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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反思平衡方法規(guī)范效力的來源

2017-01-13 22:30常永強
中國人民大學學報 2017年4期
關鍵詞:羅爾斯倫理學直覺

常永強

論反思平衡方法規(guī)范效力的來源

常永強

《正義論》的發(fā)表標志著規(guī)范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的復興。在該書中,羅爾斯克服了元倫理學對直覺的單純依賴,運用反思平衡方法建構了兩個正義原則。而要想理解反思平衡方法如何能夠跨越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鴻溝,就必須回到普遍被忽視的羅爾斯的早期作品中去尋找答案。反思平衡方法與自然科學的建模方法是高度同構的,契約論相當于自然科學研究中經常使用的理論模型,這種相似性才是反思平衡方法規(guī)范效力的來源。然而,由于倫理學與自然科學根本性質的不同,反思平衡方法能否真正超越直覺主義,兩個正義原則是否具有普遍的規(guī)范效力,我們是有理由加以懷疑的。

羅爾斯;反思平衡;規(guī)范效力;契約論

1999年,瑞典皇家科學院授予羅爾斯邏輯學和哲學方面的羅爾夫·紹克獎(the Rolf Schock Prize),在頒獎詞中說道,羅爾斯的《正義論》標志著規(guī)范倫理學和政治哲學的復興,并且從根本上為規(guī)范倫理學的方法論做出了貢獻??梢哉f,這是對羅爾斯一生事業(yè)的中肯評價。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政治哲學家之一,羅爾斯的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形成了所謂的“羅爾斯產業(yè)”,眾多學者都是借由回應《正義論》一書所涉及的問題才走上學術舞臺的。

《正義論》的理論價值不只在于提出了眾所周知的“兩個正義原則”,更重要的是,羅爾斯在該書中發(fā)展并運用了一種全新的建構倫理規(guī)范的方法,從而使得沉寂了近百年的規(guī)范倫理學和政治哲學得以復興。而在此之前,元倫理學長期占據著倫理學領域的主導地位。受分析哲學影響,元倫理學家們普遍認為,傳統(tǒng)的規(guī)范倫理學經不起嚴格推敲,倫理學的任務只能是對道德語言和道德行為進行分析,而不應嘗試建構任何一種規(guī)范體系。作為元倫理學的開創(chuàng)者,摩爾在《倫理學原理》一書中,批評以往的倫理學家們在沒有弄清倫理學的根本問題的情況下就試圖做出回答,從而不可避免地造成混亂。在摩爾看來,怎樣給“善”下定義的問題,是倫理學最根本的問題。而他認為“善”是不可定義的,是自明的,無須也無法對其進行論證。[1](P10)以往的倫理學要么將某種自然性質等同于“善”,從而犯了“自然主義的謬誤”,要么根據某種超驗的形而上學性質來給“善”下定義,從而僭越了人類理性的認識能力。他們的根本錯誤都在于跨越了“是”與“應當”之間的鴻溝,將某種自然的或超自然的事實性質等同于倫理性質。摩爾之后,普理查德繼而指出,倫理學的首要問題不是“善”,而是“義務”或“應當”,重要的不是去回答什么是善的,而是回答為什么應該做某事,通過對這一問題的回答來澄清人類道德義務的真正性質。

無論是摩爾還是普理查德,雖然都認為倫理學的起點(善或正當)是不可定義的,但卻是可以憑直覺來加以認識的,他們持一種道德實在論的立場,認為道德價值是客觀存在的,有待于人們去發(fā)現,倫理學仍舊可以成為一門有研究價值的學科。然而,隨著元倫理學依其內在邏輯的深入發(fā)展,直覺主義很快被情感主義所取代,這是一種非認識主義、反道德實在論的更為激進的理論形態(tài),從根本上動搖了倫理學學科的合法性。在卡爾納普、艾耶爾等邏輯實證主義者看來,人類的知識要么是邏輯的,要么是經驗的,除此之外都是非法的。道德判斷無非是主觀情感或態(tài)度的表達,無法斷定其真?zhèn)?,一切關于價值的理論學說嚴格說來都不能算作知識。由此,規(guī)范倫理學以及與之關系密切的政治哲學也就徹底失去了存在的合法性,可以說,自從密爾《功利主義》出版之后的一百多年里再無重要的規(guī)范倫理學著作問世?!墩x論》的發(fā)表打破了這種沉寂,羅爾斯在該書中力圖發(fā)展一種正義理論,指導社會基本結構的安排。而要想在元倫理學的理論背景下重新建構一種價值規(guī)范,羅爾斯就必須首先對規(guī)范倫理學的合法性做出證明,這就要求他務必在方法上有所突破和創(chuàng)新。那么,羅爾斯是如何跨越事實與價值之間的鴻溝的呢?兩個正義原則的“正義性”來自何處?他能避免元倫理學對傳統(tǒng)規(guī)范倫理學的批評嗎?這正是本文要研究的內容。

