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宋代詞人們的奮斗目標受挫時,能給人心靈以慰籍的山水便成了他們精神的棲息地。當他們徜徉于如畫的大自然中,都會毫不遲疑地看輕功名利祿,均欲以優(yōu)游山林為歸屬。熱愛、追求山水之樂乃是宋代士大夫共同的審美精神,亦成為具有雙重人格的兩宋詞人們的另外一種人生價值觀。由此,宋代詞人們將人的生存建立在對自然世界的熱愛、尊敬和歸依的情感基礎(chǔ)之上,以期達到人與自己、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相安與和諧的休閑境界。
關(guān)鍵詞:山水詞 回歸自然 休閑境界 和諧
對自然山水的鐘情與熱愛,早在孔子、莊子等人的思想中便有表述?!墩撜Z·先進篇》中有一段孔子與學(xué)生談?wù)摾硐氲奈淖?,當孔子問及曾皙的理想時,曾皙道:“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蹦捍喝?,一行志趣相投的友朋來到郊外沐浴于清澈的沂水邊,然后在舞雩臺上迎著春風(fēng)歌詠春色,盡興而歸。孔子曰:“吾與點也?!鼻f子于《知北游》曰:“山林歟!皋壤歟!使我興然而樂歟!”孔子、莊子都發(fā)自內(nèi)心、出于真情地對自然山水給人性靈帶來的慰藉和歡娛表示熱愛和敬意。宋代文人與古人一樣將人的生存建立在對自然世界的熱愛、尊敬和歸依的情感基礎(chǔ)之上,以期達到人與自己、人與他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相安與和諧的休閑境界。宋詞中存有大量以真山真水的廣闊自然天地為描寫對象而作的或贊賞山水或抒發(fā)休閑情趣的山水詞。細致探析山水詞,其思想意蘊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熱愛、追求山水之樂是宋人共同的審美精神,是他們一致向往、追尋的休閑境界
以詞“聊佐清歡”的“閑人”歐陽修曲水臨流,以《西湖念語》為序為穎州西湖所作的十首《采桑子》,便是詞人游樂于山水的山水休閑詞。山水能夠給人以娛樂休閑的思想在其《醉翁亭記》中表述得比較明確。
環(huán)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于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zhuǎn),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游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醉翁亭記》是作者被貶到滁州任太守第二年時寫的一篇山水游記。“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焙螢樽砦獭暗弥亩⒅啤钡纳剿畼??在滁州的西南面有一座瑯琊山,樹木繁茂,泉水清澈,野花怒放,禽鳥啁啾,風(fēng)景秀麗。歐陽修在此修建了一座醉翁亭。經(jīng)常邀賓朋往游,賞景賦詩,投壺對弈,飲酒行令,游樂、陶醉于水光山色之中,獲得了身心自由愉悅的休閑,忘記了被貶的痛苦與羞辱。明乎此理,再讓我們回到其《漁家傲》詞:
一派潺流碧漲。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嶺頭明月上。迷俯仰。月輪正在泉中漾。更待高秋天氣爽。菊花香里開新釀。酒美賓嘉真勝賞。紅粉唱。山深分外歌聲響。
詞中的“新亭”即指醉翁亭和豐樂亭(歐陽修在滁州還建豐樂亭,有《豐樂亭記》)。詞人徜徉于山水之間,即便是面對蕭索的秋天亦絲毫沒有悲涼之意,滿眼看到的是青山之上的明月、秋高氣爽中的菊花香等,享受宴飲歌舞之樂,且以文字佐歡,此乃得之于山水之樂。蘇軾對歐陽修于山水前以文字戲樂別有會心,他亦以詞娛賓遣興,特作《醉翁操·一首并序》:
瑯琊幽谷,山水奇麗,泉鳴空澗,若中音會。醉翁喜之,把酒臨聽,輒欣然忘歸。既去十余年,而好奇之士沈遵聞之往游,以琴寫其聲,曰醉翁操,節(jié)奏疏宕而音指華暢,知琴者以為絕倫。然有其聲而無其辭。翁雖為作歌,而與琴聲不合。又依《楚詞》作《醉翁引》,好事者亦倚其辭以制曲。雖粗合韻度,而琴聲為詞所繩約,非天成也。后三十余年,翁既捐館舍,遵亦沒久矣。有廬山玉澗道人崔閑,特妙于琴。恨此曲之無詞,乃譜其聲,而請于東坡居士以補之云。
瑯然。清圜。誰彈。響空山。無言。惟翁醉中知其天。月明風(fēng)露娟娟。人未眠。荷蕢過山前。曰有心也哉此賢。醉翁嘯詠,聲和流泉。醉翁去后,空有朝吟夜怨。山有時而童顛。水有時而回川。思翁無歲年。翁今為飛仙。此意在人間。拭聽徽外三兩弦。
