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石川禎浩著 喬 君編譯
·史實考證·
《紅星照耀中國》各國版本考略(續(xù))
〔日〕石川禎浩著 喬 君編譯
斯諾的中共根據(jù)地采訪記英文版出版后不久即被翻譯成中文,以各種形式在社會中傳播,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1938年上海復社出版的《西行漫記》。許多中國青年因閱讀該書深受感動,從而改變了之后的人生。新中國成立后,匯集了這些人心聲的文集《〈西行漫記〉和我》出版發(fā)行。*中國史沫特萊·斯特朗·斯諾研究會編:《〈西行漫記〉和我》,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1年。
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斯諾的報道比《西行漫記》更早地給中國新聞界帶來巨大影響。如前所述,《紅星照耀中國》英文單行本出版之前,斯諾已于1936年11月前后將該書的章節(jié)部分分批發(fā)表在中國及國外的英文期刊上。但因當時的言論控制,涉及中共政策的毛澤東談話以及中共領導下的民眾生活情況,始終未能公開發(fā)表在中文媒體上。*《東方雜志》第34卷第6期(1937年3月)發(fā)表題為《根除赤禍聲中之赤色人物》,并轉(zhuǎn)載《生活》雜志上的8張照片。
在中文報刊中,最早比較有分量地翻譯介紹斯諾采訪的是在巴黎發(fā)行的中共報紙《救國時報》。這是在莫斯科編輯、巴黎印刷出版的報紙,因此不受中國國內(nèi)的言論控制。該報從1936年12月(第73期)開始刊登《毛澤東先生論抗日救國聯(lián)合戰(zhàn)線》*英文報道參見Snow, Interviews with Mao Tse-tung, Communist Leader, China Weekly Review, Vol, 78, No, 11, 12, Nov.11, 14, 1936.,第二年又從倫敦《每日先驅(qū)報》等報刊對斯諾的報道進行了翻譯發(fā)表*例如,《一個非常的偉人》(《救國時報》1937年3月25日)所翻譯的英文報道是Strong Man with a Charmed Life(Daily Herald, Mar.11, 1937),《少年的長征》(《救國時報》1937年3月31日)原文是Crusade of Youth(Daily Herald, Mar.9, 1937)。關于《救國時報》對于斯諾的相關報道,參見藍鴻文:《巴黎〈救國時報〉宣傳報道的一大亮點:斯諾陜北之行》,《國際新聞界》2005年第4期。。但《救國時報》畢竟是在遙遠的巴黎發(fā)行的報紙,對中國國內(nèi)的影響極其有限。
1.《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1937年)
對斯諾報道進行一定程度翻譯介紹的是1937年4月前后在北平秘密發(fā)行的《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這是一本關于中共根據(jù)地的評論集。全書300頁左右,書內(nèi)記載:“上海丁丑編譯社刊,1937年”?!白g者序”中沒有說明譯者姓名,時間是1937年4月1日。該書不僅收錄了斯諾的采訪報道——施樂《毛施會見記》、施樂《紅黨與西北》、施樂《紅旗下的中國》*《毛施會見記》將斯諾的幾篇采訪匯總在一起(Interviews with Mao Tse-tung, Communist Leader, China Weekly Review, Vol.78, No.11, 12, Nov.11, 14, 1936),其中有些內(nèi)容原文無法確認;《紅黨與西北》的原文是The Reds and the Northwest, Shanghai Evening Post & Mercury, Feb.3-5, 1937;《紅旗下的中國》與《每日先驅(qū)報》1936年12月30日起連載的The Truth about Red China相似,略有不同。,而且還收錄了在斯諾之前韓蔚爾*韓蔚爾,加拿大籍中國研究專家,20世紀30年代訪問紅軍撤退之后的中共根據(jù)地,發(fā)表了多篇關于中共活動的報告文學作品。(Norman Hanwell)發(fā)表的關于中共根據(jù)地的報道《中國紅軍》《中國紅軍怎樣建立蘇區(qū)》《在中國紅區(qū)里》*英文報道參見The Chinese Red Army, Asia, May,1936;When Chinese Reds Move In, Asia, Oct,1936;Within Chinese Red Areas, Asia, Jan,1937.,以及《中日問題與“西安事變”》(毛澤東與某外國記者談話)*“某外國記者”指的是艾格尼絲·史沫特萊。原文是《中日問題與西安事變——毛澤東與史沫特列談話》,《新中華報》第338期,1937年3月16日。3月發(fā)行油印小冊子《中日問題與西安事變》,參見劉小莉:《史沫特萊與中國左翼文化》,浙江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71頁。此外,毛澤東3月10日給斯諾的信中附上了他同史沫特萊的談話記錄,希望斯諾宣傳。參見《毛澤東年譜(1893—1949)》(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662頁?!锻鈬浾呶鞅庇∠笥洝匪铡吨腥諉栴}與西安事變》與《新中華報》的文章內(nèi)容、體裁相同,因此可以推測,延安經(jīng)由斯諾提供的應該不是中文版。,還有作為附錄收入的廉臣《隨軍西行見聞錄》*廉臣是陳云的筆名,該文原載于《全民月刊》(巴黎)創(chuàng)刊號,1936年3月15日。廉臣的《隨軍西行見聞錄》于1936年7月在莫斯科出版單行本,后被帶入國內(nèi)流傳。參見陳宇:《誰最早口述長征》,解放軍出版社,2006年,第65頁;丁曉平:《解謎〈毛澤東自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第37頁。。20世紀70年代,這本書在中國被發(fā)現(xiàn),后來被評價為“《西行漫記》的雛形本”,2006年以《前西行漫記 原名〈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為名重新出版*〔美〕斯諾等著,王福時等譯:《前西行漫記 原名〈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解放軍文藝出版社,2006年。該書重新出版時,增加了“編輯說明”和王福時的“重版前言”以及相關資料,非常有用。重印本的內(nèi)容和照片與原著基本相同,但因?qū)⒄掌f明修改為“正確”的,因此與原版又有些差別。。但在重印之際,中國幾乎沒有關注過斯諾及韓蔚爾文章的原文是什么*關于《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的研究情況,參見魏龍泉《〈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出版的真相》,《百年潮》2004年第10期。不過,該文并未充分論述《印象記》所收文章的出處。。