在《正義論》中,兩個正義原則是通過契約論的方法被提出來的,這是一種“在洛克、盧梭、康德那里發(fā)現的契約論,并使之上升到一個更高的抽象水平”[2](P9)。與霍布斯、洛克、盧梭等人的古典契約論相類似,在羅爾斯更為抽象的契約論中,契約主體同樣是在原初狀態(tài)下追求自身利益,相互妥協(xié)并達成共識。對古典契約論來說,這種共識本身就具有規(guī)范效力,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古典契約論的契約主體受自然法的約束,每個人都具有一些天賦的自然權利。契約本身并沒有創(chuàng)造出新的具有規(guī)范效力的權利,而只是將這些權利進行了部分轉移,從每個個體手中轉讓到國家政權的統(tǒng)一管理之下,而且每個個體一致同意做出這種轉讓,由此,國家政權的合法性也就得到了證明。然而,隨著近代科學的發(fā)展和實證精神的深入人心,古典契約論因其濃厚的形而上學色彩而遭到了休謨、邊沁、密爾等人的普遍質疑。人們不再認為超驗的自然法和自然權利是不證自明的前提,而認為一切論證都必須建立在可驗證的經驗事實與可靠的邏輯推理之上。在《論自由》中,功利主義者密爾明確說道:“凡是可以從抽象權利的概念(作為脫離功利而獨立的一個東西)引申出來而有利于我的論據的各點,我都一概棄置未用?!盵3](P12)

羅爾斯雖然不贊同功利主義的基本原則,但是在對形而上學的拒斥上卻與密爾等人有著共識,羅爾斯的契約論從一開始就不包含自然權利概念。而且,這種更為抽象的契約論所達成的共識也并非一致同意的結果,處于無知之幕下的契約主體彼此之間沒有任何差別,只是一種抽象的設定,并不存在于任何社會現實當中,這與古典契約論的契約主體是有著本質區(qū)別的。因此可以說,與古典契約論不同,羅爾斯式的契約論本身并不具備規(guī)范效力,通過契約論所達成的兩個正義原則的“正義性”并非來自于契約論本身。那么,這種規(guī)范效力究竟來自何處呢?

在《正義論》中,我們會發(fā)現,契約論并非一種獨立的證成方法,而是處于反思平衡方法的總體框架之下的。正如羅爾斯自己所說:“在尋求對這種原初狀況的最可取描述時,我們是從兩端進行的。”[4](P16)這兩端分別是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和通過契約所達成的原則。羅爾斯設想,在契約推理之前,我們就具有一些經過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這些道德判斷是通過直覺獲得的,并不具有任何理論形態(tài)。而在契約推理的環(huán)節(jié),我們則需要通過不斷調整契約的前提——原初狀態(tài)的條件設置,從而使契約所達成的原則能夠與直覺性的道德判斷相吻合。如果不能,就要么修改原初狀態(tài)的設置并得出新的原則,要么重新反思直覺性的道德判斷是否真正是深思熟慮的,直至雙方最終達成一致。這種方法被羅爾斯稱為“反思的平衡”(reflective equilibrium)。它是一種平衡,因為它在直覺與原則之間達成了一致;它又是反思的,因為它通過原則的推演過程解釋了我們直覺性的判斷。唯其如此,通過契約推理所得到的原則才具備規(guī)范效力。但問題是,反思平衡方法的規(guī)范效力又來自何處呢?契約推理所得出的原則與直覺性的道德判斷達成一致,就能夠確保這樣的原則具有規(guī)范效力嗎?對此,羅爾斯并沒有給出詳細的解釋。通觀《正義論》一書中“兩個正義原則”的證明過程,羅爾斯很少對反思平衡方法給予進一步的說明,而是將更多的篇幅用于描述契約論的推理過程?;蛟S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包括哈貝馬斯、德沃金、內格爾等人在內的很多學者在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進行評價的時候,往往抓住契約論不放而批評羅爾斯犯了循環(huán)論證的錯誤,將羅爾斯作為一名傳統(tǒng)意義上的契約論者來看待。應該說,這些批評對羅爾斯并不公允。而要想全面理解反思平衡方法的內在結構與規(guī)范效力的來源,我們就必須回到被研究者們普遍忽視的羅爾斯的早期作品中去尋找答案。

