有這些嚴重的后遺問題了。②《閑話〈李娃傳〉》,《書屋》2010年第9期,第61頁。
小南一郎先生在《唐代傳奇小說論》中對《霍小玉傳》也有很新鮮的分析,其要旨在于“作品的主題,是過于婚仕的疑問,不忠于色愛的李生,在婚仕上也得到了應有的報應”。③《唐代傳奇小說論》,第172頁。這不免要引起我重新思考這篇傳奇的傾向和主題。唐代士人一般似乎沒有忠于婚前與同居之女色愛的觀念,這并非正式的婚姻。李生問題的要害應在自食其言。
《唐代傳奇小說論》的童嶺中譯文相當精確流暢,印本的校對也頗認真,我只見到一處小誤,順便提出如下,或可供再印時參考。此誤在第124頁:
戴望舒認為,現(xiàn)行本的“乙亥”二字應該是“乙酉”二字。即是推定這一作品書寫于貞元二十一年(805)乙酉之歲。此外,上文提到的卞孝萱的《〈李娃傳〉的原標題及寫作年代》,勘定白行簡的職位是監(jiān)察御史,“乙亥”當為“乙酉”之誤,推測作品成立于元和十四年(819)。④同上,第124頁
按元和十四年(819)乃己亥之歲,所以卞先生的意見是說“乙亥”當為“己亥”之誤,這里恐怕是承上而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