經(jīng)核查原文可知,該書所收斯諾的文章和照片,有許多是之前雜志沒有發(fā)表過的。例如,《毛施會見記》的一節(jié)《外交》的原文,是在《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出版后發(fā)表在《美亞》(Amerasia)雜志(1937年8月號)*Chinese Communists and World Affairs: An Interview with Mao Tse-tung, Amerasia, Vol.1, No.6, August 1937.。另外,包括封面在內(nèi),《印象記》中有34張照片,其中就有之前雜志沒有發(fā)表過的照片,還有只在《紅星照耀中國》1968年版發(fā)表的照片。這些說明了什么?可能性只有一個,那就是《印象記》是在斯諾的積極參與下出版的。
斯諾晚年回憶說:“關于西北之旅,從1936年底到第二年初完成了一部分,我將在報紙上連載的原稿的抄本交給了中國教授。他們將這些翻譯成中文,以《中國西北印象記》為名出版?!?Snow, The Other Side of the River, Red China Today, Random House, 1962, p.773.中譯本沒有該引文。參見《斯諾文集》(4),新華出版社,1984年。斯諾還在這本書中說:“此書英文版尚未發(fā)行時,中譯本已經(jīng)面世,并且首次向中國人民提供了有關中國共產(chǎn)黨的真實消息”。這里所言《中國西北印象記》,正是《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在這篇回憶中,斯諾還談到了《西行漫記》,認為“只有它才是《紅星照耀中國》的正統(tǒng)翻譯”。但《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是否得到他本人的許可,文章沒有明確說明。另外,在負責翻譯的幾名中國人(當時幫助斯諾采訪、寫作、整理文稿的王福時、郭達、李放等)的晚年回憶中,暗示得到了斯諾的許可和幫助*王福時:《抗日戰(zhàn)爭前夕斯諾幫助出版的一本書》,裘克安編:《斯諾在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2年;王福時:《重版前言》,〔美〕斯諾等著,王福時等譯:《前西行漫記 原名〈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郭達:《我和斯諾的幾次相處》、李放:《〈西北印象記〉翻譯始末》,劉力群主編:《紀念埃德加·斯諾》,新華出版社,1984年。。從《印象記》所收文章和照片的來源看,斯諾確實是積極參與,即他積極提供未刊原稿及照片并允許翻譯。
如上所述,即使是在國民政府統(tǒng)治下的中國,斯諾采訪記在英文媒體上是可以發(fā)表的*國民黨對斯諾在英文媒體上發(fā)表采訪記也表示不快,并施加了壓力。為抗議這種壓力,斯諾曾給國民政府外交部情報司司長寫過信(1937年2月4日)。參見《斯諾陜北之行自述(續(xù))》,《新聞戰(zhàn)線》1987年第5期;Bernard Thomas, Season of High Adventure: Edgar Snow in Chin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6, pp.97-98;〔美〕伯納德·托馬斯著,吳乃華等譯:《冒險的歲月:埃德加·斯諾在中國》,世界知識出版社,1999年,第114—115頁。,但在中文媒體上發(fā)表則比較困難。中文刊物公開翻譯斯諾采訪是在抗戰(zhàn)爆發(fā)后的1937年8月——上?!段恼冯s志連載的譯自《亞細亞》(Asia)的《毛澤東自傳》*《文摘》雜志連載的《毛澤東自傳》(汪衡譯),于1937年11月由上海文摘社出版單行本。此后,根據(jù)斯諾采訪,不同譯者、不同編輯方式的毛澤東自傳大量出版發(fā)行,難以對這些數(shù)量巨大的版本作精確考證。相關考證情況,參見丁曉平:《解謎〈毛澤東自傳〉》,中國青年出版社,2008年;張國柱等:《塵封的紅色經(jīng)典:早期毛澤東傳記圖錄》,陜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程宸編:《毛澤東自傳珍稀書影圖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年。,以及該雜志9月號刊登的《毛澤東論中日戰(zhàn)爭》*英文原文參見1936年11月14日《密勒氏評論報》(Vol.78,No.11)刊登的Interviews with Mao Tse-tung,Communist Leader中的On Japanese Imperialism。。其間,不同于面向國外的新聞記者的身份,斯諾在中國國內(nèi)展現(xiàn)的是政治及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在進入陜北之前,斯諾和妻子海倫·斯諾一起,積極支持北平學生的抗日救亡運動,參加了1935年的一二九運動。他向非正式翻譯作品《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提供原稿和照片,當然不同于西方的著作權規(guī)范。對斯諾而言,他更優(yōu)先考慮自己的作品能夠?qū)ΜF(xiàn)實產(chǎn)生作用。斯諾的這一態(tài)度,同樣表現(xiàn)在《紅星照耀中國》真正的中譯本《西行漫記》之中。
2.《西行漫記》(1938年)
《紅星照耀中國》最有名的中文版是王廠青等翻譯的《西行漫記》(上海復社,1938年)。圍繞這一部名著的翻譯、出版情況有許多幕后故事,例如,如果將書名Red Star over China原文照譯的話,很難通過審查,因此將書名譯為《西行漫記》,等等。胡愈之的回憶錄等許多資料,也讓這本書的翻譯情況沒有太多謎團*參見胡愈之:《中文重譯本序》,埃德加·斯諾著,董樂山譯:《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9年(后收入《胡愈之文集》);胡愈之:《一次冒險而成功的試驗——1938年“復社”版〈西行漫記〉翻譯出版紀事》,《讀書》1979年第1期(后收入劉力群主編的《紀念埃德加·斯諾》)。。據(jù)胡愈之回憶,上??箲?zhàn)爆發(fā)后,他作為救亡協(xié)會的新聞界成員留在當?shù)兀『糜鲆妬淼缴虾5乃怪Z,得到了一本剛剛從倫敦寄來的《紅星照耀中國》,通過中共黨員劉少文確認斯諾和這本書都可以信任之后,他和幾個熟識的年輕人分別承擔了翻譯任務。1937年12月開始翻譯,第二年1月底得以出版。胡愈之認為以這種前所未有的速度出版中文版的原因,除了他們翻譯小組的熱情之外,還得到了斯諾的幫助。也就是說,斯諾不僅提供了剛剛拿到的唯一一本原書,修正了書中記述不準確的地方,甚至還重新提供了原書都沒有的照片。*斯諾在為《西行漫記》所寫的序言中表示:中文版《西行漫記》的出版與自己無關,復社是由讀者自己組織起來的非營利性質(zhì)的出版機關,他愿意把一些材料和版權讓給他們。參見《西行漫記》復社版,1938年,第15頁。具體而言,《西行漫記》所收入的51張照片中,約20張是1937年版原書和《外國記者西北印象記》等從未發(fā)表過的照片。*收入的51張照片中,只有一張出現(xiàn)在1937年版的原書中。
