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羚子
一
我大口大口地將空氣吸到感覺要爆炸的肺里,并拖著疲累的身體以極限狀態(tài)在奔跑著。身后秩序者的腳步越來越近。我抓緊背包,直沖向前方的兩層小樓,手腳并用地爬上樓梯。在窗口前我站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把背包猛地向身后的秩序者砸過去,追上來的秩序者見狀急忙閃躲。為首的那個秩序者惡狠狠地罵道:“你這個瘋子!”
對,我的確是瘋了!我閉上雙眼定了定神,又睜開眼用雙手扒住窗框,一只腳跨上窗臺,用力一蹬,我躍出窗外……
二
街角被遺棄孩子的哭聲漸漸被周圍的人聲淹沒,在穿變區(qū),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我曾經(jīng)就是在穿變的過程中與親人失散的,那種害怕與恐慌也在艱辛的磨礪中變得粗糙模糊。穿變就是隨時隨地會發(fā)生的混亂穿越,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需要不斷地適應新環(huán)境,找到新的生存方式,拋下原有的一切:親人、朋友,甚至自己……它是變幻莫測的風暴,席卷生活,永不停歇。
我是在昨天剛穿變來到這里的,現(xiàn)在正好奇地打量此地的城市格局,試圖搜尋一個合適的住所。街邊的建筑擠在一塊,擠向行人,玻璃幕墻上映照出的一個個身影似鬼影幢幢。我看著自己久不散開以致頭發(fā)打結的辮子,一張發(fā)硬的臉,從上到下的衣服舊得一抓就要破開,沒有個人樣。
我走著走著就到了一個集市,沒有了貨幣,人們又回到以物換物的年代。大家圍攏在小販的身旁,爭先恐后地往里鉆。這時我看見人群里有張奇怪的臉,并沒有專注在交換品上,而是抬著眼發(fā)著呆,那份投入旁若無人,好似一尊雕像般帶著憂郁的往事而來。忽然那“雕像”眨了眨眼看向我這邊,我這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幅抽象畫上才有的面孔:蓬亂的頭發(fā)、驕傲的額頭、不對稱的雙眼、厚實的嘴唇,還有看不清楚的表情。當我們四目相對時,我頓時倒抽了口氣,那是怎樣的眼神啊?那是充滿野心,有些偏激又純凈的眼神。我移開視線,隨人群涌向一側(cè)。但是那尊“雕像”也慢慢挪移過來,我有意擺脫,他卻有意靠近。
忽然我感到手臂被攥住。那“雕像”說:“跟我來?!?/p>
感知危險的本能讓我拼命想掙脫,大喊道:“我不去!”
三
再一眨眼,我就穿變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山坡潮濕的草地上。四周空無一人,太陽正緩緩落向山谷,光線正迅速變暗。我沿著小路向山下走去,打算在天黑前下山找個庇護所。溫度越來越低,今晚不能在外過夜了。沿著山路轉(zhuǎn)彎,我看到昏暗的前路上站著一個人,近了發(fā)現(xiàn)正是那尊“雕像”,此時他的臉上又顯出陰柔的一面。
“你不要想逃了,是我?guī)銇磉@里的。我有東西給你看,你隨我來?!闭f完他轉(zhuǎn)過身在我前面帶路。這時我才注意到他有著歡快友善的嗓音,卻也帶著頑皮戲謔的聲調(diào)。
我順從地跟著他向前走,繞過山丘的一剎那,我看到了此生最難忘記的風景。太陽的余暉不足以照亮整個天空,漸濃的墨色籠罩著西邊,一兩顆星開始顯現(xiàn)出來。在這樣的背景下,山丘上的樹和草都變成了模糊的黑色影子,辨不分明。山下的平原卻是一派寧靜祥和,幾座建筑矗立在平原上,它們的配套設施向四周延伸,形成一片小小的建筑群。一瞬間,如同打開了開關,黑色平原上的建筑物亮起點點燈光,螢火一般的小亮點,似夜里海面泛起的粼光,不耀眼,卻燦爛一片。平原被賦予了生命,有神秘的生物在其上游走。我驚奇地定定站住,沉醉地看著這景色。一陣陣風,從山上吹過,伴著空靈的回響。
