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培玲
(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主體間性修辭理論構建
趙培玲
(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長沙,410083)
傳統(tǒng)修辭理論構建的人際關系往往是主?客對立的不平等關系。為克服該弊端,運用哈貝馬斯等人的主體間性理論來構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探討修辭雙主體如何通過語言達到認知和情感雙層面的主體間性認同。研究認為,該理論賦予修辭雙主體充分的使動權和能動性,為文化沖突中如何將失衡關系轉化為共存互生的平等關系提供了理論框架。
主體間性;主體間性認同;主體間性修辭;修辭主體
縱觀中西修辭學發(fā)展史,我們不難發(fā)現,修辭學的發(fā)展總是和認知論的范式轉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西方修辭學發(fā)展受著西方各種認知論(辯證論、神論、客觀主義、主觀主義、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的影響,修辭的定義因此也經歷了從古典時期的說服技巧到中世紀的說教藝術,再到現當代的認知手段的演繹過程。中國修辭學歷史也經歷多次演繹:先秦諸子的言說到3世紀的明辨哲學,從5世紀時劉勰的《文心雕龍》到宋代陳骙的《文則》,再到現代陳望道的《修辭學發(fā)凡》(1932年出版)。這些從儀式言說到政治說服、從詩學寫作到哲學思辨的演繹揭示了中國修辭學的發(fā)展轉變毫無例外地打上了時代思潮的烙印[1]。自《修辭學發(fā)凡》為中國創(chuàng)立第一個科學的修辭學體系始,中國修辭學研究迄今已在狹義修辭學向廣義修辭學范式轉換的道路上邁出了緩慢但卻日漸成熟的步伐。
一個學科發(fā)展的根本動力,不僅僅來自學科本身發(fā)展的需求,更來自社會發(fā)展的各種需求。從學科本身發(fā)展來說,中國修辭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為了突出重圍,改變被繼續(xù)邊緣化的困境,以便更好地融入科學研究的大生態(tài),必然要投入大量精力和人力到學科機構、學術刊物和學術團隊的建設。從客觀需求而言,隨著中國特色的民主化進程不斷推進、各種媒體和科技日趨發(fā)達和普及,國人通過各種媒體和交流渠道來維權、參政、議政、發(fā)表觀點和表現自我的需求也會愈加強烈。更重要的是,在全球化和國際化日益深化加速的背景下,無論是修辭學科、個人還是國家都毫無選擇地被置于留美修辭學專家毛路明所說的“修辭邊境”上[2](3)。在這個修辭邊境上,中西方在文化、政治、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和沖突,將以修辭傳統(tǒng)、修辭習慣、修辭理論上的沖突表現出來。同時,我們在修辭邊境上所做的修辭選擇,在很大程度上也構建了個人形象、國家形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或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因此,中國修辭學學科、普通民眾,乃至國家,對中西修辭傳統(tǒng)、修辭習慣和修辭理論都有著潛在的認知需求。這種需求不僅會成為推動中國修辭學研究的一個重要動力,同時也將指導中國修辭學研究去構建能夠兼容中西文化和思想傳統(tǒng)的修辭理論。
主體間性認識論,既是西方社會用來挑戰(zhàn)西方主?客二元對立的傳統(tǒng)思想的工具,也和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中的核心思想不謀而合。主體間性認識論是在西方社會試圖跳出主客二元對立的僵化模式的禁錮過程中應運而生的。它把語言交流的過程重構為人與人的交際過程,這是主體和主體之間通過理性和情感兩個層面的認同來創(chuàng)建互生、共存的平等的關系的過程。主體間性這個術語雖然來自于西方哲學,但中國傳統(tǒng)哲學和思想一直都保持著濃厚的主體間性色彩。從《詩經》《論語》《道德經》到四大名著,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學無不包含著中國思想在哲學層面對人和世界之間、人和人之間的主體間性關系的關注。在代表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儒家思想中,感應、感通、仁義等核心哲學理念,均將人與世界、人與人的互生共存的關系作為人類存在的前提條件,同時也構建了理性和情感兩個層面上的主體間性關系[3]。
