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狗

父親說，祖父養(yǎng)了一條狗，這狗聰明得很，祖父在地里干活，為了省時，往往中午不回家吃飯，祖母用小竹籃，裝上飯菜，讓狗給祖父送去。這狗非常盡職，總是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蜒b飯菜的小籃子送到祖父手上。

祖父心疼這狗，總是從飯缽里分出一半飯菜給狗，祖父席地而坐，狗則或立或臥，一起享用午餐。吃完缽里干飯，祖父喝湯，這狗不喝湯，給它也不喝，如果它渴了，它會跑到塘邊喝水。狗喝水與其他動物不同，它用舌頭舔，一下，一下，很快地舔。很少人看到狗喝水，狗好像從來不渴。此外，狗喝水，好像與天氣有關，我們家鄉(xiāng)諺語說：“狗喝水，天有雨?！鼻缈杖f里，如果看到狗喝水，情愿不割谷，不曬場。諺語基本上都是經(jīng)驗的形象總結(jié)，都有一定的道理，說明好些時候，下雨之前，確實有狗喝水。

祖父吃完飯菜，還用舌頭舔干凈飯缽，然后，把飯缽裝入小籃子，讓狗送回家。狗的任務完成了，但狗還會回來，祖父在地里干活，它要在一旁陪著。祖父要到天黑收工，一人走夜路，要經(jīng)過一片蘆葦蕩，要經(jīng)過一片墳山，還要經(jīng)過一片樹林，一路上狗陪著祖父，時前時后，精神得很。有時，狗叫兩聲，告訴祖父，它看見了夜行的狐貍啦，祖父對狗說，行啦行啦，別管人家閑事。父親說，以前墳山里埋伏過強人，祖母要祖父天沒斷黑就收工，但祖父說自己不過是莊稼漢，強人不會打莊稼漢的主意。父親說祖父心里還有狗給他壯膽，祖父起早貪黑，根本就沒有遇到過什么強人。

父親說，祖父的狗是黑色的，全身純黑，沒有一根雜毛，這狗高大、雄壯，像一條小牛犢，很是招人眼目。后來，有人盯上了它，是什么工作組的人，他們有權(quán)處理農(nóng)民的一切，分農(nóng)民的土地，分農(nóng)民的房子，當然，處理祖父的狗是理所當然的。地和房是沒法叫它們逃的，狗卻可以叫它逃，祖父叫狗逃到野外，藏到莊稼地里。這狗果真聽懂了祖父的話，溜到村外，鉆進棉花地，不見蹤影。祖父知道狗在哪里，他每天帶些吃食，放在一處，等狗來吃。祖父回家，會悄聲對祖母說起和狗會面的情形。唉，那狗總是先將頭在祖父的小腿肚上摩挲幾下，接著，用舌頭舔祖父的大手，然后快快吃掉食物。最后，祖父揮手趕它走，它才放下尾巴，慢慢走進莊稼地。

這狗經(jīng)常藏在離村不遠的地方，雙眼緊緊盯著村口，它非常想家，時刻想回去。有一次，這個念頭異常強烈，竟使它不顧一切溜回了家。家里人見到它，既高興又驚慌，它站起來，往每個人身上跳。祖母說，瘦了，身上也臟了。但祖母摟著狗不放。父親也摟著狗，臉貼著狗臉。

誰知大家高興得早了，這時，貧協(xié)的人來了，他們手里提著鐵鍬木棍，堵住了院子門。一個人說，有人看見你家狗回來了，我們收拾它來了。

祖父迎出去，對那人說，那畜生好久沒回，如果回來，我會向你們報告。

那人說，有人看見它回來了，我們要搜一搜。

狗本來是站著和家人親昵的，它一聽到外人的聲音，馬上矮下身去，一轉(zhuǎn)身，鉆入廂房。

那幫人進屋來到處搜查起來，狗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苕窖，他們用鐵鍬扎了又扎，結(jié)果沒有。真是怪得很，一幫人找遍屋子，竟沒有找到狗。他們不得不悻悻而去。