早在讀博士期間,羅爾斯就在自覺探索建構倫理規(guī)范的新方法。1950年6月,羅爾斯在普林斯頓大學通過了博士論文答辯,論文題目是《一項關于倫理學知識基礎的研究:對于品格的道德價值的判斷的考察》。次年,羅爾斯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上公開發(fā)表了他的第一篇文章《一個倫理學決定程序綱要》,從中已經隱約可以看到《正義論》中反思平衡方法的雛形。在這篇論文中,羅爾斯試圖尋找一種合理的程序,以此檢驗一項道德規(guī)則是否正當,并據此來對相互沖突的利益進行裁決。實際上,這種程序也就是對倫理規(guī)范的辯護和論證,一旦找到了這種程序,也就為規(guī)范倫理學的合法性奠定了基礎。羅爾斯設想,我們可以將經驗科學的研究方法類比應用到倫理學領域,判斷事實真假的程序同樣也可以用來判斷價值上的對錯。科學研究運用的是“歸納邏輯”的方法,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歸納法。同樣地,我們也可以把倫理學看作是類似于歸納邏輯的研究。[5](P2)接下來,羅爾斯首先構想出一些“能夠勝任的道德裁判”(competent moral judges),他們需要具備如下條件:(1)智力能夠達到一般水平;(2)知道這個世界的一些基本事實,能夠預測行為的結果;(3)成為一個合乎情理的人;(4)對人類利益具有一種同情的知識。這樣的道德裁判不能是接受某種特定原則的人,否則他就會根據他的既有原則來做出選擇,他進行道德判斷的唯一依據就是直覺。羅爾斯對這種直覺判斷進行了嚴格的規(guī)定,以確保它們是不偏不倚的,在一系列限制條件下所達成的直覺判斷被稱為“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considered moral judgments),可以將之作為我們行動的指南,建構的工作至此已經完成了一半。

但是,此時我們仍舊沒有超越元倫理學的直覺主義,而這些依據直覺進行的判斷也畢竟帶有主觀色彩,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勝任道德裁判的工作,也很難要求人們在任何情形下都進行一番深思熟慮的判斷。于是,羅爾斯指出,接下來的工作就是試圖為這種直覺性的判斷尋找一種“解釋”(explication)。所謂解釋,并不是去論證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的合理性,相反,這些判斷是在先的,無須證明,憑直覺就可以達到確信的程度。解釋的任務只是通過尋找一種“啟發(fā)性的設施”(heuristic device),適當設置條件然后進行演繹推理,從而獲得一種具有明確理論形態(tài)的原則,通過不斷調整這種設施的各項前提條件,使其推導出來的原則能夠將各種深思熟慮的判斷融合為一個整體。這些原則越是能夠吻合所有的直覺性判斷,那么這種解釋也就越是成功。假如依據原則所做出的判斷可以得到與深思熟慮的直覺判斷同樣的結果,那么就可以直接依據這些原則來行事。由此,我們也就超越了單純的直覺,而獲得了指導行動的規(guī)范,建構的任務也就全部完成了。對直覺的超越也就是對元倫理學的超越,規(guī)范倫理學的學科地位也就重新被確立起來了。