有鑒于此, 筆者認為,主體間性認識論能有效糅合中西思想,將有助于更好地協(xié)調多民族、多種族、多文化、多階層之間的矛盾沖突,為全球化背景下構建良好的人與人之間、國與國之間求同存異、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平等關系,提供一個良性的理論框架。同時,將主體間性這個哲學理念引入中國修辭研究,還有助于更深入地推動中國修辭學研究,尤其是廣義修辭學研究。廣義修辭學為國內修辭學研究提供了理論框架和研究方法,為中國修辭學學科進入庫恩所說的“常規(guī)科學”的研究階段打下了基礎[4]。
更重要的是,修辭活動就是在修辭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構建交際關系,這和主體間性思想契合度很高。修辭的定義一直在不斷演繹,但為了便于討論,本文采用國內廣義修辭學對修辭的定義。在《廣義修辭學》中,譚學純和朱玲把廣義修辭理論架構歸納為兩大要點:(1)修辭活動是由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這兩個修辭主體共同完成的[5](66); (2)修辭功能具有三個層面,包括修辭技巧的話語構建功能、修辭詩學的文本構建功能,修辭哲學參與人的精神構建的功能[5](19?20)。值得指出的是,在此基礎上,還有很多問題需要進一步探索,譬如,修辭活動是如何構建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這兩個主體之間的關系的,這兩個修辭主體又是如何在修辭功能的三個層面互動、互構的,等等。
基于上述考慮,筆者糅合了哈貝馬斯、胡塞爾、海德格爾等思想家的主體間性理念,嘗試構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該主體間性修辭理論主要探索修辭活動兩主體之間主體間性關系的建構和重構,并在此基礎上討論主體間性修辭關系是如何通過修辭技巧和文本構建(修辭詩學)來構建的。本文主要討論四個問題:(1)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構建了什么樣的主體間性關系?(2)主體間性關系是如何通過主體間性認同構建的?(3)修辭主體間性關系是如何通過修辭技巧和文本構建來構建的?(4)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不平等關系是如何轉化為平等的主體間性關系的?
主體間性理論是近代西方哲學在反對囿于主客二元對立的個體的、孤立的主體認識論過程中提出來的,意在研究突出人作為主體是如何和另一個主體之間相互作用,并達到統(tǒng)一和共識的。主體間性概念在不同領域之間存在著差異,但總的來說,胡塞爾、海德格爾、韋伯等哲學家都認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應該是主客二元對立的關系,而是主體間性的關系。筆者梳理了西方思想家和學者從不同角度對主體間性的闡釋,現將和本文主體間性修辭理論構建相關的觀點和理念歸納如下。
(一) 主體間性是人類存在和交際的前提條件
主體間性這一概念在長期的演繹過程中在不同的思想家那里得到了不同詮釋和發(fā)展。本文認為修辭過程就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交際過程,在此只歸納了和人際關系或人類交際相關的主體間性理念。
主體間性的重要性不僅在于我們可以用它來描述人類交際的狀態(tài)。胡塞爾等思想家強調主體間性是人類交際的前提。胡塞爾的理念基于下述觀點:(1)胡塞爾認為主體間性使人類在交際過程中“交換位置”成為可能;(2)胡塞爾認為主體間性是人類交際中客觀性原則的來源;(3)主體間性是人類交際發(fā)生的前提條件[6](5?9)。
舒茨認同胡塞爾對主體間性在構建人類體驗過程中的核心地位,并強調主體間性是人類存在的普遍條件或狀況:“主體間性是人類在世界上存在的最根本的本體范疇……主體間性和我們的關系是人類存在的其他范疇的基礎。一切可能性——對自我的反省,對自我的發(fā)現、具有做一個存而不論的中止判斷的能力、一切的交流和創(chuàng)造一個交際互動的世界的可能性——都是建立在我們關系這一最原始的體驗上[7](82)?!?/p>
綜上所述,本文認為一旦我們將人類修辭研活動界定為人與人之間的交際關系,那么修辭研究必定繞不開主體間性這個核心問題。依據主體間性是人類一切交際的前提條件這個命題,本文試圖討論修辭如何構建主體間性關系。
(二) 理想的主體間性交際是在兩個間性主體之間構建共生共建的平等關系
主體間性的概念分歧很大,主要在于不同的主體間性思想對間性程度的強弱各執(zhí)一詞??偟膩碚f,主體間性的強弱范圍可包括“從那些僅僅最低程度地意識到他者的存在的行為,到那些積極地努力以使他者和自我在一個具體的任務中達到理解上的、認知上的和實際上的協(xié)調的行為[6](2)?!敝黧w間性的強弱從本質上來說是受制于思想家對主體的理解和對間性的定義上的差異。哲學家克雷斯丁·德·昆西把主體間性關系歸納為三大類。第一類主體間性是指兩個獨立的、孤立的、預設的主體之間進行交換或達成共識;第二類主體間性是指生存于某些預設的社會關系或背景中的兩個獨立的主體之間相互作用和共同參與;第三類主體間性是指兩個處于間性而非獨立或預設的主體之間,通過脫離預設的社會關系框架相互滲透、相互構建,同時產生新的主體[8](5)。