父親說，狗幸好沒有藏到苕窖去，以前，祖父藏游擊隊就是這樣藏的，往往有效，但這種方法對付貧協(xié)的人沒有用。狗也是急中生智，它立起來，緊緊靠著床頭的墻壁站著，由于廂房光線很暗，加上羅布蚊帳的遮掩，很難發(fā)現(xiàn)它。父親說，就這樣，狗躲過了一劫。那幫人前腳剛走，后腳祖母就打開后門，讓狗趕快逃命。

后來，這狗再沒有回來過。起先，祖父還偷偷送食給它吃，和它會面。最后，就見不到它了。我說，這狗會不會離開村子，流浪去了？父親說，要是這樣也好，可是，說起來狗也很傻，它不會離開村子，家就像繩子一樣拴住了它，這地方不容它，它肯定是被人打死了。

父親的狗

父親沒有養(yǎng)成像祖父那樣的狗，但父親也有自己的狗。

母親早逝。冬夜，我們父子倆在家烤火，屋外，嘶吼的寒風不停地撞門，總是被門擋住。父親說，要下雪啦。

一邊烤火，一邊講故事。自然要說到狗，父親說，有一種狗，叫義狗。

山中，有一種吃人獸物，一人走夜路，容易遇到這種獸物，獸物會走上前，握住行人的雙臂，目光如炬，哈哈大笑。行人定會被獸物笑聲弄糊涂，忘記了逃脫。獸物把行人的雙臂越握越緊，直至行人麻木，然后，獸物用它的利爪，挖開行人的胸膛，掏出行人的心來吃。

但是，行人終究比獸物聰明，有的人在自己的雙臂上套上挖空的竹筒，遇到獸物，待獸物上來握住雙臂，又笑得死過去時，行人不失時機地從竹筒里抽出雙臂，拔出腰刀，將獸物猛然斬首。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行人都做好了準備，還是有些粗心的人要碰上獸物。不過，不要緊，自從山中多名行人遇害后，山中出現(xiàn)另一獸物——義狗，它是專門幫助行人來的。行人可以自顧走路，遇到獸物也不用害怕，當獸物握緊行人雙臂笑得死過去時，義狗會繞到獸物身后，跳上它的背，用利爪一陣猛挖，掏出獸物的心來。這樣，義狗救了很多夜行人。

據(jù)說，有人見過義狗，義狗比狗小比貓大，走路無聲，敏捷異常。

父親說，千萬要記住，晚上走路不要回頭看，一回頭看，義狗會以為你已經(jīng)到家了。

狗的娘

畜牧隊有一條黃色的母狗，靠吃豬糠長大，每個飼養(yǎng)員都是它的主人。夜晚，飼養(yǎng)員們收工回家，把豬場交給它看管。晚上豬舍有什么動靜，這條黃色的母狗會盡職地叫喚，如果僅僅是路人過路，它叫喚兩聲，就會打住。假若豬舍進了賊人，它會叫個不停，直到叫來了捉賊的飼養(yǎng)員。不過，那時候賊沒有這么大的膽，敢偷畜牧隊的豬。

后來，這條黃狗肚子大了，一窩下了七八條小狗。不等小狗滿月，父親替我抓回一條小狗。這讓我高興壞了，但是，發(fā)愁的事也跟著來了，小狗不會吃食，餓得哇哇叫。父親要將小狗送回去，我不同意，因為送回去小狗就沒有了，許多人家都等著抓狗養(yǎng)。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只母狗出現(xiàn)在我家屋旁。

它肯定是來找它的小狗的。我從家里抱出小狗，小狗不會走路，到處亂爬，那只母狗平時很吃生，不好接近，可現(xiàn)在，它毫不遲疑地走到小狗身邊，并且躺了下來，開始給小狗喂奶。我伸手摸小狗，母狗裝著沒看見。我的手離開小狗，慢慢伸向它，摸它的頸，脊背，肩，我甚至還摸了它的胯。它的眼睛一直望著別處。