從這里能夠明顯看出羅爾斯深受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影響,正如他自己所說:“一般而言,一個原則,如果它表明它有能力解決在它被制定的時期以及未來都會存在的復雜道德問題,它就證明了其合理性。這個檢驗,某種程度上可以類比應用到經驗性理論上去的那種檢驗:它有能力預見到那些目前尚未知的規(guī)律和事實,并且解釋這些目前不可解釋的事實和規(guī)律。”[6](P13)可以說,這句話道出了反思平衡方法之所以具有規(guī)范效力的秘密所在。試想一下,我們是如何建構起自然科學理論的呢?首先,科學研究人員通過觀察和實驗獲得大量數據,進而運用歸納法對這些數據進行抽象總結,由此得到一些命題。然后,提出一種理論模型(或假說)來對這些命題進行解釋。這種模型本身并不是歸納的,而是演繹的,可以通過自身內部的邏輯或數學推理而得出一系列的結論。如果這種模型所推導出的結論能夠完美地吻合歸納所得到的命題,那么,這種模型及其結論就可以看作是對未知世界的真實描述,不僅可以用來解釋已經觀測到的事實,而且還可以用來預測尚未觀測到的事實。類比到羅爾斯所設想的倫理學建構方法上,能夠勝任的道德裁判相當于有著良好素養(yǎng)的科學研究人員,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相當于通過歸納數據所得到的科學命題,尋找對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的解釋的過程相當于建構科學理論模型的過程,啟發(fā)性的設施則相當于最終建構起來的理論模型。如果科學理論模型能夠完美地解釋所有觀測到的數據,那么,這種模型就被認為是對真實世界的描述,從而就可以據此來預測尚未發(fā)生的事情,并指導科學的進一步探索。事實上,現代科學對自然世界的探索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不斷取得進步的。在羅爾斯看來,正如科學理論模型能夠解釋已知的事實并預測未知的事實一樣,通過啟發(fā)性的設施所得出的原則,一方面可以用來解釋直覺性的道德判斷,另一方面也可以對未來的行為進行規(guī)范指導,從而不僅具備解釋效力,而且也具備規(guī)范效力。這正是反思平衡方法規(guī)范效力的來源所在??梢哉f,羅爾斯所設想的規(guī)范倫理學的建構方法與經驗科學的研究方法是高度同構的,這種同構關系在羅爾斯后來的著作中隱而不顯,但他正是以此為基礎一步步建構起了正義理論的大廈。

在《正義論》中,羅爾斯早年所設想的建構方法得到了充分展開。《正義論》不再使用“能夠勝任的道德裁判”的概念,或許羅爾斯意識到這一概念與“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事實上是重合的。驗證一個道德裁判是否能夠勝任,其實也就是看他做出的道德判斷是否經過了深思熟慮,而一旦我們得到了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那么整個建構工作的第一步也就完成了?!墩x論》一書的重點在于建構工作的第二步,亦即尋找“啟發(fā)性的設施”,為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提供一種解釋,并通過解釋而得出理論化的原則。羅爾斯所找到的這種啟發(fā)性設施就是契約論,這是一種抽象化的契約論,是純粹假設的、非歷史的,其作用只在于解釋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羅爾斯的契約論雖然表面上模仿了古典契約論的推理模式,但契約推理的順序卻正好是顛倒的,契約的結論事實上先于契約的前提,契約最終所達成的原則必須能夠吻合在先的直覺性的道德判斷,在此要求之下,可以根據需要有所取舍地設置原初狀態(tài)的前提條件。羅爾斯認為,必須允許道德哲學如其所愿地應用可能的假定和普遍的事實。沒有別的途徑可以解釋我們在反思的平衡中深思熟慮的判斷。[7](P40)而且,原初狀態(tài)的限制性條件必須盡量簡潔,“假定其他情況相同,當一種正義觀是建立在顯然更簡明的一般事實之上,且對它的選擇無須根據對眾多理論上可界定的可能性加以明確計算時,它就比別的正義觀更可取”[8](P109)。概而言之,無論《正義論》一書的行文順序如何,羅爾斯的整個建構過程遵循的是從道德直覺到正義原則再到原初狀態(tài)的邏輯順序。通過尋找一種最簡潔的原初狀態(tài),推理得出既定的原則,使之能最好地解釋在先的直覺性的道德判斷,那么,這種原則也就具備規(guī)范效力了。通過對兩個正義原則推理過程的簡要考察,更有助于我們看清這一點。