美國學者勞倫斯·格羅斯伯格將主體間性思想引入交際傳播學,并指出這三種主體間性關系和交際傳播學研究的三種主要交際關系基本對應。他指
出[9](215?216):第一類主體間性構建的是直線式交際關系,該交際的目的是言語交際雙方傳遞信息、互換信息或分享各自已經形成的知識或個人見解。第二種主體間性構建的交際關系是言語交際雙方在一定的社會結構或社會語境下的互動關系,其言語交際雙方以達成共識為目的。第三種主體間性構建的是社會性的主體間性交際關系,它把交際看作一個言語交際雙方充分理解傳統(tǒng)的或預設的社會關系或社會語境,在融入這些社會關系或社會語境的同時,設法從這些預設的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中脫離出來,以創(chuàng)造新的間性主體為目的共生共建的交際過程。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前兩種主體間性和主體間性仍未完全擺脫主客二元對立思想的禁錮,其構建的主體間性關系是較低層次的,較薄弱的,同時這兩種主體間性交際都是以維持已有的社會關系和人際狀況為目的。和它們相比,第三種主體間性最強:在這個交際過程中,交際雙方都是交際主體,他們打破社會關系框架和關系格局,使得交際雙方原有的不平等關系或矛盾關系得到重構并轉化為共存、互生的平等和諧關系。這種交際對改變社會現狀和化解文化沖突或交際矛盾都有著巨大的潛能。因此這種主體間性理論將是本文構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的重要依據之一。本文將著重探討如何通過修辭來構建這種共存互生的主體?主體間性關系。
(三) 主體間性關系的建構和重構是通過語言實現的
巴赫金的對話理論,有助于我們理解語言是如何構建主體間性關系的。首先,巴赫金的對話不是純語言學所說的“外在的表現于布局結構上的”對話語言,而是“話語內在的對話性,那種滲透于整個結構及其語義的對話性”[10](70),這種對話性構建了交談者之間的對話關系。其次,巴赫金認為對話關系普遍存在于交流之中,這是因為“語言只能存在于使用者之間的對話交際中,對話交際才是對話語言的生命真正所在之處”[11](242)。由此看來,語言始終是交流中的語言,語言在交流中不僅是人類用來思維、用來表達情感的工具,它還在語言對話的同時在語言使用者之間構建了一種關系。換言之,語言通過可用的詞語和句法結構來構建世界,在人們的思維上和人與人的互動上構建了一個框架和結構。
正因為語言構建了人類關系,那么人類關系的重構也必須依賴于語言。美國女權主義語言學家謝蕾絲·克里默瑞指出,語言幫助決定我們體驗什么,限定某個語言框架下的個人如何看待這個世界,如何用某種特有的方式來構建這個世界的意義[12](39)。據此,語言是一個生產系統(tǒng),它不僅生產出概念、情感、關系,也生產出這些東西的價值。因此,揭示語言原則也就揭開人類關系原則??死锬疬€指出,語言體系不僅僅構建了兩性之間的不平等關系,也構建了所有的不平等關系,包括文化之間、種族之間、宗教之間、階級之間、父母和孩子之間、老師與學生之間、作者和讀者之間的不平等關系[12](40)。既然語言構建了我們的世界和不平等關系,那么重構世界、重構主體間性關系必須借助于語言。
(四) 主體間性關系是交際者借助于語言在理性和情感兩個層面上構建的
哈貝馬斯認為交往行為是主體間性行為,同時強調交往理性是建立對稱的、對話式的主體?主體關系的基石。他指出,主體間性社會行動必須通過與其他社會成員的相協(xié)調才能實現,而這種協(xié)調又只有通過語言的中介作用[13](305)。所以,他認為,任何社會行動都必然預設一個“人際交流語境”,包括客觀世界、社會世界和主觀世界三大世界,社會行動者雙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同時“包含著跟這三界分別相關的三種言語行為”,并通過這三種言語行為向共同社會行動者提出三個理性的確當選認[13](306)。同時,行動者會和共同行動者就自己言辭是否正確、合適和真誠加以交流、核實、改進或救贖,使其確當性獲得主體間性確認[13](306)。
哈貝馬斯的交際行動理論的基礎,顯然是行動者和他的共同行動者之間的關系,是對稱的和純理性的。然而,現實社會中普遍存在著不對稱的、不理性的交際關系。相反,胡塞爾和海德格爾均認為,情感在主體間性交流過程中起著更關鍵的作用。胡塞爾指出,“統(tǒng)覺”“同感”和“移情”等能力是人們達到共識的依據。海德格爾認為,情感而非理性是人類存在的必要和首要條件:“情緒總是已經揭示了作為整體的本我,第一個讓自我導向某個事物成為可能[14](176)?!鼻榫w先于我們的認知和意志,并創(chuàng)建了我們與世界接觸的條件。更重要的是,情緒或情感在海德格爾看來是主體間性的:它既不是來自于外部,受社會文化等影響而產生的社會影響和壓力。也不是發(fā)自內心,屬于個人的獨特的附屬物。而是在主體和其他主體(包括人和世界)共在時產生的[14](129)。因此,主體間性關系的構建必須從理性和情感兩個層面來理解。