狗是有尊嚴的，這只黃色的母狗也有它的尊嚴。直到今天，我還能體會到當日它為了喂崽而不得不接受一個陌生人的撫摸所帶來的屈辱。

我摸遍了它的全身，但我始終沒有去摸母狗的頭。只有主人，才去撫摸狗的頭。我和它之間，留下一片余地。

它天天跑來喂奶，早晚兩次，而我總是在這時候，極力表示對它的親近。它從來不看我，對我視而不見。我的手再溫柔，它也沒有絲毫反應。

這只母狗很瘦，經(jīng)常吃不飽，又要哺乳，它到我家給小狗喂奶，我常拿剩飯剩菜給它吃，希望它能成為我家的狗。小狗漸漸長大，會吃食了，某一天，母狗不再來。我到畜牧隊尋它，它遠遠避開，根本不讓我靠近。

這狗總是憂愁滿面，如果說世上也有不快樂的狗，我覺得它就是的。按著規(guī)律，每年它都要產(chǎn)崽，越產(chǎn)崽，它就越瘦。最后，完全是皮包骨頭。后來，畜牧隊換了隊長，新隊長不喜歡狗，喜歡吃狗，便說它偷吃飼料，把它熬肉下酒了。

斷尾狗

狗的尾巴，像人的臉，極富表情，比如，揚尾、垂尾、夾尾、搖尾，都有特殊的含義。如果要知狗，首先要讀懂狗的尾巴，看清尾巴擺放的位置。

下面要說的這條狗，也是一條黃狗，同樣是狗娘，但少了一樣東西，它沒有尾巴。它從小就生得漂亮，出生時，雙耳就是尖聳的，與別的小狗大不一樣，使人覺得它有異相，狼才會這樣子吧？有一天，趁它坐在地上，尾巴如一字般擺開，它的主人——有的人說是另外的閑人——提來一把砍刀，將它的尾巴一刀斬下。

砍下的尾巴自然什么用也沒有，不能當裝飾，不能用來炫耀，也不能熬湯喝，但為什么要砍它的尾巴呢？只能說是人的興之所至。對于人來說，這是一件很快被忘記的小事，而對于狗，卻是大事。它，成了一條斷尾巴狗。今后，無論誰見到它，都會感到稀奇，都會推測它是一條因犯下嚴重錯誤而被懲罰的狗。它無從辯白，只得依了大家的想象。

失去尾巴，它照樣長大，仍然長成一條漂亮的狗。它身材勻稱，四肢健壯，是村里跑得最快的狗。以后，它也到了發(fā)情期，引來了村里所有的公狗。這些公狗整天圍著它轉(zhuǎn)，守著它，一刻也不離。它出村，公狗們也出村，它回家，公狗們一大群伏在它主人的家門口。公狗們互相咬架，一門心思趕走別人，自己留下。

這消息順風傳得很遠，連外村的一些公狗也趕來湊熱鬧。斷尾狗像人一樣聰明，明白自己的優(yōu)勢所在，它的目光變得異常挑剔，幾乎所有的公狗它都不往眼里放。

最后，來了一條公狗，這是條黑狗，也是一條沒尾巴的狗。黑狗的主人是一個上年紀的聾子，他有一個小果園，黑狗替他看園子。黑狗本來很忙，果園的桃子一天比一天熟了，需要它加緊看守，但斷尾母狗撒在風中的氣味越來越濃，擾得它心神不寧。它想，得抽空到村里走一遭。午飯后，聾子搬來椅子坐在園中，黑狗一看，便不聲不響離開果園，嗅著風朝村子趕來。