《正義論》一開篇,兩個正義原則的總體表述就被直接提出來了。具體來說,第一個原則是:每個人對與所有人最廣泛的平等的基本自由體系相容的類似自由體系都應有一種平等的權利;第二個原則是:社會和經濟的不平等應這樣安排,使它們在與正義的儲存原則一致的情況下,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并且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第一個原則強調的是平等的自由,而且這種自由具有一種優(yōu)先地位,只有首先確保每個人都擁有平等的自由,才能談論第二個原則。第二個正義原則強調的是不平等的可行條件,其中最重要的是差別原則,亦即不平等要優(yōu)先考慮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研究者們經常將這兩個正義原則的核心部分分別表述為自由優(yōu)先原則和差別原則。下面我們簡要考察一下自由優(yōu)先原則的直覺基礎和推理過程。

正如羅爾斯所說:“正義否認為了一些人分享更大利益而剝奪另一些人的自由是正當的,不承認許多人享受的較大利益能綽綽有余地補償強加于少數人的犧牲?!盵9](P3)羅爾斯心目中的正義社會必須首先確保每個人的自由不受侵犯,這是一種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的直覺性的道德判斷,也是羅爾斯之所以拒斥功利主義的主要原因所在。正是出于這種直覺,羅爾斯才需要從原則上確保自由的優(yōu)先性。而要想使契約論能夠達成自由優(yōu)先原則,羅爾斯就需要對原初狀態(tài)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進行適當的設計。首先,羅爾斯指出,原初狀態(tài)中的契約主體不會無止境地追求物質欲望,也不會出于妒忌而與他人進行攀比,只要物質條件豐富到一定的臨界水平,人們對于生活計劃的根本利益的關切將占據中心位置。這些生活計劃涉及宗教信仰、人生理想等非物質層面,只有經由思想自由和良心自由才能確保它們得以實現。其次,羅爾斯認為,在契約主體所追求的所有基本善中,自尊的基本善具有中心地位。而要想實現自尊,就必須賦予人以自由,只有自由的人才能談得上尊嚴。再次,羅爾斯規(guī)定,契約主體所做出的選擇將是最終的和永久的,正義原則一旦被確定就不能更改,這就迫使契約主體必須首先考慮那些最壞的結果,確保這些最壞結果也在其可承受范圍內。經過上述設定,原初狀態(tài)中的契約主體事實上已將自由視為最根本的利益,他們根據合理選擇理論來進行推理,勢必達成自由優(yōu)先原則。從中可以明顯看出,羅爾斯對原初狀態(tài)的設定帶有強烈的目的性,是對復雜的現實世界進行簡化和刻意挑選的結果?,F實中的人未必更看重信仰和理想,未必不受妒忌情緒的影響,不是所有人都將自尊看作是最重要的基本善,也沒有理由認為正義原則一經確定就沒有變通的余地。類似地,在差別原則的推理過程中,羅爾斯也引入了“最大最小值”規(guī)則、鏈式聯系、緊密嚙合等很多與真實世界不盡相符的設定,并因此招致了很多批評。批評者們指出,羅爾斯之所以會支持差別原則,是因為他為了引向差別原則而故意拼湊起來的對無知之幕的刻畫果然引向了差別原則。[10](P126)但是,我們需要明白,羅爾斯式契約論的全部作用本來就只在于解釋在先的直覺判斷,而并不需要與復雜的現實世界保持一致。只要這種解釋足夠吻合,原初狀態(tài)的設定足夠簡潔,契約論就是成功的,契約所達成的原則也就具有了規(guī)范效力。