《西行漫記》在內(nèi)容上也做了一些變更和修正。首先,因該書在中國已實現(xiàn)國共合作的時期得以出版,所以刪除了對國民黨的批判言論。例如,徐海東講述國民黨軍隊對根據(jù)地民眾的殘暴行為時,斯諾追問:“你是說這都是國民政府的軍隊?”徐回答:“是的,他們是湯恩伯將軍的第13集團軍和王均將軍的第3集團軍?!薄段餍新洝穭h除了這部分內(nèi)容(原書為1937年版,第316頁)。1936年可以說國民黨是共產(chǎn)黨的敵人,但在1938年初國共合作抗戰(zhàn)的中國,這些內(nèi)容顯然是不合適的。
此外,第11章第5節(jié)“That Foreign Brain-Trust”(那個外國智囊)被整章刪除。原著的這一章敘述了當時共產(chǎn)國際派往中共的德國人軍事顧問的存在及其作用。書中只寫中文名字“李德”,原書標記為Li Teh,沒有說明其原名Otto Braun。通過描述李德的活動,斯諾強調(diào):共產(chǎn)國際、蘇聯(lián)給紅軍物質(zhì)上的援助,數(shù)量極其有限,但通過他們的代理人帶來的影響力,有時起到了消極作用,中共對于福建事變(第十九路軍)的處理就是例證。這一章沒有翻譯出來,有可能是基于這樣的顧慮:原著的這種敘述可能會有損中共或者共產(chǎn)國際、蘇聯(lián)的形象,甚至也有可能被認作對共產(chǎn)國際的間接批評。
問題是這種修正是斯諾在將原稿交給譯者前進行的,還是譯者或者是胡愈之進行的?對此,《西行漫記》的“譯者附記”寫道:許多字句和英文初版不同的地方,包括刪除第11章第5節(jié),都是斯諾自己改正的。*“譯者附記”,《西行漫記》復社版,第19頁。該附記沒有署名,但被收入《胡愈之文集》第4卷。筆者認為這個說法基本是正確的。下面通過幾個事例來說明。
1938年秋英文版發(fā)行了修訂版,斯諾部分刪除了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斯大林的批評,或者“不適當”的言論。在這個問題上,《西行漫記》又是什么情況呢?《西行漫記》的翻譯,是在修訂版發(fā)行之前完成的,當然應該存在“不適當”的地方。例如,前文對照原文的地方,《西行漫記》是這樣描述的:
中國共產(chǎn)黨的理論上的領導、戰(zhàn)略上的路線,以及政治意識的結(jié)局,不消說,是在共產(chǎn)國際的密切的指導之下進行的(雖然沒有明確詳細的命令)。這一共產(chǎn)國際,事實上在過去十年來,已成為蘇聯(lián)共產(chǎn)黨的辦公機關。分析到最后,這好歹意味著:中國共產(chǎn)黨的政策,正和每個其他國家的共產(chǎn)黨一樣,是和蘇聯(lián)廣泛的戰(zhàn)略上的要求相一致的。(第459頁)
這基本是對原書初版的忠實翻譯,但沒有譯出蘇聯(lián)后面一句“under the dictatorship of Stalin”(從屬于斯大林專制統(tǒng)治下)。事實上,除此之外,1938年英文修訂版改正的許多地方,在《西行漫記》中也作了同樣的部分改正、刪除。*例如,文中所提英文版作修正的地方,《西行漫記》作了部分修正。由此可知,這些改正不是譯者或胡愈之所為,而是斯諾將改正后的原稿交給他們,由他們翻譯成《西行漫記》。同樣,關于介紹朱德生平的第11章第4節(jié)“關于朱德”,英文原書自初版以來一直使用的是不準確的內(nèi)容,《西行漫記》則用朱德自述來替代了。斯諾在注記中表示,錯誤信息較多的英文版朱德傳,已經(jīng)用尼姆·韋爾斯提供的最新信息改寫。*《西行漫記》復社版,第427頁?!段餍新洝匪剿怪Z的注記中還有一些有用的內(nèi)容。例如,關于毛澤東的自傳部分,毛澤東原來希望以第三人稱(傳記體)發(fā)表,但在美國雜志社的強烈要求下最終以第一人稱(自傳體)發(fā)表。斯諾明確表示,這個做法沒有得到毛澤東的同意(第215頁)。
由此可見,與其說《西行漫記》是對《紅星照耀中國》原書的翻譯,倒不如說是對斯諾為中文版所提供的修訂稿的翻譯,應該是《紅星照耀中國》的特別版。從對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斯大林的顧慮看,特別版處于1938年英文版初版和修訂版中間的位置;從朱德傳的全面替換以及所收照片的構(gòu)成看,特別版是英文版未能實現(xiàn)的《紅星照耀中國》的完成型。如前所述,只要有機會,斯諾都考慮對《紅星照耀中國》英文版作大幅度改正。但該書是一部經(jīng)典著作,他最終并未對結(jié)構(gòu)作大的改變。不過,中文版初版問世,則可以提供一種改正后的修訂稿(正確的信息)。這也許就是斯諾在《西行漫記》中寄托的愿望吧。
當然,不能說《西行漫記》中完全沒有譯者和胡愈之的意向。例如,在斯諾為《西行漫記》所作序言中有“在蔣介石委員長賢明領導之下”的字句,這應該不是斯諾的話,很可能是胡愈之等人鑒于當時的政治形勢潤色而成的。同樣,上述刪除關于國民黨軍隊殘暴行為的內(nèi)容,與其說是斯諾的意愿,倒不如說是譯者為避免查禁而采取的權宜之策。我們知道,盡管如此良苦用心,但在國民黨統(tǒng)治地區(qū),《西行漫記》仍很快被認定為查禁圖書。*張克明:《國民黨政府對斯諾著作的查禁》,《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5年第1期。但是,發(fā)行機構(gòu)復社位于淪陷后的上海,不屬于國民政府統(tǒng)治地區(qū)。盡管《西行漫記》遭到了國民政府的查禁,但仍多次再版,并以各種形式的翻印本、節(jié)略本廣泛流傳。關于《西行漫記》的影響,中國已有許多文章作了介紹*參見吳明:《〈西行漫記〉版本評介》,《北京黨史》1993年第4期;張小鼎:《〈西行漫記〉在中國——〈紅星照耀中國〉幾個重要中譯本的流傳和影響》,《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此外,當時在上海的日本人有《西行漫記》存在兩個譯本(版本)的證言(日森虎雄“前言”,《中國共產(chǎn)黨研究資料 西行漫記》第1卷,參謀本部,1940年;巖村三千夫:《書評〈紅星照耀中國〉》,《歷史評論》(日本)1947年5月),但在中國沒有研究涉及這一問題。,本文不再贅述。
3.新中國成立后的《紅星照耀中國》
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前,根據(jù)斯諾采訪報道而形成的《紅星照耀中國》各種中文版數(shù)量非常多,當然,最有代表性的還是《西行漫記》及其選錄版即《毛澤東自傳》,這對擴大中國共產(chǎn)黨和毛澤東的影響力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通過中國共產(chǎn)黨發(fā)行的斯諾的各種書籍也不在少數(shù),但奇怪的是,《西行漫記》自1949年開始,之后的十年沒有進行再版。三聯(lián)書店再版《西行漫記》,已是斯諾訪問新中國的1960年。而且,再版《西行漫記》被指定為內(nèi)部讀物,并不是中國的普通讀者可以在書店里買到的書籍。*1960年再版《西行漫記》,正值斯諾訪華之際,可能是對“國際友人”的一種態(tài)度。另外,1949年至1950年間,上海也出版了以《長征25000里》《西行漫記》為題、和復社版內(nèi)容略有不同的譯本,這可能是因為政權交替時期沒有受到出版限制的緣故。1949年以前為宣傳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領導人,中共靈活使用斯諾的著作,為什么執(zhí)政后反而無視該書呢?