(五) 理想的主體間性關系是主體通過實現理性和情感雙層面認同而構建的
主體間性移情常常被看作是構建理想主體間性的方式,而認同(identification)一直是移情過程的關鍵所在。主體間性移情不是通常所說的同情和惻隱之心,不只是“穿著別人的鞋子走路,”或簡單的“交換位置?!毙睦韺W家卡爾·羅杰斯認為,“移情或者處于移情狀態(tài)就是要準確無誤地理解對方內在的參照框架以及這個框架下的情感要素和意義,似乎我就是對方,但是始終保持著這種‘似乎’的狀態(tài)[15](140?141)。”如果沒有這種似乎狀態(tài),也就意味著我沒有反思對方內在的參照框架及其情感要素意義和我的參照框架和情感要素意義之間的差異。那么,這樣的認同是消極的,不會產生真正意義上(主體間性)的移情。正如美國女權主義學者梅根·保勒所說,這種移情自以為可以通過自己的體驗來揣測他人的體驗,只能固化已有的主客二元對立關系,不具有改變兩個主體之間的不平等關系的潛力[16](160)。
因此,美國心理分析學家杰西卡·本杰明提出,我們要把主體間性關系想象成一個雙向的、開放的大街,一個由兩個主體共同參與到對方主體間性構建的交往過程,一個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達到共識的認知過程,一個雙方主體都在認知和情感方面發(fā)生變化,從而產生新的間性主體的創(chuàng)造過程17(141)。顯然,互生共存的主體間性關系的建立是建立在主體間性認同的基礎上的,這種主體間性的認同同時也是雙主體在認知和情感兩個層面的認同。然而, 要促使這種多層次的認同產生,交際雙方在相互了解雙方的認知和情感框架的基礎上,必須進一步對自己的認知和情感框架進行反思,從而對雙方認知和情感框架的差異做出準確的分析。只有經過這樣的主體間性認同,交際雙方在認知和情感層面才會發(fā)生變化,這種變化又意味著新的間性主體的產生,新的主體間性關系的產生。因此,本文將依據該主體間性理論來構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
借助上述主體間性思想,主體間性修辭理論,探索修辭活動的本質、修辭過程、修辭方法、修辭目的和修辭效果。筆者將具體闡釋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這兩個修辭主體是如何通過修辭言語(修辭技巧和文本構建)來構建主體間性關系。筆者認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主要有以下幾個特征:
第一,所謂修辭活動,就是在修辭表達者主體和修辭接受者主體之間構建主體間性關系。這是主體間性修辭的本質。
主體間性關系是修辭活動的基礎和前提。修辭活動既不是單純的由修辭表達者完成的單一活動,也不是由修辭表達者指向修辭接受者的單向活動。同時,修辭活動也不以修辭表達的結束而結束。在《廣義修辭學》中,譚學純和朱玲糾正了這些誤解,指出修辭活動是言語交際雙方共同創(chuàng)造最佳修辭效果的審美活動[5](66?68)。修辭活動是在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進行的,因而任何修辭活動都是言語交際雙方共同參與的活動。這就是說,修辭就其本質而言,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關系。這是主體間性修辭關系的第一層意思。
值得強調的是,主體間性修辭關系,不是以修辭表達者為主體、修辭接受者為客體的主?客關系,也不是以修辭接受者為主體,修辭表達者為客體的客?主關系。修辭雙方的關系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都是修辭主體,并且同時都是修辭主體的主?主關系。在修辭過程中,這種主?主關系是以間性的形式存在,一方面這種關系受社會文化背景和交際規(guī)則的制約、并被這些因素構建著;另一方面,這種關系也是動態(tài)的,修辭主體可以通過修辭活動暫時脫離這些制約,從而構建新主體間性關系。
第二,修辭的目的就是兩個修辭主體將其原來的不平等修辭關系轉化為共存互生的平等修辭關系。這是主體間性修辭最主要的目的。
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這兩個主體是通過修辭活動而相互構建和重構的。美國修辭理論家肯尼斯· 伯克對修辭構建和重構社會的力量充滿信心,指出修辭的最佳效果就是變化,是參與者經歷了一個“關鍵時刻”或“點石為金時刻”時而產生的“奇跡般的轉化”[13](344)。主體間性修辭理論認為,這種轉化本質上就是主體間性修辭關系的轉化。最佳的修辭效果,是兩個修辭主體之間的關系在修辭活動中實現主體間性關系的轉化,也就是本杰明所說的,兩個主體在認知和情感上都發(fā)生變化,從而創(chuàng)造出新的間性主體[17](141)。