“廢棄的煉油廠,真的很美吧。” 那“雕像”對我笑了笑,明亮的眼睛一高一低的,像天空初現(xiàn)的兩顆星。
我點點頭,并未說什么。
“雕像”望著平原,慢慢說道:“我總在追求這個,但它往往在意外之時出現(xiàn)。一瞬,只要這一瞬,我就能拼命睜著眼睛去看,把它深深印刻在腦海里,然后就覺得足夠了,得救了?!?/p>
我明白,我明白這種在困苦憂郁時的一條路、一道光、一聲呼喚便能讓你明白自己沒有完蛋的感受。
四
我們就在廢棄煉油廠旁的兩層小樓住下。小樓的底層是鍋爐房,二層則是澡堂,隨意收拾一下就成了一個好住處?!暗裣瘛笔莻€研究員,把一層打掃出來當作實驗室,每天在里面耗費著時間。我則是一直在這個廢棄的城鎮(zhèn)里閑逛,很快就對這里的一切熟悉起來。但是每天早上在同一個地方醒來還是讓我感到困惑,我總需要出去走走,看到相識的山丘才能確信自己在這里,而不是在其他什么地方。這里是從未發(fā)生過穿變的地方,竟是一片荒涼。我所向往的穩(wěn)定帶來的繁華,并未在這里發(fā)生。所幸我的生活平淡而開心。
我明白自己應該做一些事情,可是能夠做什么我還沒有想到。
“雕像”把我叫到二樓的窗前,然后說道:“你知道為什么這里不會發(fā)生穿變嗎?因為這里已經(jīng)是穿變區(qū)的邊界,比較穩(wěn)定。在很久很久以前,人們的生活都是這樣穩(wěn)定的,有固定的社交圈和生活節(jié)奏。他們的文明留下了這個廢棄地,也留下了那些穿變區(qū),我們一直像拾荒者一樣生活在那個文明的遺留中,發(fā)展緩慢,人人自顧不暇?!彼卉S坐上窗臺,把手掌對著我打開。
“你看這個,我叫它們膠囊。它們是內(nèi)含核能的裝置,能對我們所在的混亂時空進行能量擾動?!?/p>
我看著那兩個膠囊狀的東西搖搖頭,不明白他想說什么。
“這些是我自制的,就這兩顆,給你一顆你就可以自由穿變?!彼哑渲幸粋€塞進我手里。
“旋轉(zhuǎn)一下就能激發(fā)它,在十幾秒后就會穿變。你要記得,千萬別在近距離內(nèi)同時激發(fā)兩個或更多的膠囊,會爆炸的,或者會引發(fā)時空錯亂,我并不清楚,總之很可怕。”
我把膠囊裝進貼身口袋里,點了點頭。
五
寒冷的夜晚時,我們會燒柴堆火取暖,每次“雕像”都會望著火焰發(fā)呆,露出他奇特的表情。我也會看著火苗沉思。
“我喜歡的一個作家曾寫過,人們喜歡看火是能從中看到渺小個體與世間萬物及宇宙的聯(lián)系,能感到人是造物者?!?“雕像”有次烤火時打破了沉默。
我覺得這句話有道理,好像說穿了火焰不讓人厭煩的因由。
“你倒是說句話啊,每天不說話像根木頭似的。不知你對此事怎么看?”“雕像”問道。
“我覺得火焰很像我們的生活,晃動著、消耗著、擴散著,然后慢慢熄滅,也就留下點灰?!?/p>
“你這木頭還真是沉默的悲觀者,可你是否想過溫度?周圍有溫度的升高就不算除了灰什么都不曾留下?!?/p>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這個問題我也想不出緣由,趁此機會就脫口而出。
“其實不必是你,我需要一個伙伴,可以是任何人。遇到你是個偶然,似乎是感受到你那堆火的一些溫度,所以就靠近了。這些選擇是我做的,但回想起來就必須是你。因為你是自己的必須,鳥的殼需要自己打破。”
“所以,你也有非做不可的事?”
“雕像”笑了,發(fā)出“咯咯”的、動聽的聲音,五官又模糊起來。
“是的,穿變世界有其特殊的秩序,我愿意遵守。如果說存在外面的世界,存在別的秩序,那里更適合我,我就會去?!?/p>
“你又怎么確信什么樣的秩序適合你?”
“我不需要確定的,我只需要選擇,我的木頭朋友?!?“雕像”的眼睛又明亮起來,火光映在他眼里跳動著。
聽了他的話,我開始不安起來。我們之間的默契向我涌來,我原以為擁有伙伴與安定的日子會持續(xù)下去。我突然覺得火堆不那么溫暖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