原因之一,斯諾在新中國成立前后的言行讓中共感到不滿。斯諾將中共的勝利、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和斯大林的社會主義劃清了界限,認為是某種民族主義型共產(chǎn)主義政黨的勝利*應該說,斯諾在寫作《紅星照耀中國》時就認為,在中共和毛澤東的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存在有別于蘇聯(lián)、共產(chǎn)國際的獨特性,即樸素的民族主義要素。,即將毛澤東、人民共和國與鐵托、南斯拉夫同等看待*Snow, Will Tito’s Heretics Halt Russia?, Saturday Evening Post, Dec.18, 1948; Snow, Will China Become a Russian Satellite?, Saturday Evening Post, Apr.9, 1949.針對前一篇文章,有人發(fā)表批評文章,認為斯諾自寫作《紅星照耀中國》以來沒有任何進步。參見William Steinhaus, Yugoslavia,China and Snow, China Weekly Review, Feb.19, 1949;淑之譯:《南斯拉夫·中國·和斯諾》,《世界知識》第19卷第7期,1949年2月26日。。這與中共以與蘇聯(lián)牢不可破的同盟為基礎開始建國的方針以及意識形態(tài)存在非常大的不同。斯諾并不認為蘇聯(lián)和中國的關系牢不可破,雖然是中國問題專家的一家之言,但從包括中共在內(nèi)的社會主義陣營看,議論中蘇社會主義的不同趨向則是別有用心的惡意離間。這種話不是別人而是斯諾說出來的,中國的反感當然會更加強烈。1952年,在中國很活躍的記者愛潑斯坦(Israel Epstein)在公開發(fā)行的雜志上點名批判斯諾是美帝的爪牙和誹謗蘇聯(lián)者*Israel Epstein, Fooling People, China Monthly Review (Shanghai), Jan.1952, pp.38-39.。對這一時期的中共而言,斯諾絕不是中國人民的朋友。*斯諾1954年發(fā)表《毛澤東的戀愛》(松岡洋子譯,《中央公論》1954年7月號),像這樣中傷毛澤東的文章(當然斯諾不是為揭秘而寫,只是想把毛澤東描寫成一個活生生的人物),中共決不會喜歡。
原因之二,《紅星照耀中國》描寫的革命史、毛澤東以及其他人物的故事和評價,和1949年確立的中共官方歷史敘述不一致。1945年,中共通過了在毛澤東旗幟下重建中共黨史的結(jié)晶《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都t星照耀中國》所傳達的毛澤東形象,雖然十分有魅力,但1949年的毛澤東已被抬升到無謬的領導者的高度,毛澤東對斯諾披露的“自由言論”*當然,毛澤東也并非無所顧忌地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和歷史觀,如富田事件、1932年至1934年的不公正遭遇以及長征途中與張國燾的抗爭,他都是有所保留的。,處理起來比較困難。因此,新中國成立初期出版的毛澤東傳記,在描寫毛澤東幼年生活時,不得不以模糊的形式引用《紅星照耀中國》中的自述。例如,《中國青年》1953年第13期開始連載李銳的《毛澤東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動》,沒有明確寫出斯諾的名字,只是以“一美國記者著《西行漫記》第×章”的形式引用。*新中國成立初期比較有名的毛澤東傳記,還有蕭三的《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該書1950年3月再版,在“作者的話”中提到了斯諾記錄的自傳,但同時也指出“內(nèi)中實不免有些錯誤”。其結(jié)果是,20世紀60年代訪華的某個日本學生代表團試圖拿《紅星照耀中國》的讀后感與中國青年交流,但奇怪的是中國的年輕人根本不了解斯諾及其著作。*斎藤朋子:「アグネス·スメドレーの墓」,『學生參観団中國を行く』,斉了會,1966年,56頁。
“文化大革命”時期,各地以“向毛主席學習”為名,編輯出版了多種毛澤東著作集?!都t星照耀中國》的信息管制被打破,僅是毛澤東自述部分,以《毛澤東自傳》《毛主席的回憶》為題,被大量非正規(guī)地再版、翻印。也就是說,《西行漫記》雖是半禁書,但只有毛澤東自述部分被爆發(fā)式地流傳著。*據(jù)文學研究者張小鼎介紹,20世紀70年代,他因工作需要到圖書館查閱《西行漫記》。他發(fā)現(xiàn),復社版《西行漫記》居然和希特勒《我的奮斗》等圖書并列在“嚴控”類書目里。參見張小鼎:《〈西行漫記〉在中國——〈紅星照耀中國〉幾個重要中譯本的流傳和影響》,《出版史料》2006年第1期。準確地說,“文化大革命”時期流傳的自述,并不是從《西行漫記》中抽取的自述部分,而是1949年以前流傳的各種“毛澤東自傳”的翻印。參見程宸編:《毛澤東自傳珍稀書影圖錄》,第114—120頁。眾所周知,應毛澤東邀請,斯諾于1970年8月到1971年2月最后一次訪問中國,被毛澤東用作改善中美關系的信號。訪華期間,他和毛澤東一起在天安門城樓上參加國慶活動的照片,被刊登在《人民日報》第一版上,對斯諾的說明也只是“美國友好人士”,看不出他和毛澤東究竟是什么樣的關系。當然根本也不會說明他是《西行漫記》的作者。*《毛澤東主席會見美國友好人士埃德加·斯諾》,《人民日報》1970年12月25日。尋遍斯諾1970年至1971年訪華期間的《人民日報》,沒有找到一篇涉及他是《紅星照耀中國》(《西行漫記》)作者的報道。這就是《紅星照耀中國》在當時中國的境遇。對于很多中國人而言,《西行漫記》是一本幾乎一無所知的書籍。
就斯諾與中國的關系而言,他1949年就預見到中蘇關系并非牢不可破,而實際上1970年中蘇雙邊關系已惡化到即將走向戰(zhàn)爭的程度,此時的中共完全沒有必要對斯諾1949年的“反動”主張重新挑剔。斯諾回到日內(nèi)瓦后被癌癥纏身,1972年初,中共派醫(yī)療小組在他最后時刻來看望他。斯諾2月15日去世后,中共以毛澤東、周恩來、宋慶齡的名義對“中國人民的朋友”表示哀悼。他們的唁電,稱贊斯諾首先向世界報道毛澤東及中國共產(chǎn)黨革命運動的偉業(yè),但沒有一個人提到《西行漫記》。*三個人的唁電都刊登在1972年2月17日的《人民日報》。后來在北京舉行的斯諾追悼會上,提到了《西行漫記》是聞名中外的一本書,參見《首都各界人士隆重集會追悼斯諾先生》,《人民日報》1972年2月20日。這是因為該書屬于半禁書,當然也就不會因為紀念斯諾而再版《西行漫記》,或重新翻譯《紅星照耀中國》了。
4.“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的《紅星照耀中國》
“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紅星照耀中國》被正式重新翻譯,1979年12月出版了兩種譯本,一種是全譯本《西行漫記(原名:紅星照耀中國)》(董樂山譯,三聯(lián)書店,以下簡稱董譯本),另一種是部分翻譯的《毛澤東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吳黎平整理,人民出版社,以下簡稱吳譯本)。1979年中美建交,中國再版《紅星照耀中國》也就不奇怪了。不清楚同一時期出版的兩種譯本之間是否有關系,但鑒于該書的特別意義以及中國當時的出版體制,如果說兩本書是各自策劃發(fā)行根本沒有關系,恐怕有點不合常理。
