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強烈
貴州文學界的許多朋友都給我說起過“盧惠龍才情”,但當時對我來說應(yīng)該屬于“傳說”。我第一次真正領(lǐng)略“盧惠龍才情”,是他1992年接任貴州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后,以極大熱情和氣魄出版“貴州文學叢書”,以及他為該叢書所寫的那篇“總序”。
其中有這樣一段文字——
離開佛羅里達,我終于回到太平洋西岸。海明威畢竟與我們隔著大洋,他的年代畢竟遙遙而去。中國文學歷史綿遠,自有輝煌。貴州文學也并不晦暗。在浮躁的社會變革中,我們的文學也有迷失、尷尬的時候,我們有必要記住海明威海藍色的眼珠。他全身都衰老了,眼神卻是堅定的,深邃的,透露出生命的力度。我們有理由獲得支持。要有一種深藏于內(nèi)心的信念:在這樣的年代創(chuàng)作是絕對的榮耀!
我當時就被一種內(nèi)在的力量震撼,便以《記住那深藍色的眼珠》為題,把盧惠龍的《〈貴州文學叢書〉總序》發(fā)表在《中國青年報》上。后來盧惠龍告訴我,有一位貴州青年、盧惠龍女兒的同學,準備到武漢長江大橋上自殺,恰巧讀到了這篇文章,然后改變了主意。一篇文章居然挽留住了一位青年的生命,正如盧惠龍所說,我們都為這樣的“奇跡”感到欣慰:證明這篇文章充滿了一種內(nèi)在的生命力量。
自上世紀90年代中期,因我的原因,與盧惠龍“失聯(lián)”了20多年。等我“重出江湖”后,又從朋友之間聽到關(guān)于盧惠龍的“新傳說”:老當益壯,大器晚成。我只是在心里為老朋友點贊。直到不久前,我一位同樣“失聯(lián)”了20多年的朋友、當時任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編輯、后來的國家博物館副館長陳履生,在他宴請的一眾朋友中,我碰到來自貴州人民出版社的編輯戴俊,這才通過戴俊當即與盧惠龍恢復了聯(lián)系。
我與盧惠龍恢復聯(lián)系后,他通過微信給我發(fā)來他最新散文集《瀟瀟雨歇》中的《憂傷之旅》等篇什,我讀過之后終于確認了關(guān)于盧惠龍的“新傳說”:果然“瘐信文章老更成”。我當即在微信上給他寫了如下一段文字:
很喜歡你的《憂傷之旅》,我6月份剛從俄羅斯旅游回來,當然也去了圣彼得堡,感受尤其親切。這篇散文充分展現(xiàn)了貴州作家之間流傳的“盧惠龍才情”。你寫出了俄羅斯知識分子的數(shù)百年心路歷程,像俄羅斯那樣大面積的知識分子關(guān)心和憂傷祖國前途的現(xiàn)象,在世界上都是非常少見的。無論作為勝利者還是失敗者,俄羅斯都是多災(zāi)多難的。她的知識分子那種真誠而全身心的投入,雖憂傷卻美麗,像十二月黨人及其妻子們,他們那種抗爭的文明與高貴方式,更是閃現(xiàn)著永恒的人性光芒?!稇n傷之旅》的“盧惠龍才情”,當然首先是那種憂傷的激情,文章清晰簡潔的邏輯脈絡(luò),廣博而恰如其分的知識與事例的運用,就像秋天被陽光照耀著的俄羅斯白樺林,搖曳多姿又透著陽光的靈性。當然,兄長那種憂傷也不僅于俄羅斯,憑欄處,我們也會想到自己的祖國,無論是幾千年的帝國歷史,還是想努力走出野蠻的現(xiàn)代文明,也是坎坷漫漶,常令魯迅這樣的先生淚流滿面?!稇n傷之旅》堪稱完美,你借“圣彼得堡”寫出了你的胸懷與風概。
后來我又翻閱紙質(zhì)《瀟瀟雨歇》,這部散文集的寫作對象是中外歷史,準確地說是中外文學藝術(shù)史上的一些“節(jié)點”,恰巧也從一個側(cè)面展現(xiàn)了盧惠龍的廣博知識。當然,我所說的“盧惠龍才情”肯定不僅是指他的知識廣度,而是更包括他的理解和表達深度?!稙t瀟雨歇》中有一篇文章叫《每個人心里都有洛麗塔》,雖然寫的是電影,但這部小說我是稍為研究過的,也非常喜歡,曾經(jīng)買了3個中文譯本。我知道盧惠龍的理解角度,是與納博科夫所進入的人性復雜和痛苦的角度一樣,用盧惠龍的話來說,就是每個女孩心里都有“洛麗塔”,每個男人心里也都有“洛麗塔”,此語高度概括了納博科夫的文學主題。
盧惠龍是學歷史的,1967年畢業(yè)于貴州大學歷史系,又從貴州興義的地委秘書一路走過仕途,他對歷史和現(xiàn)實理解的深度和廣度,其中的人間苦難與世道滄桑,決定了他文學創(chuàng)作的“憂傷基調(diào)”。盧惠龍和我一樣,我們?nèi)绻f不上傳統(tǒng)知識分子,至少也是接近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這決定了盧惠龍的創(chuàng)作視野是廣闊的,同時也是深邃的,因為他心懷歷史,同情現(xiàn)實,和堅守家國理想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脈相承。他在《憂傷之旅》中寫了一大批俄羅斯知識分子,主要是18和19世紀的俄羅斯知識分子,頗有范仲淹“微斯人,吾誰與歸”的味道。我想到了那批俄羅斯知識分子中的列維坦,也因為有著同樣的胸懷和情感,就是純粹風景畫家,列維坦美麗輝煌的油畫中,也充滿了19世紀俄羅斯知識分子特有的憂傷。
盧惠龍“憂傷的激情”還表現(xiàn)在他對歷史與現(xiàn)實持續(xù)不斷的關(guān)注上:盧惠龍從15歲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至今已經(jīng)整整60周年。60周年,這是一個內(nèi)涵極其豐富的時間跨度,其間雖然受到行政工作的擠壓,但盧惠龍從未放棄,而且退休之后還能老當益壯、筆耕不輟,迎來自己的又一個文學創(chuàng)作“噴發(fā)期”,其中包括《憂傷之旅》這樣的散文力作。當然,除了時間長度之外,盧惠龍還有一種內(nèi)心深度,他總是充滿著一種不竭的創(chuàng)作激情,用他在《〈貴州文學叢書〉總序》中“夫子自道”的話來說,就是他的內(nèi)心一直有一種深藏著的信念:“在這樣的年代創(chuàng)作是絕對的榮耀!”
《瀟瀟雨歇》這個書名,自然會把我們引向岳飛那首震古鑠今的《滿江紅》——
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處于現(xiàn)代中國的盧惠龍,自然有不同于岳飛的“靖康恥”與“臣子恨”,我們說過,應(yīng)該是他所堅守的那一份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家國理想,和他對人間苦難與世道滄桑的深刻同情,就像他在《憂傷之旅》中所表達的那樣。所以,盧惠龍也就有著屬于自己和自己時代的“抬望眼”與“憑欄處”——這決定了盧惠龍的憂傷,同時也決定了盧惠龍的激情。
(作者系新聞媒體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