序文詳細地記述了沈遵依《醉翁亭記》的意旨創(chuàng)作出《醉翁操》的琴曲,歐陽修又依琴曲作歌為《醉翁引》,“好事者”又依“引”制曲,直至“三十年后”廬山崔閑另譜琴聲而請東坡補詞的經(jīng)過。之所以要如此詳細地交代,旨在說明“此意在人間”的醉翁之意,即《醉翁亭記》中所表述的嘯詠山泉、宴酣山野的山水之樂實是宋人所普遍認同的休閑生活態(tài)度。
因此,知山水之樂者不只“惟翁醉中知其天”。宋代著名的山水畫家和山水畫美學(xué)理論家郭熙曾曰: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茍潔一身出處,節(jié)義斯系,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絕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fēng)也哉!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馀,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瓷剿嘤畜w,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1}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泉石、漁樵、猿鶴、煙霞仙圣,皆“人情所常愿”,“山光水色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因為人與山水自然和諧共處時,不但獲得了無限的快樂,而且亦獲得了無窮的啟迪,所以畫山水“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丙編卷三《觀山水》則曰:
趙季仁謂余曰:“某平生有三愿:一愿識盡世間好人,二愿讀盡世間好書,三愿看盡世間好山水。”余曰:“盡則安能,但身到處莫放過耳。”季仁因言朱文公每經(jīng)行處,聞有佳山水,雖迂途數(shù)十里,必往游焉。攜樽酒,一古銀杯,大幾容半升,時引一杯。登覽竟日,未嘗厭倦。又嘗欲以木作《華夷圖》,刻山水凹凸之勢,合木八片為之,以雌雄筍相入,可以折,度一人之力,足以負之,每出則以自隨。后竟未能成。余因言夫子亦嗜山水,如“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固自可見。如“子在川上”,與夫“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尤可見。{2}
此段文字亦體現(xiàn)了宋人對山水之樂的體悟和對山水的熱愛之情。趙季仁把好山水與好人好書并列為平生三至愛,且要“看盡世間好山水”,他還提及了朱熹酷愛山水的程度:為了飽覽山水勝境,朱熹有時寧愿繞道幾十里,終日游覽小飲于山水間亦不厭倦,甚至想以木制作《華夷圖》山水模型而隨身攜帶。故而宋代許多詞人便將山水靜穆之境視為最高的審美境界。如現(xiàn)存第一首詠黃山詞的汪莘長年屏居黃山,晚年仍不忘情于山水,其《沁園春》序曰:“掛黃山圖十二軸,恰滿一室,覺此身真在黃山中也,賦此詞寄天都峰下王道者?!痹~曰:
家在柳塘,榜掛方壺,圖掛黃山。覺仙峰六六,滿堂峭峻,仙溪六六,繞屋潺。行到水窮,坐看云起,只在吾廬尋丈間。非人世,但鶴飛深谷,猿嘯高巖。如今老疾蹣跚。向畫里嬉游臥里看。甚花開花落,悄無人見,山南山北,誰似余閑。住個兒,了些活計,月白風(fēng)清人倚闌。山中友,類先秦氣貌,後晉衣冠。
“老疾蹣跚”之時,特張掛黃山圖十二軸于室,“向畫里嬉游臥里看”,使臥于室內(nèi)的詞人如同游于“鶴飛深谷,猿嘯高巖”的黃山仙境。其實,宋詞中對山水的歌詠亦隨處可見,如蘇軾云:“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算來著甚干忙……幸對清風(fēng)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張。江南好,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滿庭芳》)王安石云:“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shù)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fēng)掃?!