首先從現(xiàn)在中國最流行的中文版董譯本作說明。*后來還出版了以鵜鶘叢書版為底本的新譯本(李方準、梁民譯:《紅星照耀中國》,河北人民出版社,1992年),雖然從版本上看是很重要的譯本,但一般認為其譯文水平不及董譯本。因此,后來中國出版的多種《紅星照耀中國》,基本都是董譯本的重印。重新翻譯《紅星照耀中國》的計劃,是1975年冬(那一年福特總統(tǒng)訪華)三聯(lián)書店帶給董樂山的。*劉力群主編:《紀念埃德加·斯諾》,第165頁。董樂山曾在新華社外文翻譯部門工作,是翻譯專家,當時剛從五七干?;貋?。最初的考慮是以舊譯《西行漫記》為基礎,對照后來出版的英文新版作修訂補充,但最終還是認為全部重譯比較好。*李輝編:《董樂山文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271頁。翻譯這部名著時,董樂山并不主張按照當時中國歷史敘述的“常規(guī)”,對斯諾的原文作“個別修改”,而是主張悉照原文,不加改動,只有在必要的地方添個譯注附在頁尾。原文照譯,不因譯者的判斷加以改動,這種當然的做法在那個時代也不是通行做法。*李輝編:《董樂山文集》第1卷,第275頁。
董譯本是以1937年戈蘭茨初版為底本進行翻譯的。如前所述,斯諾本人對《紅星照耀中國》英文版進行過多次修訂,用哪一版作為底本都非常困難。到20世紀70年代后半期,1968年增補修訂版應該是英文的最新版本,但董樂山選用最早的版本來反映這部經(jīng)典著作的原來面貌。董譯本在大家熟知的舊譯書名《西行漫記》上,并列加上了翻譯的書名《紅星照耀中國》。
但是,以戈蘭茨版為代表的英文版,任何一版都有絕對不準確之處。朱德傳記就是根據(jù)錯誤信息寫作的,斯諾雖然作了說明,但在以后各版本中也未作根本性的改寫。斯諾唯一一次改寫不準確之處的,是1938年中文版《西行漫記》。當然,該書收錄的朱德傳記只有中文,并沒有英文原稿。*中國在紀念斯諾誕辰100周年時出版了英漢對照本《西行漫記/Red Star over China》(外語教育與研究出版社,2005年),收錄了復社版《西行漫記》的朱德傳“關于朱德”(第746頁之后)。對應的英語部分(有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的建議),將1937年戈蘭茨版和尼姆·威爾斯的Inside Red China(中文版名為《續(xù)西行漫記》)中可以對應的部分匯集在一起,如果在這些英文著作中找不到對應內(nèi)容的部分,則將復社版的相關中文翻譯成英文。董譯本在說明情況的基礎上,只是照錄了《西行漫記》中朱德傳的部分。
從版本對應的角度,嚴格地說,董譯本并沒有完全對應任何英文版。對斯諾而言,只有《西行漫記》是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未能實現(xiàn)的該書的完成型,故不能說是不當處置。董譯本趕上了改革開放的時代思潮,截至1982年共銷售165萬冊,成為一部暢銷書。對部分誤譯、誤排作修訂后,該書被收入《斯諾文集》第2卷(新華出版社,1984年)。不過,雖然董譯本主張原文照譯,但仍刪除了底本中黨的領導人講過的略帶“葷味”的笑話,這是考慮政治后的改變。*李輝編:《董樂山文集》第1卷,第393頁。而且,因為是中文版,對于讀者所期待的漢語人名的對應,該書的譯注也不夠充分,希望能夠再作進一步的修訂。*特別是毛澤東自述部分“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由來”,還有明顯不正確的人名。例如,將1918年至1919年在北京游學時經(jīng)常談無政府主義的朋友(原書為Chu Hsun-pei)譯為“朱謙之”,但應該是“區(qū)聲白”;將1929年前后讓毛澤東的紅軍部隊瓦解的托派分子(原書為Liu En-kung)譯為“劉恩康”,但應該是“劉安恭”。此外,董譯本所收照片,是從各種版本收集而來(沒有說明出處),與底本戈蘭茨版有非常大的不同。
吳譯本,是斯諾采訪毛澤東時擔任口譯的中共干部吳黎平(通常大家都知道他叫吳亮平)重新翻譯了《紅星照耀中國》中毛澤東自述部分(第4章“一個共產(chǎn)黨員的來歷”、第5章“長征”)以及當時英文雜志上發(fā)表的斯諾對毛澤東的采訪,將這些內(nèi)容組合而成的新譯本。事實上,斯諾到陜北采訪時,只會一些簡單的中文會話,讀寫都不行*劉力群主編:《紀念埃德加·斯諾》,第110—122頁。關于斯諾的中文水平,也有人說他認識1500個漢字,即達到了識字水平(龔文庠主編:《百年斯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8頁)。不過,大多數(shù)和斯諾有過交流的中國人的回憶,都不支持這一說法。,因此他采訪時必須要有翻譯。在對毛澤東等黨的領導人進行重要采訪時擔任翻譯的,正是時任中央宣傳部副部長、黨內(nèi)外語通、理論家吳亮平。對紅軍戰(zhàn)士進行日常采訪時,則由來自清華大學的黃華(當時叫王汝梅)擔任助手兼翻譯。吳亮平將毛澤東自述等談話內(nèi)容翻譯成英文后,斯諾按照他的口譯作筆記并進行整理,然后由吳亮平和黃華將其翻譯成中文交毛澤東審閱,必要時毛澤東會作修改,然后由黃華照改后退給斯諾。*Snow, Red Star over China, Grove Press,1968, pp.106, 130;吳黎平:《毛澤東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人民出版社,1979年,“前言”第6—7頁;Author’s Preface, Snow, Random Notes on Red China,1936-1945,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埃德加·斯諾著,奚博銓譯:《紅色中華散記》,江蘇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9頁;黃華:《親歷與見聞》,世界知識出版社,2008年,第27頁。吳亮平認為,將這些內(nèi)容重新翻譯成中文,是因為作為斯諾采訪時的翻譯,晚年的他覺得自己對巨大影響、廣泛傳播的《西行漫記》或《毛澤東自述》有著某種責任,要在改正、整理的基礎上重新翻譯。而這種責任估計是指下面幾個方面吧。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的著作和談話的主要內(nèi)容都被收入《毛澤東選集》,但沒有收入一篇由斯諾記錄的毛澤東的談話,連毛澤東自述也沒有。對中共而言,自述終究還是非正式的談話記錄。但“文化大革命”時期濫造的毛澤東自述的影響力,已經(jīng)大到不可忽視的程度了。采訪時起到毛澤東嘴巴和耳朵作用的吳亮平,有代替毛澤東和斯諾將談話記錄變?yōu)檎接涗浀呢熑危辽偈菍σ鹫`解的地方進行修正的責任。對此,吳亮平在“前言”中是這樣說的:
(關于毛澤東自述部分,)還有個別地方,按我的記憶確實不符合毛澤東同志談話原來意思,不能不作必要的訂正。斯諾當時是通過我的口譯,才了解到毛澤東同志談話的內(nèi)容的,如果我作為當時的口譯者對斯諾的個別記敘文字作些必要的修訂,以便更準確地表達毛澤東同志的原意,那么我想,要是斯諾今天還在,是不會反對的吧!*吳黎平:《毛澤東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前言”第7頁。