不可否認,羅爾斯契約論的原初狀態(tài)是刻意加工過的,其目的就是為了得出既定的結論。這樣的建構過程是循環(huán)論證嗎?顯然不是。因為這種抽象的契約論根本就不是一種論證,而只是一種解釋,它與自然科學研究中的理論模型有著類似的功能。當科學家們通過建模來解釋觀測數據的時候,他們對模型的初始條件的設定同樣是刻意選擇的,并需要經過反復試錯才能最終加以確定。在選擇和試錯的過程中,科學家們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借助盡量簡潔的前提條件,經過其自身內部的演繹推理,確保所得出的結論能夠對觀測數據做出完美的解釋??梢哉f,羅爾斯對原初狀態(tài)“如其所愿”的設置,以及他對簡潔性的強調,都是對自然科學研究方法的借鑒。正如前文所指出的,這種同構關系才是反思平衡方法規(guī)范效力的來源。然而,我們雖然不能批評羅爾斯是循環(huán)論證,但這種借鑒本身是合理的嗎?倫理規(guī)范與科學真理的建構方法真的可以相互借鑒嗎?對此,英國倫理學家威廉姆斯的相關論述或許會對我們有所啟發(fā)。

在《倫理學與哲學的限度》一書中,威廉姆斯對比了科學理論與倫理學之間的不同。他認為,科學研究的對象是沒有人稱之分的,不同的人對同一件事會做出相同的判斷。而對于倫理學,“關于行動的思考卻不盡相同,實踐考慮在每一種情形下都是第一人稱的”[11](P68)。倫理判斷總是由一個個“我”所做出的判斷,這種判斷是因人而異的。造成這種認識論上的差別的原因在于本體論上的差異,科學研究的對象是獨立于人而存在的,而在倫理活動中卻并不存在一個客觀的道德實在,不同的人對于好的生活和道德義務有著不同的理解,這些不同的理解并沒有真假對錯之分。威廉姆斯的上述分析雖然不是直接針對羅爾斯,但羅爾斯對科學研究方法的借鑒顯然正是威廉姆斯所反對的。反思平衡方法試圖在直覺與原則之間達成一致,這就需要對直覺和原則進行不斷的修改調適,但是,正如科學建模方法很少會對作為前提的觀測數據進行修改一樣,羅爾斯在建構過程中也幾乎沒有對深思熟慮的直覺判斷進行過重新反思,他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讓原則來適應直覺。但問題是,人們經過深思熟慮之后,真的能夠在直覺上達成一致嗎?只要我們對現實稍加反思就會發(fā)現,不同地區(qū)和文化的人,各自的直覺判斷經常處于沖突之中,甚至我們自己也總是擁有多種相互沖突的直覺。事實上,這種價值觀上的多樣性正是當今世界的普遍特征,羅爾斯的后期著作也不得不直面這一事實。但是,在《正義論》及其他早期著作中,羅爾斯卻有意回避了不同價值觀之間的沖突。要想建構一種具有約束效力的規(guī)范原則,就必須假設存在一些無可爭議的直覺共識作為前提,如果沒有公認的“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整個建構工作都將無從談起,我們就仍將面臨元倫理學所無法避免的困境:當不同的道德直覺發(fā)生沖突的時候,無法通過一種更高的判斷標準來做出取舍。羅爾斯顯然無法接受這種道德相對主義的混亂情境,“道德哲學的一個目標就是在似乎不存在協(xié)議的地方找到它的可能基礎”[12](P460)。即便沒有秩序,也要人為地建構出一種秩序出來。