黑狗見到了懶洋洋地趴在家門口的斷尾母狗，后者感到有一道漆黑的身子靠近來，便漫不經(jīng)心朝它看了一眼。

黑狗的身量在狗群中不算最高，但它身上有一股陰沉沉的東西，能讓別的公狗望而生畏。說起來奇怪得很，一些喜歡生事的公狗，沒有一條出頭挑戰(zhàn)黑狗。本來黑狗與斷尾母狗之間橫躺著七八條公狗，自從第一條公狗讓了道之后，后面的公狗感到支撐不住，也一個接一個地讓開道。這樣，一道濃黑的影子躺到了斷尾母狗的身邊。

季節(jié)到了立夏，天氣容易讓人犯困，斷尾母狗總是睡不夠。它又睡著了，醒來時，那道黑影就躺在近旁，像黑夜一樣守護著它。

聾子跑到村里來，對人比比劃劃，又咿咿呀呀，終于有人弄明白了，聾子的狗丟了，好多天沒有回去。

人們聽后，哈哈大笑，把他帶到斷尾母狗的主人門前，指給他，那不是你的狗？他的狗正和斷尾母狗并躺在一起。

他很詫異，因為他的狗很少離開他，而現(xiàn)在，他居然守在別人家門前。聾子很生氣，走上前要踢黑狗，黑狗望了老人家一眼，滿面羞慚。斷尾母狗呼地一聲站起來，對聾子齜牙咧嘴，告訴聾子，別胡來。

聾子不理睬斷尾母狗，要黑狗跟他回去。黑狗望著主人，很想同他一起回去，但腳卻挪不開步。聾子打量黑狗，黑狗的目光與往日很不一樣，聾子又仔細端詳斷尾母狗，恍然大悟。他用手拍了拍黑狗的頭，不再堅持要黑狗跟他回去，他自己回去了。

幾個月后，斷尾母狗產(chǎn)下第一窩崽，一共四條，都是黑的，全是黑狗的種。

分娩時，斷尾母狗表現(xiàn)出極強的母性，以至過分。除了主人，它不讓任何人接近狗窩，哪怕是經(jīng)過主人家門前的人，都要遭到它的攻擊。它得了心病，產(chǎn)生了妄想癥，以為所有的人都要加害它的寶貝，只要有人影閃過，它就快速出擊，用上下牙牢牢鉗住謀害者的腿肚子。主人喝也喝不住，只得用繩子拴住它。

它和村里人結(jié)下了梁子。有的人大度得很，馬上忘記；但有的人，不會忘記。哺乳期一過，它的瘋狂也過去了，它變成了很溫馴的狗。被它咬過的一個少年，一天在路上遇到它，少年手上抄了一根木棍，對著它就打，一下把它打蒙了，等到它想到逃，身上已挨了好多下木棍。勇敢和倔強，都隨著母性的淡化而失去，它只得落荒而逃。第二回，又遇到少年，它迎上前，低頭耷耳，向少年示好，少年側(cè)身撿起一塊石頭，沒頭沒臉砸向它。一陣劇痛讓它暈頭轉(zhuǎn)向。接著，第三回，第四回……少年對它不依不饒。只要見到少年，它就感到恐懼，連逃跑都不會，它謙卑地走到路邊或墻根，自己仰面躺下，四肢張開，袒露出自己的兩排乳房和私處。這是它最脆弱的部位，它告訴少年，如果你想殺死我，這是時候，如果只想虐待我，你也可以動手。

再過幾個月，黑狗把母性再一次注入它的體內(nèi)，它就像睡醒了似的，重新變得勇敢和瘋狂。這時候，該少年躲著它了。

它一共產(chǎn)了四五窩崽，所以它一生至少勇敢了四五回。還有，五窩崽全部是黑狗的后代，一條條精黑，沒有雜毛，這是不可思議的。一般地，狗類為了更好地繁衍后代，總是盡可能多地與幾只公狗交配，但它一生只和黑狗相好。