吳亮平所言更準確地表達毛澤東原意而作的修訂,又是什么呢?大概是他關于毛澤東成分劃分所作的注釋等這一范圍吧。毛澤東在《紅星照耀中國》中是這樣談自己父親的:原先是貧農(nóng)(poor peasant),后來靠自己的聰明才智積累財富成為中農(nóng)(middle peasant),此后又變成了富農(nóng)(“rich” peasant)。對于這個內(nèi)容,吳譯本作了詳細的注釋:自己(吳亮平)翻譯成rich peasant告訴斯諾,黃華將其譯成中文“富農(nóng)”交毛澤東審查,毛澤東也未作改動。解放后毛家成分被定為中農(nóng),這和斯諾的記錄并不矛盾。
無需諱言,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文化大革命”時期的中國,成分劃分是人的第一屬性。在“文化大革命”時期泛濫的毛澤東自述中,毛澤東本人將成分說成是富農(nóng),至少會引起一些混亂*“文化大革命”時期確實有一些人對毛澤東的出身(富農(nóng))提出批評,參見竹內(nèi)實:《增補 毛澤東ノート》,新泉社,1978年,第8頁。此外,自稱要糾正《西行漫記》人名、地名錯誤的吳譯本,仍然有不準確的人名,例如將“劉安恭”硬是翻譯成“劉敵”。。解決這樣的“誤認”,作正確的解釋,正是“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后不久出版的吳譯本的使命。此外,在這本書正式翻譯出版之前,吳亮平等還印了幾百份征求意見本,分送中央領導同志。*吳黎平:《毛澤東1936年同斯諾的談話》,“前言”第8—9頁。該書由中國最有權威的人民出版社出版,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吳亮平盡可能地使毛澤東自述接近正式記錄的意愿吧。
斯諾生前也曾對擔任翻譯的吳亮平作過評價。他說:1936年吳亮平“已是黨內(nèi)有一定聲望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毛澤東對他顯然頗為賞識,政治局其他委員也都如此……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1957年)的職務,但對他(顯然)沒有躍居高位始終感到不解”*Snow, Random Notes on Red China, 1936-1945, p.47; 埃德加·斯諾著,奚博銓譯:《紅色中華散記》,第54頁。吳亮平當時的職位是國務院化學工業(yè)部副部長。。斯諾的這些話表明,曾擔任中宣部副部長且又有能力的吳亮平,后來未給予很重要的職位,讓人覺得奇怪。事實上,吳亮平在擔任斯諾翻譯后不久,就因被懷疑是“托派分子”而被撤去黨內(nèi)要職。后托派嫌疑被洗清了。*唐寶林:《官越做越小的吳亮平》,《炎黃春秋》2011年第9期。托派嫌疑是共產(chǎn)國際1937年1月確定的。參見ВКП(б), Коминтерн и Китай: Документы, Т.4. (1931—1937), Москва, 2003;《聯(lián)共(布)、共產(chǎn)國際與中國蘇維埃運動(1931—1937)》,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第394頁。有意思的是:實際上提出對抵達陜北不久的斯諾、韋爾斯提高“托派分子”警惕性的就是吳亮平本人。*Helen F.Snow, My Yenan Notebooks, 1961, pp.103, 180-191; 海倫·斯諾著,安危譯:《延安采訪錄》,貴州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330—331、381—402頁。
吳譯本只是重新翻譯了通過吳亮平翻譯的毛澤東的談話,即毛澤東自述部分和1936年《密勒氏評論報》刊登的3篇采訪。和董譯本一樣,吳譯本并沒有完全對應任何一部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拔幕蟾锩敝幸蚝蛷埪勌礻P系密切,吳亮平的境遇很不好*參見雍桂良等:《吳亮平傳》,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160—164頁。。也許在那些日子里,吳亮平看到曾和自己關系密切的毛澤東自述以各種形式在傳播,他認為有必要整理出一個正確的版本,至少是和自己有關的部分。
1.戰(zhàn)前日本對斯諾著作的介紹
《紅星照耀中國》(日語書名《中國の赤い星》)在戰(zhàn)后日本的影響力確實巨大,但在戰(zhàn)前和戰(zhàn)中,斯諾著作的日語翻譯史卻意外地鮮為人知。這一類的翻譯史,通常多出現(xiàn)在譯本的“解題”、“解說”或“譯者后記”中,越是名著、經(jīng)典,當然會有更加詳細的介紹。而對于《紅星照耀中國》的日文版,即使是最后一版(松岡洋子《中國の赤い星》,筑摩學藝文庫版,1995年)的“譯者后記”,也只是涉及了戰(zhàn)后翻譯情況。加加美光行對文庫版的“解說”,同樣只是介紹了自己讀后感的變化以及戰(zhàn)后日本的閱讀情況,絲毫沒有涉及翻譯的變遷。
在1937年《紅星照耀中國》原書出版前,以埃德加·斯諾署名的著作在日本已經(jīng)部分地為人所知。據(jù)筆者調(diào)查,斯諾著作最早的日文翻譯,應該是1931年3月在大連出版的《新天地》雜志刊登的埃德加·斯諾的《支那的布爾什維克力量》,譯者是“啞蟬坊”,真名不詳,斯諾的身份是“紐約太陽報特別通訊員”。這篇文章是關于斯諾對中國共產(chǎn)主義運動概論*參見The Strength of Communism in China, Current History, Vol.33, No.4, 1931。的翻譯。這是斯諾最早評論中共的文章,只是匯集了各種形式的報道。在這篇文章中,除了朱德、賀龍,并沒有提到其他人的名字。1936年采訪之后,斯諾的名字才廣為人知。
一直到戰(zhàn)后,才出現(xiàn)《紅星照耀中國》的日文完整翻譯。但從1937年起,日本代表性雜志就開始翻譯毛澤東自述和中共根據(jù)地潛入記。對此,斯諾在1946年所寫“給日本版的序”中表示:“1937年日本的《中央公論》雜志開始連載本書,宇佐美誠次郎擔任翻譯,但只公開發(fā)表幾期后馬上遭到查禁?!彼怪Z及宇佐美這里所提,指的是《中央公論》1937年11月號刊登的毛澤東《自敘傳》和斯諾《行程二萬五千里》(永井直二譯),以及該雜志臨時增刊1937年12月刊登的斯諾《急襲中國共產(chǎn)政府基地》(大江專一譯)。*參見The Autobiography of Mao Tse-tung, Asia, Jul.1937; Snow, Soviet China, New Republic, No.1184-1185, Aug.1937; Snow, I Went to Red China, Saturday Evening Post, Nov.6, 1937. 此外,《中央公論》刊登的照片多源自《生活》雜志。雖然斯諾說是“只公開發(fā)表幾期”“馬上遭到查禁”,但這三篇文章都是單獨發(fā)表,即使有缺字,也看不出中途連載遭到查禁的跡象。
也許是有斯諾強調(diào)在戰(zhàn)前日本遭到查禁的證言,給人留下翻譯斯諾著作比較困難的印象。事實上,在1937年《紅星照耀中國》單行本發(fā)行前后,斯諾的許多文章被翻譯刊登在日文雜志上。
1937年翻譯的斯諾文章一覽表