保ā稘O家傲》)朱敦儒云:“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fēng)券,累上流云借月章?!保ā耳p鴣天》)李清照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保ā对雇鯇O》)辛棄疾云:“鐘鼎山林都是夢,人間榮辱休驚。只消閑處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詩句夜裁冰。……問誰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保ā杜R江仙》)即便是重建趙宋王朝的高宗趙構(gòu),亦于紹興元年連賦十五首《漁父》詞,其一云:“薄晚煙林澹翠微。江邊秋月已明暉??v遠舵,適天機。水底閑云片段飛?!保ā稘O父》)瀏覽一下宋代山水詞,即可發(fā)現(xiàn),從隱士僧道到居家女詞人,從著名的政治家到帝王將相,當他們徜徉于如畫的大自然中,都會毫不遲疑地看輕功名利祿,而均欲以優(yōu)游山林為歸屬??梢?,熱愛、追求山水之樂乃是宋代士大夫共同的審美精神,是他們一致向往、追尋的休閑境界。
二、詞人們于山水中獲得了與社會和諧相處的休閑境界
由于政治、思想意識等原因,宋人普遍熱愛、追求山水之樂,到自然山水中尋求心靈的自得和自適以期達到與社會和諧相處的休閑境界便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心理。這種心理在宋代山水詞中多有體現(xiàn)。
如蘇軾在黃州所作的《定風(fēng)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即體現(xiàn)了遇風(fēng)雨而泰然的生活態(tài)度,詞人便用此生活態(tài)度對待人生,對待自己一連串的貶謫生涯。再如元豐四年(1081)蘇軾于黃州臨皋亭所作的《南鄉(xiāng)子》曰:
晚景落瓊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認得岷峨春雪浪,初來,萬頃蒲萄漲淥醅。暮雨暗陽臺。亂灑歌樓濕粉腮。一陣東風(fēng)來卷地,吹回。落照江天一半開。
詞上闋寫晚景:詞人手捧酒杯,青翠的云山似聚成堆擠印到他的酒杯里。站立在貶謫地的山水間,詞人似乎看到家鄉(xiāng)岷峨山的融雪卷著波浪順江東來,家鄉(xiāng)清澈的雪水好似飄香的萬頃葡萄酒。下闋寫雨降復(fù)晴:春雨陰暗,不但使陽臺黯然,而且淋濕了在歌樓前歌舞侑酒的歌妓的粉腮。忽有一陣東風(fēng)卷地而來,吹散云雨,傍晚的陽光照亮了半邊江天。此詞所包蘊的人生哲理亦如“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詞人心里不但裝著家鄉(xiāng)的岷峨山水,他亦喜愛窮鄉(xiāng)僻壤的黃州山水甚至不適時宜的風(fēng)雨,所以他能歷經(jīng)眾多的政治打擊而仍能吟嘯徐行,值得一提的是黃州、儋州等貶謫期乃是他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豐收期,在此期間他寫出了很多超塵絕俗的詞章。政治的命運對蘇軾是不公的,但他從不怨天尤人,始終心閑氣定,悠然自適,如他晚年遠貶海南儋州時所作的《千秋歲》曰:“島邊天外。未老身先退?!锎筇炷苌w。君命重,臣節(jié)在。新恩猶可覬,舊學(xué)終難改。吾已矣,乘桴且恁浮於海?!倍芘c不公平的社會和諧共處實是一種休閑的境界,更是休閑的智慧,此乃詞人得之于山水自然的啟迪。
又如陳與義《臨江仙》曰:
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陳與義是兩宋之間人,經(jīng)歷過北宋滅亡、南宋初流離逃亡的種種磨難,在湖州的一個小鎮(zhèn)上寄居于一座寺廟中,終于得以安生。詞前序曰:“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遍e中無事,夜登小閣回憶二十多年前在洛陽午橋上的歡飲。那時詞人青春年少,風(fēng)華正茂,又值天下太平,與同學(xué)們一起飲酒賦詩,指點江山,坐中無白丁,皆是天下豪英。午夜西去的月亮似乎是隨著靜靜的河水悄無聲息地遠去。一片萬籟俱寂中,悠揚宛轉(zhuǎn)、清脆嘹亮的笛聲流布在“杏花疏影里”,在美妙的橫笛聲中大家在午橋上一直坐到天明。二十多年過去了,這期間,朝廷奸臣當?shù)?,迫害忠良,接著是金人?shù)次南侵,圍汴京、滅北宋,生靈涂炭,百姓遭殃,詞人九死一生才逃到南方,心中仍有無窮驚懼。外患仍未去除,而內(nèi)憂有增無減,當年的豪杰本應(yīng)于危難時為國效勞,可奸臣依然當?shù)?,即便是作詩詞亦會惹禍,胸中雖有丘壑卻報國無門。懷著凄清悲涼心境的詞人又何以能心安呢?在寺廟旁的亭閣上欣賞由雨轉(zhuǎn)晴的四周景色,詞人心中掂量著二十多年來自然社會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突然醒悟,古往今來多少興亡之事盡付諸漁唱樵歌,在自然的懷抱里詞人終于獲得了超越時空的歷史感慨,全詞的意蘊因此而變得格外深廣與厚重。