在產(chǎn)最后一窩崽的時候，它身上已看不到肉，只剩骨頭架子，兩排乳房快要垂地，它出去找食，遇害，再也沒有回來。

釣狗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人的生活過得很清苦，家家吃不飽，沒有余糧，弄得狗的日子也不好過。很少有人家喂得起狗，養(yǎng)不養(yǎng)狗，對一個家庭來說，是重大決策。即使養(yǎng)了狗，狗也要自己找吃的，別指望主人餐餐有飯食喂給它。但那時狗就是多，每個村都有一幫狗，成群結(jié)隊，一只狗叫，一群狗都跟著叫，熱鬧得很。雞飛狗跳，一片歡樂。試想，村子沒有狗，還像村子嗎？狗到村外找食，填飽肚子，又回到家，等著主人回來。

畜牧隊一般是狗群找食的主要地方，那里有豬吃剩的飼料，運氣好的話，還有死豬可食。所以，經(jīng)常有一大群狗圍著畜牧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其中還有不少外村的狗。

這些跑來跑去的狗，讓畜牧隊的飼養(yǎng)員動了心。他們琢磨出許多抓狗的方法，概括地說，就是“釣狗”。

方法一，飼養(yǎng)員故意不把飼料間的木門關嚴，待狗進入飼料間，他們關上木門，活捉落入圈套的狗。此法非常有效，有多只狗成了俘虜。其中有一條黑色大狗，被俘后被飼養(yǎng)員頭沖下懸吊在屋梁上，它很害怕，但沒有忘記對齷齪的飼養(yǎng)員們表示抗議。一個小個子的飼養(yǎng)員，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火焰，手握一把砍刀，走上前，照黑狗的嘴猛砍一刀，這一刀蓄滿了勁，幾乎將黑狗的嘴從它的臉上砍下來，二者只有一層皮肉相連。黑狗血流如注，痛得狂叫，飼養(yǎng)員無須繼續(xù)下手，只等黑狗慢慢咽氣。他們燒好了水，等著熬狗肉，吃狗肉面。但此法后來失效。

方法二，挖一方坑，內(nèi)置死豬，另外準備一塊大于方坑的木柵欄，用木棍支起木柵欄，細繩系在木棍上，人握繩子藏于屋內(nèi)，等貪吃的狗入坑撕食死豬，屋里的人手扯細繩，讓木柵欄蓋下，將狗捕獲。此法如同捕鳥，許多狗中計，但后來失效。

方法三，將大魚鉤埋入肉塊之中，待狗吞食肉塊，立即用力拉扯手中細線，魚鉤即扎入狗的咽喉。此時，狗疼痛難忍，絲毫沒有反抗能力，乖得很，要把它牽到哪里就牽到哪里。此法類似釣魚，但后來失效。

方法四，用發(fā)情母狗引來外村公狗交配，等公母合二為一，難以分離，將公狗打殺。此法頗像美人計，屢試不爽，永不失效。

人對狗總是不講道理的，在和狗的關系中，人始終占著上風。不是狗賤，而是從狗向人臣服的那一天起，人就要狗永遠低頭。

流浪狗

一只小花狗，個子不大，但很可愛，它不是我們村的，但總在我們村附近轉(zhuǎn)悠，它是一只流浪狗，我們通常叫這種狗為野狗。野狗比家狗活得更為艱難，家狗畢竟還有人喂，有比較固定的睡覺的地方，野狗完全靠自己覓食，幾乎天天更換睡覺的地方，而且這地方還得很隱蔽。它站在野外，眺望村子的炊煙，很想到村子里做客，但是，只要它接近村子，就會遭到那些趾高氣揚的家狗的驅(qū)趕。它們不歡迎它。

它個子小，與那些威猛的家狗相比，它總是處于劣勢，而且，村子里的狗，一出陣，就是一群，它不是它們的對手，它只有望風而逃，一溜煙，就逃到了開闊的曠野。它跑得快，一般的狗根本攆不上它，這是它的優(yōu)勢。所以，它經(jīng)常逃，村子里的狗來了，它逃，人來了，它也逃。它對人有很強的戒備心，不接近人，也不讓人靠近。