注:(1)蘆田多寧與大江專一為同一人。(2)外務省情報部編寫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一九三六年史》(1937年2月)、《中國共產(chǎn)黨一九三七年史》(1938年6月)也翻譯收錄了斯諾的報道;該部編寫的《談支那共產(chǎn)軍》(《官報附錄 周報》,內(nèi)閣印刷局發(fā)行,44號,1937年8月),也有根據(jù)斯諾報道(The Reds and the Northwest)的記述。(3)《上?!贰吨乔閳蟆返陌l(fā)行地是上海;《情報部資料》是外務省情報部的內(nèi)部刊物。
上面的一覽表說明,斯諾潛入中共地區(qū)對毛澤東進行單獨采訪,在日本也受到非常多的關注。巧的是,當時被稱為日本中共研究第一人的大塚令三與斯諾幾乎同一時期發(fā)表了名為《中國蘇維埃地區(qū)踏破記》的勘查記(《中央公論》1936年10月)。大塚令三于同年5月從杭州出發(fā)經(jīng)由南昌到達長沙,實際上這只是乘坐火車和汽車旅行的記錄。但他竟以踏破共產(chǎn)黨地區(qū)為題刊登在日本一流雜志上,這一方面說明了當時直接勘查中共蘇區(qū)是何等困難,另一方面也說明了斯諾的陜北行和采訪報道是何等破天荒。因此,日本的媒體也積極地介紹他那轟動一時的采訪報道。
2.戰(zhàn)前、戰(zhàn)中的《紅星照耀中國》
那么,作為這些報道的集成《紅星照耀中國》的戰(zhàn)前、戰(zhàn)中情況又如何?確實,那一時段沒有出版《紅星照耀中國》的完整日譯本,但至少可以確認的有兩種翻譯。一種是《日本讀書協(xié)會會報》第214、215號(1938年8月、9月)連載的由四方歸一翻譯的《探尋紅色中國》(赤色支那を探る)?!度毡咀x書協(xié)會會報》是一份翻譯海外新書的會員制雜志,每期(月刊)刊登250頁至300頁三至四本英文書的摘譯。*關于《日本讀書協(xié)會會報》,參見宮里立士:「『日本読書協(xié)會會報』と戦時下の海外情報」,「戦時下における外國文獻解説——『日本読書協(xié)會會報』」別巻,ゆまに書房,2008年。這家雜志有選擇地翻譯、介紹歐美新出版的圖書,對蘭登書屋版第一版作了摘譯刊登。如果換算成《會報》的頁數(shù),大概有130頁。每個章節(jié)都作了相當?shù)膲嚎s,但對于重要記述作了完整的翻譯(沒有××等缺字),似乎在專家的幫助下還對中國人名、地名作了確定。*關于譯者四方歸一,除了知道他曾給《日本讀書協(xié)會會報》翻譯過幾本英文書之外,其他情況不明。四方歸一似乎是筆名,找不到了解真名的線索。1938年八九月,雖然中文版《西行漫記》已經(jīng)出版,但沒有證據(jù)證明這篇譯文在確定人名等方面參照了《西行漫記》。不過,這篇譯文沒有收入一張照片,也沒有翻譯原著最后一章“又是白色世界(White World Again)”(即西安事變和展望中共全部活動部分)。
《日本讀書協(xié)會會報》發(fā)表《探尋紅色中國》譯文時所附的介紹者“按語”意味深長,介紹作者斯諾是“排日的新聞記者”,他反對國民政府親共產(chǎn)黨,然后繼續(xù)說:斯諾既不是共產(chǎn)主義,也不是馬克思主義,也不是托洛茨基主義者。他應該是他們的同情者。不過,據(jù)說在蘇聯(lián)、美國的左翼人士認為他有基德(A.Gide)*被看作共產(chǎn)黨同情者的基德,1936年訪問蘇聯(lián)后發(fā)表《蘇維埃紀行》,明確表示反對斯大林體制,遭到左派和文化人士的嚴厲批評。思想的傾向,對斯諾的評價也不是很好。
至于左翼人士對該書的不滿,“按語”指出,書中還散見一些“‘諷刺’蘇聯(lián)和共產(chǎn)國際”的內(nèi)容。事實上,這種傾向激起了左派對《紅星照耀中國》的批判,結(jié)果斯諾在出版修訂版時不得不修改部分內(nèi)容,這些情況已在英文版中作了介紹。這本書的介紹者有著非常深刻的洞察力,他認為不能將《紅星照耀中國》僅僅看作潛入記或?qū)伯a(chǎn)黨的禮贊記,應該看到它在歐美左翼思想格局中的位置和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講,即使是摘譯,但已充分吸收其精華的《紅星照耀中國》的最早日譯本只是在面向有限會員的雜志上發(fā)表,這對日本而言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戰(zhàn)中出版的另一種《紅星照耀中國》日譯本,面向更為有限的讀者,那就是日森虎雄譯《中國共產(chǎn)黨研究資料 西行漫記》(第1卷,參謀本部,1940年)*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圖書室藏。。戰(zhàn)后宇佐美誠次郎重新翻譯《紅星照耀中國》時談到的參謀本部發(fā)行的《紅星照耀中國》日譯本*宇佐美誠次郎訳:『中國の赤い星』,筑摩書房,1952年,3頁。,就是日森翻譯的。日森虎雄,是一名戰(zhàn)前在上?;顒拥闹袊伯a(chǎn)黨研究專家,用今天的話說,他是中共的觀察家兼情報收集者。他在上海設有日森研究室,1934年至1936年間編輯出版情報雜志——《中國資料月報》。日森的翻譯是受日本陸軍影佐禎昭領導的情報機關,即所謂的影佐機關委托進行的。*關于日森譯本的說明,依據(jù)的是該書中參謀本部“寫在前面的話”(昭和15年11月)、影佐禎昭的“序”以及日森虎雄的“前言”。他的翻譯不是以英文版,而是以中文版《西行漫記》為底本的。1940年底出版的第1卷翻譯了原書的第1章至第4章,即一直到毛澤東自述部分?,F(xiàn)在很難確定,第1卷之后是否又出版了計劃中的第2卷和第3卷,筆者認為始終沒有出版。
日森譯本畢竟是日軍研究日中戰(zhàn)爭的參考資料,因此被要求“在思想性上不宜向外部公開,注意保存”,這本封面印有“機密”兩字的日譯本,是沒有廣為流傳的內(nèi)部資料。日本戰(zhàn)敗、日森去世后,幾乎被人遺忘了。*此外,東洋文庫還收藏有以“關于《紅星照耀中國》的爭論”為名的戰(zhàn)前鉛字印刷的小冊子,共32頁,沒有標明出版單位和出版時間,“寫在前面的話”中說明是1938年11月編寫的,估計也是在此前后出版。內(nèi)容是對《太平洋事務》(Pacific Affairs)所載文章及書評的翻譯。
綜上所述,1937年戰(zhàn)爭爆發(fā)前后,斯諾著作本身絕沒有被查禁。他對表示和國民黨合作抗日的中國共產(chǎn)黨及其不為人知的領導人的采訪記錄,即使在全世界也是獨家新聞,在日本應該得到更多的關注吧。*關于《紅星照耀中國》的書評、介紹,有武藤潔「エドガー·スノウの西行漫記に就て」(『書香』108號、1938年8月)。此外,還有不少的日本人讀了原著后深受感動,出獄后的河上肇就是其中一個。參見河上肇:「日記 1938年10月12日條」,『河上肇全集』第23巻,巖波書店,1983年,106頁;河上肇:「堀江邑一あて書簡(1938年10月18日)」,同「小島祐馬あて書簡(1938年10月26日)」,『河上肇全集』第26巻,1984年,206—212頁。但因戰(zhàn)爭的長期化和思想統(tǒng)制的強化,日本出版界迅速喪失了允許全文翻譯《紅星照耀中國》的寬容性。1938年只出版面向有限會員的摘譯本,兩年后參謀本部發(fā)行的譯本——因為參謀本部是一個特殊發(fā)行單位——被規(guī)定“不宜向外部公開”。俗話說“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碑敃r的日本在多大程度上把中共當作真正的敵人,學界意見不一。但不管怎樣,只要看一看《紅星照耀中國》的翻譯史,就可以說日本是在沒有真正了解敵人的情況下和中國持續(xù)戰(zhàn)爭的。*以中國通作家而出名的村松梢風在《宋美齡——續(xù)南京夢物語》(《中央公論》臨時增刊號,1937年12月)中也談到了毛澤東的自傳。