其他詞人如宋高宗紹興二十四年的狀元張孝祥,他的許多政治主張不但沒有得到朝廷應(yīng)有的重視,相反竟兩次被人彈劾落職。他的《念奴嬌·過洞庭》云:“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逼洹段鹘隆吩疲骸皢栍嵑叴荷?,重來又是三年。東風(fēng)吹我過湖船。楊柳絲絲拂面。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寒光庭下水如天。飛起沙鷗一片?!苯?jīng)過了許多時間風(fēng)雨不平,詞人習(xí)慣了挫折,澄澈透明的山水世界陶冶了他的心性,使他深得山水之樂,“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亦使他能相容于社會,“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再如歷經(jīng)“三仕三已”的辛棄疾,淳熙九年(1182)遭投降派彈劾,被閑置上饒十年,他初歸帶湖所作的《水調(diào)歌頭·盟鷗》曰:“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屨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癡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fēng)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陰少,楊柳更須栽?!彼鯋蹘Ш纳剿?,不但杖屨日走千回,而且與鷗鳥為伴,還與之訂立了互不猜忌的盟約。他嗔怪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長滿青苔的水里、漫游于翠綠浮萍水藻底下的魚兒不懂得他滿腹的牢騷委屈。但是面對鷗鳥、魚兒、清風(fēng)明月,再瞧瞧昔日的荒丘廢弛,詞人慨嘆道:“人世幾歡哀?!弊约盒闹械睦悟}委屈又算什么呢?所有的宦海風(fēng)波、仕途坎坷在自然山水面前都不值一提,人應(yīng)該好好享受楊柳綠蔭,一如鳥兒、魚兒般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清風(fēng)明月中。
由此可知,當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的詞人們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的奮斗目標受挫時,能給人心靈以慰藉的山水便成了他們精神的棲息地,追求山水之樂自然地成為具有雙重人格的詞人們的另外一種人生價值觀,他們亦獲得了與社會和諧相處的休閑境界。
(三)詞人們于山水中獲得了自我內(nèi)在和諧的休閑境界
自然的永恒、人生的短暫、社會的污濁不公很容易擾亂人的心性,影響人的生趣,如果沒有自我內(nèi)在和諧的休閑境界,人就永遠沒有一刻的安寧閑適。所以詞人們之所以喜歡追求山水之樂,便在于“大抵登山臨水,足以觸發(fā)道機,開豁心志,為益不少”{3},他們從自然山水永恒而又和諧的律動、氣韻與生趣中體悟到生的真諦,領(lǐng)悟到自我存在的價值,獲得自我內(nèi)在和諧的愉悅感,實現(xiàn)了人的自然化,達到莊子所謂忘情忘形、淡然物化的境界,這是更高層次的休閑境界。
蘇軾《八聲甘州·寄參寥子》云:“有情風(fēng)、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泵鎸鈩莅蹴绲腻X塘江潮,詞人意識到世事一如江潮瞬息萬變,不必去憂古傷今,不必在意虛名虛利。在山水面前,人獲得了精神上的超脫,“白首忘機”的蘇軾才始終那么自由灑脫,他文學(xué)作品所蘊含的自由人格精神像自然山水一樣滌蕩著一代代文人的心胸。
再看林外的《洞仙歌》:
飛梁壓水,虹影澄清曉。橘里漁村半煙草。今來古往,物是人非,天地里,唯有江山不老。雨巾風(fēng)帽。四海誰知我。一劍橫空幾番過。按玉龍、嘶未斷,月冷波寒,歸去也、林屋洞天無鎖。認云屏煙障是吾廬,任滿地蒼苔,年年不掃。
這是林外描寫吳江垂虹亭的一首詞。葉紹翁《四朝聞見錄》丙集云:“紹興間,有題《洞仙歌》于垂虹者,不系其姓名。龍蛇飛動,真若不食煙火者。時皆喧傳,以為洞兵所為書。浸達于高宗,天顏囅然而笑曰:‘是福州秀才云爾。左右請圣諭所以然,上曰:‘以其用音蓋閩音云。其詞曰:‘飛梁壓水……久而知為閩士林外所為,圣見異矣。蓋以巨舟仰而書于橋梁,水天渺然,旁無來跡,故人益神之?!贝嗽~之所以引起包括高宗在內(nèi)的許多人的興趣,便是因為流淌在詞中的使詞人獲得自我內(nèi)在和諧的山水清音。詞上闋展現(xiàn)一幅美麗的自然圖畫:彎彎的似彩虹的小橋壓著水面,橋影倒映在清清的流水之中,河水兩岸是一片橘林,林中掩映著的漁村開始彌漫起晨炊的煙霧。厭倦戰(zhàn)爭、漂泊的詞人極喜愛如此閑適的圖景,他不禁納悶,古往今來,上萬年過去了,不變的是山水自然,人是一代換了一代,而如此短暫的人生,人為什么要打仗、漂泊?為什么為了功名利祿而使自己片刻不得安寧?詞下闋寫詞人面對不老江山的理想:頭戴雨巾風(fēng)帽,腰掛長劍,悠然漫步于自然山水間,走累了,便棲息于無鎖的林屋洞天。如此“云屏煙障”的居所,即使蒼苔滿地、人跡罕至,也是詞人和所有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宋人最愿居住的地方,因為它能給人自由、安寧。
再如劉辰翁的《山花子》:
此處情懷欲問天,相期相就復(fù)何年。行過章江三十里,淚依然。早宿半程芳草路,猶寒欲雨暮春天。小小桃花三兩處,得人憐。
悲莫悲兮生別離,詞人為了生計,不得不與愛人執(zhí)手灑淚相別。走過了送別的章江渡口三十里路,還是淚流不止、心痛不已,不由淚眼模糊地仰問蒼天:命運究竟為什么要我們相離別?此去不知何年再能相見,從此只能兩地相期相望了?!皽I依然”的詞人如何調(diào)整自己的情傷從而獲得自我內(nèi)在的和諧?為了愛人的囑托,在料峭春寒的欲雨的傍晚趕路,還是早點住宿吧。詞人回顧來路,與自己一路相伴的盡是芳香的花草。后唐詞人牛希濟的《生查子》曰:“春山煙欲收,天淡星稀小。殘月臉邊明,別淚臨清曉。語已多,情未了,回首猶重道: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此處女主人翁想到的不僅是自己,而且更想到的是相愛的人,為了慰藉愛人的相思,分別叮囑道:想我時,你看看那芳草,那就是我,你憐愛芳草,就是愛我?!渡交ㄗ印返闹魅宋炭吹揭宦返姆枷慊ú荩坪醺杏X到愛人與自己時刻相伴,一路不時看到灼灼開放的桃花,似乎看到了自己愛憐的愛人的嬌美臉龐。與愛人既然分別,總是傷心不已于事何補?有這樣美麗的天氣景致,就算為了愛人還是高興一些吧。借著自然景致,詞人由傷心不已的“淚依然”轉(zhuǎn)變?yōu)橄矏偟摹暗萌藨z”,終于從悲傷的情態(tài)中解脫出來。
詞人們于山水間賞春花,延秋月,登高舒嘯,濯秀賦詩,弦歌相續(xù),調(diào)適身心;又可由山水景物增進學(xué)識,養(yǎng)性,勵志,啟智,從而在山水的啟迪下問津渡,溯淵源,明道脈,辨清濁,有所悟。歐陽修認為:“道之明者,故能達于精通窮通之理,能達于此而無累于心,然后山林泉石可以樂。必與賢者共,然后登臨之際,有以樂也?!眥4}我們亦可以說山林泉石可使人“道之明”,它使詞人們超脫時空、超脫名利甚至情感,擺脫了重重束縛的詞人們“故能達于精通窮通之理,能達于此而無累于心”的休閑境界。
{1} 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訓(xùn)》,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3} 羅大經(jīng)著、王端來點校:《鶴林玉露·丙編卷之三》,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1-282頁,第282頁。
{4} 歐陽修:《答李大臨學(xué)士書》,《歐陽修全集·居士外集(卷十九),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502頁。
作 者:張翠愛,鹽城工學(xué)院副教授,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博士后,研究方向:詩詞學(xué)。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