但是，還是看得出來，它很想進村，到村里來玩耍。只因村里的狗欺生，它的愿望才沒有得到滿足。村子東面是麥地，南面和北面是稻田，西面是一條大壩，它從這幾個方向望著村子，呆呆地，想自己的心事。

冬天，野外一片褐色，小花狗在野地游走顯得比較醒目，一群狗圍著它，甚至簇擁著它，時而村前，時而村后，快樂地玩耍。它不再逃，而狗群也不再追它，咬它。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終于，狗群裹著它進了村。盡管村里的狗改變了對它的態(tài)度，歡迎它進村，但它也沒有真正到村里來，它在村邊這嗅嗅，那聞聞，然后在一些地方，蹲下來，撒撒尿，做記號。然后撒開腿，跑向野外。它像個首領，走到哪里，狗群就跟到哪里。

大家終于看明白，這條小花狗是母狗，而且到了發(fā)情期。所以，村里的狗才歡迎它，寵著它，村里的狗都有自己的想法，都想從這條小母狗身上得到好處。

經(jīng)過幾天的前呼后擁，小母狗選擇了一條強壯的公狗，它接受了公狗，讓公狗陪伴左右。它們的事情也出現(xiàn)了十分難堪的局面，那時，它想同公狗分開，但分不開。它幾乎是掛在公狗的身后，讓公狗拖著走了一段路。原來，公狗想走到一處坡坎后，那坡坎上長有蒿草，是很隱蔽的地方。但它們到達前，就讓人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男人走來，很近地欣賞了它們的難堪。小母狗以為那人會收拾它。往日它跑得快，可以逃避一切危險，但此刻它卻不能動彈，那人慢慢伸出手，輕輕地放到它的頭上，而它，本能地迎合了人的手。那人撫摸了一會兒，沉默不語，接著起身離去。

兩個月過去，春暖花開，小母狗產(chǎn)崽了，村西大壩上的一個小洞穴，成了它臨時的家。

喜歡上床睡覺的狗

我曾經(jīng)養(yǎng)了這樣一條狗，它沒有什么長處，論打架，它打不過人家；論跑，也不見它拿住一只兔子；論看門護院，這本是狗的職責所在，但是，我家門前常常丟失一些小東西。如此，還能指望它什么呢？

沒優(yōu)點也就罷了，它還有不少毛病，比如，它喜歡撒嬌，而且經(jīng)常撒錯對象，哥姐收工回家，它一見十分高興，奔上去熱烈歡迎，它前肢舉起，就往哥哥或姐姐身上搭。此前，它的雙爪在哪里用過？這是很大的疑問。哥姐都不喜歡它這樣，但它又一個勁表示親熱，哥姐就用鋤棍打它。它很委屈，跑到一旁，垂頭喪氣。但它不長記性，等到下一回，看到哥姐往家走，它又高興，又犯同樣的錯誤。弄得哥姐不得不生出這樣的心眼，如果它在門口，最好繞開它，或者以手中農(nóng)具作武器，威脅它不要靠近。

深夜，我的這條狗會冷不丁地大叫，以它的愚笨，它很難隔墻發(fā)現(xiàn)屋外有盜賊經(jīng)過。那么它為什么要大叫，原來，它聽到人家叫，這一點它倒是十分的靈敏。聽到人家叫而自己不叫，好像這不是它的原則。起初，哥哥以為屋外真的有情況，打開屋門，希望它撲出去，但它眼望主人，一點撲出去的意思也沒有。推它，無論如何不肯出去，它似乎很害怕黑夜。