這個轉化指的是兩個修辭主體都發(fā)生變化,而不是單指其中一個主體。在轉化過程中,修辭雙方的主體性都會發(fā)生變化,從而產生新的主體性。修辭表達者主體性的變化依賴于修辭接受者主體性的變化,修辭接受者主體性的變化也是靠修辭表達者主體性的變化來實現的。這就是說,修辭過程是一個修辭雙方主體共同構建和相互構建的創(chuàng)造過程。
第三,兩個修辭主體是通過理性和情感兩個層面的認同來構建和重構主體間性關系的。這是主體間性修辭活動的方式。
修辭主體的相互構建是建立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之上的,而修辭雙方對差異的分析和把握是通過認知和情感兩個層面的主體間性認同來實現的。主體間性認同不是修辭表達者主體對修辭接受者的情感和價值趨同或迎合,也不是修辭接受者對修辭表達著的情感和價值的一味迎合或趨同。這種認同不會僅僅停留在一個從他者的角度來思考他者的層面,而是深層的變化過程。主體間性認同的前提是交際雙方對差異的認知,而對差異的認知包括對雙方認知和情感框架的全面把握。因此,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都需要深入分析對方的認知和情感框架,并在此基礎上反思自己的認知和情感框架。只有通過這樣的主體間性反思,修辭主體才能正確理解把握對方和自己的差異。
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認同,并不是修辭的最總目的。修辭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賦予雙方改變對方和自己的權利”[18](86?87),是要重建主體間性關系。換言之,修辭主體在準確把握對方和自己的情感、認知框架上的差異后,可以有選擇性地驅使自己的情感和認知框架,與對方的情感和認知框架認同起來。當然,主體間性認同的目的,并不是去消滅差異,一味地去迎合對方的理性和情感框架,而是有選擇性地去迎合認同框架內某個重要因素,或對某些因素部分地認同。完全的認同既不可能,也無必要。
同時,我們也要注意,兩個修辭主體進入任何既定的修辭語境時,他們之間的關系幾乎總是不平等的。這種不平等關系是由影響并決定其認知和情感框架的各種社會關系體系和社會結構所造成的。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可以選擇、保持或強化不平等關系,甚至創(chuàng)造新的不平等關系,或削弱、改變、重建這種不平等關系。
伯克所說的奇跡般的變化,本質上指的就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對不平等關系進行重構,促使不平等關系向平等關系轉化。這個轉化往往要求修辭雙方既要遵循既定的社會關系體系和社會結構,又具有脫離這些既定的關系體系和結構的能力,從而在修辭創(chuàng)造的交際空間里對原有的關系進行加工改造。
最佳的修辭效果來自于修辭主體雙方在選擇性認同的同時,真正把對方視為具有主體性的主體,并賦予對方適度的施動權,給對方留有適度的選擇空間,讓對方以主體的形式去選擇如何認同。這種對對方施動權的尊重是不平等關系向平等關系轉化的關鍵所在。
第四,主體間性修辭關系是借助語言構建和重構的。這是主體間性修辭的核心內容。
主體間性修辭關系的構建離不開語言, 那么主體間性關系的轉化從根本上說也要借助于語言才能實現。轉化過程中的選擇性認同實際上也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在語言上的選擇性認同。
修辭語言繁繁雜雜,修辭目的千姿百態(tài),無法一一贅述。為方便討論,本文不妨借用西方古典修辭理論對修辭五藝(修辭話題與發(fā)明、言說結構、修辭風格記憶和發(fā)表)和三大修辭訴求的論述,來闡述主體間性如何借助語言構建和重構修辭者之間的關系(因記憶和發(fā)表與非語言因素的聯(lián)系更緊密些,本文將不在此論述)。
主體間性修辭理論認為修辭者在選擇修辭話題與發(fā)明的過程就是修辭表達者考慮如何與眾多修辭接受者之間建立何種主體間性關系的過程。西方古典修辭理論認為修辭話題與發(fā)明是修辭活動的第一步,是修辭表達者就所面臨的修辭情景所發(fā)明的對某個話題進行有說服力的言說的一切資源,包括論理方法、論據類型、策略原則、話語形式、常見議題、常規(guī)說法、流行觀點等等因素。修辭話題與發(fā)明常常被認為是修辭表達者借助語言進行的單方向的修辭活動,但我們應看到修辭表達者對上述諸多因素的解釋、考慮、選擇無不涉及到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關系。美國學者Hugh Grady和Susan Wells 指出,作為修辭活動的第一步,修辭話題與發(fā)明就是修辭表達者“和身份各異的讀者之間創(chuàng)建關系”的一種方式,而不是一個“回憶信息的工具”[19](40)。因此,修辭表達者對修辭語境和修辭話題所做出的不同解釋和判斷,對修辭話題在論理方式、論據類型或話語形式的發(fā)明,相應也會構建不同的主體間性關系。