此外,羅爾斯對于簡潔性的追求顯然也是受到了科學建模方法的影響,科學家們在建構理論模型的過程中遵循“奧卡姆剃刀”原則,使用盡量少的前提假設。如果幾種理論模型具有同樣的解釋力,那么,越簡潔的模型就越受青睞。這主要是因為,科學模型作為對未知世界的猜想,做出的假設越少,犯錯誤的可能性也就越小。然而,同樣的方法運用于倫理學卻未必合適,倫理學畢竟不是對未知世界的猜想,而是著眼于解決現實世界中存在的問題。在科學研究中,模型越簡潔就越有可能接近真實,但在羅爾斯的契約推理中,原初狀態(tài)的設置越簡潔就越有可能遠離真實,畢竟倫理學所關切的屬人世界相比于客觀物質世界來說要復雜得多。羅爾斯或許會辯解說,我們并不需要考慮真實世界的所有側面,只需要從中挑選出一部分就可以了。但是,這種挑選帶有很強的主觀性,服務于理論建構的需要,事實上只反映了羅爾斯本人的價值偏好。更何況,羅爾斯對簡潔性的過分強調,甚至使他做出了很多與真實情況相反的假設。比如,在建構差別原則的時候,羅爾斯就認為相互冷淡與無知之幕的組合比慈善與知識的組合更為可取,因為前者更簡潔,而后者有太多模糊之處,信息量太大,不利于建構。聯想到羅爾斯曾指出差別原則體現了啟蒙運動中的博愛精神,而其心理基礎卻反而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這無疑給人一種悖謬之感?!墩x論》發(fā)表之后,面對一系列的批評,羅爾斯只能疲于修補,不斷引入各種新的假設進行自我辯護,最終我們會發(fā)現,他的理論事實上也并不真正簡潔。

總之,羅爾斯運用反思平衡方法建構了指導社會基本結構安排的兩個正義原則,復興了規(guī)范倫理學和政治哲學傳統(tǒng),克服了元倫理學對于直覺的單純依賴。反思平衡方法與自然科學的建模方法是高度同構的,羅爾斯式的契約論作為一種啟發(fā)性設施,相當于自然科學研究中的理論模型,其作用只在于解釋直覺性的深思熟慮的道德判斷。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羅爾斯對直覺主義的超越是有限的,直覺始終是在原則之前的。在《正義論》中,羅爾斯確實很少對他所堅信的道德直覺進行反思,他自己也承認:“我們應當向一種有幾何學全部嚴密性的道德幾何學努力,不幸的是,我將做的推理離此還差得很遠,因為它自始至終都是高度直覺的,但在心里抱有這樣一個欲達到的理想還是重要的。”[13](P93)此外,自然科學研究中的建模方法是一種對于未知的猜測,只要這種模型足夠簡潔又足夠有解釋力,那它就可以被看作是對于真實世界的描述,從而不僅具有解釋功能,而且也具有預測和指導功能。但是,反思平衡方法下的契約論雖然也追求簡潔和解釋力,但倫理學畢竟不同于自然科學。羅爾斯通過對真實世界的抽象和簡化建構出一套正義原則,但這種原則事實上只能解釋羅爾斯本人所堅信的直覺,它是否能對那些持不同直覺立場的人產生規(guī)范效力,是否能夠指導我們解決現實世界中復雜的政治和道德困境,我們是有理由加以懷疑的。

[1] 喬治·摩爾:《倫理學原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2][4][7][8][9][12][13] 約翰·羅爾斯:《正義論》,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

[3] 密爾:《論自由》,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

[5][6] 約翰·羅爾斯:《羅爾斯論文全集》,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3。

[10] 威爾·金里卡:《當代政治哲學》,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4。

[11] Bernard Williams.EthicsandtheLimitsofPhilosoph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6.

(責任編輯 李 理)

On the Root of the Normative Validity of the Reflective Equilibrium Method

CHANG Yong-qiang

(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Government,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Shanxi 710119)

The publication ofATheoryofJusticesignified the revival of normative ethics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In this book, Rawls overcame the intuitionalism of meta-ethics, and constructed two principles of justice by way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In order to understand how this method can cross the chasm between fact and value, we must return to Rawls’ early works, which were generally neglected.The method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 is very similar to the modeling method in the study of natural science, and the contract theory is just equivalent to the theoretical model.This similarity is the root of the normative validity of the reflective equilibrium method.However, because of the difference between ethics and natural science, we have reasons to doubt whether the method of reflective equilibrium can really overcome intuitionalism and whether the two principles of justice have universal normative validity.

Rawls; reflective equilibrium; normative validity; contract theory

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元倫理學視域下的羅爾斯建構主義方法論研究”(2016C007)

常永強:哲學博士,陜西師范大學哲學與政府管理學院講師(陜西 西安 71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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