有的狗喜歡跟著主人到處走，這樣的狗其實非常聰明，它知道，人孤單的時候也想有個伴，特別是摸黑走夜路，有自家的狗相隨，可以給主人壯膽。這樣的狗，只要主人出門，就和主人形影不離，讓主人心里踏實，感到安慰。但我養(yǎng)的這條狗，好像永遠到不了這個份上，它也會跟著哥哥或者姐姐出門，但剛跟出了村，它就失去了新鮮感，改變了主意，掉頭找它的朋友玩去了。有一次，天斷黑，哥哥還在莊稼地忙農(nóng)活，他捎信要我給他送一件農(nóng)具去，路上要經(jīng)過一座墳山，我讓我的狗送我去，同樣是剛出村，這條狗就不肯往前走。無論怎么喚它，它都執(zhí)意要回家。我估摸，它或許比我的膽還小，或許它也有它的事情，這樣想，我就原諒了它。

它的毛病還不止這些。它最大的毛病是，喜歡上床睡覺。發(fā)現(xiàn)它上床睡覺，是在初春的一個雨天，它在雨中亂竄一陣后，回到家，它的皮毛讓雨淋濕，可能很冷，于是，它輕輕一躍，跳上了床，在床角蜷起身子，酣然入睡。我回來看到床單上印滿了它的爪印，很像一幅工筆梅花圖。這狗其他地方不中用，但比別的狗懂得享受。它以前肯定多次上床睡過覺，但爪子干凈，沒被發(fā)現(xiàn)。這回下雨，它忘記洗凈它的爪子，所以劣跡暴露。

哥哥和姐姐知道此事，都笑，沒懲罰它，連罵它一句也沒有，它也是我們兄弟的一個伙伴，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下放的狗

村里有一家外來戶，是從地區(qū)下放到農(nóng)場改造的干部。戶主夫婦都在總場工作，但家安在我們村里。他們家有四個孩子，老大和老幺都是男孩，中間兩個是女孩。我姐姐和其中的一個女孩成了朋友，而我和他們家的老幺成了朋友。后來，他們從農(nóng)場搬回地區(qū)，我們還給他們寫過信，他們也回過信，以后就什么聯(lián)系也沒有。

這些都沒有什么好說的。要說的，還是狗。自然他們家也養(yǎng)了一條狗，還是從老家?guī)н^來的。

這是一條黑色的大狗，兩只眼睛上有一對對稱的黃圓點，像戴上了一副眼鏡，所以，孩子們都叫它四眼。四眼本來是城里的狗，隨著主人下放農(nóng)村，一下子成了農(nóng)村的狗。它心中城鄉(xiāng)的觀念很模糊，適應力極強，不但很快跟村里的狗打成一片，而且和村里孩子們也相處得極好。主人上班或上學去了，它就和孩子們一塊玩。

四眼很快學會了一項本領——抓老鼠，我們把它帶到野外，指給它一個鼠洞，四眼會對著鼠洞嗅來嗅去，然后用雙爪刨起鼠洞，還朝鼠洞發(fā)出吼叫。里面的老鼠早成了驚弓之鳥，但四眼堵著洞口，它們無路可逃。這時，四眼突然停止動作，裝成離去的樣子，悄悄守候在洞口。許多老鼠以為狗拿它們不下，已經(jīng)放棄，不如趁狗不在的工夫早早逃命。它們剛竄出洞口，就被四眼一口叼住。大多數(shù)老鼠都要吱吱呻喚一番，責備四眼的狡猾，惋惜自己的輕信?？傊?，這狗拿耗子的活兒讓四眼干得非常漂亮。四眼只逮野外的老鼠，不捉村里的耗子，不去和貓爭功。

除了抓老鼠，四眼還嘗試過抓黃鼠狼，但這明顯非它所長。有一次，村里有黃鼠狼來訪，四眼嗅到了空氣中的異味，便循跡而去。一伙黃鼠狼正在村后的稻田里捉迷藏，四眼突然闖入，驚散了它們。要拿下一條黃鼠狼并非易事，四眼左沖右突，常?？v身跳躍，身子懸在稻穗之上，最后也沒有抓住一條黃鼠狼。原來，黃鼠狼修行更高，功夫更好，它們一個個竟爬上茅房，又從茅房攀到屋上，從那兒逃走了。