同時,古典修辭理論認為,修辭話題與發(fā)明也要考慮言說的三種訴求,即:言說的理性訴求、修辭表達者的人格訴求和修辭接受者的情感訴求。古典修辭理論把這三個訴求分開來討論,客觀上導致了言語和修辭者的分離,或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的分離。例如:理性訴求似乎和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毫無關聯(lián),人格訴求似乎僅僅和修辭表達者有關而和修辭接受者無關,情感訴求只和修辭接受者有關。
然而,筆者認為,這三種訴求的成功與否取決于主體之間是否完成主體間性認同。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不僅要充分考慮修辭雙方在邏輯上的差異,更要在對差異認知的基礎上反思自己的邏輯。所謂的邏輯,應是由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共同決定的。對邏輯的選擇決定了是突出修辭表達者的主體性還是突出修辭接受者的主體性,或是突出兩者的主體性。這種選擇也同時決定了修辭關系是否平等。同樣地,人格訴求的核心,不僅僅靠的是修辭者是如何學問淵博、廣征博引,更取決于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是否創(chuàng)建一個共同的合作空間。在這個共同空間里,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都能夠對他人和自己的信仰、價值觀、態(tài)度和偏見進行認知和反思。以此類推,情感訴求不僅要考慮修辭接受者的情感,也要考慮修辭表達者的情感,更要反思兩者情感上的差異以及兩者不同的情感框架,考慮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借助于修辭言語進行互動時產生的新情感。
其次,主體間性修辭理論認為修辭言說結構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互動結構。古典修辭理論認為,修辭言說結構可以分為介紹、背景敘述、觀點陳述、反駁和結語五部分。這個結構在某種程度上和小說敘事結構——說明、矛盾興起、高潮、矛盾下降和矛盾和解——遙相呼應。這種修辭言說結構是單一的直線結構,因而導致了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這兩個主體的脫離。主體間性修辭理論認為,修辭言說結構中的每個部分都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通過主體間性認同的結果。修辭言說結構不僅僅是一個客觀理性結構,也是一個認知和情感結構。因此,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者在修辭結構層面的互動也是雙方認知和情感結構的互動。如何引入話題、需要什么樣的背景、如何陳述觀點、如何駁斥反方觀點、下什么樣的結論,都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通過主體間性認同所做出的選擇。
最后,主體間性修辭理論認為,修辭風格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通過雙方的修辭言語,使他們之間的關系具體化、固化或轉化的工具。所有的修辭技巧,就其本質來說不過是一種隱喻,是一種在一個事物和另一個事物之間、在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確立一種關系的認知系統(tǒng)。無論是陌生化或是熟悉化,無論是將構詞的不合理化轉為修辭合理,還是將語法邏輯的不合理轉化為修辭合理,修辭技巧成功的標志在于是否“減少認知障礙,在表達著和接受者之間建立共享的語義空間[5](28)?!币粋€隱喻的構建,既要借助于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共享的修辭語境中的各種社會文化哲學等因素,同時也要脫離這些既定的社會因素,最終使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脫離他們各自與這些既定社會關系和社會結構的關聯(lián),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語義空間,從而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主體間性關系。