3.戰(zhàn)后日本的《紅星照耀中國》
從整體情況看,敵視中共的情況,即使在戰(zhàn)后日本基本上也沒有任何改變。占領下的日本按照美國的意愿,對善意介紹中共動向及其歷史的文章、書籍施加了種種限制和壓力?!都t星照耀中國》的翻譯當然不會例外。戰(zhàn)后日本首次翻譯《紅星照耀中國》的是在戰(zhàn)中就喜愛讀原著的社會經(jīng)濟學者宇佐美誠次郎。失業(yè)中的他,戰(zhàn)爭一結(jié)束就和朋友杉本俊朗開始翻譯《紅星照耀中國》,1946年底東京永美書房出版《紅星照耀中國》上卷。該譯本的底本是原著1944年版,翻譯時參照了中文版《西行漫記》,斯諾寄來了“給日文版的序”。但上卷出版后,因受到駐日盟軍總司令部(GHQ)的檢查、限制,下卷雖然校對完畢,但最終沒有被允許出版。*「訳者あとがき」,宇佐美誠次郎訳:『中國の赤い星』,371頁。因下卷中止出版,上卷也遭到查禁。參見花原二郎ほか編:「學問形成と中國認識(野澤豊、安藤実を聞き手とした宇佐美誠次郎の語り)」,『學問の人 宇佐美誠次郎』,青木書店,2000年,69頁。
不過,已經(jīng)完成的下卷譯稿最后好不容易以內(nèi)部發(fā)行的形式出版,即以“中國文藝愛好會”名義出版的《紅星照耀中國》。該書封底注有“非賣品,會員發(fā)放,180日元”,沒有譯者、出版社、發(fā)行時間等和書籍有關的任何信息。這本《紅星照耀中國》雖然沒有標注上卷或下卷,但從內(nèi)容上看相當于宇佐美和杉本所譯《紅星照耀中國》的下卷。此外,占領結(jié)束后,宇佐美于1952年由東京筑摩書房再次出版《紅星照耀中國》全譯本,其后半部分的譯文與中國文藝愛好會的《紅星照耀中國》相一致。據(jù)此可知,中國文藝愛好會版《紅星照耀中國》,雖將因檢查限制而未能公開出版的宇佐美和杉本所譯《紅星照耀中國》下卷作為非賣品,但仍想辦法將其公開了。
另一方面,針對該譯本上卷所寫的學術雜志的書評(巖村三千夫執(zhí)筆,《歷史評論》1947年5月號),也同樣因GHQ的檢查而對部分內(nèi)容作了刪除。*未刪減版參見《歷史評論》(日本)1963年155號。更有甚者,據(jù)說因為查禁,出版單位永美書房最后以倒閉告終。*花原二郎ほか編:「學問形成と中國認識」,『學問の人 宇佐美誠次郎』,69頁。這就是《紅星照耀中國》在占領下的新生日本的遭遇。占領結(jié)束后的1952年,《紅星照耀中國》終于迎來了完整翻譯、公開出版的時代。這就是筑摩書房出版的宇佐美誠次郎所譯《紅星照耀中國》。和永美書房版一樣,該譯本的底本也是1944年版,雖然假名用法有所變化,但內(nèi)容和永美書房版、中國文藝愛好會版完全相同。作為宇佐美譯本,雖然1964年又出版了《新版 中國的紅星》,但它不是改變底本的新譯本,只不過是對舊譯本的一些誤譯作了改正。
1968年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出版增補修訂版后,日本也相應地出版了改譯版,即1972年筑摩書房出版的《埃德加·斯諾著作集》第2卷《紅星照耀中國》(增補改訂版)。本來應該由宇佐美繼續(xù)負責翻譯,但情況并非如此,這應該和“文化大革命”以來日本的日中友好運動產(chǎn)生分裂有關。20世紀六七十年代,日本有很多人認為毛澤東的著作和斯諾的名著,應該由接近中國(即支持“文化大革命”)的人來翻譯。這種氛圍在日本出版界、文化界擴散的結(jié)果是,由和斯諾有過當面接觸,被認為接近中國友好人士的松岡洋子負責翻譯《紅星照耀中國》,她曾翻譯過斯諾的《復始之旅》《今日的紅色中國:大河彼岸》。
當然,宇佐美對此極為不滿。他在晚年接受采訪時表示:“可能有人說不許‘正統(tǒng)本部’以外的人翻譯斯諾的著作,我可到現(xiàn)在都完全不能理解?!彼茰y“正統(tǒng)本部”即日中友好協(xié)會(正統(tǒng))有關人員的干涉可能是改變譯者的原因。*「學問形成と中國認識」,花原二郎ほか編,『學問の人 宇佐美誠次郎』,70頁。筑摩書房的《埃德加·斯諾著作集》是在斯諾去世、中日恢復邦交的1972年,即中國熱的形勢下策劃出版的。在這種形勢下,這部名著的翻譯者必須是革命中國的理解者和日中友好運動的長期參加者。在這樣的氛圍中,人們期待通過閱讀《紅星照耀中國》來了解經(jīng)過“文化大革命”仍繼續(xù)生存和發(fā)展的中國革命的今天。*「訳者あとがき(1972年12月)」,松岡洋子,『中國の赤い星(増補改訂版)』「エドガー·スノー著作集」第2巻,筑摩書房,1972年,422頁。
如上所述,松岡譯《紅星照耀中國》(增補改訂版),是以當時原書的最新版即1968年版為底本進行翻譯的。翻譯時一定參照了已有譯本(即宇佐美譯本),但松岡譯本對這些情況態(tài)度曖昧。雖然在“譯者后記”中提到了“過去的譯本”,但對于譯者是誰、何時何地出版等只字未提。也許是因為上述原因而改變譯者對普通讀者比較難以解釋,或者是因認為沒有必要出現(xiàn)對于中國革命的立場、態(tài)度不同的前譯者的名字。
不過,松岡翻譯的條件沒有宇佐美的好。宇佐美持有對確定中國人名地名有決定作用的中文版《西行漫記》,而松岡則沒有這本書*松岡洋子:「訳者あとがき(1972年12月)」,422頁;「訳者あとがき」,宇佐美誠次郎訳:『中國の赤い星』,369頁。宇佐美使用的《西行漫記》,是由波多野乾一提供的。。因此,在許多需要確定中文名字的時候,松岡不得不依據(jù)宇佐美的譯本。不僅是中文名,松岡在“譯者后記”中解釋英文版《紅星照耀中國》時,也是原封不動使用了宇佐美“譯者后記”的相關內(nèi)容,甚至宇佐美誤記部分*宇佐美認為蘭登書屋版進行大規(guī)模的修訂是在1939年(準確的是在1938年)。也照抄不誤。此后,松岡譯本在作小的修訂基礎上以《中國的紅星(增補決定版)》為名,于1975年作為筑摩叢書的一本發(fā)行了單行本。這個時候松岡也好像得到了《西行漫記》*「訳者あとがき(1975年9月)」,松岡洋子,『中國の赤い星(増補決定版)』,筑摩書房,1975年,424頁。,對誤譯、誤記部分作了若干修訂,并增加了幾處譯注及人名索引,譯文、內(nèi)容和1972年“增補改訂版”基本相同。而且,這部增補決定版的“譯者后記”明確提到了過去的宇佐美譯本。但是,宇佐美譯本“后記”中的誤記部分,無論是這個增補決定版,還是后來的筑摩學藝文庫版,都沒有作修訂。僅從這一點就可看出,日本并不太關心《紅星照耀中國》版本的不同以及日譯的經(jīng)過,主要著眼于感悟原著精神,即把它當作某種經(jīng)典著作來閱讀。
由上述《紅星照耀中國》在各國出版、翻譯及其背景的介紹,我們可以知道,這部名著在不同時代得到的評價絕不是一致的。特別是以“革命”自負的政治勢力對它的評價,也不全都是稱贊,甚至混雜有許多責難的聲音?!都t星照耀中國》所處境遇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反過來可以證明這部著作所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力。
(本文作者 石川禎浩,日本京都大學教授 京都 6068501;本文譯者 喬 君,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副編審 北京 100080)
(責任編輯 張 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