四眼的主人后來官復原職，要回到以前的工作單位。這樣，四眼又要從鄉(xiāng)下的狗變成城市的狗。搬家那天，農(nóng)場用一輛帶篷的東風汽車送他們，四眼也被抱上車。四眼好像不愿離去，好幾次都試著往車下跳。后來，汽車行到半途，四眼還是從車上跳下來了，主人沒注意，汽車往前開，而四眼向著來路奔跑。

四眼主人搬家七八年后，它的小主人，那個男孩，在城里沒有考取大學，又轉(zhuǎn)到農(nóng)場復讀，我正好讀初三，有一次我倆在路上相遇，我一眼認出對面走過來的就是他，他個子長高了，唇上有一溜胡須。我人生中寫的第一封信就是寄給他的，也許他早就忘記。路上，我們互相看著，但誰都沒有叫出對方的名字。

四眼沒有回到我們村，當然，也沒有回到它城里的家。它失蹤了。依它的聰明，我總覺得它會找回我們村，但是，許多年過去，它始終沒有回來。

名叫刺客的狗

狗也有很強的自尊心，比如，我養(yǎng)的這條名叫刺客的狗，高興的時候，喜歡往我身上撲，還用嘴叼我的衣角。那時兒子三歲，它也往兒子身上撲，有一次，刺客不但撲倒了兒子，還用流著涎水的長嘴輕輕地銜住兒子的手指。我擔心它不知輕重傷了兒子，便大呼小叫起來。刺客馬上松開嘴，我查看兒子的手指，沒有傷痕，但我十分生氣，我對刺客大罵起來，還用腳踢了它，讓它滾遠點。刺客跑開了，垂著頭，坐在離家不遠的大路那頭不敢回家。

晚上，要關門睡覺了，但它還沒有回來，我朝大門外喊：“刺客，回來?！逼鸪?，沒有動靜，我又叫了一聲：“刺客，回來?！边@次，它的影子出現(xiàn)在門外的燈光里，猶猶豫豫，好像仍在擔心有一頓詈罵會暴風驟雨般落在它的身上。我放低聲調(diào)，和緩地說：“刺客，回來，快回來。”它一步一步走上臺階，非常小心。在跨入大門時，還回頭討好地望了我一眼。如果它不望我這一眼就好了，它的眼神里有歉疚，有悔過，更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它知道它在這個家里的身份和地位。刺客溜到它睡覺的地方躺下，我跟過去，輕輕摸起它的頭。它立即搖起尾巴，發(fā)出像掃帚掃地一樣沙沙的響聲。

刺客是一條有記性的狗，以后，將小主人撲倒之類的事再也沒有發(fā)生過。而且，它還充當了兒子的玩伴。兒子揪它的耳朵，揪它的皮毛，踩它的尾巴，它都沒有意見，還顯出樂哈哈的樣子。

不過，刺客還是很有個性的，別的小孩見兒子那樣捉弄刺客，以為刺客好欺負，也用腳去踩刺客擱在地上的尾巴。頭一下，刺客只是不滿地看了那孩子一眼，沒有翻臉，那孩子覺得毛茸茸的尾巴踩起來很舒服；第二下，他不僅踩，還用腳掌使勁地碾，這下惹惱了刺客，它翻過身來，對那孩子張牙舞爪，似乎要動手將孩子撕碎吃掉。孩子被駭?shù)猛弁鄞罂?。孩子母親跑過來，大聲咒罵刺客：“你想死哇，畜生，哪一天把你開膛破肚，剁來吃了?！贝炭筒慌屡送{，一點歉疚都沒有，它臉上甚至露出一絲不容覺察的快意，它邁著有節(jié)奏的步伐，揚長而去。

嚴敬，作家，現(xiàn)居?？?。主要著作有小說集《五月初夏的晚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