本文在分析歸納主體間性這個哲學理論的基礎上,把主體間性引入修辭學研究,對主體間性修辭理論做了初步構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首先,修辭的本質是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主體間性關系。其次,主體間性關系通過修辭活動得以具體化、固化或轉化。同時,主體間性關系的轉化是通過認知和情感兩個層面的主體間性認同來實現的。最后,主體間性修辭關系是通過修辭主體在修辭技巧和言說結構上的主體間性認同來得以構建和重構的。因此,文章認為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在修辭技巧、修辭結構的選擇決定了修辭主體間的關系。通過這些論述,本文得出的結論是,最有效的修辭選擇需要在修辭主體之間創(chuàng)建一個能夠使主體雙方在認知和情感兩個層面都能夠認同、互動的共同空間,并賦予對方適當的使動權和能動性,給予對方選擇的空間和余地,從而構建一個共存互生、互相認可、互相尊重的平等的主體間性關系。
主體間性關系是人類存在的基礎和人類經驗的基本形式。無論是對文化內部交流,還是對跨文化交流,主體間性修辭理論都會為它們有效交流互動提供一個良性的理論框架。同時,任何修辭理論都無法逃避修辭表達者和修辭接受者之間的關系問題,因此,筆者認為,主體間性修辭理論會對漢語修辭學、西方修辭學、女權主義修辭、數字化修辭學,以及跨文化修辭學等修辭學的理論研究提供一個可供參考的理論框架。最后,筆者還想指出,進一步的文本分析,或者對具體的修辭現象的分析,將會促使這個理論優(yōu)勢更加具體化,同時也會逐漸凸顯這個理論框架存在的一些弊端和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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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structing an inter-subjective rhetorical theory
ZHAO Peil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entral South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3, China)
To deconstruct the unequal subject-object relationship constructed by traditional rhetorical theories, this study draws upon Habermas’s theories on inter-subjectivity to construct an inter-subjective rhetorical theory, which explores how both rhetorical subjects achieve with language an inter-subjective identification at both rational and emotional levels. The study concludes that an inter-subjective rhetoric allows both rhetorical subjects sufficient agency and subjectivity, hence providing theoretical guidance for transforming an existing relationship of power imbalance in cultural conflicts into an equal relationship of co-existence and co-emergence.
inter-subjectivity; inter-subjective identification; inter-subjective rhetoric; rhetorical subject
H05
A
1672-3104(2017)01?0194?07
[編輯: 譚曉萍]
2016?10?09;
2016?11?29
湖南省2014—2015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跨文化主體間性修辭理論”(13YBA425)
趙培玲(1969?),女,河南鄭州人,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特聘教授,美國南佛羅里達大學英語修辭與寫作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英語修辭寫作,女性文學和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